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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索米斯渡海上巴黎去的那一天下午,乔里恩在罗宾山收到一封电报:
令郎染肠炎症,尚无生命危险,将续电。
琼的卧铺已经定好了,第二天就要动身,一家上上下下本来就已经心绪不宁,又来了这个消息。电报送来时,琼正打算把伊立克?考柏莱的一家人托给自己父亲照应。
在乔里参军的刺激下,琼去报名当红十字会看护的决定,虽说是忠实履行了,却不免有点着恼和懊悔,这是福尔赛家人碰到剥夺他们个人自由时都会感觉到的。开头她还热心,满口说事情“有意思之极”,一个月后,就慢慢觉得由她自己训练自己要比别人训练自己好得多。如果不是因为好丽硬要学姊姊的样子,也要去受训练,她准会退出不干了。四月间,乔里和法尔随部队出发之后,她这种三心二意的情况就更加稳定下来。可是现在就要离开了,一想到要丢下伊立克?考柏莱和一个妻子两个儿女在一个冰冷的、不懂艺术的世界上飘泊,心里非常难过,所以会不会去,她自己都很难说。读到那封令人焦灼的活生生的电报,她的事情才算敲定了。她想象自己已经看护乔里起来——他们当然会让她看护自己兄弟的啊!乔里恩为人总是比较随便而且不大有信心,并不存这种希望!琼真是糟糕!人生是多么的粗暴和残酷啊!她这一代的福尔赛家人有没有一个真正懂得的?自从获悉儿子抵达开普敦之后,他一想起来就要不快个半天。他总没法不使自己感到儿子经常处在危险之中。电报里面的情况虽则严重,他倒为之心情一宽。至少,枪弹是打不到乔里了。可是——肠炎确是个厉害病呢!《泰晤士报》上登满了得这个病送命的人。为什么不能够让他儿子安安稳稳耽在家里,他自己睡在那个接近大陆的医院里呢?的确,三个儿女的非福尔赛牺牲精神把乔里恩足足搞糊涂了。他自己巴不得能跟乔里换一换,因为他爱自己的儿子;可是这种个人的动机他们却完全感觉不到。他只能有一个想法,就是福尔赛的类型看上去已经日趋没落了。
下午三四点钟光景,好丽跑出来到那棵老橡树下面找他。最近几个月来,离开家在医院里训练,她已经长出不少了。乔里恩看见好丽跑来,心里想:“她比琼懂事,虽说还是个孩子;看事情清楚得多。感谢上帝,她还不会出去。”好丽在秋千架上坐了下来,很是沉静。“她跟我一样,”
乔里恩想,“感到很难受呢。”他看见好丽的眼睛盯着他望,就说:“不要老是放心不下来,孩子,他假如不生病的话,说不定还会碰上更大的危险呢。”
好丽从秋千架上下来。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爹。乔里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去从军的。”
“怎么讲?”
“你在巴黎的时候,法尔?达尔第和我,我们两个人要好起来。我们时常上里希蒙公园去骑马;我们订了婚。乔里发现了,认为应当阻止我们;所以他就向法尔挑战,一同去参军。这全是我的不好,爹;所以我也要出去。他们两个人只要有一个出了事情,我就活不了。而且,我跟琼受的是一样训练。”
乔里恩呆呆看着女儿,惊异中微微有点好笑。原来自己一直问自己的那个疑团,解答就在这里;原来他的三个儿女终究还是福尔赛。好丽早就该把一切经过告诉他!可是这句带有讽刺味道的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对年轻人的慈爱在他的所有信仰里面恐怕是最神圣的一条了。当然,这就是他慈爱的报应!订婚了!怪不得他跟好丽近来没有什么接触呢!而且是和小法尔?达尔第,索米斯的外甥订了婚——属于敌人的阵营!这事简直太叫人不开心了。他收起画架,把水彩画倚着树身放着。
“你告诉了琼没有?”
“告诉了;她说她总有办法把我塞在她的房间里;她住的是单人房间;可是我们两个人得有一个睡地板。你答应的话,她马上就进城去请求批准。”
“答应?”乔里恩想。“这个时候要我答应未免太迟了一点!”可是他仍旧止住自己没有说。
“你年纪太小了,亲爱的;他们不会让你看护他。”
“琼认识的几个人,就是她帮助着上开普敦去的。他们如果不让我看护他,我可以跟她们待在一起,在那边受训练。放我走吧,爹!”
乔里恩微笑了,原因是自己哭都哭得出来。
“我从来不阻挡任何人做任何事情,”他说。
好丽张开胳臂搂着他的颈子。
“爹!你是世界上顶好的人。”
“这等于说我是顶坏的人,”乔里恩想。他对自己的容忍主义如果说有什么怀疑的话,那就是在这种时候。
“我跟法尔的家里人不好,”他说,“而且我也不知道法尔怎样,不过乔里是不喜欢他的。”
好丽眼睛茫然看着。
“可是我爱他,”她说。
“这就行了,”乔里恩淡淡地说了一句,后来瞥见好丽的神情,就吻了她,同时心里想:“年轻人的信念真是再可怜不过了!”要末自己认真不许她走,否则的话,他显然只能尽点人事,因此他就跟琼一同进城。是不是由于琼非达到目的决不罢休,还是由于他们见到的那位长官是乔里恩旧日的一个老同学,他也说不出来;总之,好丽跟琼住一个房间算是批准了。第二天傍晚,乔里恩带着两个女儿上了塞必东车站,给她们身边带了钱,带了病人的营养食品,并且带了支款的介绍信——福尔赛家人不带这种介绍信是决不出门的——两个人就这样扬长而去。
他在夕阳灿烂的天空下面坐马车回到罗宾山;晚饭吃得很迟;为了表示同情,那些佣人伺候晚饭时特别当心,乔里恩为了表示领会这种同情,也吃得特别仔细。一直到晚饭吃完,到了铺着青石板的走廊上点起雪茄时,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气,走廊上那些石板的形状和颜色都是小波辛尼匠心独运地挑选来的。四围的夜色渐深,景色真美啊,树头一点风丝也没有,而且香气是那么浓郁,使人闻到简直有点惆怅。草地上满是露水,所以他只在石板上来回走着;不久他就感觉到自己好象只是三个人里面的一个,每走到尽头时三个人并不一同兜过来,而是各人转一个身,所以他父亲总是最靠近房子的一边,他儿子总是最靠近走廊的一边。两个人都用一只胳臂轻轻挽着他的胳臂;他深怕惊动他们,连手都不敢抬起来,雪茄就这样烧光,烟灰落到自己身上,终于变得太烫了,从他嘴边落了下来。两个人这时都离开了他,他的两只胳臂忽然感到寒冷。
刚才是三个乔里恩合在一个乔里恩身上在走啊!
他站着不动,在辨别耳朵里听到的那些声音——大路上一部过路的马车,远远开着的火车,盖基农场上的那只狗,低语的丛树,小马夫在吹他的便宜口笛。上面无数的繁星——明亮而沉寂,那样的辽远!月亮还没有出来!那点光线勉强使他能辨别出那些黑■■的石板和沿走廊边上的鸢尾花上面的黑旗和刺刀——这是他心爱的花,那些蜷曲皱折的花瓣,颜色就和夜晚的颜色一模一样。他转身进了屋子。房子又大、又黑,这么大的地方除掉他住着之外,连个鬼都没有。真是寂寞得要死!这样孤单单在这儿住下去可不成。然而只要眼前是这样美,一个人又为什么要感到寂寞呢?回答是——就象回答一个白痴提出的问题一样——他就是感到寂寞。景色越美,人越是感到寂寞,因为美的本质是和谐,而和谐的本质是——结合。如果把灵魂剔掉,美就不能给人以安慰。夜色尽管这样美得令人发疯,那些星光就象一簇簇葡萄开的花,而且传来青草香和蜂蜜的味道,他也不觉得开心,原因是她已经和他隔开了,现在被尊贵的自爱完全隔开了;他觉得,她在他的眼中就是美的生命、美的化身和精华啊!
他想睡,但是没有睡得好;他拚命想把事情看开,可是做不到;对于一向随心所欲,而且舒舒服服承受祖宗余荫的福尔赛家人来说,要做到看得开是很难的。可是天快亮时,他总算睡去,而且接着就做了一个怪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座戏台上,台前挂着又高又厚的帘幕,高得跟那些星斗一样——沿着那一串脚灯拉成一个半圆。自己个子很小,就象个小黑点子在台上跑来跑去;最奇怪是台上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索米斯也在场。他自己的小个子和索米斯都在想法子从帘幕后面钻出去,可是又重又黑的帘幕却始终挡着他。有好几次他都钻到帘幕前面,可是,随即看见一条窄缝——一条非常之高的鸢尾花颜色的美丽缝隙,就象一刹那看见的天堂那样辽远,那样无法形容。看得他满心的喜悦。他赶快走前几步,钻了进去,可是帘幕在他前面又抬了起来。在极端失望之余——是他还是索米斯——他又向前走,前面的帘幕又开了,一条缝、接着又很快抬起来了。就这样一直钻下去,永远钻下去,后来他醒了,嘴里喊着“伊琳”。这个梦使他觉得心神非常不宁,尤其纳闷的是怎么弄得自己和索米斯变成一个人了。
那天早上,他觉得没有心思作画,就骑上乔里的马出去,骑了很长的时间,把自己骑累了才回来。第二天,他打定主意上伦敦去,看看有没有法子请求批准他继两个女儿之后上南非洲去。第三天早上,他才开始收拾行装时,就收到这样一封信:
格林旅馆,里希蒙
六月十三日
亲爱的乔里恩:
你想不到我会住得跟你这样近,巴黎住不下去了——所以我住到这里来,想就近能找你给我拿个主意。我很愿意能再看见你。自从你离开巴黎之后,我觉得就没有碰见什么人可以真正谈得来的。你和你的儿子都好吗?目前恐怕还没有人知道我住在这里。
永远是你的朋友,
伊琳。
伊琳离开他三英里都不到!——而且仍旧是逃难!他站在那里,嘴边浮出一丝怪笑。连他想象的都没有这么好!
快到中午时,他出门步行穿过里希蒙公园,一边走,一边想:“里希蒙公园!对我们福尔赛真是再合适没有了!”并不是有福尔赛家人住在那边——公园里除了皇族、管园子的和驯鹿之外,什么人也不住在那里——可是,里希蒙公园里的大自然恰恰就是自然到那种程度,决不过分,表面装点得花团锦簇,就象大自然一样,那样子好象说:“你们看我的本性表现——简直说得上是热情奔放,几几乎控制不住,可是当然并不是把持不住自己啊!”对啊!便是在六月里这样一个晴朗的日子,布谷鸟象飞矢一样从一棵树移到另一棵树叫唤着,林鸠宣布盛夏来临的时候,里希蒙公园还是把握得住自己的。
乔里恩在一点钟进了格林旅馆;这家旅馆差不多就在那座更加有名的皇家酒店的紧对面;地方不算大,十足的上流气派,冷牛肉、醋栗果排,供应从来不缺,而且总住了一两位阔寡妇,所以门口经常停着一辆双马马车。
伊琳在一间房间里,正坐在钢琴凳上用一本老乐谱弹着《汉塞尔与葛里铁儿》,①凳子上铺的绒线绣花;房间里挂的全是光滑滑的印花窗帘,一点唤不起什么情绪。房间的墙壁还没有糊上莫理斯的那些花纸,②就在伊琳头上挂了一张印刷品的女皇像,骑着一匹小驹,围着许多猫犬、戴苏格兰帽子的人和杀死的牡鹿;在女皇像旁边的窗沿上放了一盆淡白和粉红的耳环花。房间里的维多利亚时代气息简直象活了一样;而伊琳穿了一件紧衣服在乔里恩眼中看来简直象维纳丝从已往世纪的蚌壳里钻出来似的。
“如果旅馆经理有眼睛的话,”他说,“他就会请你出去;你把他的陈设全破坏了。”他就这样轻轻对付掉一个情不自禁的场合。吃完冷牛肉、咸胡桃、醋栗果排,和石头瓶子装的姜啤酒之后,两个人就漫步进了公园,继着适才轻松的谈话是乔里恩所害怕的沉默。
“你还没有告诉我巴黎的情形呢,”他终于说。
“我有好长一个时候都被人尾随着;弄得也习惯了。可是后来索米斯来了。就在那座小尼奥比铜像旁边——还是老话;问我肯不肯回家?”
“荒唐!”
她说话时眼睛本来垂着,这时才抬了起来。那双深褐色的眼睛紧紧盯着他,比任何言语都说得清楚:“我已经走上末路了;你如果要我的话,我是现成的。”
单以感情的程度来说——尽管他活到这么大——这样一个场合他还没有经验过。
那句“伊琳,我真爱你!”几乎脱口而出。随即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起来,清清楚楚看见乔里躺在那里,一张雪白的脸向着白墙。“我的孩子在南非洲病得很厉害,”他静静地说。
伊琳拿胳臂和他挽上。
“我们再散步吧;我懂得。”
用不着愁眉苦脸地来一套解释!她懂得!两人一直走到凤尾草中间,草长已经及膝,他们就在那些兔穴和橡树中间谈论着乔里。两小时后,他在里希蒙公园门口和她分手,转身回家。
“那么,她已经知道我对她的心意了,”他想。“当然!这种事哪里能瞒得过这样的女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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