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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里的春天 - 第三章 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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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第六节
  “喂——”一声不很礼貌的招呼,打断了于而龙的遐想,回过头来,发现了一双刺人的眼睛不算友好地打量着他。在大自然的怀抱里,经常参加劳动的农村干部,阳光会给他们的肤色,涂上一层较浓重的色彩。这位白白净净的工作人员,从那开始膨胀凸出的肚皮,和立着眼睛看人的神态,表明了一种权势的威严。而且从那把他搬来的卖饭票姑娘的脸上,已经清楚地标明来者的身份了。据说要判别某人的级别、工资、职务,只消看一看四周趋之若鹜的女性,就可了若指掌,而且不会有多大误差。
  “干什么的?”那人用审问盲流的腔调单刀直入地问。
  “旅行家!”于而龙自己也纳闷,怎么把那个姑娘赐给他的称号搬出来,她能使用这样一个奇特的词,一定有个聪明的、见过世面的脑袋瓜吧?
  感谢他身上那套挺括神气的中山服吧!还是十年前最后一次出国时定做的。那个被不咸不淡的旅行家三个字激恼了的干部,正要伸手去抓他的脖领,被那细腻的高级毛料震慑住了,手在空中画了个问号。
  “什么旅行家,拿出证件我瞧。”他为自己的虚怯而感到屈辱,声严色厉地喝问,调门很有点“专政”味道了。
  于而龙摊了摊手,表示遗憾,实在是无法弥补的漏洞,而且确实属于自己的疏忽。
  “够了!”一个拿不出证件的旅行家,像在海关官员面前缴不出护照的游客一样,就有走私犯的嫌疑了,他对于而龙不容置辩地说:“跟我到办公室去!”
  “干吗?”
  “谈谈。”
  糟糕!于而龙心想:一顿教诲是免不了的啦!他觉得实在无可奈何。如今喜欢诲人不倦的老师未免太多,写过一个剧本,发表两篇小说,居然大言不惭地谈论创作经验,有的人沾沾自喜,甚至连老婆的功绩也要捎上一笔。鲁迅答《北斗》社问,才那么几条,可这些老师们倒好像著有《战争与和平》或者《人间喜剧》等等巨作似的,也不嫌脸红和肉麻。看来这胖子饶不了他,于是向训导者建议:“就在井台边简单谈谈不行吗?”心里却在反抗:纸张紧张,篇幅有限,你那些屁不放,死不了人的。
  “不方便吧?”他一向在三王庄说了算数的,便不准反驳地答复。
  “没有什么不可公开的。”
  于而龙怎么能离开井台呢?那里曾躺过一个被土匪残酷杀害的孩子呵!记忆像苦涩的海水把他淹没,那是母亲的泪水。凄惨的哭声还在耳边响着,那是母亲的控诉,血和泪交织着在震撼游击队长的心啊!
  于而龙诚挚地唤了一声:“同志,你听我说——”
  “谁是你的同志?”他瞪了一眼。
  于而龙苦笑着,正如当年高歌用一双穿草鞋的脚表示革命一样,这位干部得把嘴上的阵线分清,就好像被来历不明的人喊一声同志,就有成为对方同伙的危险,这种革命的纯净是多么形式主义啊!殊不知有些“同志”比敌人更坏,年轻人,也许你不信,但是井台上那孩子的尸体使于而龙明白了这一点。
  “好吧!我不称呼你同志,但是,我想请教,在这个井台上,凭吊一位最早为石湖献出生命的小同志,总是该允许的吧!”
  “你少给我掉枪花!”
  “你说什么?”
  “马上跟我走,少废话!”他狠狠地拉住于而龙的手。
  于而龙有些愠怒地问:“假如你路过你亲人的坟前,能不站住脚看上一眼么?”他甩开了那个干部。
  这个被激怒的人,一把抓紧:“你不要胡扯淡!”
  于而龙使劲挣脱了他:“年轻人,你爹妈就教育你用这样的语言,来同老年人讲话吗?”
  那干部恼羞成怒,尤其在那位小家碧玉面前,更是有失体面,于是啪地一拳,直冲于而龙而去。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游击队长认为不回答也实在太不客气了。
  他横起胳膊,格开了对手捅过来的相当厉害的右长拳,看来,那是一个受过擒拿格斗训练,习惯以拳头代替政策的人,而且半点羞耻之心都没有,对付一个老头子,竟用这样辣手的拳脚。于而龙一使劲,把他摔到一边去。
  于而龙虽然六十出头,双鬓斑白,并且患有冠心病,但他筋肉间还保存有张帆使舵的力气,那灵活敏捷的劲头,并不亚于这位肚子变得沉甸甸的年轻干部,他三闪两躲,使对手扑了好几个空。最后,狡猾的于而龙把他引到花坛旁,井台边,那块湿漉漉的长满青苔的地方,虚晃了一拳,那人踉跄了两步,没踩稳,摔了个四脚朝天。他气急败坏地喊叫:“别让坏人跑掉,绑住他。”
  他站在那里:“放心,我决不会跑掉!”
  这种沉着的笑,和不打算逃跑的镇定神态,使得那些饭馆里的人员,不敢执行“绑住他”的命令。于而龙侃侃地发表着评论:“你们以为好人坏人,像国产电影一样,一眼就让你看出来?正因为有这样的观众,他们才问心无愧地生产出三流四流影片。”他走近那个摔痛屁股的干部,伸出手去,搀扶他站起,心里思忖:“我和王纬宇相处了四十年,直到今天,才算初步有个认识,还谈不到彻底;何况咱俩素昧平生,只是萍水相逢呢?”于是客气地说:“好吧,我忘带证件,那也该允许我找一个证明人吧?”
  他粗暴地问:“谁?”
  于而龙本想列举老林嫂、水生、老安、老迟这些普通老百姓的名字,但是一看对方脸上凶悻的气色,多少有些恶作剧地报了一下他顶头上司的官衔:“你不信,可以打个电话,问问你们县委的王书记嘛!”
  一提王书记,整个庭院里的气氛,变得轻松多了,再不那么剑拔弩张了。花朵是那样鲜艳,枝叶是那样繁茂,抬头望天,连天色都蓝得那么可爱,飞得很高的叫天子,也唱得格外的优美动听。
  什么时候,人们心灵深处的这种劣根性才能清除啊?
  于而龙的性格是有点怪,不那么随和,刚才让他去,他不去。现在,他倒乐意跟随那个干部,像个嫌疑犯似的,在三王庄的街道上大摇大摆。平静的渔村好像头一回碰上热闹的场面,一串人,在追逐围看这个外乡人。
  “卖假药的。”有人在他身后悄声地介绍。
  “当场在饭铺里给逮住了。”有人在证实着。
  他想也许曾经向服务员讨了杯水,吃了一片长效硝酸甘油的原故,要不,对于花草的兴趣而误解配什么中药?他笑了,由于一张证明的疏忽,而成了当场拿获的假郎中。
  终于来到了办公室,无需介绍,于而龙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当年高门楼的花厅。那些彩色玻璃镶嵌起来的扇,历经战火,还保留着一点残存的遗迹。他记得,当年曾经是金碧辉煌过一阵的,然而,时过境迁,如今看上去,粗俗不堪,一点吸引力都不存在了。
  那个干部多少是半信半疑地,并不十分理他,于而龙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摸出雪茄,悠然自得地抽着。这使那个干部皱眉头,在等电话的空隙,琢磨着这位像主人一样抽烟的旅行家,或许真是有板眼的大家伙,要不就是个熟练的骗子手。竟敢打县委书记的牌子来吓人,没准还能搬出地委一把手呢!
  真是不幸而言中,正当王惠平额头沁出汗珠,四处寻找失踪的游击队长,下落不明的时候,三王庄打来的电话,像是给落水的人,扔过来的一个救生圈。因为特地从专区来看望老战友的江海,正坐在他面前,并且用深含责备的眼光看着他说:“你看你是怎么搞的嘛?”

  其他几位县级领导人也都觉得很抱歉。
  老盐工说:“我就惟王惠平是问,你们不负任何责任。”
  “……什么?有个人认识我,要我证明?谁?”
  于而龙听得出电话里传来的王惠平着急的声调。
  “……你问一问,他姓什么?可能是支队长吧?该死,怎么我才给公社党委打电话问过,说是没见,我估计他会去三王庄。”
  “老同志,您贵姓?”那个干部捂住听筒询问。他一听到那怪耳熟的三个字,从旅行家嘴里吐出来,立刻舌头好像僵得不那么好使地向王惠平汇报:“是他。他就是——”
  但王惠平比他更着急,截住他的话:“你对支队长讲,请他无论如何等一等,地委江书记看他来,我马上派游艇去接……不,不,我和江书记到三王庄!”
  “什么?地委江书记?——”但对方把电话挂了。
  于而龙站起来:“同志,我可以走了吧?”
  现在,他的脸上完全堆满了笑,映着红红绿绿的光彩,简直像一篇甜得流蜜的颂诗,赶紧搬过一张藤椅给他换坐,还从抽屉里取出好茶叶,沏了一杯茶端给他:“支队长,支队长,我们都是只听说你的名字,没见过你的面,所以——”他笑得很自然,“请你等一下,县委王书记,还有地委江书记,马上就到——”
  江海,滨海支队的老战友啦!
  他又回到了去年十月初那顿小宴的回忆里去了……
  那晚,当烤鸭削得只剩下骨架,那位师傅端走去烧汤,服务员也退出房间的时候,路大姐笑着对周浩讲:“看起来,二龙好久不打仗,枪丢得太生了,连一点预感都觉不出。”
  周浩莞尔一笑:“按理说,战士嘛,对于金鼓杀伐之音总该敏感些。”
  一家人都被老两口的话给搅糊涂了,尤其是于而龙,如坠五里雾中,瞪着春风满面的“将军”。
  周浩笑吟吟地要来解释疑团了:“好,我来讲一讲,为什么我第二次想喝酒?二龙,你不要鼓起眼睛看我。”他晃一晃茅台酒的瓶子,知道酒不算太多了,向大伙说:“咱们约法三章:第一,不许再添酒,第二,不许喧哗,第三,听见了只当没听见。好——”
  正当“将军”用筷子蘸着酒在盘子里要写什么的时候,门外传来了王纬宇的朗朗笑声,那个女服务员引他进屋,在他身后,就是几乎认不出来的江海,要不是有王纬宇,准以为他是找错门的就餐者。
  “不速之客!”王纬宇把他推到席前。
  短小精干的老盐工,一手捉住“将军”,一手握住于而龙,半天,足足有半支烟的工夫,笑着、握着,呵呵地笑着,紧紧地握着……
  周浩叹息这个变化实在太大的老部下:“小江,你怎么搞的嘛?”
  “还小江呢!”他抓搔着头顶上不多的全白短发。
  “活见鬼,你怎么老成这个样子?”“将军”直是摇头。
  “大自然的规律,世界上没有长生不老的人嘛!”
  王纬宇是烤鸭店的常客,业务经理都闻讯前来应酬,还献殷勤地向他推荐:“王老,有熊掌呢!欣赏吗?”
  “冰箱货吧?又骗我!”
  “保证新鲜。”
  “好吧,尝尝看。”
  “其他呐?”
  “你斟酌办吧!”
  “老规矩?”
  “自然,还要丰盛些。”
  于是,小小的宴会重新开始,王纬宇好像理所当然地成了主人。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于而龙虽久不与他同席,但估计他又该吵吵嚷嚷,不会寂寞的了,不过,有“将军”在座,他可能会感到一些拘束,会有所收敛吧?但看他泰然自若的样子,便明白了,如今“将军”是偏殿上供奉着的散仙,已经没有多少香火,王纬宇是不会把过去的纵队司令员再放在眼里了。
  但他记得“将军”有限的酒量,便要了一瓶连日本国前首相都喝过的那种甜酒;他有幸参加那次国宴,而且是前座,并拍了电视片。乖乖,那得意之色,满座侧目。他便以那一脸荣光,给周浩满满斟上一杯,显得相当体贴的样子:“请——”
  王纬宇然后举起酒杯,祝酒词像刚打开瓶塞的香槟酒一样涌了出来,虽然是些泡沫和二氧化碳,但相当有声有色:“啊!真是难得的一次聚会,两个支队的头头,再加上我们的老上级,即使在根据地,这样的机会也不多,还有一直搞保卫锄奸工作的路大姐,还有谢医生。哦,莲莲,你不要嫉妒,虽然没有提到你,但你生母却是我始终不能忘怀的人呢!(他朝江海眼)认出来了么?她是谁?——好,举起杯,为了不平常的会见,为了那难忘的岁月;据说日本现在很盛行一种怀旧文学,缅怀他们光荣的过去。我们不讲那些,因为我们属于新的社会力量,主要是展望未来——”
  于而龙插进来:“你题外的话是不是可以省略一些,运动办主任(老徐只是让他抓一抓部里的政工组,官衔是于而龙自己杜撰的)!好久没跟你一块喝酒了,还等着和你干上一大杯咧!”
  “好,咱们为‘将军’,为大姐的健康,为老江,为你,死不回头的水牛,为若萍和莲莲的幸福、欢乐、愉快、开心,来,干!”王纬宇把酒杯碰得丁当山响,然后一饮而尽,接着又让于莲给大家斟满。
  于而龙估计该唱友谊之歌了,果然不错,还来不及从容吃些什么,正在飞黄腾达的人物,又把杯子举起:“莲莲,先给你打个招呼,这会你还得例外,因为在座的除了你,都是闻过火药味的老兵,而且都在一个战壕里滚爬过,所以今天在医院里巧遇老江,唤起了我的战斗中的感情,无论如何要聚一聚,哪怕招惹一场是非呢!”
  “不必这么害怕,在座不会有人打小报告的。”
  “你他妈的总是言不及义。”王纬宇笑着骂于而龙。
  于而龙心里说:“要不是‘将军’、老江,我非给你来个下不了台,你完全可以退席,免得我们玷污你。说实在的,你一扰乱,弄得‘将军’想说些什么,也给打断了。”
  “总之,为了我们在石湖的友谊——”王纬宇把酒杯伸到席中。
  “将军”笑了:“怕不合时宜吧,这种题目!”
  王纬宇竖起一只手指头:“我们是私下的、非正式的,而且不涉及到当前政治,纯粹是字面上、最狭义解释的友情,为这个友情干一杯!”
  路大姐也乐了:“为加上‘但书’的友情,为战战兢兢的友情而干杯,真有趣!”
  江海感慨万千地说:“没想到还能活着碰到你们,我早就来了,不敢去找你们,连战战兢兢都不够。要不是医院下逐客令,正遇上老王,只好来生来世同你们干杯了。”
  周浩提议:“喝酒吧!”
  江海显然不理解“将军”的让他多喝酒、少伤感的好意,拿起杯子,突然冒出一句:“莲莲,看见了你,就像看到了芦花同志。真的,原谅我吧,我没能保护住她……”

  于而龙不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望了一眼比自己要憔悴得多的老头,也许他又想起以往的过错?为了那批支援的薯干,强令芦花给滨海送枪支弹药作为交换,而负了伤,感到自己的责任吧?但是江海紧接着说下去的话,就更令人不解了。
  他酒喝得猛了些,呛咳起来,也许他一生吸进了过多的海风和飞扬的盐粉尘,以致肺部怀疑生了不治之症,才转院治疗的。他离席咳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谢若萍关切地问:“好些了吗?”
  “谢谢你,大夫!”
  “看样子你够痛苦的。”
  他长叹了一声:“蛖,这是一个无论对于生者,或者死者,都是严峻考验的年代啊……”他回到席上,又对于而龙抱歉地说:“无能为力啊,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太渺小了!”
  于而龙思索:他究竟实际在指些什么呢?
  吃完了滑腻的熊掌、鱼翅以后,那位经理进来告诉王纬宇,有他的电话。周浩关照他的秘书去付款,但经理看着王纬宇急匆匆离去的背影,笑着告诉说:“他已经付了。”
  “胡闹,这个王纬宇——”周浩直摇头。
  王纬宇三步并作两步回来,便问:“怎么样?《红楼梦》里有句话,叫做‘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将军’,咱们该酒阑人散了吧!”
  “好的,天也不早了!”周浩站起来,大家陆续跟着他下楼,走出餐厅,车已经停在门前。
  王纬宇抱歉地:“老江,你挤‘将军’的车吧,我还要赶到报社去一趟,谁知夏岚有些什么事?偏要我马上去。”
  他刚要钻进那辆浅茶色的“上海”车,周浩似乎是开玩笑,似乎是当真地说:“明天晚上,于而龙摆宴请客,你可来啊!”
  于而龙愣住了,谢若萍和于莲也不懂地笑了。
  “好的好的。”王纬宇满口答应,连忙问:“哪一家餐厅?”
  周浩说:“让他请我们吃西餐吧!”
  于而龙对“将军”的好兴致,简直觉得奇怪,王纬宇在一言为定的爽朗笑声里,坐车走了,很快消失在巍巍的城楼黑影里。那平坦的马路上,随着疾驰而去的汽车,卷起一阵最早飘零的落叶,一叶落而知秋至,可不是么?季节开始变换了。
  “将军”的“红旗”车里塞得满满的,周浩同江海交谈,询问着省地两级一些老同志、老部下的情况,好像都流年不利地有那么一段共同的遭遇。于而龙没有细听,只是满腹疑团地在汽车里想来想去,“将军”究竟要讲些什么?为什么糊里糊涂做明晚的东道主?一直到家,及至躺倒在床上,也久久不能合眼。他如今是稍一兴奋,就要失眠了。
  也许“将军”找到了儿子,像传奇故事一样,骨肉离散多年以后重新团聚?许多悲欢离合的艺术作品,赚了人们潺潺般泪水,不正是从这些动人心弦的地方,震撼人们的灵魂嘛!但是路大姐,在冲破包皮围圈杀出来的时候,什么凭证,什么纪念物都未曾给割舍了的孩子留下来。因为孩子刚出世,正好是皖南事变发生的日子,孩子身上有些什么标记也顾不得注意,哪怕一块朱砂痣呢?艺术家们设计出了多少情节啊,一面重圆的镜子,一件妈妈绣的肚兜,一颗长在眉心的痦子,甚至一封血泪斑斑的书信。而必须马上杀出血海去的路大姐,和坐在书桌前编剧本的作家不同,她首先是战士,然后才是母亲。因此,直到今天,除去不变的刀豆山这个地名外,什么线索都消逝了。即使这个孩子有幸还活着,也没法相认了。剧本是编的,生活却不是那么随心所欲的。他们老两口即使是找到了儿子的话,也没有理由让别人做东。于而龙想:也许和自身有什么关连?但也无须他越俎代庖发出请柬呀?难道是有关菱菱的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他脑袋都胀疼了,想不出所以然。
  “不错,我也是失去儿子的人,可我的儿子是被他们夺走的,明明活着,可也不许相认啊……”
  谢若萍也帮着思索,但琢磨不出老两口究竟为什么!
  于是他又调转头来想江海的话(失眠的人总是这样千头万绪地折磨自己),怎么叫做没有保护好?怎么叫做对于生者和死者都艰难的年代?……活见鬼,他越想越烦躁,辗转反侧,更无一点睡意。
  “你今晚上酒喝多了点!”打毛衣的谢若萍说。
  于而龙记得谢若萍从那一天,开始给女儿织毛衣的,至今快半年了,好像不见什么进展。难怪,从去年十月以来,谁能捺得下心来,坐在那里一针一针打毛活呢?她坐在床头小沙发里,开始给这件毛衣起头。同时埋怨着老头子不善于控制自己,不该和王纬宇干杯。
  于而龙披衣坐起,问道:“老江突然讲起芦花,为什么?”
  “也许因为见到莲莲,她长得太像她妈了。”
  “他干吗讲没有保护住?”
  谢若萍想得和他一样,也是那回运枪的事:“那有什么奇怪的,都是到了向上帝忏悔的年龄了。”
  “胡说八道——”
  “一般讲,上了年岁,人的心肠变得软些。”
  于而龙被他老伴的真知灼见逗得哈哈大笑:“依我看,有的人越老越歹毒,因为不愿意离开这个世界,对所有活着的人都恨!”
  “存在着这种变态心理,大多数还是老了要善良些。江海也许后悔不该逼着我们运枪。”
  “是他的过错吗?好像是党的决议。”
  “决议有时也有个人的影子,他是主要负责人。”
  “我们谁都不是圣贤。”
  “芦花那回挨一枪却是因为他。”女人总是比较记仇的,事隔三十多年,谢若萍说起来,还带有忿激之情,因为她也是当事人嘛!
  “尽管他后悔,我也并不原谅他。”
  “算了,算了,他日子过得不比我们轻松。”
  谢若萍又同情那个病人了:“江海头发连一根黑的都找不到了。”
  于而龙叹息:“我们都曾经伍子胥过昭关来着,一点也不奇怪。”
  也许因为夜静,他们听得清清楚楚,楼外院子里,王纬宇的车子刚刚回来,从汽车喇叭声断定,似乎并不止一辆。他想:肯定是王纬宇从通天的夏岚那儿,得来了什么“新精神”,又要对那些班底,进行“不过夜”的传达了。
  谢若萍识相地拧灭了床头灯,拉开窗帘,窗外,月光如水,静静地照在那些婀娜多姿的菊花上。她回过头来,朝那雪茄烟头的火光说:“明天,该是闰八月的十五啦!”
  老头子沉默着,烟头一亮一灭,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也许——”她自己先笑出声了:“闰八月过去了,就会好起来了……”
  于而龙仍旧不作任何反应。
  可是在他们斜对面的那栋楼房里,在那用菲律宾杨木做的墙围,日本进口的缨珞式水晶吊灯,新疆的和田地毯,和一幅放得特大的庐山仙人洞照片装饰起来的客厅里,那几位尊贵的客人,像辛伯达第一次航海的故事那样,想不到他们赖以寄命的小岛子,却原来是一条大鱼的背脊,而且倒霉的是这条鱼开始下沉了。在汪洋大海里,无法不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和紧张,那种幻灭感,那种巨浪没顶感,那种来不及应变的仓皇失措感,在一阵阵侵袭着人们的心。连他们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秋天的夜晚,心里会是这样地冷,可这间屋子是装有空气调节器的,永远保持着十九点五度的恒温。然而他们还是冷得要命。

  那座落地的大自鸣钟,正在有节律地沉静地响着,似乎在抚慰着那几位暴发户的心,细细听去,那大钟好像在说:“别急,别急,别急……”想竭力使他们安静下来,但是它的努力白费了:他们仍旧坐立不安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不会的吧?”不知谁喃喃自语。
  人总是能自我安慰,宽解那紧张得过度的神经,即使在无望的情况下,也不会失去幻想的能力。也许一切都是假的,也许又出现了新的转机,也许说不定是一场虚惊,也许……
  他妈的,咖啡壶又空了。
  还是王纬宇有恃无恐:“弟兄们,千万不能押孤丁!帆使八面风。你这条船才能得心应手地航行!”他心里想着,一面给他的朋友们,烧第四壶德国风味的咖啡。不知为什么,他联想起那终于覆灭的第三帝国。这时候,院子里的公鸡开始报晓了。
  按照迷信的说法,只要雄鸡引吭高啼,一切鬼魂的活动就停止了。于是最初的一线曙光降临大地,人们苏醒了。
  于而龙56中听到有人在“剥剥”地敲门,失眠的人就是这样,很难睡着,却很容易醒来,才敲了一两下,便惊醒了,正诧异是谁会这么老早来惊动他们。对面床上的谢若萍也支起了胳膊,轻声问:“听见了么?”
  他看了看表,才四点多,披起衣服,趿拉着拖鞋,准备去开门。
  “又出了什么事?”谢若萍担忧地按住那颗杌陧不安的心。自从儿子的悲剧发生以后,做妈妈的对于突如其来的敲门声,面目生疏的客人,总是怀有一种惊恐的感觉,害怕不知什么时候突然降临到头上的灾祸。
  于而龙虽然笑话过她越来越经不得事的可怜胆量:“亏你还打过仗,上过火线!”然而自己,对于清晨四点钟的敲门声,也不免心头有点忐忑,他从套间走到外屋,顺便了一眼斜对面的楼下,那几辆汽车刚要开走,王纬宇站在门口,向车里的客人挥手。
  他立刻闪过一个想法,乖乖隆的冬,文件够长的,竟传达了一个整夜。接着,他又领悟到敲门声很可能和这些人搞了一个通宵,有些什么关联?于是他快步走出外屋,在过道里问了一声:“谁?”
  “我,伯伯!”
  啊?娟娟!他吃了一惊,心里想:她又怎么啦?这么早?难道又像七月地震之夜发生了那种可怕而又可恶的事?那一回,要不是地震,凭她那把随身携带的刀,是无法从那个卑污的乘人之危的恶棍手里逃脱。那一天也是这么早来敲门的,莫非又有什么不幸?
  一个长得出众的姑娘,美貌对于她,犹如象牙对于大象本身一样,倒成了遭灾惹祸的根源。
  于而龙又想到,她是持有门钥匙的,那么大门钥匙呢?不幸的预感在袭扰着他的心。
  他打开了门。
  哦,他登时觉得眼前一亮……
  柳娟,这个窈窕妩媚的舞蹈演员,这个秀丽魅人的年轻姑娘,好像新娘子那样喜气吟吟地站在他面前。
  “娟娟!”
  “伯伯——”
  于而龙似乎第一次看到她真正的惊人的美,像绽开的稚菊那样心花怒放,像出水的粉荷那样容光焕发,更像一枚闪亮的宝石,发出炫目的美的光芒。和那一个地震后的清晨,泪和愤,羞和怒,成为多么显明的对比啊!
  她欣喜地扑了过来,也许那个留过学的画家,经常毫无顾忌地亲她爸爸的缘故,也许她实在太激动了,情不自禁地第一次投到他怀抱里,把脸贴在于而龙那霜白的鬓颊上。
  她在于而龙耳边说:“我太高兴了,我太高兴了,阿姨呢?姐姐呢?”
  “什么事啊?娟娟!”
  谢若萍站在客厅门口问了一声,柳娟又转而扑到她的身上,紧紧搂抱住莫名其妙的大夫亲着、贴着,一面吻,一面说:“他们完了!”
  于而龙其实听清,但又怀疑没听清地追问了一句:“娟娟,你说什么?‘他们完了!’”
  因为在这间客厅里,在属于家庭的私下谈话里,“他们”是谁?我们是谁?那是不言而喻的。
  她松开了谢若萍,但谢若萍仍旧搂住那个细细的腰肢,洋溢着素馨花香的姑娘,仿佛一松开,她就会没影,那句话也会不翼而飞似的。她注视着那张有吸引力的漂亮面孔,听着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他们完了,彻底的完了……”紧接着她源源本本地把听来的消息讲了一遍。
  此起彼落的雄鸡在喔喔地啼着,报告黎明的到来,他们全家也好像头一次特别注意到,在黎明时刻,竟有如此众多的报晓鸡,四面八方,络绎不绝地呼应唱和,一个有生趣的日子,就是从那时开始了。
  不知什么时候,谢若萍从被窝里把画家拖了来,又要柳娟从头至尾地复述一遍,大夫的记性真好,还给兴奋的演员补充:“……娟娟,你忘了说,那个臭婆娘的头套也掉了,满地打滚,像个死不要脸的泼妇一样……”
  “是的,是的,我恨死那个女人,菱菱的画,就是我给他出主意的。对,那也不顶用,谁也救不了她,就这样,完蛋啦……”她又接着不惮其烦地讲下去,讲得有声有色,绘景绘情。于而龙自然明白,有些细节未必都是真实的,而是搀进去人民自己的想象和创造。正如杭州西湖岳王坟前,那对残害忠良的铁铸奸臣一样,千百年来,人民把愤恨唾弃在他们的头上,而且还把万俟7错当做秦桧共同作恶的妻子。有什么办法?人民的意志是不可战胜的,他们有权利爱,正如初春那满城白花所表达出来的感情一样。他们也有权利恨,就看才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是怎样痛快地泄愤说:“完啦!他们彻底的完蛋了!”恨,同样也是一种非常强烈的感情。
  他们全家谁也不曾怀疑,倘若不是王纬宇的打扰,昨天晚上,就会享受到这种额手相庆的欢乐了。“将军”不是用筷子蘸着琥珀色的葡萄酒,在白玉似的盘子里,写下了三滴水的偏旁了吗?
  两个年轻女性紧紧抱在一起,在客厅里转着、跳着、飞舞着,于莲一面轻声地喊着“乌拉”,一面望着墙上那幅珂勒惠支的版画,高兴地说:“菱菱该放回来了,那个蛇身女妖完蛋了,十二月党人该回家了……”
  于而龙看着柳娟的脸颊上,一连串的泪珠滴落在于莲的裸露着的肩头上,好像传染似的,谢若萍也忍不住眼眶湿了。画家站住,惊奇地问:“你们怎么啦?”
  舞蹈演员向谢若萍走去,第一次没有称呼她阿姨,而是发自心底地叫了一声:“妈妈……”便再也控制不住,趴在她怀里哭了。
  只有天明以后才体会到夜是多么黑暗哪!我们都经历了一段苦痛的岁月,那是用血和泪写的日子啊!
  于而龙准备去进行照例的锻炼了,走出门前,关照他老伴:“别忘了今天晚上我做东,你最好先联系一下。”
  那天晚间的西餐,令人非常遗憾,就是最喜欢凑热闹,最能活跃气氛,最会喧宾夺主,而且酒量最豪的王纬宇,居然爽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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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
章节:41 人气:2
摘要:内容简介作者多年深入农村,用自己的脚步丈量家乡的每一寸土地,用自己的眼睛记录下那些惊人的故事:王家少年强姦了八十二岁的老太、昆生把自己的家安在了墓地里、即使火化了,也要把骨灰在棺材里撒成人形……通过这些真实的“个人史”,展现了中国农村在城市化的进程中的现实危机。《中国在梁庄》再现了一个真实的乡村。 [点击阅读]
五个苹果折腾地球
作者:佚名
章节:5 人气:4
摘要:这是一棵普通的苹果树。狗年的一天,使它的命运发生了变化,它不再是一棵普通的苹果树。它的果实把地球折腾得喘不过气来。现在是春天的午夜。一个飞碟在夜色的掩护下接近地球,飞碟上的外星人是路过地球,想休息一会儿。“下边是一座苹果园,着陆比较合适。”担任观察的宇宙人对机长说。“同意在苹果园着陆。”机长发令。飞碟缓慢地在那闷果树旁着陆。飞碟舱门打开了,几个宇宙人走出飞碟,在果园里活动筋骨,呼吸空气。 [点击阅读]
经典小小说
作者:佚名
章节:1409 人气:2
摘要:目录页■蒋廷松《文艺生活(精选小小说)》2006年第6期通俗文学-超短小说一天,我陪乡长到县城找西郭局长办事。到西郭局长家时,他儿子小西郭也在,这小西郭是前不久被西郭局长安排到咱芳塘乡工作的。西郭局长见我们上门,递烟、敬茶、让坐,挺热情。小西郭呢,望着我们便是傻乎乎地笑。我们与西郭局长谈话时,小西郭便小心翼翼地往乡长的脸上“呼呼”地吹气。我想,他大约是在替乡长吹灰尘吧。 [点击阅读]
从你的全世界路过
作者:佚名
章节:40 人气:2
摘要:我从一些人的世界路过,一些人从我的世界路过。陆陆续续写了许多睡前故事,都是深夜完成的。它们像寄存在站台的行李,有的是自己的,有的是朋友的,不需要领取,于是融化成路途的足迹。但我觉得它们很漂亮。一旦融化,便和无限的蓝天白云不分彼此,如同书签,值得夹在时间的罅隙里,偶尔回头看看就好。其实这本书中,一部分连短篇都算不上,充其量是随笔,甚至是涂鸦。 [点击阅读]
厚黑学
作者:佚名
章节:41 人气:2
摘要:最初的厚黑学并不像后来流传的各种版本,也没有所谓的厚黑经和厚黑传习录,而是一篇文言文体的文章,其中不少句式都是套用的儒家经典的句式,由此也可看出李宗吾在接受新文化的同时,传统文化的基因没有完全消除贻尽。这篇文言文体在李宗吾所有文章为唯一一篇,以后的各种厚黑学著作以及1949年之后坊间各种粗制滥造的厚黑学,均以此为蓝本,兹抄录如下:“吾自读书识字以来,见古之享大名膺厚实者,心窃异之。 [点击阅读]
黄雀记
作者:佚名
章节:52 人气:2
摘要:简介为了保持遗照的“新鲜”,祖父年年都要拍遗照。某天,少年保润替祖父取遗照,从相馆拿错了照片,他看到了一张愤怒的少女的脸。他不知道是谁,却记住了这样一张脸。有个年年拍遗照、活腻透了的老头儿,是谁家有个嫌贫贱的儿媳都不愿意看到的。祖父的魂丢了,据说是最后一次拍照时化作青烟飞走了。丢魂而疯癫的祖父没事儿就去挖别家的树根,要找藏有祖先遗骨的手电筒。 [点击阅读]
南方有嘉木
作者:佚名
章节:34 人气:2
摘要:此书为第5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是茶人三部曲之第一。这是中国第一部反映茶文化的长篇小说。故事发生在绿茶之都的杭州,主角是忘忧茶庄的三代传人杭九斋、杭天醉以及杭天醉所生的三子二女,他们以各种身份和不同方式参与了华茶的兴衷起落的全过程。其间,民族,家庭及其个人命运,错综复杂,跌宕起伏,茶庄兴衷又和百年来华茶的兴衷紧密相联,小说因此勾画出一部近、现代史上的中国茶人的命运长卷。 [点击阅读]
鬼车
作者:佚名
章节:4 人气:4
摘要:这已经是苗我白近几天第4次在深夜3点钟被楼下的汽车报警器的鸣叫声吵醒了。他怒不可遏。从30岁起,苗我白的夜间睡眠改为一次性的:醒了当夜就再也睡不着,不管几点醒。这个毛病已经困扰苗我白6年。为了能睡一个完整的觉,苗我白每天下午从5点起就停止饮水,以防夜间膀胱骚扰大脑。和苗我白睡在一张床上的,是他的妻子鲍蕊。鲍蕊不是苗我白的原配妻子。苗我白的第一任妻子是崔文然,那是苗我白的至爱。 [点击阅读]
国画
作者:佚名
章节:41 人气:2
摘要:画家李明溪看球赛的时候突然大笑起来,怎么也止不住。朱怀镜说他是不是疯了。平时李明溪在朱怀镜眼里跟疯子也没什么两样。当时朱怀镜并没有想到李明溪这狂放的笑声会无意间改变他的命运。那是国家女子篮球队来荆都市举行的一次表演赛,并不怎么隆重,门票却难得到手。李明溪也不是球迷,总是成天躲在美术学院那间小小画室里涂涂抹抹。所谓画室也就是他自己的蜗居。那天他突然想起很久没有见到朱怀镜了,就挂了电话去。 [点击阅读]
骚动之秋
作者:佚名
章节:26 人气:2
摘要:鹰在头顶威严郑重地巡视了两圈,忽然一紧翅尖,以极其轻盈优雅的样子滑上峰顶,飘过黝森森的山林梢头,沉没到湖泊似的深邃清澈的天空中了。谷地上,那只天真灵秀的小布鸽,还在扑楞着翅膀,发出惊惧凄婉的呼救。“真他妈倒霉!”一丛枝叶张扬的山桃树后,跳起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子,不胜遗憾的目光朝着鹰去的方向望了几望,侧转身子,向旁边的一方草地,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草地极小,处在乱石棘棵之中。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