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冬天里的春天 - 第五章 第三节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第五章 第三节
  石湖的天气,似乎形成了规律,每逢刮起大风的日子,吹得波高浪涌;吹得湖面上的船只,纷纷落帆回航,但是风平浪静以后,准会有一个响晴响晴的好天气。万里无云的天空,暖洋洋的阳光,洒在碧波万顷的湖面上,像是跳跃着的一池碎金,等待着渔民的,将是一场满舱的丰收。
  生活也是同样的道理,离乱动荡,灾祸频仍的时期过后,接着就是兴旺发达,繁荣昌盛的年代;人也不能例外,经受了疾风暴雨的磨炼,会更坚强,更勇敢地去生活,去战斗,去迎接明天,去创造未来。
  “放心吧,珊珊娘,你的孩子绝不会丢的。”
  于而龙站在蟒河与石湖的夹角,那块原来盖着炮楼的地方,安慰着四姐。那个被腐化了的无产阶级,正凄凄惶惶地害怕着她女儿出些什么事。
  “不,她是个烈性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是个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人。书念得好好的,不念了,要去找工作;在省里工作得好好的,不干了,回石湖来落户;找了个对象,结了婚,过不了几天,闹崩了,说散就散。就拿改田的事说吧,碍着她什么啦,鱼断子绝孙,也不是她一个人不得吃。啊呀!她到处告状,七斗八斗,碰钉子挨批判,到今天,还不死心——”
  于而龙知道做母亲的绝不是夸说自己的女儿,但她的话倒描绘出这个有性格特点的姑娘。他觉得她至少不唯唯诺诺,有股敢想敢干的劲头,也许她所作所为不一定正确,正如于莲偏要在画里运用一点印象派的表现手法一样,那种敢的精神,总还是有可取之处,于是夸奖了一句:“我看珊珊这种样子,也不能讲她不好。”
  “还好哪?芦花的坟就是她给闹的,弄得好多人都怨恨我。”
  现在他理解叶珊为什么要赎罪。正因为不完全是她个人的过错,所以才敢理直气壮地承担,而且总用那种负气的口吻讲话。他绝不是想为她解脱,但良心使他要说:“不能怪珊珊。”
  “那该怪谁?”
  “怪王纬宇。珊珊是孩子,懂个啥?是他!”即使王纬宇马上站在他跟前,他也会客客气气指出这点的。当然他要对天赌咒发誓,说明自己如何清白。但是,这是一道只需要用减法就可算出的问题,除了他,没有别人。
  但是珊珊娘摇头,她不相信。
  “是他,半点都不会错的。”
  她一口咬定:“不——”
  可怜的女人哪!于而龙哀叹着,三十年都过去了,她的心还系在那根不存在的船桩上,除了赞美石湖姑娘至死不渝的爱情外,也忍不住想对至今执迷不悟的珊珊娘讲:“三十年,你都不能将他看透,就不是什么爱情蒙住眼睛,而是可怕的愚昧了。”可他也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因为她非常坚决的,不容丝毫置疑地反驳:“不,不,他不是那种人,怎么能做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不是他,不是他。芦花活在世上的时候,那年大年初一——”说到这里,她把话咽住了,说了句别的:“二龙,他下不了那个毒手!”
  “你相信?”
  其实于而龙也是多余追问,她要不相信,不深爱,甚至不是五体投地地崇拜王纬宇的话,是不会作出如此挚诚的保证。她已经被他征服了,三十多年来,她是在幻影中生活的,一旦那个幻影破灭,她将会是个什么后果?也许只有天知道了。
  然而,她那句不经心说出的“大年初一”四个字,使他不禁多看一眼这个苍老而又怯懦的妇女,说不定她会知道一些什么吧?
  老晚是她的哥哥呀!
  “求求你,二龙,帮我把珊珊找回来,我怕她出什么事,她是我的命根子啊!”
  突然间,前天下午给于而龙自告奋勇当向导的废话篓子,跑了过来,一口一声珊珊娘,大惊小怪,神色慌张,唾沫星子隔多远就喷过来了。在晴朗清新的空气里,干唾沫的臭味更使人败兴了,就像我们突然从俨然正统的文章里,嗅到了声名狼藉的帮味一样,忍不住要掩鼻子了。
  他看到了于而龙,立刻把来由全扔到脑后边,笑着问:“你找到那位船家老爷子了吗?”
  对着这一脸谄笑,真遗憾,于而龙在口袋里摸不出过滤嘴烟卷。
  珊珊娘问他:“你叫我干什么?满世界嚷嚷!”
  他这才想起他来的目的,脸色倏忽变得可怕,仿佛他是亲眼目睹现场发生的一切:“……了不得啦!你们家珊珊,跳上了刚开走的班轮,在湖心里,扑通一声,寻了短见,跳湖自尽啦!蹦进去就没影啦!”
  “啊!”珊珊娘被这想不到的一声霹雳,击昏过去,她的命根子,她活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实实在在的联系,跳湖了。她仰倒在柴草垛上,差点晕厥过去。但是,她又挣扎起来,问道:“我的珊珊在哪?我跟她死到一块去!……”
  “公社,电话,我是从那儿听来的。”
  珊珊娘哭喊着她的女儿,踉踉跄跄地往庄里奔去。
  于而龙也被这消息吓了一跳,历史竟会出现如此雷同的现象,母亲遭遇到的命运,她的孩子也该重蹈覆辙吗?
  懦弱呀!年轻人,你干嘛走你妈妈走过的路呢?那是上代人走的不成功的路,一条失败的路,一条无能的路,一条事实上已经证明是碰了壁的路呀!
  他站在河湖夹角的半岛尖端,拿不定主意是走还是留。但他终究是游击队长,就冲这四个字,也不能撇下别人苦痛不管。他怎么能不关心这母女俩的命运,她们和他一样,都曾和那个“需要就是一切”的人,打过交道,并且是深受其惠的同命人啊!是的,有形或者无形的联系,使他决定站在这个半岛的尖岬顶端,等派去追寻叶珊下落的船只回来。
  闹嚷了一阵以后,半岛上又清静了,只有那个只知撅起屁股逃跑的豆腐渣,还在陪伴他,可能烟瘾又犯了,很希望抽上一支过滤嘴的香烟。
  “你真是石湖支队的?”
  “千真万确,半点不错。”
  “你到底认不认识于而龙?”
  “不是吹,哪怕骨头化成灰,我也认得出。”如今,吹嘘已经成为一些人条件反射的本能,只要一张嘴,就是什么“我早就进行过抵制,十年来我没少跟他们斗争”之类的大话,可忘了过去分吃一杯残羹时,那沾沾自喜的神色了。
  于而龙决心戳穿这类人物:“你说我是谁?”那位豆腐渣挠弄头上几根不多的秃毛,不知该怎么回答。游击队长告诉他:“这儿原来有个炮楼吧?就是我扒掉的。”
  “哦!”他一下子跌坐在柴草垛上,结结巴巴地:“你,你,你是——”
  “对了!我就是于而龙,不过,还没化成灰。”
  他惊恐地问:“你是回来算账的吧?看,挖指导员坟的珊珊跳了湖,该轮到我们啦!”
  “我们?”
  “我们几个都打过证言,说你是叛徒。”
  于而龙爆发出一阵强烈的笑声,笑得那个作伪证者直是发毛。在同一个世界里居住着多么不相同的人啊!就在这个秃头构陷游击队长的时候,三河镇的老迟却咬断自己的食指,柳墩的老林嫂进省上京为他于而龙辩诬。他望着那一片茫茫的湖水,心里感叹着:“天哪!幸好这世界不那么绝望,要不,真不如一头栽到湖里去呢!太可笑了,为了按比例地制造出敌人来,为了把同志打成叛徒,竟乞灵于一张伪证,连不谋一面的豆腐渣放的屁,都奉为至宝,古往今来,到哪里能找到这些比贝克莱还贝克莱的唯心主义者呵!”
  “支队长,我有老婆孩子,也是万般出于无奈,才干出这种下作的事。十年前,纬宇同志回石湖亲口对我们讲的,叫我们大胆怀疑,活着的,死去的,过去的,现在的,都可以打问号。我想,横竖你倒台了,也不会在乎那一张证言,田鸡要命蛇要饱,顶多你受点罪,我们可就立了新功啦!”
  所有出卖灵魂的人,都会寻找一些依据来安抚自己的良心。
  像他,只是为了生计,倒也可怜。他真希望送这位作伪证者一包皮纸烟,然而抱歉,空空如也。
  那个废话篓子看到失去了抽烟的希望,站起来,讪讪地走了。于而龙相信,只要价钱相当,卖过一次身,还可以再卖第二次。这种寡廉鲜耻的人是不会绝迹的,有买才有卖,商品是为消费生产的。倘若大家都光明磊落,告密者必然失业;问题全摊在桌面上,打小报告有什么用呢?一切皆绳之以法,作伪证岂不自讨苦吃;作风要是很正派的话,马屁精还会有市场么?在过去十年里,这些新兴行业所以生意兴隆,是和销路相连系着的。
  但是,废话篓子的话,倒使于而龙更进一步认识了王纬宇,他那些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语言,都带有相当程度的弹性,既可以打出来击中要害,达到目的;又可以缩回去不负责任,溜之乎也。如果说他是个混蛋的话——于而龙笑了,一种无可奈何的笑,那一定是双料的。因为上帝给狐狸以狡猾,给狼以残忍,而赋予王纬宇以狐狸加上狼的双重天性,所以他常常是无敌的。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哪!”那位老秀才的叹喟之声,又在于而龙的耳边响了起来。
  郑勉之终于不同汪伪政权合作,也不去第三战区给国民党顾祝同之流装潢门面,这位腿被芦花打伤的老秀才,在外地治好伤以后,回到石湖,决定拥护赤脚大仙,参加抗日民主政府,从那开始,跟共产党在一起,直到死。
  “你这个秀才先生,跟泥腿子,渔花子,光脚板的共产党混在一起,也不怕辱没先人!”他的儿子、他的女婿,都托人捎来话,讽喻他,劝导他。
  但他的回答倒很简单:“将相王侯,宁有种乎?”
  王纬宇口头上称呼他为前辈,背后,并不十分尊敬他,开玩笑地喊他“棺材瓤子”。因为人人都知道,老夫子的后事早给自己准备好了,有一口油漆了许多遍的柏木棺材。
  “要不是那口寿材,二龙,我敢给你打赌,你的抗日民主政府,拿绳子都拴不住他。”
  “你说他终究不和我们一条心,会走?”
  “那是自然。”
  “你放心吧,他不会离开石湖,也不会离开我们。”
  “走着瞧吧!”王纬宇嘴角往下一撇,不相信地说。
  于而龙耳畔响着老夫子的哀鸣,那是一句发人深省的话,就在这里,就在原来的炮楼底下,就在他生命最后一刻说出来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是多么语重心长呀!
  现在,经过了三十年以后,石湖支队的队长才陡然间领悟到,这位老夫子的遗言,是在对他进行一种同志式的告诫,正如伏契克那句“要警惕呀”的名言一样,希望通过那茫茫湖水,传送到他游击队领导人的耳朵里。

  ——老夫子,站在你被处决的这块地方,我体会到了,你把你的思想,你的看法,同时,还把你的忠诚,你的关切,甚至你的焦虑,你的希望,都凝聚在这句话里面了。这是一句有分量的话,你以死亡前最后一口气时说出来,更加重了它。然而,三十年来,我并没有牢牢记住;可现在,连生活现实也在提醒我,确实存在着那种“类狼人”,或者是人化了的狼,他们是以吃人为生的。
  王经宇就在这里警告所有追随石湖支队的渔民、船民,谁要是不服从党国的命令,敢同共产党来往,就是被他们抓住的六个人的下场。
  他下令当场枪毙了那六名党的基本群众,第六颗脑袋,就是至死也和党一心一意的郑老先生。
  当时,那五个人都倒在血泊里了,王经宇站起来,喝了一声:“住手!”让人把老秀才带上来。
  行刑队刚要端起的枪,只得放下。
  他嘴角紧抠着,盯着郑老夫子,慢悠悠地问:“老东西,看见了吧!现在是一步即生,一步即死,前脚是阴,后脚是阳的最后机会,你要三思而行,回头还是来得及的。”
  刚强的老秀才颤巍巍地回答:“人活七十古来稀,我已经七十六岁了,相当知足了。”
  “你和他们不一样!”王经宇指着那些倒在湖边,血流遍地的尸体说:“他们是渔花子,是泥腿子,是愚民,是蠢材;而你有功名、有学问、有地位、有家产,怎么能和他们为伍,就是去阴间路上,也不该与他们同行!”
  他仰望着蓝天,长叹了一声:“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和他们在一块同生共死,那是理所应当的。”
  王经宇大声吼了起来:“你这个不识抬举的老货,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
  老夫子沉静地反问:“你又给了我什么好处呢,大先生?”
  白眼狼勃然大怒:“好吧,那我就给你一点好处,成全你,让你跟他们一块走!”
  “谢谢——”
  老秀才转回身去,站在那五位已经倒下的烈士中间,望着眼前一片茫茫的碧水,似乎是自语,又似乎是向石湖倾诉:“记住吧,这话是一点也不错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哪!”
  这位和石湖,和石湖上的人民,和石湖的第一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永远站在一起的郑老夫子,昂起脑袋,背抄着手,动也不动,只有凄冷的风,吹动着他那长衫的衣襟,王经宇把手一挥,他便成了那次屠杀的第六个牺牲者。
  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成长起来的知识分子,有他们自身的特点,于而龙记得他的至友、那位廖总工程师曾经剖析过,还用了一个不大恰当的比喻:“唉!中国的知识分子,很像俗话讲的:‘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那样,热恋着这块土地啊!”
  那是在优待室里,闭门思过时的事情了,于而龙接着问廖思源:“所以一九五二年,你想方设法要回祖国来——”
  他承认:“没有办法,我像得了病似的想念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
  “所以,现在这样折腾你,你也并不想去你女儿那里。”
  他沉吟了一句:“故土难离啊……”
  “我看你还是走吧!既然你女儿来了信,也许我不该这样怂恿你——”于而龙那时态度是明朗的,他赞成这位老夫子离开苦海,要不然,他会走上他老伴的路,死在那种无端的恐惧之中。
  “不——”那时,廖思源是坚决不走的。
  他俩因为臭名昭著,罪行严重,被隔离在工厂大仓库后边,一间九平方米的优待室里。当时,这种叫做牛棚的民办监狱,是无边专政的产物,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究竟有多少,现在神仙也统计不出了。所以后来法家红了一阵,滥觞恐怕自此起始的。仓库的大墙后边,人迹罕至,大白天,黄鼬都敢在草丛中出没。起先,这些胆怯的小动物,看见他们俩一会儿被彪形大汉押走,一会儿浑身像散了架地被拖回来,都吓得躲在洞穴里不露头。但是时间长了,它们发现这两个人并无伤害别人之心,而别人却是可以随便伤害得他们。
  小动物恐怕也有些奇怪:“你们干嘛不敢反咬一口?”于是它们胆子大了,公然在这两个被折腾得连翻身都困难的“囚犯”眼前,蹿来蹿去,毫无恐惧之意,但恐惧症却压倒了廖总工程师。
  “你还是申请出国,到你女儿那里去吧!”
  他连一丝走的念头都不抱,倒反转来劝于而龙:“我认为你还是认真写份检查,搪塞一下,可以少受好多苦,放下你那种殉道者的自尊心吧!”他指着于而龙手里那本牛津版的《英语初阶》:“学那劳什子还有啥用?”
  “我花钱也请不来的私人教师啊!老廖,精通三国语言的小狄,夸你的英语口音是标准的牛津腔调,虽然书面气味浓点,但很有绅士风度,她认为适合我学。”
  “我越看你越怪,什么时候还有闲情逸致学英语,知识即罪恶,明白吗?要不是你懂俄语,人家哪会批你的修正主义?要不是你看那些外国著作,而且动不动就引用,小将们也就不能打你个崇洋媚外了。”
  “照你说,白痴最安全了。不,老廖,那对我来讲,还不如死去好呢!我认识一位老同志,解放前搞城市工作,被国民党抓起来,判了五年,坐在牢房里。感谢马克思,也不知以前哪位难友,留下一本列宁著的《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别的难友都不感到兴趣,他整整啃了五年。老兄,你现在要去听听他的关于经济危机的报告,保管比那些照本宣科的政治课教员讲得精彩。给我讲讲被动语态吧,别惦着晚上的批斗会啦!”
  他叹息着:“我实在没心思啊……”
  “我弄不明白英语的被动语态和俄语的语法习惯有何不同?你是学过亨雷的《比较语言学》的,给我讲透彻些,被动语态在科技书籍里经常出现,我要搞通它。”
  “搞通它到英国去读伊顿公学、哈罗公学?”老头子一脸苦笑。“不是那年纪了!”
  “我才五十多岁,老廖,你也刚六十出头,怎么,今日悟道,明天就死么?亏你白有那么多学问了。”
  “好好,我给你讲,被动语态是最简单不过的了,亨雷教授认为:每一个民族语言的形成过程中,总是会……”他讲着讲着又想起来:“老于,我们已经在一分厂、九分厂、一零一车间作了检查,接受了批判斗争。今天是锻压中心,哦,那些个哥儿们的手劲可是挺大的,敢扭断咱们脖子,真要命咧……”
  “嗳,老廖,动词改为过去时态加上be,可是我要问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你最好去请教萨克雷、狄更斯、笛福,或者萧伯纳去吧!哦,还有个四分厂,转业兵多;对啦,铸造中心的关不好过,那些模型工,翻砂工的火气可不小。”他转回来问捧着《英语初阶》的于而龙:“老于,咱们还有几处没有磕过头?”
  于而龙见他掰着指头计数:“你不在算?”
  “糟,搞乱了,重新算,一分厂、九分厂、一零一车间……”每提到一处,两个人心里就一咯噔,望着那些藐视他们的黄鼬,想着当初设计工厂时,厂区惟恐不大,车间惟恐不多,两个人有着无可名状的悲哀和悔恨。《聊斋志异》里有个故事:一个财主在地狱里,被狱卒灌着他生平暴敛钱财所熔化的铜汁。蒲松龄叹息着,生前惟恐其少,此时深恨其多,但那是自私贪婪的报应。“可我们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动力学家莫名其妙地问着自己。
  廖思源怎么也算不清,尽管那是道最简单不过的加减题,关键就是恐惧,他并不羞于承认,连自杀都打算过的,还在乎这点丑么?“……是这样,当时我得了一种恐惧症,老伴大概也是如此,她顶不住,就先我而去了……”
  也许总工程师最使于而龙喜欢的性格,就是坦率。
  但是,到了阳光普照大地的时候,他却走了。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个热爱土地、热爱人民的知识分子,终究是要和符合历史总趋势的大多数站在一起,并且生死与共的。
  甚至在那架载有廖思源的波音飞机,离开跑道,腾空而起的时候,这两代知识分子的影像,在于而龙脑海里同时交叉出现。一个飞到外国去了,一个留在了石湖,都是和党有过密切联系的知识分子,为什么会产生这样大的差异?不仅仅是个人的责任吧?但是,他还是向那愈来愈小的机影说:“廖总,你无论如何不该走的呀!”
  郑老夫子却是死也不曾离开石湖……
  一九四七年是石湖支队相当困难的一年,也是于而龙和芦花生死离别的一年。好容易打下的地盘,差不多重新落入敌人手里,日子很不好过,他们又过起流动转移打游击的战斗生活。已经派几起人去接郑老夫子,要他离开石湖,到老根据地去,或者到他认为可以藏身的地方去。但固执的近乎迂腐的老先生,拒绝了同志们的好意。最后,支队研究了一下,决定把他接到游击队里来,多派几个人照顾就是了。因为他和民主政府一直合作到今天,是很遭国民党嫉恨的,尤其是卷土重来的王经宇,肯定不会轻饶。于而龙亲自来到闸口劝说动员,由于部队撤出湖西,这一带越来越紧张了。
  他执拗地晃头不同意:“无非一死,何足惧哉!”
  “毫无必要的牺牲嘛,你老人家还可以为革命做许多事。”
  “我不能给你们出力,反而添累赘,二龙,你别讲了,我是宁死也不从的。快走吧,敌人说来就来,太危险——”果然,教堂响起枪声,还乡团进了镇,他们占领着制高点,控制住钟楼,居高临下地射击着,吆喝着。
  “出来,共产党,今天你跑不脱啦!”
  “不投降国军,老子们就毙了你!”
  跟于而龙一块来的通信员长生,正在船上等着,这时,被还乡团的火力隔断,也无法接应支队长了。
  郑老夫子说:“你只手难敌双拳,何况他们人多,如今只有一个法子,好在天黑,你穿上我的大褂,我换上你的短打,他们不是叫出来吗!咱们一块往教堂走,到了钟楼下,你就贴墙根穿小巷出镇——”
  “你怎么办?老夫子!”
  他沉稳地笑着:“二龙,我已是垂暮入土之人啦,快走吧,该来不及了!”

  “你老人家——”
  “大丈夫要当机立断,不能以小失大,我在世上还能活几天?你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他把他的长衫递给于而龙:“快,快换上,迟则生变!”老人严峻的目光,深含着剀切的情意,于而龙激动地抓住了他的手,怎么也不肯接那件衣服,老人激动地催促着:“二龙,你应该深明大义,好心肠有时倒会坏事,快点,就听我这多活几十岁,算是一个长辈的话吧!”
  “滚出来!老子摔手榴弹了!”还乡团在钟楼上嚷着。
  于而龙拉着郑老夫子,推开大门,走了出来,老人关照他:“走得慢些,天色还有点亮,别让他们看出马脚来。”
  “把手举起来!”钟楼上命令着。
  他们俩并肩往教堂走过去,那只是不多的几步路,因为房子几乎紧挨着教堂,郑老夫子就在那十几米长的小巷里,向于而龙倾诉了一位知识分子最后的话:“二龙,自打跟你们在一块共事,是我这一辈子最痛快的几年,就是闭眼,也不枉此一生了。现在,你该快步走过去了,贴着墙根,他们看不见的。放心吧,二龙,士为知己者死,我不会辱没我自己,也不会辜负共产党的!”他不容于而龙犹豫,竟放下手推了一把:“快走,多保重吧,孩子……”
  老夫子当夜落入了王经宇手中,石湖支队还来不及采取措施营救,第二天,就传来了他和其他五个基本群众一块被屠杀了的消息。
  曾经预言老秀才最终必将离开石湖的王纬宇,听到老人壮烈牺牲的详细情况以后,装哑了,再也不做声。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早在两年前,还是赵亮头悬西门的时候,王纬宇就结结实实挨过一记响亮的耳光。
  其实老夫子并无意给他这个教训,“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虽是临死时才说出来,但肯定是早产生这个想法了,所以对王纬宇不怎么亲热,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
  老先生为赵亮的不幸惨死,找政府来了,老泪纵横地对大家说:“烈士的头颅还在城门上挂着,不能收殓,不能掩埋,我们活着的人,怎么能心安哪?想办法,各位,别坐在这里发愣啦!”
  大伙儿拿不出个准主意。
  老夫子急了:“你们还指望着唇枪舌剑,说得鬼子汉奸发善心吗?”
  在场的王纬宇觉得脸上挂不住了,因为责成他和他哥谈判营救的,便反驳着老人:“事情不像你老夫子想得那么容易,你以为是摇笔杆做祭文,坐在那里胡诌几句就行了?”
  但是老夫子悼念赵亮的祭文,使许多战士、乡亲,尤其是老一点的同志都感动得哭了。他不是用文言文,而是用大家能听懂的半文不白的语言写的,连鲁迅说过的,“革命岂有被人头挂退”的名言都引用了。他说:“这也是我为赵亮政委,能尽到最大力量的一点心意了。”
  王纬宇火了:“听这口气,赵亮同志的牺牲,是我的责任,或者说,是我蓄意谋害他的了。”
  “你这个人——”于而龙止住他。
  老秀才讲:“我并非那个意思,你也不用朝那些地方想,反正,我早先是寄希望于你和令兄的谈判上。如今,人头还在挂着,大家还等着靠嘴巴去打仗吗?我不晓得你们手里的枪,是做什么用的。哀兵必胜,这是古人早讲过的。”
  终于组织了一次突袭,于而龙正面带着部队去夺西门,芦花领人混进县城,负责策应和牵制,才把政委的头颅从城门上抢到手。回来的路上,与沿途警戒的王纬宇碰上头,三支人马一块到了三王庄。船一靠码头,最先看见的,是那位穿得周周正正,虔诚守候着的老先生。哦!大家都明白,只有在最隆重庄严的时刻,老夫子才这样一丝不苟地穿戴的。
  王纬宇轻轻哼了一声:“又该献出那篇祭文,他的最大心意了。”
  于而龙瞪了他一眼:“不要那样看人。”
  他撇撇嘴:“说说空话再容易不过的了。”
  但是,王纬宇绝对料想不到,亲手接过赵亮遗骸的老秀才,领着人们朝岸上走去,来到三王庄湖滨大街,一口黑漆光亮,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棺材,停放在街心,鲜明地映入了人们的眼里。
  王纬宇吃一惊地陡然站住,正是郑老夫子的心爱之物,不知油漆了多少遍的寿材啊!“不可能!”他心里想:“绝不可能,他哪会舍得?”王纬宇不相信,然而却是活生生的现实,看得真真切切,是那口费了二十年心血,甚至早死的王敬堂都羡慕的柏木十三元棺材,他的脸刷的全白了。即使真的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他一巴掌,也比这种无言的惩罚要轻松些,因为并不是个别人听过他的议论:“要不是那口寿材,用绳子也拴他不住,早到南京或者重庆去了。”
  这时候,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老人家打开棺材盖,把这位播火者仅有的遗骸,放进去;同时,还把赵亮总裹在薄薄行李卷里的一双布鞋,那是他妻子在红军离开江西苏区时做好给他的,一直没舍得穿,如今,也放在棺材里和他永远在一起了。
  也许他妻子在给他这双鞋时,盼望着他能穿着这双鞋回去,也许还在油灯下等待,也许能在梦中相见,但是她的丈夫,从此一步不离地留在石湖了。
  “老人家,你——”芦花望着这位令人钦敬的老夫子。
  老先生懂得她的意思,他说:“应该的,他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人,是理所当然的……”然后,合拢了棺盖,他后退一步,向终于回到同志们和乡亲们中间的一位红军战士,深深地鞠了个躬。
  现在,三十多年过去了,王纬宇在谈论另外一位老夫子的时候,口气就相当缓和,不再讲得那么绝对,而且尽可能不流露辛辣的嘲弄。于而龙明白,并不是怕抬出棺材来而弄到下不了台,也不是他对飞广州去的廖思源产生什么好感,很清楚,是由于天气的缘故。
  现在,王纬宇亟待照料的事情太多了,包皮括那位总受夫人支配摆布的老徐在内,都需要适应冬天过后,已经来临了的春天气候,虽然寒意未消,但也开始红杏枝头,春风一线,早晚有大地春回、万紫千红的那天,所以,他们都在考虑换季的问题。适者生存嘛!这是达尔文学说的精华,何况他们这些政治上的候鸟呢?更要寻找或者创造最适宜他们生存的条件了。
  王纬宇说:“走了,廖总终于走了,可惜!”
  于而龙对于最近常来串门的,这位兴致极高,一坐聊个没完的客人,并不太感兴趣。
  “走了好!”王纬宇绝不是幸灾乐祸,而是十分同情地加了一句。
  “为什么走了好?你倒说说看。”
  “彼此心安,何况他早早晚晚总得走。”
  “他本来不至于出此下策。”
  “怪我吗?听你的口气!”
  “岂敢怪你革委会主任,怪我自己。”
  “怪你?”
  “自然,我太无能了。”想起那天“将军”委托他去送廖思源的话,于而龙内疚地说。
  王纬宇望着楼道里、走廊里、以至书房里都堆放着的书籍什物说:“真是物在人亡了。”
  “三十年后,你有资格嘲笑了。”
  王纬宇已经忘了他哥杀害的老秀才了,哦哦了好一阵,才在被近来繁忙的社交活动,搞得一塌糊涂的脑子里,想起那始终和共产党同心同德的老学究:“哦……那位老先生至死也留在了石湖的,这一点,倒是叫人钦佩。我想:可能秀才先生是圣人教诲出来的,而总工程师则是喝洋墨水成功的,所以,注定他们结局之不同吧!”
  “不存在脱离社会的人,我不能预测秀才先生活到今天,还能不能和我们同生共死!难道廖总认为西方是极乐世界,才向往而去的吗?他在外国削过土豆皮,知道那里不完全是天堂。假如他不是为了国家、民族,和千疮百孔的土地,也不必二十五年前回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该到了吧?”
  “还在广州。”
  “怎么回事?”
  “等他女儿——”
  “哦,看来,廖总也许早就有了外心。”
  于而龙有点生气了:“不要把人想得那样坏!”
  “不过,也用不着把人想得那样好。”他站起来要走了,又是老规矩,迈门槛告别的时候,才谈正题:“你要求回石湖探亲休息一阵的报告,老徐批了,请你暂缓,如何?”
  “为什么?”
  “因为我要出国,老徐让你早一点到厂里上班呢!”然后以遗憾的腔调说:“可惜廖总走了,要不,又可以唱‘三岔口’了。真是‘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这位知识分子也太不给阁下留脸啦!”
  他没有被激怒,因为王纬宇要出国这件事,似乎使他回到当年最后攻克县城那一仗,正是由于抓住了国民党主力部队调防的空隙那样,一个再好不过的战机出现在眼前。王纬宇前脚刚走,马上给周浩打电话。
  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二龙,你在干什么?”
  “我打算回石湖去,跟你说过的。”
  “听说好像不太同意,是吗?”
  “你呐,‘将军’?”
  “非走不可吗?”
  “而且马上——”他急切地说。
  “那怎么办呢?……也许你还从来没开过小差吧?”周浩笑了:“就看你有没有胆子,如果你认为那样做是十分值得的话——”
  “我明白了!”
  “不过,在你走之前,我得给你一项新任务,希望不耽误你的行程!”
  “什么事?”
  “二龙,你还记得若干年前,我曾经给你打过这样一个电话?‘二龙,你洗涮洗涮,换身干净衣服,去接一位客人。’这印象还有么?”
  “记得,怎么回事?难道老廖他——”
  “对了,他决定不走了,马上回来,跟我们一块接着干!”周浩估计于而龙准会发出惊讶的反应,但奇怪的是听筒里喑哑着,长时间的沉默着:“二龙,二龙,你怎么啦……”
  于而龙在想:黄鹤一去不复返,可中国的知识分子,最终是和这块土地分不开的……廖思源决定回来了。
  如果仅仅是为了结束自己的残生,那又何必远涉重洋,死在异国他乡呢?在飞机上,他给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起飞后最初的紊乱和喧闹,终于渐渐地阒静下来,长时间的百无聊赖的飞行,除了打瞌睡,或凭窗俯瞰以外,也只有陷入沉思里去。但到了他这样年岁上,瞌睡就不多了;疲倦是青年的一种幸福,他们有着饱满的精力,干起来拼命地干,玩起来拼命地玩,所以困起来也没命地困。现在他既没有力气去从事大运动量的消耗,也就得不到那种疲劳后令人心醉的休息。只好让思路在脑际萦绕着,然后他又无法给自己找个答案。

  要是扭过头看看祖国山河,或许能分散注意力,但是他敢看吗?因为看上这一眼以后,再也见不到的话,倒宁可不看为妙,何苦再加深那种生离死别的难受之情,给自己过不去?
  看起来,他给自己总结出来了,既然还有如此浓重的乡土感,故国感,那种结束残生的概念渐渐淡了,尤其那个一辈子为之追求探索的动力理论,以生命去浇灌倾注的科学研究;那些个公式,那些个符号,那些个在电子计算机里跳蹦出来的结果,又回到他脑海里来以后,刚才那个古怪的关于死的问题,给挤到一边去了。特别是手心里那把机场上抓来的沙土,像酵母一样,使那些公式符号,像大力士似的膨胀起来,硬把那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给轰了出去。
  那瓶敌敌畏,他想起来了,当他从优待室放出来,回到了空荡荡、孤零零的家后,那个夜晚,他至少不下三次,把那二角七分钱从药房买来的敌敌畏,抓在手里,希望就此结束自己的生命。好像也是这些公式符号,驱走了死的念头,他终于把药瓶放下,抽出纸来,埋头演算,直到于而龙大惊小怪进屋时为止。
  “我听菱菱说,你买了瓶敌敌畏,敢情是真事?”
  “不错,不就在这桌上放着吗!”
  “你要搞什么名堂,老廖?”他声严色厉地问。
  “这屋好久不住人了,有些蚊子和小虫——”
  “胡说!我警告你,干这种勾当是一种懦夫的行为!”
  “怕我自杀?那还是需要一点勇气的,不信你试试看!”
  “我才不试呢!宁可去杀人,也决不自杀,这是四十年前一个共产党员说的。”说着,把那瓶敌敌畏生气地抓起来,推开窗户,摔到楼下去。“看你这份出息,亏你还是个有学问的人,竟婆婆妈妈地想寻短见,我都替你害羞,五六十岁,白活了。跟他们干,干到底!他们有句话我看说得好,叫做‘人还在,心不死’,咱们不能就此罢休!”
  “放心吧!老于,我决不会死!”
  然而现在,他却要到外国去等死。
  他手心里的沙土使他不安宁了,终于克制不住自己,偏过头去,看一看窗外的景色,可是遗憾,等到他想看的时候,飞机正钻入了云层里,烟雾缭绕,什么也看不真切。但是广袤宽阔的国土,倒使他觉得王爷坟也好,实验场也好,终归是渺小的一个局部,简直等于一篇文章里的一个逗号。他想:太计较个人的成败得失,或许是知识分子的天生的弱点,即使实验场死了,王爷坟那个工厂垮了,整个民族,整个国家,以至这无边无垠的土地就会沉沦下去吗?
  不会的,永远不会的。还有党,他曾经举手宣誓时的那个党,正是这只手,捏着那沙土不放。哦,那些憧憬,幻想,真理,信仰,和公式,符号充塞在脑子里,使他天旋地转起来,于是把那把沙土握得更紧。也许这正是知识分子的命运,沙土是祖国的象征呀!
  中国的知识分子,怎么能离开自己的土地呢?他想起一位诗人写过的:如果我要死一千次,也要死在祖国的怀抱里。但是,他,却像一个开小差的战士一样,偷偷地溜走了,没有别的什么理由,只是因为害怕看见战场上的尸体。
  飞机降落了,他最后走下舷梯,以为不会有人来接他的,便慢悠悠朝出口处荡去,谁知偏有三个人等在那里,他几乎认不出来了,即使亲亲热热叫着“廖老师”,接过他的提包皮,扶着他走出机场的时候,也未能想起。他们正是二十五年前,在王爷坟那洼地里第一批他负责进修讲课的高足啊!后来都成了专家、总工程师,或者技术厂长了。
  “老天爷,你们都老成这个样子?”
  “老师倒觉得自己年轻吧?其实和孔乙己也差不多了!”
  “是这样,看到你们,可以想象我自己。”廖思源笑了,然后问道:“哎,谁告诉你们接我的?”
  “部里周浩同志!”
  “‘将军’?”他怅惘地朝北方的天空望了一会儿,才钻进了接他的汽车。
  这些学生们的命运,和他几乎一模一样,好像一副拷贝的翻版,都差不多脱了层皮似的,从专政棍棒下逃出条命来。这三位高足啊!廖思源叹息着,一位被打断胫骨,没有得到很好治疗,以致落下了残疾,走路一拐一瘸;一位耳朵里灌进很多蓝墨水,现在严重失聪,不得不靠助听器;那第三位身体倒完好无损,只是爱人离了婚,如今,她很想和好回来,他也是旧情难忘,但她已经又同别人结婚并且生了孩子,这该怎么办呢?
  廖思源在学术上是他们的老师,过去是、现在是,甚至将来也是。至于处理烦恼的生活,这位老师就不成其为老师了。要谈到对于生活的信心,对于理想的追求,对于明天的向往,廖思源倒是他学生的学生,因为无论他们三位中的哪一个,都没有想走的意思,而是和于而龙一样,要留在这里继续干下去。虽然他们的伤痕、苦痛、不幸并不比他少,但好像并不曾被那些沉重的负担而压得抬不起头。
  廖思源有点茫然了。
  他不得不思考,斗争,当他从狭小的思想境界跳出来,就觉得那三位弟子的殡仪馆式的送葬面孔,倒是个讽刺。那些个公式符号拉住他,那曾经是手心握过的沙土拉住他,所以当他在站台上,看到他女儿的第一眼时——多么像二十五年前一块回国的廖师母呵!他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孩子,你会骑马吗?”
  ……
  “听明白了吗,二龙?”周浩在电话里问。
  “是的,他到底回来了,像那位老夫子一样,最终也是把一腔热血倾泻在石湖的。”他在心里念叨着。
  “怎么,你哑巴了吗?我打发陈剀明天坐飞机到广州去。你看你——”
  “我叫菱菱代表我去,行不行?”他回答着“将军”。
  “陈剀的飞机票钱,可是我自己掏腰包皮哦!”
  “放心,菱菱的飞机票我们老两口付款。”
  于菱骑上那辆改装摩托不成的破自行车,去民航营业所买票去了,他二话也没有说,因为廖思源曾经是他和柳娟爱情上的惟一精神支柱。
  ——回来吧!廖总,到底还是回来了,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但细想还是在情理之中。因为不管是小米干饭喂养出来的,不管是吃面包皮牛奶学成功的,只要是中国土地上生长的知识分子,这块土地总是要更适宜一些,他的心总是离不开这块母亲似的土地。
  ——回来吧!廖总,在王爷坟齐心合力,从头开始吧!把失去的一切,重新捡起来。不错,还会有各式各样的鞭子,在人们脸前挥舞,但是,精神枷锁一旦摆脱,鞭子也不过是道士的符>,和尚的经文,弄神弄鬼的急急如律令一样,已经在慢慢地失去效力了。
  ——回来吧!廖总,历史的总趋势是不可逆转的,如果再给十年时间,不,哪怕五年也好,让那颗皇冠上的宝石,再度在王爷坟熠熠发光,那就永不熄灭了。任何符合历史潮流的事物,只要屹立起来,强大的生命力也就表现出来。
  就在那天晚间,于而龙给部党组写了份报告,正式表达了他要回到工厂里去的愿望。以前,管干部的党组副书记,奉上一级老徐的命令来征求过他的意见,要他回工厂去,现在,这颗跃跃欲试的心,更按捺不住了。
  “你在写什么?写了扯,扯了又写?”谢若萍正在为于菱明天去广州接廖总做些准备。
  于而龙了解她的主导思想,便说:“你不赞成的事情。”
  “蛖,廖总回来,你的心更活了。”
  “支持我吧!若萍!”他把报告迭好交给了她。
  “唉……”她深深地叹了口气:“谁让我是你的妻子呢?”她知道,最后还是拗不过他。
  “明天你顺便发走。”
  “寄给谁?‘将军’,还是小农他爸?”
  他斟酌一下:“按正常途径,给部党组。”
  “估计他们怎么答复你?”
  “关键是王纬宇——”
  “他怎么?”
  “我要赶走他,如果想把厂子搞好的话。”
  看来,他自嘲地想:经过四十年的交往,才算清醒地认识到王纬宇不是一条船上的人,不可能合用一根扁担去抬水喝。“难能可贵,难能可贵……”他恭维自己:“于而龙同志,你总算有了一点进步。”说着,他写了个信封,把信装进去,贴上了一个四分邮票。
  ——回来吧!廖总,生活的河流总是滚滚向前,而且也不会倒流,但是,有些时候会产生挫折,有些迂回,甚至在个别地方,和局部环节上要倒退一些,那也无关宏旨。春天已经来了,它就不会再退回到冬天里去。
  看,昨天还是满湖风浪,现在,一池春水。他站在这河湖夹角的半岛上,不由得想起这里曾经有一座形象丑陋的碉堡,是那么不可一世地蹲在湖边,威风凛凛。后来,不就是他领着支队战士和陈庄老百姓,扒掉了这座庞然大物吗?现在连一点残迹都找不到了。
  这,大概就是不可抗拒的历史辩证法。
  在目光所及的湖面上,出现了那艘蓝白相间的游艇,在水上飞也似的驶了过来,溅起的水花和波浪,像两条白尼龙纱绸簇拥着这艘石湖骄子,从他面前风驰电掣地掠过。他看到船舱里,坐着那位胖乎乎的当年的事务长,也许由于他的到来,使得县委书记格外地忙碌了。
  由于他站在这个尖岬上,太引人注目了,那条游艇在湖上拐了一个大弯,车转头朝他开来,只见王惠平从舷窗里探出身来,向他招呼:“老队长,今天晚上,望海楼!”
  他还来不及表态,游艇九十度急拐着又飞走了。
  王惠平连忙调过脸来,朝他喊着:“我现在去接一位贵客……”下文听不清楚了,因为轰鸣的马达声压倒了一切,很快,那艘游艇在视线里消失了。
  贵客?谁?难道是……
  他的心弦砉拉一下紧绷起来,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倒有一场好戏看了。
  候鸟,终于出现在石湖上空了。
  对猎人来讲,也是该厉兵秣马,准备逐鹿的时节来到了。txt!小!说!天.堂www-xiaoshuotxt-c o m
或许您还会喜欢:
309暗室
作者:佚名
章节:4 人气:0
摘要:◇第一章◇皮皮鲁和鲁西西的家原先住在一栋老式楼房里。连他们的爸爸妈妈也说不清这栋楼房是哪个年代建造的。楼房的墙壁很厚,非常坚固,而且冬暖夏凉。一天下午,皮皮鲁和鲁西西放学以后在家里做作业。鲁西西写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儿冷,她打开壁柜的门,钻进去找毛衣。鲁西西家的壁柜很大,可以站进去好几个人。鲁西西和皮皮鲁小时候经常在里边捉迷藏。 [点击阅读]
三毛《哭泣的骆驼》
作者:三毛
章节:14 人气:0
摘要:尘缘——重新的父亲节(代序)二度从奈及利亚风尘仆仆的独自飞回加纳利群岛,邮局通知有两大麻袋邮件等着。第一日着人顺便送了一袋来,第二袋是自己过了一日才去扛回来的。小镇邮局说,他们是为我一个人开行服务的。说的人有理,听的人心花怒放。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请来大批邻居小儿们,代拆小山也似的邮件,代价就是那些花花绿绿的中国邮票,拆好的丢给跪在一边的我。 [点击阅读]
乡关何处
作者:佚名
章节:91 人气:0
摘要:章诒和2008年的年初,我和一个从事出版业的朋友相约在建国门友谊商店里的星巴克咖啡店碰面。寒暄几句,朋友说:“愚姐,建议你看看野夫的散文,看几篇就行,你肯定喜欢。”我们各自喝完饮料,聊了几句,随即分手。翌日下午,我打去电话,说:“你推荐的文章,让我一夜无睡,让我痛哭流涕……我要认识那个叫野夫的人。”五月中旬,四川发生大地震。下旬,我在北京见到了野夫。 [点击阅读]
余华《第七天》
作者:余华
章节:44 人气:0
摘要:varcpro_id='u179742';varcpro_id='u179742';【1】浓雾弥漫之时,我走出了出租屋,在空虚混沌的城市里孑孓而行。我要去的地方名叫殡仪馆,这是它现在的名字,它过去的名字叫火葬场。我得到一个通知,让我早晨九点之前赶到殡仪馆,我的火化时间预约在九点半。昨夜响了一宵倒塌的声音,轰然声连接着轰然声,仿佛一幢一幢房屋疲惫不堪之后躺下了。 [点击阅读]
余震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0
摘要:2006年1月6日多伦多圣麦克医院沃尔佛医生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看见秘书凯西的眉毛挑了一挑。“急诊外科转过来的,等你有一会儿了。”凯西朝一号诊疗室努了努嘴。沃尔佛医生挂牌行医已经将近二十年了。在还没有出现一个叫亨利?沃尔佛的心理医生的时候,早已存在着一个叫凯西?史密斯的医务秘书了。凯西在医院里已经工作了三十三年,可谓阅人无数。 [点击阅读]
你在高原
作者:佚名
章节:427 人气:0
摘要:《你在高原》包皮罗万象、精彩纷呈,是一部足踏大地之书,一部行走之书,一部“时代的伟大记录”。各种人物和传奇、各种隐秘的艺术与生命的密码悉数囊括其中。它的辽阔旷远与缜密精致得到了完美的结合;它的强大的思想的力量和令人尊敬的“疯狂的激情”,给人以巨大的冲击力。 [点击阅读]
傅雷家书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0
摘要:傅雷(!”908~!”966),我国著名文学翻译家、文艺评论家,一代翻译巨匠。幼年丧父,在寡母严教下,养成严谨、认真、一丝不苟的性格。早年留学法国,学习艺术理论,得以观摩世界级艺术大师的作品,大大地提高了他的艺术修养。回国后曾任教于上海美专,因不愿从流俗而闭门译书,几乎译遍法国重要作家如伏尔泰、巴尔扎克、罗曼·罗兰的重要作品。 [点击阅读]
冬天里的春天
作者:佚名
章节:36 人气:0
摘要:第一章第一节沉沉的大雾,似乎永远也不会消散地弥漫着,笼罩在石湖上空。迷迷蒙蒙,混混沌沌,任什么都看不出来,若不是咿咿呀呀的桨声,船头逆浪的水声,和远处湖村稀疏的、不甚响亮的鞭炮声,真会以为是一个死去的世界。那劈脸而来的浓雾,有时凝聚成团,有时飘洒如雨,有时稠得使人感到窒息难受,有时丝丝缕缕地游动着,似乎松散开了,眼前留出一点可以回旋的空际。但是,未容喘息工夫,顷刻间,更浓更密的雾团又将人紧紧裹住。 [点击阅读]
出梁庄记
作者:佚名
章节:77 人气:0
摘要:阎连科:说《出梁庄记》是《中国在梁庄》的延续,不如直言它是《中国在梁庄》更为深刻的扩展和掘进。一个村庄遍布在一个国家,其足迹是一个民族命运的当代画影,其诉说的眼泪,是今日中国澎湃的浊浪。李敬泽:《出梁庄记》具有“人间”气象。众生离家,大军般、大战般向“人间”而去,迁徙、流散、悲欢离合,构成了中国经验的浩大画卷。在小说力竭的边界之外,这部非虚构作品展现了“史诗”般的精神品质。 [点击阅读]
刻下来的幸福时光
作者:佚名
章节:9 人气:0
摘要:第一章上海最近的天气变化得很厉害,昨天我还穿着短袖的白色T恤,今天我就又裹起黑色的长风衣了。我骑着单车穿行在人迹稀少的上大校园里,上大里面90%的学生都是上海人,一到放假的时候走得人去楼空,每次我在周末的时候都会觉得没有比这里更适合拍鬼片的地方了。今天在下雨,雨从头顶上笼罩下来,不是很大,却让人觉得伤感。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