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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的春天 - 第五章 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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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第六节
  看来,诗人劳辛的记忆相当可靠,于而龙把他错怪了,现在,陈庄、老晚、五块银元,像一根线似的,把整个故事穿了起来。多么遗憾哪!——“劳辛,要是你活着,此刻也在石湖的话,一定会诗兴大发吧?”
  于而龙认为恐怕是不虚此行了,半点也不懊悔白白浪费的两天半的宝贵光阴,打游击出身,还不懂得迂回战的道理,只有不断地行军,不停地绕圈,才能寻找到战机啊!他站在垂丝般的柳树行里,等待着那五块银元(水生奉命划着船送珊珊娘去陈庄了)。这样,不但诗人未竟的诗篇,在实际生活里有个结束,而且也弥补于而龙失去芦花下落的遗憾。尽管她的石碑没了,坟墓挖了,棺木毁了,骨殖散了,但是她的五块银元还在,也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惟一纪念品,重又落到他的手中,确实是很大收获了。
  偏偏这个迫不及待的关键时刻,固执而又多事的老林嫂,向队里又借了一条船,莫明其宗旨地招呼于而龙上去。
  “干什么呀?”他有些奇怪。
  “跟我走吧!”她坚持着,不容置辩地说。
  “我在等水生和珊珊娘回来。”
  “误不了事的,快上船吧!”
  游击队长有着说了不变的性格,但是他从候补游击队员的眼睛里,看到了更坚定的不可违拗的色彩。使他想起了多少年前,就在这同一个湖岸码头上,她扑通跳进湖里,叫喊着“我要枪”那样,有着一种叫人无法拂逆她意志的力量。
  “等一下不行吗?水生已经走了好一会儿啦!”
  “不!”她不留丝毫转圜之地:“快上船,别耽误今天晚上,你去望海楼赴席哩!”
  “你放心,你的马齿菜馅饼我还没吃腻咧!”
  “江海刚才来电话说了,你非去不可,有一位你必得会会的客人。”
  “谁?”他想证实一下。
  “江海不讲,说你准保知道这位贵客。走吧!还有段路程呢!”
  蛖!于而龙无可奈何抄起了桨,在这样一位老姐姐的面前,他是毫无作为的。
  舢板快离岸的时候,老林嫂唤了声:“黑子!”那条一直在岸上逡巡不安的猎狗,终于像得了个凑热闹的好机会,呼啸着隔丈把远的水面就蹿跳到船上来,然后又回过头去,向留着看家的秋儿汪汪叫了两声,那意思似乎招呼他一块走。老林嫂把它按在脚边卧着,然后关照她孙子:“那个姑娘要饿了,你让她自己做点吃,一会儿,复员兵就会来照顾她的。”
  “复员兵?”他立刻想起是江海的儿子。
  “蛖!他要晓得珊珊这桩事,还会跟他老子吵得天翻地覆,非要娶她吗?”
  “你说,珊珊那孩子到底有什么错?”
  “我看,还是瞒着一点好吧!”
  “不!”于而龙摇摇头,心想:那个复员兵,如果是个有眼力的年轻人,应该懂得,白璧微瑕,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的心,她的心,能找出一丝疵点吗?——“不过,亲爱的王纬宇,很可能我的心术变坏了,隐恶扬善,对有些人来讲,似无必要。要是叶珊作为我的客人,在部大院里出现,不知道你们两口,作何感想?……”
  舢板已经划出一箭之遥了,老林嫂又想起什么,叮嘱着她孙子:“秋,要是你爸爸回来,干脆让他去沙洲迎我们去,告诉他,老地方?”
  “沙洲?”于而龙瞪大了眼睛。
  “是的,二龙,你就划吧!”
  从柳墩到沙洲,少说也得划上两个小时,他弄不明白,老林嫂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告诉我,去干什么?”
  “你还记得莲莲落地的那块地方吗?你该去看看,像我过一天少一天的人,谁晓得往后还能陪你看几回。”
  既然讲到这种程度,他也只得把五块银元暂时搁置在一边,因为,毫无疑问,游丝是不会断的了,这种将要破晓,但天色仍旧混沌的临界状态,黑夜和黎明即将交替的时刻,似乎给等待盼望的人,燃起更强烈的终于熬过长夜,迎接白天到来的幸福感受。他加快了速度,小小的舢板在石湖里破浪前进,太阳在头顶上偏点西,一碧无垠的湖水,照得通亮通亮。第一天来到石湖垂钓的早晨,那种有点苦涩、有点甜丝丝的回味,像吃橄榄似的心情又把游击队长控制住了。
  石湖的春天,是多彩多姿、充满诗情画意、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季节;是万紫千红、令人憧憬未来、深寄期望的季节。沿着密如蛛网的河沟港汊,船在波光水影里驶行,腪乃的桨声,催人欲睡,细浪拍击着船头,又似絮絮低语,惟恐惊起芦苇中的水鸟;日丽、风和、浪静,是一个多么恬淡安详的世界。于而龙把那些纷争、烦扰、不愉快的心肠、皱眉头的事情,暂时先推到了一边,沉醉到他家乡的风光里去,否则,可真有点杀风景了。
  他已经多年不使家乡的船,显得有点笨拙生疏,不那么灵光了,总不如早年间那样操纵自如。驶了好一程子,才有点顺手。直到这时,他才能够定下心来,边划边看,迷人的水乡春色,真是叫三十年不回乡的于而龙心醉。这些曾经在梦中出现过的景致,如今活生生地堆涌在他眼前,简直让他眼睛忙得看不过来,不知看哪是好了。他给自己讲:看吧,尽情地看个够吧!如果话不说得那么绝,恐怕此生此世,也就只此一回,下不为例了。很明显,当第二个王爷坟缠住这位党委书记兼厂长以后,鹊山老爹,他向你许愿再来看看也不可能,生命对他来讲,就像跑百米一样,只剩下最后冲刺的有限途程了。
  ——我们白白虚度了多少年华,现在想想,连哭都来不及了。啊!多美的石湖啊!浓妆淡抹,处处都勾人魂魄,浅的像随意渲染的疏淡水墨,浓的像金碧青绿的工笔重彩,而随船行进的一路景色,又好似绵亘不绝的长卷,倘若稍一驻桨,眼前出现的画面,就仿佛美术大师的即兴小品,真是人在画中游。他生活在石湖那么许多年头,好像还是初次欣赏到这样的美景,自然,心情是一种大有关连的因素,倘若五块银元没着没落,倘若不是即将来临的战斗,恐怕就不会产生这样浓厚的诗情画意了,尽管一九七七年的春天,远不是那样暖和的春天,他这个不是诗人的人,竟然也想做诗了。
  ——劳辛,你要活着该多好!
  老林嫂好像也沉醉在石湖的景色之中,半天,也不说话。但是,也许夏岚说得有点道理——尽管她那些文章,全是胡扯淡,但女人是天生的现实主义者,这话是不错的。她不是浏览景色,而是在品评一个人。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阴影,忽然间,没头没脑地冒出一个问题:“我还没顾上打听,二龙,他怎么样?”
  “谁?”
  “坑害了那母女两代人的——”同时伸出了两个手指。
  “怎么说呢?……”一提到他,于而龙那种暂离尘世的悠然心情消逝了,又回到现实生活里来。对于高门楼的二先生,是很难用几句话可以概括起来的,于而龙怎么回答她呢?——如果他是一道数学题的话,肯定是相当复杂的代数方程式,尽是些x、y,未知数实在太多了,尽管是相处了四十年,甚至还长些,半个世纪,但谈不上对他真正的理解。有一条可以肯定,他不是通常意义的好人,绝不是。冲他对待珊珊娘和那个被他玷污了的姑娘,就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然而,要把他看做通常意义的坏人,说实在的,即使那些坏人,怕也不会赞成与他为伍。想到这里,他告诉老林嫂说:“反正到眼下为止,他混得不错,弄好了,往后,我想,也不会坏。”
  老林嫂若有所思地说:“这可苦了水生,县太爷的门槛他还得去迈。”
  为什么王纬宇要那样不惜工本,去支持王惠平?仅仅为了友谊吗?以至于工厂里的电子计算机都答应转让出手,非同小可啊!按照无利不起早的价值规律来看,于而龙弄不明白,究竟他们谁更需要谁些?
  忽然间,那条猎狗咻咻地嗤开鼻子,原来,从芦苇丛里游出来两条水蛇,花花绿绿,扭摆着身子,浮在水面上,昂着头,朝舢板游过来。“黑子”站立在船沿上,回头看着老林嫂,似乎等待着一个眼色,给那两条毫不畏怯的家伙以什么打击似的。
  “算了!”老林嫂对“黑子”说:“你弄不住它们的。”说到这里,话题转了回来:“难怪水生非要去靠他们,也想攀住大树往上爬呢!爬比自己干要省劲,这年头大家都摸着门了,没有见过拍马溜须掉脑袋的。可他爹、他哥干革命,倒把命送了。就为你来,王惠平怕我对你说些着三不着两的话,给我当面锣、对面鼓敲了好几顿啦,还许了水生一个供销科长,让他来给我做工作,要是我不领情的话,他一手遮天,什么事做不出来。我不是说了吗,要是如今鬼子来,你看我还掩护他不?”
  于而龙说:“不会的,到时候你又心软了。”
  “倒说不定,水生讲的也对:鬼子一来,又要靠老百姓啦!蛖,要不是昨晚江海给我开了点窍,你就算白回来一趟啦!”
  “哦?”
  “原来不是一条船上的人,二龙,你还记得死去的芦花好说的一句话——”
  “七月十五,日子不吉利呵……”
  舢板划出了茂密的芦苇丛中的河道,现在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连绵的岛子。这些小岛,和沙洲、沼泽地都曾经是石湖支队赖以寄身的地方,也是和敌人周旋的战场。岁月流逝,沧海桑田——特别是人为的改造,已经变得不大认识了。
  石湖里的小岛,准确的数目,谁也说不上来,涨水闹汛的季节,一些岛子失踪了,可到了枯水期,没影的小岛又出现了。但是有名目的大一点的岛屿,照例不受水涨水落的影响。现在,正好一年一度的桃花汛,所以岛子的面积都缩小了,有的只在水面上留着一点痕迹,像鱼脊似的表明它的存在。但是,又划了一阵以后,只见一些岛屿上,人声鼎沸,旗帜飘扬——多好的渔汛期啊!人们不去打鱼下网,却在这里进行轰轰烈烈的围湖垦田的劳动。原来,那在湖里撒出去的一路小木牌,敢情终点是在这里。哦,难怪叶珊要为鳗鲡的命运奔走呼吁,要照这样大规模围垦下去,于而龙想:在他见到上帝之前,石湖就要在地图上抹掉了。

  越划越近了,面前那岛子的整个轮廓看得越来越清晰了,他顾不得去忧虑鱼类的生存,这岛子他简直在脑海里印象太深刻了,然而,很像在路途中邂逅一位久别的熟人,刹那间竟想不起对方的姓名。“那是什么岛子?好眼熟!”
  老林嫂不但诧异他的健忘,而且惊讶他的麻木,甚至带有一点责怪的口气:“怎么?二龙,你连黑斑鸠岛都认不得啦!”
  啊!黑斑鸠岛……
  他像被谁用棒子敲了一下脑袋,刹那间几乎近乎休克似的怔住了,舢板失去了控制,在湖面上滴溜溜地转起来。
  老林嫂以为他还未回忆出那段往事,便提醒地说:“……芦花就是好不容易把你从这岛上找到的呀!你只剩下一口气了,她背着你在湖里"了那么远的路,总算捡回一条命。可她——”她看到于而龙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仿佛受到过度刺激似的,便把话头煞住了,不再往下讲。
  有幸福甜美的回忆,自然也会有苦痛辛酸的往事,尽管那是很不愉快的题目,但总该有勇气去触及。可是一提起黑斑鸠岛,他无论如何排遣不开一场噩梦的感觉,真是害怕去想啊……那是他生命史上一场可怕的噩梦啊!
  在那样一个黑洞洞的冬夜,那样一个浓雾弥漫的绝望天气里,他,已经不抱任何生还的希望了,腿部受到了重创,一块美制的霰榴弹片,啃掉一大块肉,嵌进了股骨里,由于失血过多的衰竭,再加上在冰水里潜伏的时间过长,已完全丧失活动能力。即使撤出包皮围圈的同志们,打发人冒险回来寻找他,夜黑如锅,雾重似幕,在茫茫冰封的石湖上,是绝对不可能把支队长发现的,除非两只手把一寸一寸土地摸遍。
  然而那又谈何容易!敌人在湖面上布下重重封锁线,东一堆,西一摊的篝火和那破冰巡逻的汽艇灯光,正企图一网打尽石湖支队。
  眼看自己马上要向世界告别了,十年前,那砒霜酒使他在热昏中人事不知地死去;现在,却是头脑异常清醒地,注视着自己在一点点离开人世。如果到死亡那一站,有可以计算的里程表,也就仅有一步之遥了。看不到同志,见不着亲人,在这块生养他的土地上,在冷酷的怀抱里,孤独地死去了。看得清楚极了,再没有比看着自己的死更痛苦的了。死亡在一步一步地朝他靠拢,而且是一根枕木,一根枕木地逼近过来——哦,时代的错觉又把游击队长搅住了。枕木?哪来的?石湖上怎么出现了钢轨,火车头?
  那分明是高歌指挥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开着火车头,轰轰隆隆地朝站在两根钢轨中间的于而龙滚轧过来,他甚至听见高歌在咆哮:“轧死他——”
  错啦错啦,神经发生了故障,又乱成了一锅粥。他想:黑斑鸠岛是一九四七年的事情,它与一九六七年整整相差二十个年头,火车头怎么会从黑斑鸠岛上开来呢?然而也怪,他耳畔响着冻坏了的斑鸠,那凄惶的啼叫声,但是,眼里却看到那火车头扑哧扑哧地,冒着气冲他而来。
  “马上就要轧成肉泥啦!于而龙,滚开——”
  他眼前完全黑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突然一声巨响,火车司机撂了个死闸,车头正好停在了他的脸前,再差几个厘米,就会碰着他的鼻尖。——马克思向他挥手说:“于而龙,你还得再缴几年党费,好好干,再见吧!”
  火车司机两只大眼瞪着他……
  后来,于而龙一直在寻找这位对他手下留情的小伙子。可再也打听不出消息,像一猛子栽进水里,被漩涡裹走的人,连尸首都没影没踪。那年轻人长得虎头虎脑,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眼睛大得吓人,尤其瞪起来的时候。舍此以外,什么细节都记不起来了。因为电工室里,只有一盏开关板上的指示灯泡,而且还是蓝色的,所以除了憧憧往来的人影,谁的面目都看不真切。他是谁?叫什么名字?究竟是哪个单位的?现在活着,到底还是被秘密弄死了?
  都探听不出一个下落。十年间,有过多少这样的无名冤魂啊!他肯定不是工厂里的职工,因为厂里运输部的火车头,都是和铁路局签订合同,由他们承派的驻厂人员,于而龙悄悄地查过,倘若不是守口如瓶,那就确实不知底细。他们谁也回答不上来,那个火车司机是谁?当然,高歌,或者躲在电工室外面,喝令往死里打的那一位,能说出子午卯酉,但是于而龙无法张嘴去问他们几位:“喂,你们把那个大眼睛小伙子搞到哪里去了?”
  只是提一下被派出所拘留的历史事实,都使得“司令”们如丧考妣,大发雷霆,何况人命关天的事情。但是,连个苦主都找不到,于而龙也就只好在脑海里记下那血的洗礼之夜,共同度过灾厄的难友了。
  火车头在于而龙面前站住,但他还是立在铁道中心,动也不动。立刻,从车上跳下几条彪形大汉,扭住他,拳打脚踢,“老子娘”地被他们狠狠地詈骂了一顿,然后带到离主厂房较远的变电站里去。
  扫帚总统于而龙确实把形势估计得乐观了些,以为这样一来,内战危险总算避免,双方脑袋能够冷却下来,说不定还会感激他作为一根人桩矗立在铁道当中的作用呢!要不然,枪炮开始说话,那死伤人数肯定不会少的。但是,他可不曾估计到,现在,所有的账都得算在他头上。游击队长进到电工室里,他彻底明白了,看那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自己嘲讽自己:老兄,和一九四七年一样,是石湖支队最不好过的一年,恐怕是进得来,出不去的了。
  他看到:电工室里出场的人不是很多,直接出场的也就六七个膀大腰圆的家伙,尽管他很不想把这儿形容成“渣滓洞”,但眼前这几个满脸横肉的人,却使他无论如何也排除不掉渣滓的概念。
  这些七十年代的“麻皮阿六”,别的不说,仅仅是那些刑讯逼供的器具,就很有点奥斯威辛的味道。他们只问了三句话:“你有没有罪?”“你反不反党?”“你低不低头?”还来不及等到于而龙回答,电工室窗外影影绰绰一位不出场的人说话了:“先给个下马威——”紧接着,那些个家伙劈头盖脸地打过来,打于而龙,也打那个被他们斥为“工贼”的火车司机。在那些打人的器械中间,于而龙认为电工皮带是最客气的了,这种时候,谁能相信孟轲宣扬的那一套呢?“人之初,性本善”,半点也不对,年岁都不那么太大嘛,为什么心肠会那样歹毒?下手那样狠辣?他们从哪里学来的一套法西斯手段?
  那个火车司机想不到他的同伴们,竟那样毫不留情地对待他,他起先暴怒地予以反抗,大骂不已,但很快,一个五大三粗的打手,顺手抄起一根电工用的令克棒,击中他的脑袋,当场晕倒在地。第一课不算长,二十来分钟就结束了,由于那个大眼睛的小伙子跳闹得厉害,他挨的揍要多一点,等门哐啷一声锁上以后,于而龙爬过去,扶住他,但是,想不到他从昏沉沉的状态中,醒来以后,发现自己在于而龙的怀抱里,连忙慌不迭地挣扎出去:“离我远点,滚开,滚一边去。”
  于而龙也不客气,把他推走:“请吧!我是怕你一口气过不来。”
  “我死了也是革命的,你——”
  这真是可笑的愚昧:“那么你说我是什么人?”
  他粗声浊气地回答:“坏人!还要问吗!”
  “你好像并不认识我,我也从来没在厂里见过你的面孔,你怎么断定我是坏人?”
  “别人都这么说的。”
  于而龙摇头叹息:“那每个人自己长个脑子还有啥用呢?”愚昧固然可悲,而制造愚昧就更可悲,整天“岌岌乎危哉”地害怕人民群众觉醒,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恨不能使每个人都成为按照程序控制,或者是编码穿孔带操纵的机器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弄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出息可言?
  他翻过身来:“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愿意听我说老实话吗?一个需要别人代为思考的可怜虫和白痴有什么区别呢?”
  那小伙子差点要翻脸了,眼睛瞪得又圆又大,真像个铜铃,但刹那间改变了主意,歪扭着鼻子笑了:“要不是思考,我还不会撂个死闸,当工贼,挨揍呢!”
  于而龙是不大肯安宁的,已经落到如此境地,就老老实实做铁窗里的囚徒算了。不,他兴致勃勃地附身过来,研究心理学对象似的问:“小伙子?你干嘛紧急刹车?”
  “老兄!我没想到你真的不怕死——”
  “那你说错了,我想活,而且非常想多活上些日子。”
  他有所发现地问:“喝,原来你也害怕啊,哈哈,敢情是假装镇静!”
  “在死亡面前,是假装不出镇静的,年轻人。”
  “那你是找死?”
  “如果死得有价值的话,倒是应该试一试的。”
  电工室的门被人打开了,又涌进来一批面目看不真切的暴徒,不讲什么情由,不问什么罪名,一句“就打你的态度——”急风暴雨的惩罚落到他身上。他们嫌刚才那个回合里,有些人憎恨的程度还不够深切,调换了几个,增补了几个,凶器也提高了水平,那种a型活络三角带,相比之下,应该认为是比较仁慈的刑具了。

  第二课只打了半个小时就结束了,于而龙遍体鳞伤,已经挣扎不起,去关怀那个大眼睛的小伙子了。因为,那些人显然想通过摧垮他的身体,达到在精神上也把他搞倒的目的,他们是奉到旨意这样干的,很给了他一点颜色看。
  小伙子倒转来呆呆地瞧着于而龙,然后提出一个问题:“你干嘛挡着我,护着我,让那些人揍你?”
  于而龙擦干净嘴角的血,朝他尴尬地苦笑了笑,因为实在连说话的力气都失去了,只好闭着眼仰在墙根休息。
  “妈的,畜生,王八蛋……”那个小伙子爆炸似的朝窗外大骂起来,他那粗犷的嗓门,每吼一声,小小的电工室都振动得嗡嗡响:“来吧!兔崽子,你们来收拾老子吧!想借我的手杀人,姓高的小子,有种过来吗?……”他叫嚷着,吼骂着,不多一会儿,进来两个人,把他拖走了。在门口,他回过脸来,盯着于而龙,很明显,那对大眼睛大约想说些什么,但他只说了“当心”两个字,便消失在门外的黑夜里。
  黑夜,是最能掩盖罪恶的,从那以后,再也见不到那对大眼睛。十年,有许多沉冤是永生永世也无法洗雪的,特别是那些离开尘世的人。可无论生者和死者,都万万没有想到会出现那么多失去天良的暴徒,如果前人感慨播下龙种,收获跳蚤的话,那么现在该是后悔播下希望,却长出了畜生。——呶!这批畜生又簇拥住于而龙了……
  第三课他瞥了一眼那块被抽碎的手表,是从午夜十二点开始的,一场漫长的轮番审讯逼供开始了。虽然拷打只作为一种辅助手段,只是在他们认为不老实的时候,才施之以拳脚。不过,于而龙能够使他们认为老实的情况又不多。最后,气得高歌推翻了桌子:“于而龙,你要不承认所有罪状,你就休想活着出去。”
  于而龙舌干口燥,伤口的血,津津地流得太多,他决计沉默。但是,高歌既然这样挑战,游击队长认为不给一个答复,就不是人们心目中那样的蛟龙了——这种死不认输的性格啊!他用最后一点唾沫,舔舔嘴唇,慢慢地说:“高歌,你觉得比那个火车头怎么样?我在那庞然大物面前,也不曾退后半步!”
  在高歌嗾使之下,一群疯狗样的人,和人样的疯狗,一窝蜂地冲了上来,那根令克棒也拖来了。于而龙听得清清楚楚,在窗外,有人在发号施令地说:“给我往死里打!”他在十来个人的围攻下,打得他无法招架的危急状态下,居然还能回忆起多少年前,和小石头,那个勇敢的孩子,跳进高门楼,被人围攻时,王纬宇站在廊下说过的同样的话。那斩尽杀绝的狠辣,难道,此刻又是他?于而龙拚出最后一点力气,偏要冲出去看一看,这个躲在背后的家伙,是副什么嘴脸?但是,他刚迈门槛,脑后挨了一棒,里一半,外一半地倒在门口,失去了知觉。
  等死了,游击队长的生命现在以分以秒来计算了,世界上再比不得等死的滋味更难受的了。生命从伤口一丝一丝地逸出身体,最可怕的是头脑还异常清醒,再清楚不过地注视着自己的死亡,那才是莫大的苦痛啊!一方面是无可奈何地要作最后的告别,一方面还有许多事务纠缠住自己。历历在目,使他无法一撒手离开这个世界。于而龙想:“这大概就是人们所讲的死不瞑目了。”
  芦花的判断是正确的,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后悔也无济于事。支队的背水一战,于而龙原指望把这股地头蛇消灭掉,使部队的处境略微改善一些,但是,那只老狐狸看出了一点蛛丝马迹,便搞了一个圈套,把石湖支队陷进了一个更凶险的局面里,差点落了个覆灭的结果。
  王经宇将计就计地在三王庄被围困着,佯装无法逃脱,等待着彻底失败的狼狈相。那时,支队已经配备了电台,截获到他求救求援,要县城调兵配合包皮抄的电报。但是于而龙把它小看了,未能很快觉察到他们安排下的香饵计,在诱使石湖支队上钩,而且错误地估计,王经宇不会有如此大的胃口。啊!很多错误都是在毫不在乎,小看对手上而造成的,本来可以一走了之,要是几年前,也许他就不那么恋战了,再香的骨头,啃不动,也得吐掉,千万别卡住脖子。但是人的胆子总是越做越大,尤其是带点冒险性的事业,胃口会随着成功的可能性不断扩张。直到汽艇气势汹汹地开进石湖,他们还蛮有时间从泥潭里拔出腿的,可是,于而龙固执地非要把王经宇敲掉才走。
  直到今天,于而龙也不知道当时根据什么死命坚持?也许认为王经宇搬不来多少援军,国民党正规部队不会听地头蛇调遣。但是,谁料到敌人竟像蝗群一样蔽云遮日而来,把石湖支队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王经宇得计了,他猖狂地打发个人站在高门楼的屋顶上,把民主政府的木牌,倒挂在大旗杆上,还向游击队喊话,展开精神攻势:“于二龙,识相点,投降吧,大先生的招降酒烫热了等着你呢!”于而龙对芦花说:“给我把他的天灵盖揭下来——”
  芦花皱着眉头不太高兴,她通常要谨慎些,而且在湖东和王经宇打交道的次数多些,那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家伙,敢在三王庄同你耗时间,就知道其中必有名堂,因此早就建议转移,但于而龙说什么不让到嘴的肉飞了,这样,落进困境。此刻,她饶了那个喊叫的人一命:“让他吼去吧!我们得想法突围——”
  石湖支队就这样让王经宇最后搞了一下,本来经过残酷艰苦的一九四七年从春到秋的战斗,快要拖垮的部队,更衰弱不堪了。
  哦!不应该失败的失败,是最不能轻饶自己的了。
  他被黑斑鸠岛上响亮的号子声惊醒过来,重新操起了桨,把那条在怔忡中失去控制的舢板,划离了岛子,原来,浪涛把它送到小岛的岸边了。
  老林嫂谅解地问着:“累了吧?二龙兄弟!”
  多么亲切,多么温暖的称呼啊!于而龙抬头看看她,那眼神是相当严峻的,似乎在说:“你不该忘,你不该忘。”随后她长叹了一口气:“芦花能在这岛子上找到你,可也不容易啊!……”
  于而龙刹那间呼啦一下心都凉了。
  他想起他躲在岛边齐脖深的冰冷的湖水里,只能露出一个脑袋,眼前是凝结在薄冰里的断芰残荷,败叶乱茎,有些丁点大的不怕冻的小鱼,竟敢摇头晃尾地游到他脸前来,唼呷着他的下巴。
  枪声渐渐地消停下来,他估计同志们大概突围了,但摸不准搜湖的敌人走了没有?鹊山掩映,暮霭迷茫,除了西北风,吹得枯树残枝簌簌作响,听不出别的什么动静,于是,他拖着腿部的重创,蹒跚地爬上了黑斑鸠岛。但是,哪里想到,上得岛来,老天爷比敌人还要辣手,峭厉的寒风一吹,创口、污血、泥水、湿淋淋的衣服,立刻硬邦邦地冻成一团,他像被施了定身法,木桩似钉在那儿,动弹不得。
  啊!老天爷向来趋炎附势,岸上比湖里要冷得多。
  冷哪!他觉得从心的深处往外冷,血液都凝固了,在血管里滞留不动,可能也结了冰了。他拼命挣扎,力图改变这种困难处境,咬着牙,使出最后一点力量——不,是意志,是确乎属于精神世界的东西,正如他在最近的十年里,坚持要活下去见个分晓的劲头一样,逼得他在岛子上朝前迈步。他强挣着举起一只脚,扑通一声,摔倒在冻得铁也似的硬土地上,而且摔了个结实。
  他趴在地上,脑海里的思维尚未冻木,不禁掂掇着:果真是我铸下了弥天大错,该我于而龙受到这样严厉的惩罚?难道我就呜呼哀哉,不明不白地死去?不,党不曾给我轻易撒手而去的权利。——不能死啊!队长同志,现在鹊山那山神庙后的大峒里,正在进行着有关石湖支队命运的一场辩论,是在石湖继续坚持斗争下去,还是改弦易辙,另谋出路,把队伍拉走?相持不下,正等待着你关键的一票呢!
  要活下去啊!于而龙,要为明天活下去,看见了吗?同志,就在你匍匐着的冻土里,那芦苇的嫩尖,快要透出冰封的大地啦!冬天里的春天,是在沃土中间,你怎么能趴在孤岛上等死,放弃一个共产党员的职责呢!
  然而,一个人要栽倒了,不大容易爬起来,可费劲挣扎起来,下一个跌倒的命运还在等着,所以只有死亡这条路好走,多么不甘心啊!可是上帝不饶人哪,死神在一步步逼近……
  和死神同时,也传来了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声……她来了,是芦花来了。她受着支部的嘱托,冒着巨大的艰险,说什么也要把于而龙找到,她并不仅仅为了自己,而为了石湖支队那面不倒的旗子,即使是于而龙的尸首,也得把他找回来。要是落到敌人手里,不但精神上处于劣势,向众多的石湖乡亲又怎么交待?她来了,已经搜遍好几个湖心小岛,现在,凫着水,还不敢弄出大的响声,怕惊动敌人,一步步向黑斑鸠岛摸过来,而远处湖村的公鸡已经在啼晓了。
  只要天一放亮,甚至她都有落入敌人手里的危险,然而她哪怕豁出命去,也不能放弃寻找于而龙的打算,因为在同上级联系不上的情况下,理所当然地担当临时指挥员的王纬宇,明显地倾向着想要把支队拉出石湖。而在一九三九,一九四五年那样艰难困苦的日子里,也不曾离开石湖半步。
  这支小小的游击队,在江湖淮海之间,虽然说不上是插向敌人心脏的一把尖刀,但由于逼近上海、南京,很有点像揉进反动派眼睛里的一粒沙子,国民党恨不能早日把它除掉。但是这支神出鬼没的石湖支队,自打成立那天起,就像枣核钉一样,死死地在这块土地上。

  然而要想找到于而龙却不那么容易,她和长生,还有两名战士组成的搜索小队,在漆黑的夜里,在迷茫的雾中,在蒙着一层薄冰的石湖上寻找着,哦,困难哪,像大海捞针一样,哪儿也找不到生死不明的游击队长。
  芦花攀上了黑斑鸠岛,一听那凄苦的咕咕声,她的心凉了半截,连鸟雀都毫无警觉地安然高眠,肯定他不会在这个岛子上了;即使能够找到的话,怕是活着的希望不大了。周围几个小岛子都搜遍了,要是在这里还不见踪影,那么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她仍然坚持着用两只手在地面上摸索着,一寸一寸地都仔细摸了个遍,她相信他就在这一带,决不会离开的。有谁能比妻子更理解自己丈夫的呢?他不会呆在战场以外的地方,哪儿战斗激烈,他准在哪儿,即使死,也死在枪声最响的地方。
  她一步一步在黑暗里搜寻摸索,不敢高声,惟恐掠起夜眠的斑鸠,招来敌人,只能轻轻地呼唤:“二龙,二龙!”黑夜浓雾,眼睛不起任何作用,只能靠触觉,靠她的两只手。
  哦,那两只鲜血淋漓,伤痕累累的手呵……
  即使她肯定得知于而龙就在岛上,这方圆十来亩大的黑斑鸠岛,也够她找的,因为她必须把每一个角落都要触摸到才能放心,何况天快要亮了,此起彼落的鸡叫声,在提醒她,赶快撤出去吧,敌人肯定在天明以后,就要来打扫战场的。
  芦花,这个不屈不挠的人,也就只有她,才能把于而龙找到,因为她终究是他的妻子,而妻子对丈夫的爱,使得她哪怕手心的肉都刮烂了,露出骨头,也得继续一寸一寸土地挨着摸下去。在出发前,王纬宇不赞成她亲自去:“我们可以多派几个同志去找,你别冒险啦!”
  “不!”芦花坚定地回答:“谁去也不如我去!”
  直到今天,于而龙也还能记得那双血肉模糊,肿得像馒头似的手……渔村妇女成年到辈子搓绳织网,腌鱼卤虾,张帆使橹,打草劈柴,那双久经风霜的手,是相当结实的,但是摸遍了那几个岛子的所有土地以后,再结实的手也毁了。哦,那些岛上的枯藤败枝,蒺藜荆棘,以及湖岸边的锐利冰凌,刺人蚌壳,即使钢浇铁铸,恐怕也得磨脱一层皮的,何况十指连心的肉呵!那双手不成样子了,找不到完好的地方,扯裂的伤口,丝丝的血在渗透出来,肿胀的部位又受了冻伤,在发黑坏死……然而,正是这双手,把于而龙从死神的怀抱里,夺了回来。
  可是一直到她牺牲那天,这创伤也不曾愈合。
  她说过:“二龙,我要找到你,说什么也要把你找到,为我,是的,是为了我,可我又为了谁呢?支队离开石湖,还叫什么石湖支队呢?露出了骨头算什么?手磨掉了有胳膊,得把你找到,得让你活着,明白吗?石湖支队不能落在他手里!”
  “谁?”
  她手肿得无法活动,伸不出两个手指来表示,而是痛快直接地说:“不是梦啊!二龙,他什么事都干得出的。”
  难道不正是这样吗?……于而龙思忖着。
  究竟怎样把他找到?又是怎样历尽千难万险把他弄到沙洲上?都由于芦花那些日子的匆忙,和突如其来的死,而未能来得及讲,许多细节都是无从知悉的事情了。
  现在,留在他记忆里的,只是一些支离破碎的断片,像舢板前头的浪花,一浪一浪地涌在眼前……
  他觉得他终于死了,而死亡和寒冷,正沿着受伤的腿部慢慢地升上来,沿着凝滞的血管逐渐蔓延,扩大到整个身体。死了,一点救回的可能都不存在了,只有怕冷而在窠里咕咕的斑鸠,在给他念超生咒。
  他也不知什么时丧失意识的。直到他被人背上,在水里"着,才醒了一点,可还是迷迷糊糊,只觉得那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他也随着摇来晃去,而且不止一次,两人一块栽倒在湖水里,冰凉的湖水刺激着,脑子能够活动了。但是,也来不及思索什么,敌人巡逻兵的枪声,他又被拖入芦苇丛里,这些迅速急遽的动作,都使得伤口疼痛加剧,随着就昏了过去。
  后来,他又在深水里了,被人拽住游泳,不得不吞下了大量的水,由于憋气,他挣扎,又是别人用身子承托住他,才通过那些水深流急的区段。
  他也不知持续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终于被拖上沙滩,而且听见有人在喊叫他,声音是那么遥远,但是他依稀听见了,心里在想:“快过来吧,同志们,我在这儿。”
  那遥远的声音在说:“二龙,二龙,睁开眼,看看我是谁呀?”
  天已经大亮,他睁开了眼缝,先看到那对闪亮的眸子,原来因为耳朵里灌满水,其实芦花就在他身边,他这才放下了心,合上眼,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等他再睁开眼,芦花告诉他说,已经是两天以后的事情了。
  多么沉重的负担,多么艰巨的路程,该付出多么坚强的毅力,才能把于而龙从湖心岛弄到沙洲上来!现在,于而龙划着舢板,正是沿着她曾经"水走过的路,一步一步地前进,他简直不能想象,一个女人,一个妻子,是什么力量在促使着她,为了丈夫,去做她按说根本不可能办到的事,仅仅是为了爱情么?仅仅因为他们是结发夫妻吗?
  或许部分是,但绝不完全是,因为,在那时,生死存亡是比较显而易见的,用不着整整花上十年时间,去认识一个真理。
  “你要活着,明白吗!二龙,要活下去……”他耳畔又响起芦花的呼唤,在那间曾经生养过他们女儿的窝棚里,是芦花紧紧地搂抱住他那完全冻僵了的身体,使他从麻木中渐渐缓解开的。她不住声地在他耳旁呼喊:“二龙,二龙,你听见了吗!万万不能撒手走啊!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们不能离开石湖,没有上级的命令,我们不能撤走,就是死,我们也一块死在石湖,二龙,二龙……”
  她好像害怕一旦停止喊叫,于而龙的魂灵就会飞走似的,把那冰凉的脸,揽在胸前,俯身朝他喊:“二龙,二龙……睁开眼,看着我,看着我吧……”滚热的泪珠,一颗一颗跌落在他的脸颊上。
  突然间,他眼前的场景变换了,不是石湖。他从昏迷的状态里惊醒了,他发现他躺在医院的手术台上,身边站着眼睛哭肿了的谢若萍,还有愤怒的于莲,和那个咬着嘴唇的小狄。因为门外、窗外喧嚷的声音太大太响,以致紧急抢救的外科大夫、护士,都惊吓得无法进行手术了。
  于莲看见她爸爸的嘴唇在翕张着,便附在他耳边说:“这帮人闹到医院来啦,非要把你揪回去接着斗!”
  其实,他关心的是,谁把他从电工室弄到这里的?
  猛地,手术室的门拉开了,阳明走了进来,这个从来温和儒雅,亲切平静的政治委员,以少有的愤怒回过身去,冲着门外喧嚷的人群,庄严地申斥着:“你们要干什么?不许过来!我把于而龙弄到这里来抢救的,一切由我负责,你们谁有枪,谁有刀,冲着我吧!”
  他披着将军呢大衣,像一尊神似的站在门口,那种不许逾越的威严,虎视眈眈的眼睛,喧嚷声渐渐地平息了,喧闹的人群慢慢地散开了。
  “谢谢你,政委!”躺在手术台上的于而龙喃喃地说,他本想伸出手,但是,遗憾哪,被打得骨折受伤的四肢,都叫大夫打上了石膏绷带,动弹不得,只好苦笑着:“差点见不着你!”
  “二龙,不要颓废,有朝一日,还得把实验场搞起来!”
  “啊?”于而龙耳朵都听直了:“什么?政委,你说什么?”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这样一个实验场不算多。我们当兵的,不能赤手空拳去打仗。”
  “全毁了!”
  “没关系,只要人在。”他抱歉地说:“来晚了一步,让你受了重伤!”然后指着那娇俏的秘书:“要不是她挨着揍打电话——”这时,他才注意那个咬着嘴唇的小狄,也被打伤,用绷带吊着臂膀。
  于而龙潸潸的泪水,泉涌似的流出来。
  “记住,二龙,天不会坍,党不会死,我们得活下去,还得接着干!”
  可是,无论是芦花,也无论是阳明,都不在人世了,而于而龙还活着,如他们所期望的活下来了。黑斑鸠岛上的冬天,确实是不容易熬过来,老林嫂看出他太激动了,便感叹地说:“革命,这条路太艰难了!”
  ——是啊!一条苦痛的付出沉重代价的路呀!
  前面就是沙洲,老林嫂招呼他靠岸。
  那条黑狗,还未等他把船停稳,便呼的一声,蹿上了那像面粉似的细沙滩,回过身来,摇着尾巴,等待着他们。很明显,那只聪明的动物,对于荒无人迹的沙洲,不是那么生疏的。它伸长了脖子,昂着头,在不停地嗅着空气,似乎有些什么新鲜东西,使得它激动不安,焦躁地跑跳着。
  老林嫂先递给他一把铁锹,又递过来一个布包皮袱,拎在手里,几乎没有什么分量,原来是她迭的锡箔元宝。他诧异这烧化给亡灵的东西,带到沙洲上做什么用?
  沙洲还和三十年前一样,繁盛茂密的树林,缠绕纠结的蔓藤,密不通风的杂草,似乎护卫着自己的秘密,连插足的空隙都不留。老林嫂打量了一回,终于寻找到一个什么记号,那条黑狗已经兴奋地跑在前头,她便招呼呆呆的于而龙:“走吧!”
  “干什么?”
  “给芦花上坟去!”她安详而又平稳地说。
  哦!老天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这位回到家乡的游子,差一点两腿一软,晕倒在沙滩上。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c o 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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