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低地 - 低地(8)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管风琴师把假牙放在他苍白的大手里,当他回到小诊室时,牙医已经在打磨假牙内侧了,白色的粉末落到地板上,他几乎变得友好起来了。但是管风琴师呆呆望着放在布巾上的钳子和剪刀,一言不发。当牙医想把假牙推进他嘴里的时候,他紧闭双唇,张开手掌。他手里拿着假牙走出门,一句告别词也没有说。
  走到门外,他把假牙放进上衣口袋。在自家大门前把它塞进嘴里。现在它摇摇晃晃的。它太大了。但是从那以后,管风琴师再也没去看过牙医。
  演奏管风琴的时候,他一手拿着帽子,另一手撑在管风琴箱子所在的墙壁上。他踩着踏板,间隔规律且合宜,好像在踩自行车,好像他要让管风琴箱子转动起来。踏板和整个教堂在他脚下开始嗡鸣。
  踩管风琴时他闭上双眼,陷入沉思,他的思考有时候像磨破的绳子一样断裂开,因为他在踩踏时睡着了。但即使在睡眠状态,他仍以规律且合宜的间隔踩着踏板。
  他的裤子纽扣总在踩踏时松开。管风琴师在每首歌结束后扣上它,要是他忘记了,就在弥撒结束后扣上,要是那时候也忘了,就回家之后扣,他的妻子穿行在锅碗间,大叫丢人,叫声充斥整个房子。她又一次给礼拜天浓汤放多了盐,把蛋糕忘在烤炉里,每个星期天都这样。
  祖母和我一起坐在第五排长凳上。我旁边坐着高个子蕾妮。她是村里最高的女人。在大街上她显不出身高。但在这里她一动不动地坐着,面容硬如石头。她看起来像根棒子一样僵硬。她的衣裙很干净,熨烫平整。罩衫和衬衫上缝着很多排丝绒线。围裙上用黑色蚕丝绣着许多小孔,即使没有一丝阳光落在上面,黑丝也闪耀着光芒。高个子蕾妮有着笔直修长的手指,她的双肩直得像熨斗的把柄。她很漂亮,但她看起来很冷漠,不易接近。我抽身离她远一点,紧靠着祖母的围裙。祖母恼火地看着我。
  我仰起头,后脑勺靠在颈背。教堂里的天空也是一堵墙。它是天蓝色的,洒满星星。
  我问祖母,哪一颗是金星,她生气地低声骂我笨蛋,继续祈祷。我继续想,马利亚不是真正的马利亚,而是一个石膏做的女人,天使不是真正的天使,羔羊不是真正的羔羊,鲜血只是油画颜料。
  高个子蕾妮的祈祷声传进我的耳朵,她是真正的蕾妮。我看着祖母,不看她的脸,而看她的双手。
  上面所有的筋腱都绷紧了,没有肉,只有骨头和一层干枯的皮。在任何一个瞬间,这双手都可能在死亡中变硬,但它们还在祷告中移动,念珠丁零有声。
  念珠挤在祖母手掌的骨头间,在节节疤疤的瘦小双手上压出青色的印子,双手和它们进行的工作一样伤痕累累,如同散落在房子各处的坚硬木头,和她的家具一样过时,满是刮痕和花弧旋曲。

  长凳上铺着又长又厚的坐垫,从长凳的一头延伸到另一头,看上去像游泳圈。
  坐垫是神甫购置的,以便让村民们在冬天也能来教堂。
  当我坐在这些长凳上时,即使在夏天也感到冷。这里总是很阴暗,侵袭我的寒气从地砖里升起。地砖像宽阔的冰面一样令人惊恐,一个人在上面走了太久,腿都要断了,还得脸扑地,继续走。
  墙壁、长凳、礼拜天礼服、喃喃自语的女人们朝我袭击过来,我即使虔诚祷告也无法自卫,连自己都不能抵抗。我的嘴唇变得冰冷。
  温德尔和他的祖母一起来到教堂。从家到教堂门前的一路上,我不得不和他手牵手。我必须和他一起穿过整个村庄,穿过空荡荡的乡间小路,一起过街,街上能看到甲虫爬过。温德尔坐在上层厢座,靠近管风琴师,能看到他穿着沉重鞋子的脚。
  每个星期天,当我们从教堂出来,温德尔都要对我说,他也要成为管风琴师。他踩着踏板,脑子里有思想,他踩踏板,其他人,其他所有人开始唱歌,当他停止踩踏,别人就停止唱歌。有一次温德尔坐在前排的儿童长凳上。当时他大声地和别人一同祷告,他的结巴让身边的其他孩子都困惑不已。
  神甫从讲坛上朝他扔下一小段粉笔。温德尔的上衣领子上多了一道粉笔痕。他不做声了,毫无生气地坐在那,因为在弥撒期间连哭都不允许,除非在布道时或那之后哭。
  也不允许站起来。
  那次以后,温德尔关上身后的教堂大门之后,就走上狭长盘绕的阶梯,走到管风琴厢廊那去。
  他坐在管风琴师旁边的一张空凳子上。
  另一边坐着驼背的洛伦兹,在另一张空凳子上。
  剧烈的干咳在弥撒期间也不放过洛伦兹。合唱团的女人们唱着歌,转头看他,面露怒色。洛伦兹看到她们的喉咙在唱歌时上上下下地移动。他看到她们脖子上的血管如何膨胀起来,再缩回皮肤下面。卡蒂的脖子上又有一块红色的吻痕,随着喉咙一道移动。
  洛伦兹移开视线,看向他手肘下方的凳子表面。上面刻着名字和年份,画着心形、箭矢和弓。其中有几个是洛伦兹自己刻上去的。
  洛伦兹用一根长钉把自己的名字刻进木头。
  在管风琴箱子上,洛伦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人们很远就能看到它。洛伦兹喜欢画很大的字母。
  在主柱上写着:洛伦兹+卡蒂。洛伦兹自己写的。管风琴箱子所在的满是灰尘的墙面上也写着洛伦兹,这个词留在那很久,直到一个合唱团女歌手把背靠在上面。
  歌声停止时,下面的长凳上开始了喃喃的祷告。女人们都屈膝跪下,画三遍十字,念叨着神啊——我——不——敢——当,再画一个十字,站起来。

  我做祷告。祖母用膝盖碰我的腿,我小声祈祷。我想祈祷我脱罪。我知道,父亲把小牛犊的腿弄断了。
  村子里不许宰杀小牛,也不许酿制烧酒。夏天里整个村子都散发出烧酒味,就像一个巨大的烧酒壶。每个人都在后院篱笆后头的某个地方酿烧酒,却没人谈这事,连邻居也不说。
  早晨父亲用斧柄穿透小牛的腿。然后他去请兽医。
  将近中午,兽医骑着他的自行车来到院子。他把车停在李树下,他刚消失在牛棚门后,已经有鸡飞到车上去了。
  父亲用罗马尼亚语向医生解释,小牛是如何被食槽的链子绊住脚,如何不能挣脱出来,如何整个身子倒向竿子,再被竿子刺穿腿。
  父亲一边解释,一边轻抚小牛的背。我直直地看着父亲的脸。人们看不出他没有讲真话。我想把他的手从牛背上撞开,我想把他的手扔进院子,踩碎它。我想要他因为说谎而牙齿掉光。
  父亲是个骗子。所有站在那的人,都通过他们的沉默在说谎。所有人都眼睁睁地发愣。我把他们挨个看过来,这些假仁假义的丑陋脸孔,这些鼻子,这些眼睛,这些顶着乱蓬蓬头发的脑袋。父亲早上刚刮过又长出来的胡子使他的野蛮加倍,又掩盖了他的野蛮。父亲用双手强调他的谎言,竭尽所能地让所做的一切都显得可信。
  然后兽医从他油腻腻的袋子里唰啦啦抽出一本本子。他写了一张纸,撕下来递到父亲面前,父亲在兽医还在写字的时候,把一张一百列伊的纸币塞进他的上衣口袋,兽医做出完全没有察觉的样子继续写。
  接下来父亲拿到了纸条,上面写着,小牛遭遇事故。这是危急情况宰杀许可证。
  兽医又一口气喝干第八杯烧酒,把鸡从他的自行车上撵走。鸡四散飞起,在空中咯咯直叫。坐垫上躺着一摊新鲜的鸡屎。我很高兴,因为在擦抹的时候鸡屎弄脏了整张坐垫。车轮滚向巷口,兽医从车的一侧把自己甩上去,驼着背骑走了。他的屁股从坐垫两侧垂下来,像祖母的生面团,在烤面包皮的时候,面团膨胀得挤出边沿。自行车在他的重量下呻吟。叔叔从后院拿来一把大铁锤。
  母亲给他系上围裙。他的屁股那儿缠绕着一大块针脚。然后她给他把衬衣袖子挽到手肘,还不想停止卷动。母亲似乎很缠人,因为她一边大笑。
  母亲也给父亲卷上袖子,这回她做得很快,也不缠人。母亲也卷起自己的袖子,卷得很快,脸上毫无表情。
  祖父甩开臂膀,自己卷起衬衫袖子。
  我害怕。他们所有人的手臂上都长毛。我把自己衬衫的袖子拉下来,盖过手,从里面用手指牢牢抓紧,像用绳捆牢的袋子。我不得不捆牢袖子站在那一阵,以避免动手,避免去抓掐、勒脖子。

  横梁边上的燕子探头看过来,整个白肚皮都露在巢外。它叫都不叫一声。叔叔举起沉重的锤子,我跑进院子,站到李树下,双手捂住耳朵。空气炎热空旷。燕子没有一起出来,它不得不在一场死刑上空孵蛋。
  一村子的陌生狗都在院子里。它们舔舐粪堆枯草上的血迹,把蹄子和皮毛碎片拖过打谷场。叔叔从狗嘴里扯下它们。可不能让狗把这些带到大街上去。
  留在粪肥上的是两只眼睛。猫用尖牙刺入其中一只。它发出咔啦啦的破裂声,淡蓝色的浆水迸溅在猫的脸上。猫颤抖着身子,叉开僵硬的四肢走开了。
  叔叔锯碎一根骨头,骨头有他的胳膊那么粗。
  父亲把带有红色斑点的皮毛钉在谷仓墙壁上晾干。中午的日头会照到那里。几个星期后,我的床前多了块小牛皮。
  每天晚上我都把这块床前地毯拖出去,因为夜里我会在脖子上感觉到它所有的毛发。我梦见,我必须用刀叉吃掉那块皮,我吃下去,吐出来,还得继续吃,再吐出更多的毛。叔叔说,你必须把所有的东西都吃掉,不然就得死。我躺在那里死掉的时候,梦醒了。
  第二天夜里,父亲强迫我骑在小牛背上。他驱赶我们走过一片草地。花朵开得又高又密。我们在草地正中,我身下小牛的脊柱断裂了。我想要下来。然而父亲在喊叫,继续驱赶我穿过周围所有的草地,草地广阔得没有尽头。父亲驱赶我们渡过河流,父亲狂叫,我们跟着回声穿过树林。
  小牛跑得气喘吁吁,巨大的恐惧让它一头撞上一棵树。它的鼻孔里流出鲜血。我的脚趾、漂亮的凉鞋和衣裙上染上了血。小牛倒下的时候,我身下的土地满是鲜血。
  母亲啪的一声打开灯,说早上好,把红色斑点的小牛皮地毯铺到我床前。起床的时候房间在旋转,大片炎热的阳光照在我脸上,我迈出一大步跨过小牛皮地毯。中午母亲从牛棚里拎出挤奶桶,拎进厨房。牛奶上浮着泡沫。我在桶里寻找玫瑰红色的牛奶。必然有血混在里面。挤奶桶是温热的。我用双手环抱着它,长久地倚靠在上面。
  母牛对着空空的枯草堆哞哞叫了一整天。它碰都不碰饲料。它一整天都只饮水,只啜饮冷水,喝水时把脑袋深深埋进桶里,直没到耳尖。
  每天中午母亲都把温暖的、带着母牛体温的牛奶拎进厨房。我问她,要是别人把我从她身边夺走,要杀我,她是否也会悲伤。我倒在柜门上,我的额头上鼓起个蓝色的肿块,我的上唇肿胀,手臂上多了块紫色的斑。一切都来自那个耳光。
或许您还会喜欢:
我是猫
作者:佚名
章节:23 人气:0
摘要:夏目漱石,日本近代作家,生于江户的牛迂马场下横町(今东京都新宿区喜久井町)一个小吏家庭,是家中末子。夏目漱石在日本近代文学史上享有很高的地位,被称为“国民大作家”。代表作有《过了春分时节》《行人》《心》三部曲。 [点击阅读]
我的名字叫红
作者:佚名
章节:58 人气:0
摘要:如今我已是一个死人,成了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尸。尽管我已经死了很久,心脏也早已停止了跳动,但除了那个卑鄙的凶手之外没人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而他,那个混蛋,则听了听我是否还有呼吸,摸了摸我的脉搏以确信他是否已把我干掉,之后又朝我的肚子踹了一脚,把我扛到井边,搬起我的身子扔了下去。往下落时,我先前被他用石头砸烂了的脑袋摔裂开来;我的脸、我的额头和脸颊全都挤烂没了;我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满嘴都是鲜血。 [点击阅读]
我的爸爸是吸血鬼
作者:佚名
章节:81 人气:0
摘要:序幕那是萨瓦纳的一个凉爽春夜,我的母亲走在石子路上,木屐像马蹄似的敲得鹅卵石哒哒响。她穿过一片盛开的杜鹃,再穿过铁兰掩映下的小橡树丛,来到一片绿色空地,边上有一个咖啡馆。我父亲在铁桌旁的一张凳子上坐着,桌上摊了两个棋盘,父亲出了一个车,仰头瞥见了我母亲,手不小心碰到了一个兵,棋子倒在桌面,滑下来,滚到一旁的走道上去了。母亲弯下身子,捡起棋子交还给他。 [点击阅读]
战争与和平
作者:佚名
章节:361 人气:0
摘要:“啊,公爵,热那亚和卢加现在是波拿巴家族的领地,不过,我得事先对您说,如果您不对我说我们这里处于战争状态,如果您还敢袒护这个基督的敌人(我确乎相信,他是一个基督的敌人)的种种卑劣行径和他一手造成的灾祸,那么我就不再管您了。您就不再是我的朋友,您就不再是,如您所说的,我的忠实的奴隶。啊,您好,您好。我看我正在吓唬您了,请坐,讲给我听。 [点击阅读]
户隐传说杀人事件
作者:佚名
章节:10 人气:0
摘要:没有想到拉动门栓时竟然发出惊人的响声,令男子吓了一大跳,好在风声掩去了这一声响,没有惊动房间里的人。从太阳落山的时候起就起风了。风儿摇动着树林里粗壮的树枝。整座山峦开始呼啸,呼啸声掠过屋子的屋顶。已经到了11月的月底,天空却刮起了在这季节里不可能出现的南风。据村子里的老人说,现在这个时候刮这样的风,不是一个好兆头。但愿这不是出事的征兆。对男子来说,就是靠着这风声,才使他在拉动门栓时没有被人发现。 [点击阅读]
手机
作者:佚名
章节:35 人气:0
摘要:“脉冲”事件发生于十月一日下午东部标准时间三点零三分。这个名称显然不当,但在事情发生后的十小时内,大多数能够指出这个错误的科学家们要么死亡要么疯癫。无论如何,名称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影响。那天下午三点,一位籍籍无名的年轻人正意气风发地在波士顿的波伊斯顿大街上往东走。他名叫克雷顿·里德尔,脸上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步伐也特别矫健。他左手提着一个艺术家的画夹,关上再拉上拉链就成了一个旅行箱。 [点击阅读]
拇指一竖
作者:佚名
章节:17 人气:0
摘要:贝瑞福夫妇对坐在早餐桌前,他们和普通的夫妇没什么不同,这时候,全英格兰至少有好几百对像他们这样上了年纪的夫妻正在吃早餐,这一天,也是个很普通的日子——一星期七天之中,至少有五个这样的日子。天空阴沉沉的,看起来像是会下雨,不过谁也没把握。 [点击阅读]
拉贝日记
作者:佚名
章节:32 人气:0
摘要:胡绳60年前,侵华日军制造的南京大屠杀惨案,是日本法西斯在中国所犯严重罪行之一,是中国现代史上极其惨痛的一页。虽然日本当时当权者和以后当权者中的许多人竭力否认有这样的惨案,企图隐瞒事实真相,但事实就是事实,不断有身经这个惨案的人(包括当时的日本军人)提供了揭露惨案真相的材料。最近,江苏人民出版社和江苏教育出版社共同翻译出版了《拉贝日记》。 [点击阅读]
挪威的森林
作者:佚名
章节:20 人气:0
摘要:编者语我们为什么选择村上春树?不是因为他连获日本文艺界的奖项:也不是因为他的作品高居日本畅销书榜首:更不是因为他的作品掀起年轻一代的抢购热潮,突破四百万部的销量!那么,为什么?答案是:他和他的作品带给我们思想的特异空间,而轻描淡写的日常生活片断唤起的生活气氛令我们有所共鸣。更重要的是他以六十年代的背景道出九十年代,甚至世世代代的年轻心声。 [点击阅读]
推销员之死
作者:佚名
章节:22 人气:0
摘要:前言阿瑟·米勒,美国剧作家,1915年出生在纽约一个犹太人中产阶级家庭,父亲是一个时装商人,他在哈莱姆上小学,布鲁克林上中学,中学毕业以后工作了两年,后来进入密执根大学,大学期间开始戏剧创作,写了4部剧本,并两次获奖。他第一部在百老汇上演的剧作是《鸿运高照的人》(1944),成名作是1947年创作的《全是我的儿子》,作品获当年度的纽约剧评界奖。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