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大染坊 - 第三十章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夏天的一个早上,兴业兴家高高兴兴地走进宏巨染厂。随后,寿亭穿着圆领汗衫走来。没了右手的老杜好像不大高兴,但还是笑着说:“掌柜的,早呀!”
  寿亭也说:“早!”说完就往里走。他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来问:“怎么就剩下你自己了?老王呢?”
  老杜叹口气:“唉!掌柜的,老王病了。”
  寿亭答应一声,又往前走,走出去有十几米了,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急匆匆地折了回来:“我昨天还见他,今天怎么就病了?这十几年他从没请过假呀!”
  老杜一看寿亭那表情,也只能实说:“掌柜的,老王这病有些时候了,断不了地吐口血。我也劝他告个假去看看,他就是不去,只是一把一把地吃药丸子。可那病还是不见轻。掌柜的,俺兄弟俩跟着掌柜的从青岛到济南,这十几年来,年年多发给俺俩钱。俺俩也给厂里出不了什么力,本来脸上就挂不住,心里放不下的,再……”
  他的话还没说完,寿亭抬手抽了他一个极其响亮的嘴巴:“混蛋!老王在哪里?”
  老杜捂着脸,含着泪说:“老王觉得自己不行了,想收拾一下回老家。他不让我给掌柜的说。”
  登标站在车间门口看着工人上班,一看寿亭打残废,马上跑过来:“掌柜的,这是怎么了?”
  寿亭气得呼呼直喘:“什么也别说了,你,上车间找上两个人,再去老吴那里拿上钱,抓紧去老王家。他一口一口地吐血,这个王八蛋不去医院,一把一把地乱吃药丸子。觉得自家不行了,想回老家去等死。他娘的还有你,你这把头是怎么干的?全他娘的一窝子糊涂虫!去,快去!去那外国人开的和瑟医院。先住上医院,看看是怎么回事,赶紧打发人回来告诉我。”
  登标答应着,飞奔而去。
  寿亭看着老杜,老杜吓得想下跪,寿亭忙拉住他:“老杜,咱既是同乡,也是多年的弟兄们,你这事办得不对呀!你俩从二十多岁就站在厂门口,现在都四十多了。我天天看着你俩站在这里,一个少了右手,一个少了左手。我陈寿亭没什么能耐,但是我愿意让弟兄们知道,这辈子跟着我,没有跟错了人。老王长病你不告诉我,他也不告诉我,你让我怎么想?不错,看病是得花钱,那能花多少钱?花了咱再挣呀!咱的布都卖到了广东,这么大的工厂还看不起病?你俩轧断了手,我一辈子欠着你俩的情。你呀,老杜,伤了你六哥的心了!”寿亭说罢潸然泪下,一甩手,走了。
  东初的汽车开过来,他一看大哥没像以往一样在厂门口站着,就停下车,问门房:“大掌柜的呢?”
  门房冲那边一指:“大掌柜的在那儿呢。咱那棵枣树不知为什么突然死了。”
  东俊看着那棵碗口粗的枣树,一脸的迷惑与哀伤,不住地摇头。
  东初放下汽车后,走过来:“大哥。”
  东俊没有回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东初说:“大哥,死了一棵树至于这样吗?”
  东俊慢慢地回过头来:“老三,当初咱从博山来济南开染厂,咱爹让佃户挖了这棵树来种上。当初你在北平上学,不知道——这棵树只有指头那么粗。咱爹说,这枣树既耐旱,又耐涝,那意思就是让我挺住。这些年,我只要遇见难事儿,就看着这棵树,一切也都觉得无所谓了。这些年来你兴许也看到了,我每天从这棵树下走,天天抬头看看。可是今年春天,这树就死了一半,我的心里就咯噔一下子!又是浇水,又是上肥,总算活过来了。后来开了一树花,可是一个枣也没留下。这不,自从上个礼拜开始,叶子就开始干,怎么浇水也没有用了。唉,我是想呀,自打灭了訾文海,这两年多来,咱的买卖顺风顺水,一天比一天好,这棵树怎么突然就不行了呢?这是个什么征兆?唉——”
  东初忙安慰:“大哥,这棵树在这里有十几年了,你和它有了感情。实际上树并没有灵性,它是植物,和咱的买卖没有关系。这夏天不能挪树,等明年开春儿,咱再种上一棵。咱再从老家挪一棵来。”
  东俊苦笑:“我一看这棵树,就想起咱爹来。唉,咱拼打了这么多年,工厂总算成了气候,咱的货也卖到了武汉。这么好的买卖,这树怎么就死了呢?”
  东初用手扶着哥哥的后背,慢慢地向办公室走。一路上,东俊不住地叹息。
  寿亭坐在小圆桌那里喝着茶,看着墙上林老爷的题字。飞虎把电扇往这边搬了搬,寿亭说:“飞虎,这两年给我端茶倒水的,还行吧?”
  飞虎笑着:“可是行!你就是不管饭,光让我听你说话都行!”
  寿亭说:“行!小子,会说话,比你叔强。飞虎呀,刚才你没进来的时候,我坐在这里想,这宏巨染厂的人,我没骂过的兴许没几个,这里头就有你和文琪。飞虎呀,东家还没来,你坐下,咱爷儿俩说几句。”
  飞虎看看寿亭,不敢坐。
  寿亭一欠身子,拉着飞虎坐下。飞虎虽说是坐着,但只是虚坐在椅子边上,随之给寿亭添茶。
  寿亭看着那“一炮巡河,三言御倭”说:“自打前两年灭了那訾文海,咱们的货出郑州,过衡阳,一阵子杀到了广东。这济南府也因为有了这些染厂、纺织厂、面粉厂,在全中国扬了名。买卖也挺顺。可是飞虎——”他盯着飞虎,目光里有些疑惑,“这些年一直着急上火的,这乍一肃静了,我这巡河炮咋不知道往哪里打了呢!”
  飞虎说:“掌柜的,我还是站着和你说话吧,坐着我害怕。”说着就想站起来。寿亭哈哈大笑,拉他坐下:“飞虎,你知道我是怎么走的运,发的财?”
  飞虎傻笑:“掌柜的本事大,这谁都知道。”
  寿亭说:“你说得不对。是因为我先是碰见了好心人,后来碰上了明白人。没有这些人,我就是一堆狗屎!虎呀,我有些老了,回想这一辈子,觉得应当先做人,然后才能做买卖,做不好人,那买卖也做不好,就是做好也长不了。虎呀,我和你叔就和亲兄弟差不多。当初我派他去青岛元亨下蛆,他连眉头都不皱,真是好样的!当初咱要是青岛打不响,也就没有后来的这些故事了。他比我还小一岁,可是去年就死了,我一想起来,心里就难受。”寿亭低下了头,飞虎的头也低下了。寿亭叹了一声,淡淡地说:“虎呀,明天,你就别在这里给我倒水了,我给老吴说好了,你去账房学着买卖吧,去学着认字。今年你才十七,认字还来得及,别和我似的,在上海把报纸都拿倒了!”
  飞虎站了起来。
  家驹提着公文包皮急匆匆地往寿亭办公室奔,然后跑上了楼,一下子把门撞开,飞虎惊得站起,退到一边。寿亭也愣了一下:“怎么了?”
  家驹把包皮往旁边一放:“六哥,今天早上我听英文广播,说日本人正在打宛平,在卢沟桥与中国守军干起来了!”
  寿亭大张着嘴:“天呀——”
  家驹急问:“六哥,咱们怎么办?”
  寿亭呆呆地说:“北平离天津太近了,天津本来就驻着日本兵,开埠危险呀!家驹,快!给涛飞文东发电报,让他们不要把一个J8工厂放在心里,能处理的都处理了,不能处理的,扔了不要了,让他们带着家眷来济南,看看再说。”
  家驹说:“六哥,不至于吧。这一回,咱们的军队总算放了枪,和日本人打了一阵。加上守天津的又是张自忠,那可是有血性的军人啊!他就能眼睁睁地看着日本鬼子占领天津?我觉得……”
  寿亭抬手制止他:“家驹,你不知道。林老爷子对我说,蒋介石此人很有心计,他对他的部下极好,甚至都兄弟相称。日本人在皇姑屯炸死了张作霖,那是张学良他爹呀!张学良和日本人有杀父之仇呀!可是老蒋一句话,张学良一枪不放,弃了东三省。这都是老蒋那‘义气’起了效。去年张学良在西安,又是哭谏,又是跪谏,实在没了法,这才把老蒋扣起来。现在张学良在哪里?还不是给送上了军事法庭?咱再说一件事,远宜她男人那也是好样的,他和日本人也有亡家之恨。他是一个专门在山地作战的军官,据林老爷子说,霍长鹤极有才能,不用看,只听那动静,就知道炮弹是从多远处打来的。老蒋怕他帮着张学良,生生地把他调到国防部,待如上宾,还给了个肥差。又是加官,又是给钱,远宜坐月子,还派人送了礼。他没血性?还不是乖乖听话儿?张自忠是一个师长,老蒋要是不让他打,他敢怎么样?咱再说说咱厂里,咱的买卖这么好,我为什么不让再添机器?就是林老爷子支的招。钱咱可以带着走,机器能带走吗?要是没有林老爷子,家驹,咱比现在还着急。你快去办吧!”
  家驹并没站起来:“六哥,我觉得济南不要紧,有黄河隔着呢!”
  寿亭苦笑一下:“家驹,别人说这话,我不在意,你说这话,我就觉得不对了。咱在青岛待了这么多年,你看见青岛港里有一条中国的军舰吗?有吗?一条也没有!日本人根本不会从北边来,他会顺着胶济一路西进,三天就能打到济南。林老爷早说了,整天是什么蒋桂大战、中原大战,除了和李宗仁打,就是和冯玉祥打,再加上他娘的剿共,咱缴的那些税,全买成了陆地上用的家什,哪里有海军呀!林老爷子,小侄这里谢了!”寿亭抱拳在胸,仰望天棚,“家驹,要不是人家,咱这染厂还不得扩大三倍呀!”
  家驹紧张起来:“既然形势这么危险,咱那两万件布就别往这运了!”
  寿亭叹口气,苦涩地笑笑:“晚了!昨天祥荣来了电报,咱和三元一共是三万件。因为数量大,专门组了一整趟车,今天早晨就发出来了。你快,快打电话,把这事告诉东初,让他们抓紧到我这里来。天哪!这是他娘的什么国,什么政府呀!老蒋呀,你可害死这些买卖人啦!”
  上海,林祥荣办公室,他站着给铁路局长打电话:“刘局长,帮帮忙!让那辆专列停下,不要再往前开了!”
  刘局长说:“我刚问过,车已经过了真如,这时候快到苏州了。”
  林祥荣一头大汗,孙先生站在旁边双手直抖。林祥荣说:“刘局长,就是到了苏州也得停下!对方是诈骗犯,你要不让车停下,我们林家就完了!刘局长,停下吧,就算我和我爸爸求你了!祥荣在这里给你跪下了!”说着真的跪倒,“刘局长,你是前辈,咱们也是多年的世交,你就帮帮我们吧!”
  刘局长叹了口气:“唉,祥荣,这不是小事呀!让我想想。”
  林祥荣跪在地上,双手抱着电话,汗流满面。这时,刘局长说:“好吧,原车运回吗?”
  林祥荣跪着说:“原车运回。祥荣及林家全体感激你的大恩大德!我给你磕头了!”
  刘局长说:“好吧,我这就命令调整运行图。运回后停在哪里?”
  祥荣站起来:“把车甩进北货场,随后我就让人去卸。”
  刘局长说:“好,最晚也就是明天就能回来。告诉伯清兄,让他放心吧!你净给我添乱子,不收到款子就发车!好,我挂了!”
  林祥荣放下电话,孙先生过来把他搀起,慢慢地坐回椅子上。一头大汗直往下淌。孙先生递上湿手巾,林祥荣拿着,呆呆地说:“给我六哥发电报,让他放心吧,专列停下了。”
  孙先生说:“陈老板并没来电让停运,咱……”
  林祥荣抬着手:“不用说了。国家都这个样子了,生意,已经做到头了。运了去,我六哥多年的心血,就都给了日本人了。我一个人坐一会儿,掐断我的电话线,告诉我爸爸,我马上回家。”
  孙先生答应着出去了,祥荣的眼泪从脸上淌下来。
  南京东路上,一片恐慌,各商店门前全是抢购的人群,马路上有人扛着面,有人扛着布,人们在乱跑着……

  林公馆里,林老爷和老伴拉着手坐在长椅上。老伴把另一只手压在老爷子的手背上安慰着。
  林老爷表情平静,一言不发。一个佣人进来说:“老爷,商会来的电话,是谢会长。”
  林老爷没回头,只是淡淡地说:“告诉他,我已经退出商会了。”
  这时,林祥荣进来了,母亲站起,林祥荣坐在了父亲对面:“爸爸,我把那辆专列截下了。这事办得对吗?”
  林老爷看着儿子:“好呀!荣儿,你也成熟了!”他十分难看地一笑,“可是国家也不行了。这都是天意呀。”说罢,浅浅地笑着。
  林祥荣看着父亲:“爸爸,那些布运回来怎么办?现在正在抢购,张德裕贸易行正在囤货,交易所的布价一路狂升,我们是不是卖掉?”
  林老爷笑笑:“荣儿,你让我自豪,也让我感动,你商业的头脑越来越灵。只是,天公不佑我华夏,可惜呀,林家另一代的商业英才没有机会啦!”
  佣人送来了茶,祥荣给父亲倒水,表情很凄哀。
  林老爷说:“把那三万件布高价卖给张德裕,逼着他用美金交易。他如果不要,就减一点卖给周得海,刚才他来过电话,同意用美金交易。然后,把卖布的钱,按两万件、一万件分开。三元的那一部分,你去电报问问东俊东初怎样处理。寿亭那部分钱,一半继续持有美金,一半用美金买成黄金。”林老爷冷冷地一笑,“‘盛世的古董,乱世的黄金’,这句话今天算是用上了。我就不信泱泱大中华——”他的嗓门儿突然提高,“就这样长久被日本鬼子欺负!祥荣,留下这笔钱,也就给你六哥留下了翻身的本钱。”说罢,剑眉竖起,满脸恨意,腮上的肌肉抽搐着。
  林祥荣问:“爸爸,咱们怎么办?是接着干还是渐渐地收口?”
  林老爷说:“荣儿,北平卢沟桥虽然离着上海很远,但上海比济南更危险。日本人本来就在上海、苏州、昆山有驻兵权,自今年春天以来,这三个地方都增了兵。日本军舰就泊在吴淞口。蒋介石忙着剿共,买的军火全是山炮机关枪之类,中国哪有海防呀!自甲午海战以后,中国海军实际上已经不存在了。”
  林祥荣点点头,看着父亲那平静而悲壮的脸。
  林老爷淡淡地说:“荣儿,咱林家,是帮办入行,买办起家。咱们是在外国物资与中国市场之间,上下其手。上海人把买办称作‘康摆渡’,咱们就这样摆渡来,摆渡去,投机取巧,从小到大。现在咱们有四个印染厂,六个纺织厂,两个橡胶厂,一个锅炉厂,也算是上海数得着的买卖了。这些年来,我也好,你爷爷也好,虽然是投机钻营,甚至囤积居奇,哄抬物价,到了后来甚至操纵市场,但那仅仅是为了赚钱,并没干出辱没祖宗的事情来。”说着林老爷站起来,从博古架上拿下一个玻璃盒子。这盒子里面红绒衬底,上面放着指甲大小的一块瓷片。他坐下后,把盒子放在茶几上,小心地打开盒盖,爷儿俩看着那块薄瓷片。“荣儿,在所有的瓷器中,这碗是最难烧制的,大碗,更难烧制,因为胎子薄,不等晾干进炉,胎子就变了形,碗口也就不平了。咱家——那时候你也就是有两三岁——就有这样一个宣德官窑的大碗,直径三尺,就这么薄!要说价值连城,那是说小了,根本就没价儿!当时收藏界称之为‘一碗胜万瓷’。那个大碗,摆在一个专门的架子上,要是想动动地方,要六个人围起来,小心地捧着,稍微用力不均,那碗就能断了。那是国宝呀!不能给外国人呀!正好,英国远东公司的经理史沫特到我们家来,一见这碗,张嘴就要买。咱当然不能卖,可是当时咱正和英国人做着买卖,不敢得罪人家。你爷爷就说买什么,既然你喜欢,送给你吧。史沫特非常高兴,就过去摸碗。你爷爷装着出去方便,对两个下人交代了两句。回来之后嘱咐下人小心地往外抬,两个人也就真小心翼翼抬着往外走。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是我们的本家,我得叫他二伯。二伯倒退着走在前面,过门槛的时候故意摔倒,那个碗也就碎了。你爷爷心疼得当场就昏过去。这就是林家的家风!宁可疼昏了,国宝也不能给外国人。这就是我们林家的气节!也是我们家这些年聊以自豪的地方。咱家是发财了,甚至是发了不义之财,但是咱家,进口,没进口过一钱鸦片,出口,没出口过一件国宝!阿荣,明白了吗?”
  祥荣一脸肃穆,认真地点点头:“爸爸的意思是——”
  林老爷拉过儿子,坐在自己身边:“过去咱们东三省朋友那么多,现在都不来往了。他们为了自己的那点生意,保财舍节,现在被逼都干了伪差事。难道我们也要步其后尘吗?如果日本人真的占了上海,拿刺刀逼着你,你能不干吗?我知道自己没有那样的勇气。荣儿,趁着现在工厂还值点钱,我们全卖掉吧!你说呢?荣儿,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人生的得与失,其实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说罢深情地看着儿子。
  林祥荣拉着父亲的手,坚定地说:“爸爸,我们家,就是一切都从头再来,也不能在日本人的刺刀下面发财!”
  林老爷长叹一声,父子俩的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二日,在八一三事变的前一天,林氏企业被后来的汉奸商人张德裕以极低的价格买去。经营六十余年的林氏家族就此退出商界,结束营业。
  远宜家,她急得在屋里来回走。老妈子抱着孩子在院里坐着,逗着孩子玩。这时,长鹤的汽车飞驰而来,还没等远宜出来,长鹤就从车上跳下来,随走随解军装的扣子。他连院子里的孩子也没看,直接冲进屋来,把上衣猛摔到墙上:“他妈的,我的肺都快气炸了!”坐在沙发上,摸过烟来,然后又扔下,“这是要干什么!”
  远宜过来拉住他:“你小点声!”
  长鹤怒目而视:“大也不过是个死!不说增兵,倒是讲和。从金元,到明清,北平就是中国的国都,那是京畿重地。大批的飞机就在徐州,增援一下又有什么不好!炸他一顿还不一样讲和吗?哼,反倒说我乱言误国。抓了张少帅,扣了杨虎城,怕我不满,把我调到作战部,我想这可来了机会!还什么抗战不分前方后方,全是胡扯!”
  远宜按了一下他的手,站起来过去把门关上。院里的那两个卫兵知趣地去了院子门口。老妈子也抱着光复往外走了走,但是没出院子。
  远宜倒了杯水端过来,然后扶着长鹤的肩坐下:“消消气,喝杯水。长鹤,军人是要服从命令的。别生气了,我比你还急,一天到晚在家为你担着心。”
  长鹤炯视着门口:“你看看这个中国,日本人四处有驻兵权,从吴淞到舟山,全是日本人的军舰。日本要是大国,那也罢了,一共他妈的和个鞋底大小,根本没有能力和中国全面开战。怕它干什么?就是因为不战而退,它才有恃无恐。我在日本多年,全面地考察了它的国民产业,十分脆弱。日本人是用中国的资源侵略中国。我今天说了这些,你猜那蒋委员长说什么?”
  远宜看着他,长鹤说:“他说,他到日本的时候,我还在上小学呢!好,既然不听我的,为什么夜里四点把我叫了去?远宜,你知道今天谁最忙吗?外交部!忙着要求国际调停!我说飞去北平亲自看看,哼,怕我不回来了。错呀!”长鹤仰天长叹。
  远宜拉过他的手来抚摸着。长鹤慢慢地说:“告诉六哥准备南迁吧,北平一旦失守,日本人就会直扑济南,那是中国最重要的战略要地之一。远宜,你也准备准备吧。今天已经讨论到迁都的事情了,是昆明还是重庆,还没定下来。唉,让人心寒呀!”
  远宜问:“南京有长江之险,难道也守不住?”
  长鹤原样没动:“日本人会从上海打过来。唉!这时候他该想起那些海岸炮来了。”长鹤自嘲地笑着,“得时,得势,堂堂的少将,仅是个摆设。远宜,你嫁了个行尸走肉呀!”
  远宜伏在他的胸前:“别这样想。北平的事情可能会有转机。我陪你喝点酒吧。”
  长鹤好像没有一点力气,他看着天棚:“保不了国,就保家吧。你明天打电报给六哥,就说西南可以安家。”
  远宜说:“我想去一趟。”
  长鹤猛地坐正了,拉住她的手:“远宜,要不是为了你和光复,我今天就跳起来了。咱们已经有了一次沦陷的经历,别再冒险了。六哥是明白人,知道该怎么办。我求你不要去,我实在受不了了!”说着把远宜抱过来,嘤嘤地哭起来。
  下午,开埠染厂周涛飞办公室,他和丁文东二人站着说话。
  涛飞说:“你去花旗银行,汇丰也行,把刚卖的这些钱也都买黄金。从今天开始,给工人发双薪,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干,把仓库里最后的那三百件布全印出来卖了。街上正在抢购,各染厂都缺布,如果有要坯布的,也卖。然后,你带着金票去济南,我等着和德国人办交接,随后去找你。合同已经草签了,德国人还要请示国内总部最后定夺,只要一回电报,立刻就能交接。一旦交接完毕,我带着剩下的钱,立刻去济南。”
  文东说:“这些事情都没问题,只是我觉得咱这厂卖的价钱太低,便宜了德国人。”
  涛飞说:“这十几天来,六哥一天一遍电报来电催我,让我直接把工厂扔了。德国人虽然给的价钱低,但也比扔了强。德国人就是趁着咱这国难,所以来发咱的财。文东,随着张自忠和日本人的交涉,战事好像有了些转机,可能日本人一时半会儿还打不进来。金价也开始落了。你快去吧,别不知道哪里再响一炮,哪怕就是不小心走了火儿,金价还得上去。虽然咱的钱大部分换成了美金,但什么也不如黄金。你把所有的钱全买成金子。就这么定了!拿着金票比什么都踏实。”
  早上,寿亭在办公室里急得直转,来回乱走。
  家驹进来了:“六哥,咱厂里的布全卖完了。我又给涛飞发了一封电报。”
  寿亭站住:“都什么时候了还卖工厂?都什么时候了!家驹,我得去天津把他俩抓来!这样不行。一会儿打,一会儿停,我都快疯了!”
  家驹扶着寿亭坐下:“六哥,你不能走。你一走,我们这些人全没了主心骨。还是我去。”
  寿亭把眼一瞪:“什么?他俩不来,你再往里陷。不行,你去了弄不回他俩来。这两个守财奴,日本人就在眼皮子底下,还管他娘的什么染厂呀!”
  家驹安慰他:“六哥,从卢沟桥开了火,到这也有十几天了,日本人虽说还闹腾,好像轻了点,兴许一时半会儿的没事吧!”
  寿亭说:“有事怎么办?这些年,开埠染厂的布全去了东北,尽管咱一会儿换一个牌子,一会儿换一个牌子,那些日本特务能不知道是开埠在给他捣乱?日本人最恨的就是开埠染厂。日本人在东北实行什么统一价格,可让开埠弄得,沉阳以西的布就是便宜三分钱。日本人一旦占了天津,能不去找周涛飞?还有那个丁文东,娶了日本老婆,可他比谁都恨日本人。这两个人凑到一块,见了日本人能有个笑脸?要是国民政府向天津增兵派将,咱心里还踏实点,可你听听那戏盒子里,都是放了些什么屁!什么要求国际社会调停,可气死我了!家驹,从今天开始,停止念报纸。不听,我这气还小点儿。”
  正在这时,老吴领着柱子进来了。寿亭一惊,忙站起来迎上去:“兄弟,出了什么事?”
  柱子拉着寿亭的手,哭着说:“六哥,锁子叔病重,周村治不了。我想抬着上火车,可火车怕那病传染,不让咱上。咱爹这才打发我来问你咋办。”
  寿亭一听,脸色蜡黄,拉着柱子呆呆地坐下:“难道真要大难临头?难道锁子叔这是来给我送信?家驹,快打电话给东初,你俩开着汽车去周村。这边我让老吴联络和瑟医院,拉来之后直接去医院。现在走,夜里就能回来。我在和瑟医院等着你。”

  家驹给东初打电话:“东初,锁子叔病重,开上汽车过来……”
  寿亭拉着柱子坐下,慢慢地问:“家里都好吗?”
  柱子点点头:“都还好。按你说的,把所有的染坊都卖了。咱爹咱娘也都搬到了我那院子里。六哥,这染坊都卖了,咱以后干什么呀?”
  寿亭给柱子递上烟:“兄弟,这干什么,一时我也说不上来,咱先这样吧。咱就坐着吃吧,没事儿。那面都买下了吗?”
  柱子说:“整个西屋里垛的全是面,家里的事你就放心吧。日本人是往城里打,兴许不下乡,乡下没有值钱的东西。”
  寿亭说:“这些王八蛋,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你和咱爹咱娘好好地在家里呆着,还有你那些孩子,别乱上街。听见了吗?”
  柱子点头。
  这时,东俊大步流星地进来了,他撞开门冲着寿亭说:“听说咱锁子叔不好?”
  三人坐下来。寿亭说:“唉,前天看门的老王就死在和瑟医院里。东俊哥,难道咱弟兄们就到此为止了?”
  东俊拉着寿亭的手:“六弟,咱就等着吧。苗哥也是急,他让我问问你什么时候有空儿,咱好一块合计合计。”
  寿亭说:“好吧,锁子叔这一病,我看也是凶多吉少。瞎婶子去年死了之后,他就一直没下来床。唉,也八十多岁了。东俊哥,一想锁子叔要走,我的心就和碎了似的,就想起当年他给我的那半块饼来。”说罢泣不成声。
  一轮血红的太阳照着原野,汽车里十分闷热。东初开着车,家驹坐在旁边,用蒲扇给东初扇着。后面,两个工人揽着奄奄一息的锁子叔,一行五人向济南驶来。汽车在土道上颠簸着,顶着太阳。
  两个工人轮流着把毛巾在水桶上洇湿了,然后往锁子叔额头上放。
  东初两眼大瞪着,盯着前方的路,想开快,又怕颤抖,急得两跟通红。家驹的蒲扇越扇越快。
  夜里,医院病床上,锁子叔已经不省人事。寿亭坐在床前,双手捧着锁子叔的左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泪顺着那手往下流着。采芹坐在旁边,也是不住地擦泪。
  家驹东初东俊站在病房外。家驹问一个刚出来的大夫:“大夫,这病人还能撑多长时间?我们好准备后事。”
  大夫摘下口罩:“已经不行了,顶多也就是到天亮。”
  他们几个人进了病房。东俊伏下身子说:“六弟,大夫说锁子叔怕是不能撑到亮了天。咱们……”
  寿亭没有动,只是慢慢地说:“东俊哥,准备后事吧。家驹,让老吴叫开棺材铺的门,今天下午我让他去定下了一口柏木四独的棺材,运到我家去吧。东俊哥,我心里乱,你们就商量着办吧。”说罢寿亭泪如雨下,已经不能言语。
  多少年前的那个冬天的景象,又出现在寿亭的面前,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叔,你放心,谁也不是带着钱生下来的!叔,有财等着我去发,我死不了!锁子叔,你老人家好好地活着,你看我陈六子给你盖青砖大瓦房,看我让你和瞎婶子三顿吃白面!我就不信我陈六子要一辈子饭!”……
  这时,寿亭感觉到锁子叔一抖,他急忙站起来把脸贴上去,然后大叫一声:“锁子叔呀,你可再看小六子一眼呀——”
  众人急拥进来。
  天津日本特务机关,一个汉奸进来说:“伍田先生,周涛飞卖掉了开埠染厂,这两天就办交接。”
  伍田站起来:“想跑,不行。”伍田凑到汉奸的耳边低语,汉奸点点头出去了。
  晚上,汇泉楼饭庄,寿亭和柱子对坐着,腰里还都系着孝带。店里并没有其他客人。
  掌柜的过来了:“陈掌柜的,你这番孝道,兄弟是从心里佩服。济南府谁不知道陈六爷是铁汉子!可早上发丧,你哭得周围那人都起了鸡皮疙瘩。这桌饭,你说什么也不能再给钱!就算我跟着陈掌柜的学做人了。”
  寿亭苦笑着站起来,双手抱拳躬身:“寿亭谢了!”
  掌柜的叹息着走去,随之拿起一块板子,立在了店堂门外,上写“贵客清场”。
  寿亭二人端起酒杯,举过头顶,然后洒在地上。二人泪流不止。
  柱子起身给寿亭斟上酒,自己也斟上:“六哥,我……”
  寿亭不让他说话,把他敬酒的双手慢慢压下:“兄弟,我有话说。拉着锁子叔灵柩的骡车,后天才能到周村。明天早上,我让东初派汽车送你回去。兄弟呀,我十五进的周家,咱俩在一块儿三十多年了。这三十年中,咱经历了多少事呀,可这想起来,就和昨天似的!本来我想找个空儿,咱弟兄俩好好说说话,可是自打日本鬼子在卢沟桥闹腾之后,我就心烦意乱的。天津的那俩厂长也让我揪着心。锁子叔这一去,我的心更乱。兄弟呀,今日一别,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日子。”他的口气极其平静,也极其哀伤。柱子想说话,他抬手不让说:“我又不在周村,你就代我尽孝吧。回去替我问咱爹咱娘好。再有空儿的时候,去趟张店,去看看家驹他爹。我看老爷子也差不多了,也是躺在床上半年多了。兄弟呀,你六哥风风雨雨几十年,脾气又急,张嘴就骂人,哪里有不当的地方,兄弟你就多担待吧!”二人相对流泪,沉默片刻。寿亭擦擦泪,调整了一下情绪说:“回去之后,不要想着干什么买卖。安葬完锁子叔之后,就好好在家过日子。过日子要节省,咱的钱再多,可要是没了进项,也有花完的时候。好比一大缸水,就是用酒盅子往外舀,也有舀干的时候。看着孩子好好念书,好好上进。对那些孩子说,不好好地念书,你六伯就回来骂你。唉!我弄了点金子,已经交给了金彪,他明天带着人,带着枪护着你回周村。回去之后别放在一个地方,分开埋着。虽是不多,但要是省着花,三辈子是够了。兄弟呀,来,咱弟兄俩开始喝酒,我先敬你一个!兄弟,陈寿亭这里谢了!”
  柱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早晨,涛飞文东在办公室里,另外还有洋行来的德国人和中国帮办。交接完毕之后,双方握手,德国人送出来,双方告别。
  涛飞对文东说:“你先回家,带上所有的票据,晚上咱码头上见。三天之后,六哥家驹也到上海,咱们在那里聚齐以后,再和林老爷子还有祥荣商量商量,看看下一步怎么办。”
  文东问:“你这不走?”
  涛飞说:“我沿着厂子再转一圈,算最后的道别吧!走,我先送你到厂门口,然后我从厂门口开始转。唉,这乍一离开,心里还酸酸的。”说罢苦苦地笑。
  二人说着就走到厂门口。周涛飞抬手和丁文东告别。文东向西走了,涛飞站在那里目送着他,然后无奈地摇摇头,苦笑一下,开始往回走。
  他刚一转身,一辆黑色的汽车冲过来,一枝长枪从后窗上伸出,一排子弹打在他的后背上。
  文东走出去并不远,听见枪声忙往回跑,这时,就见那辆黑汽车已经飞驰而去。
  文东跑到厂门口,见涛飞倒在血泊中。文东把他抱起来,涛飞苦笑着,最后说:“人生多么快呀。去,去济南吧。问六哥他们好!”
  文东大声喊:“涛飞——”
  工人们跑出来了……
  寿亭和家驹坐在办公室里,寿亭问:“从天津到上海,三天能到了吧?”
  家驹说:“不知道他俩是坐的法国船,还是英国船。英国船能到了,法国船得四天。”
  寿亭说:“一会儿你给东初打个电话,让他准备准备,咱明天就走,咱先去了等着他。这些天可急死我了。看我见了周涛飞不骂他个狗血喷头……”他的话还没说完,丁文东一头撞进来,扑通跪倒:“六哥,日本人在厂门口打死了涛飞!”
  寿亭坐在椅子上没动,家驹忙过来扶丁文东。寿亭这时盯着门,两眼发愣,直勾勾的,一言不发。家驹他俩赶紧过来叫:“六哥,六哥——”
  寿亭把手搭在家驹的手上,想慢慢地站起来,文东挽着他另一只胳膊。可寿亭站了两下,没有站起,只好再坐下,坐下之后,又想站起来,站了几次,还是站不起来。寿亭一急,往上猛一蹿身,身子站得笔直,随之昏过去……
  东俊正在办公室里,东初一头撞进来,两眼通红:“大哥,不好了!周涛飞被日本人杀了,六哥一急,口吐鲜血,人事不知。”
  东俊扶着桌子,慢慢地站起来:“日、本、鬼、子,我日你祖宗!六弟——”他张着手向门外冲去。
  林老爷和老伴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说话:“这回寿亭来了,我就扣住他,不让他再走。我要天天和他在一块儿说话。”
  老伴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寿亭一会儿一个笑话,一会儿一个笑话,笑得都肚子疼!”
  林老爷说:“这些天我想来想去,中国不是商人待的地方。欧洲也乱哄哄的,希他拉(希特勒)也闹得紧,我看也是麻烦不少。我和阿荣商量了,咱叫上寿亭他们,一块儿移居美国吧!”
  老伴说:“你和阿荣家驹他们可以,我和寿亭一句英语都不会讲,去了做什么?”
  正说着,林祥荣跑进来:“爸爸,不好了!周涛飞被日本鬼子杀害,六哥一急,住进了医院,上海不来了。我去济南看看吧!这是电报。”
  林老爷没看电报,慢慢地站起来,老伴在一边扶着他,两三个佣人也过来搀住。林老爷推开他们,两眼怒视:“我要是蒋介石,早自己吊死了!”
  一个佣人从屋里搬来了椅子,大家扶着林老爷子坐上去。林老爷老泪纵横,老伴给他擦着,林老爷拉住太太的手:“周涛飞才三十多岁,那是少见的商业奇才,就这样死了,这是为什么呀!寿亭也不知道怎么样了!”林老爷举首向天,“天呀,国民政府呀,怎么这么多窝囊废呀!”说罢,顿足捶胸,咳嗽不止。众人齐忙。佣人端来水,林老爷喝进去,又吐了出来,林太太说:“快去叫医生!”
  一个佣人跑了出去。
  林老爷止住了咳,摆摆手。然后抬起头,拉住了祥荣的手:“荣儿,我们哪里也不去了,我就在这里!就在这里看着,看着日本鬼子到底还能怎么样!我倒是要看看这个蒋委员长,怎么对中国人交待!”他呼呼地喘着,“我要好好地活着,我要看着日月重光!我哪里都不去,就在生我养我的大上海!”说罢又是大咳不止。
  祥荣点头,满脸是泪:“爸爸,我们陪着你!”
  林老爷稍微平静了一些,对祥荣说:“去济南,祭奠周涛飞,看望陈寿亭!”他转向老伴,“淑敏,你去研墨,我要写下我的心痛!”说罢放声大哭。
  书房内,多人扶着林老爷,林老爷手拿提斗大笔,写下一副十二尺长的大挽联:
  国祚将尽西山日薄空劳少年捐身躯
  山残水剩东海涛飞何是商贾过零丁
  林老爷的泪,滴在纸上。笔掉在了地上,人也软下来……
  一九三七年七月三十日,北平天津双双沦陷。
  天凉了,树上的叶子也已落去。寿亭倚在家中的床上,家驹老吴在病床前,金彪和几个人站在院里。
  寿亭拉着家驹的手:“兄弟,林老爷用当初訾文海扔下的那些钱,在法租界里买了两个小楼。本来是想等着咱俩去住的,院子里还有个带棋盘的石桌子,老人家还等着再用巡河炮和我杀几盘。可涛飞死后,我的魂都散了。涛飞呀,你把你六哥疼煞了呀!”说罢放声痛哭,众人无不落泪。
  采芹过来劝解:“寿亭,你把这些人叫来,是要说事的。先别哭了,啊?等着光剩下咱俩的时候,你再哭。寿亭,听话!”
  寿亭勉强止住了哭声,稍微稳定了一下说:“那两座小楼,涛飞老母妻儿和文东住了一座。你别在这里陪着六哥,日本人已经打到了潍县,另一路也打到了德州、恩城。与其都在这里等死,不如你先逃生。你带上那些孩子们走吧。这里有你六嫂陪着我,就行了。家驹呀,咱弟兄们一生相伴,时候也够了。林老爷子在上海给咱存着钱,万一你六哥不在了,你就用那钱,替我给涛飞的老母养老送终,看着涛飞的儿子长大成人。陈寿亭在这里谢了!”说罢要起身,众人按住。家驹已经泣不成声,把头伏在了寿亭手上。寿亭说:“你起来吧,我和老吴有话说。”

  家驹哭着去了院外。老吴坐在那个凳子上,寿亭拉着他的手:“老吴,我什么话也不说了。你回去之后,让弟兄们散了吧,发钱给弟兄们,让他们另找饭碗吧!”
  老吴含着泪问:“每人多少?”
  寿亭笑笑:“你就和东家商量着办吧。跟着咱去青岛的,多发些,剩下的那些人,唉,你就看着发吧。你起来吧,把金彪叫进来。”
  金彪来到床前就跪下。寿亭苦笑:“兄弟,坐下说话,六哥没劲拉起你来。”
  金彪坐在凳子上,寿亭拉起他的手:“金彪,我什么也不说了,日本人打东北,咱弟兄才遇见,这遇见就是缘呀!金彪,你得帮六哥办件大事儿。”
  金彪哭着说:“说吧,掌柜的,要命,你这就拿走!”
  寿亭说:“这韩复榘整天在戏盒子里说,誓与济南共存亡,这是咱惟一的盼头儿。咱盼着他能挡住日本人,咱不当亡国奴。可是咱也得有点准备。从明天开始,一般的工人都回家了,我让老吴留下了十几个人。你是电工,比我内行。你听着,你把两路火线全进电机,所有的机器都这样接上。我让东家从普利门的化工行买了一百大桶汽油,明天一早就送来。你把这些油放在咱厂里重要的地方,好机器跟前多放,孬机器跟前少放,新车间里多放,旧车间里少放。你也想个法儿,把电线接过去,把线扯在厂后墙外边的那个小屋里。只要日本人来占咱宏巨染厂,你就合闸,我要让宏巨染厂一片火海!从明天开始,你也不用来看我了,你就住在那个小屋里。文琪到点就给你送饭,你一刻也不能离开那个地方!韩复榘如果真能挡住日本人,咱就接着干;挡不住,咱这工厂也不能留给日本人!兄弟,听明白了吗?”
  金彪点点头:“掌柜的,你就放心吧!”
  天,渐渐地冷了,人们穿上了棉衣。
  苗先生打电话给东俊:“东俊,我刚从寿亭那里回来。这天公真是显了灵了,寿亭前两天都交代了后事了,这又好起来了。高兴!高兴!”
  东俊说:“苗哥,家驹去问过那个外国大夫,寿亭没什么太大的病,是气的急的。我昨天就见他下床了,挺好的。苗哥,你厂里也乱哄哄的,不用天天过去看了。我天天去看寿亭,回来给你打个电话就行。”
  苗先生高兴:“我说,小六子从来不过生日,刚才我问了采芹,下月初七就是他的生日,咱也别说祝寿了,他比咱俩都小,咱弟兄们凑到一块儿去吃顿饭吧!就在聚丰德,我刚才打电话订下了。连那些家眷都叫上,咱一块热闹热闹,用喜气给他冲冲!”
  东俊说:“好,这事好!我一会就去告诉他。”
  重庆西坪军官别墅,远宜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跪在那里,双手合十,闭目祷告,面前是个菩萨。“菩萨啊,你显显灵吧,保佑着韩复榘守住济南,保佑我六哥一家平安。我六哥叫陈寿亭,我六嫂叫周采芹,我侄子叫陈福庆。他们都是好人呀。菩萨呀,你显显灵吧,你让那些日本鬼子全长病,让日本人的炮打不响。菩萨呀……”
  她正祷告着,长鹤轻轻推开门,笑了:“太虔诚了,连我回来都没听见。”长鹤想过来拉起她,她不起:“长鹤,你来祈祷一下吧。”
  长鹤笑笑,冲着菩萨鞠了一个躬:“好了,起来吧。好消息,我明天一早去济南。”
  远宜一跃而起,惊喜地抱住了他,用力亲着。二人来到客厅。
  远宜问:“去督战?”
  长鹤轻蔑地一笑:“哼!有这个意思,但主要是把山东的黄金运回来。让我当天返回。”
  远宜焦急地问:“又要撤吗?”
  长鹤说:“倒是不撤,先把黄金运回来,以防万一。”
  远宜说:“那为什么让你去?”
  长鹤说:“让韩复榘觉得重视他。你递给我一张纸。”
  远宜起身拿了一张纸递给他,长鹤掏出笔来:“济南的防御体系是我协助制定的。韩复榘弃守黄河以北,这在军事上是对的,因为黄河北面全是平原,现在他的炮全架在黄河的二道坝与一道坝之间。济南南面是山,轻兵驻守就可以;济南以东,有两处制高点,一个叫茂岭山,一个叫燕翅山,这是济南的两扇大门,全有重兵把守。制高点的前面是纵深二十公里的地雷带。只要韩复榘想守,日本人休想靠近济南!由于六哥在济南,我是特别用心,上次去,我每一个地方都亲自看了。今天飞机送来了部署图,基本完成了原来的构想。现在就看他韩某人的了!”
  他随说着随画,远宜半懂不懂地点着头。
  远宜问:“你觉得韩复榘能守得住吗?”
  长鹤点上支烟:“此人心计很重。中原大战,他弃冯投蒋,这次涉及民族存亡,我想他不会干出太离谱的事来。委员长还是不放心,才让我再去见见他。”
  远宜说:“我们先不说这些。你到济南之后,务必把福庆接来重庆。六哥就这一根苗,六哥有工厂,走不了,可这孩子不能留在济南,那太危险了!”
  长鹤点点头:“上次我去,六哥病得那么重,我话都到嘴边了,也没好意思说出来。现在六哥好了,我不管他愿意不愿意,非把福庆接来不可。就是抢,我也得抢来。远宜,你不从军,不知道军队里的事。要是这兵败起来,唉,咱不说这些丧气话。也许明天晚上,福庆就在咱家里了。”
  远宜站起来,长鹤问:“你干什么?”
  远宜说:“我让人去给六哥买礼物。”
  长鹤拉她坐下:“太太,放心吧。礼物我都让人装到飞机上了。”
  初冬,寿亭渐渐地好起来,穿着棉袄坐在椅子上。
  采芹说:“咱福庆吃不了四川那辣,也不知道胖了瘦了。”
  寿亭说:“他俩全是东北人,家里那饭不是四川饭。净操些没用的心。”
  采芹说:“要是这日本人紧着不走,咱福庆在重庆呆上几年,那回来还不是一口四川话呀!”
  寿亭说:“四川话也是中国话,也比那些满洲学生说日本话强。”
  这时,电话铃响了,采芹过去接:“老吴,寿亭挺好。好,我让他接电话。”
  采芹把电话拿过来,寿亭说:“什么?韩复榘派人收抗日捐?”
  老吴说:“是,要一千块呢!”
  寿亭说:“给他一万!让他把日本鬼子顶住!多杀日本鬼子,给周涛飞报仇!一万不行就两万!就这么着吧。”说罢放下电话。然后自言自语地说:“涛飞……”
  采芹吓得赶紧过来说:“寿亭,中午你想吃什么?”
  寿亭恨恨地说:“我想吃炖肉!炖日本鬼子的肉!”
  采芹忙笑着打趣:“这日本鬼子现在也不好逮呀,你就将就着吃猪肉吧!”
  东俊东初在办公室里,工厂也停下了,厂子里也是很冷清,门也关了。
  东初说:“六哥就是个急火儿,这火儿渐渐地消了,他也就好了。我昨天去看他,基本是没事了。就是不说笑话了。”
  东俊说:“这日本人杀了周涛飞,他一是心疼,再就是他治不了日本鬼子,没有报仇的办法。现在就是不知道,这韩复榘说得挺热闹,是不是真能和日本鬼子干。”
  东初笑笑:“大哥,韩复榘是山东的土皇帝,又是自己审案子,又是自称韩青天,他就是为了他自己这地盘儿,也得和日本人玩命。现在黄河南岸全是炮,一排一排的。”
  农历初七晚上,聚丰德饭庄,还是上次大家聚会的中等规模的餐厅,还是里外各一桌。仍然是女席在外,只是少了周太太和丁太太。
  采芹说:“苗嫂子病了,要不一块来多好!”
  东俊太太说:“唉,寿亭好得这么快,全是天保佑。苗嫂子下午来电话,托我给寿亭敬酒。寿亭又不让祝寿,说一祝就把他祝煞。妹子,这样,咱先不去敬寿亭了,就一块儿敬天一个吧!是天保佑着寿亭。”
  采芹说:“大嫂,咱等一会儿再敬天,还是先敬韩主席一个吧,是他让咱安安稳稳地坐在这里。日本人要不是怕他拼命,要不是怕黄河南岸的那溜炮,还不早打进来了?”
  翡翠说:“是,咱天和韩主席一块儿敬,让天也保佑着韩主席!”众女人一块儿举杯向天。
  里间,寿亭看上去已经完全好了,苗先生坐在上首,左首靠着寿亭,右首靠着东俊。家驹东初也都挺高兴。
  苗先生说:“六弟,前几天看着你就是不行了。六弟,你要是去了,那就把我生生地疼煞了!”苗先生浓眉一挑,“我苗瀚东当初梳着清朝的辫子留洋,刻苦学习,没日没夜地用功,盼的就是国家强大。唉,这国家不仅没强大起来,反倒是一天不如一天。六弟,咱不说这些了,你这里也好了,我的心也算放下了。咱慢慢地来吧。盼着战事有转机,咱一块儿千一个!”
  寿亭端起酒杯说:“苗哥,这日本鬼子也怕不要命的,韩复榘这一拉开拼命的架势,日本人还真就在济南外头停下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登标闯进来,大呼:“掌柜的,大事不好!韩复榘扔下济南跑了!”
  寿亭说:“胡说!”
  登标说:“掌柜的,现在满街上都是逃难的,济南府的人都往泰安那边跑。韩复榘的那些兵满街抢东西。咱们也跑吧!”
  寿亭冷冷一笑:“你跑吧。”
  登标突然一昂头:“我不跑!我死也陪着掌柜的!”寿亭用一种新眼光看着登标:“好,好样的!你回厂,告诉金彪和护厂队的弟兄们,只要那些乱兵一进厂,就给我开枪打!打这些王八蛋!”
  登标坚定地应着,转身跑去。
  屋内,十分静寂。
  寿亭苦苦一笑,平静地说:“苗哥,来,咱弟兄们干一个!”
  众人愣了一下,还是举起了杯,一饮而尽。
  寿亭说:“老三,这里头你年纪最小,给你这些哥哥斟上酒。”
  东初表情平静,给众人一一斟上。
  寿亭端着酒杯站起来,众人也随之站起。寿亭淡淡一笑,说:“苗哥,东俊哥,这是天意!家驹,老三,这没什么!天意如此,济南即将沦陷,咱弟兄们正好凑在一块儿。这就是咱弟兄的缘分!来!咱再干一个!”
  外间里那些女眷也齐端着杯子站起来。
  众人表情悲壮,把酒端起,一饮而尽。
  寿亭放下酒杯,却还站在那里。苗先生坐下后,又站起来,他看着寿亭,小心地扶着他:“六弟,你怎么了?”
  众人也都围过来。寿亭脸色冷冷的,他盯着远处,一言不发,牙咬得格格地响。他一只手扶住了桌子,一只手拉住了苗先生,两眼通红,慢慢地说:“这是什么军队!这是什么国家!”他紧抿着嘴,怒视着,血从他的嘴角漾出来,身子打了个晃,向后一仰,又向前一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他,慢慢地,向后倒了下去…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济南沦陷。
  随着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中国民族工业,那一现的昙花,彻底地凋谢了,似一颗美丽的流星,划过了中国历史的天际。人们目送着那颗流星,带着那长长的叹息……
  国家,是人生活动的最终平台,当这个平台倒塌的时候,所有的一切,亦如流星逝去。能力、热血、才华、激情,也仅是垂死者那惨白的面孔上,一缕灿烂的笑容!
或许您还会喜欢:
不夜之侯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2
摘要:本书是中国茶人的一部命运史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茅盾文学奖评委会的评语:“茶的清香、血的蒸气、新的碰撞、爱的纠缠,在作者清丽柔婉而劲力内敛的笔下交织;世纪风云、杭城史影、茶叶兴衰、茶人情致,相互映带,融于一炉,显示了作者在当前尤为难得的严谨明达的史识和大规模描写社会现象的腕力。 [点击阅读]
今生今世
作者:佚名
章节:52 人气:2
摘要:据胡兰成说,张爱玲在送给他的照片背面写道:“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世事沧桑,多年后我们知道胡兰成其人,读他的书,却是因为张爱玲的缘故。虽然这有违张爱玲的意愿:“利用我的名字推销胡兰成的书,不能不避点嫌疑。”(一九七七年九月八日致夏志清)在张所着《对照记》中,也压根儿不见他的踪影。 [点击阅读]
余华《兄弟》
作者:余华
章节:70 人气:2
摘要:《兄弟》讲述了江南小镇两兄弟李光头和宋钢的人生。李光头的父亲不怎么光彩地意外身亡,而同一天李光头出生。宋钢的父亲宋凡平在众人的嘲笑声中挺身而出,帮助了李光头的母亲李兰,被后者视为恩人。几年后宋钢的母亲也亡故,李兰和宋凡平在互相帮助中相爱并结婚,虽然这场婚姻遭到了镇上人们的鄙夷和嘲弄,但两人依然相爱甚笃,而李光头和宋钢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也十分投缘。 [点击阅读]
余华《活着》
作者:余华
章节:13 人气:2
摘要:前言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很多年前我就明白了这个原则,可是要捍卫这个原则必须付出艰辛的劳动和长时期的痛苦,因为内心并非时时刻刻都是敞开的,它更多的时候倒是封闭起来,于是只有写作,不停地写作才能使内心敞开,才能使自己置身于发现之中,就像日出的光芒照亮了黑暗,灵感这时候才会突然来到。 [点击阅读]
凉州往事
作者:佚名
章节:15 人气:2
摘要:1风儿一阵紧过一阵,猎猎风声卷起的,不只是峡谷的惊叫,还有一颗少女的心。水英英幸福得要死了,她还从没跟家远哥这么亲近过这么幸福过呢。五糊爷带上拾粮上路的时候,还是一脑子的雾水。两天前他被青石岭牧场主水二爷召去,原以为是说丫头拾草的事,没想,水二爷只字未提拾草,倒是怪惊惊说,我想让拾粮到院里来。让拾粮去院里?这个老东西,总是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点击阅读]
夜幕下的哈尔滨
作者:佚名
章节:84 人气:2
摘要:清明过去,谷雨快到了。可是哈尔滨的夜晚,还是凉风扑面,寒气袭人。已经抽出嫩芽的柳枝在北风中摇曳着。真让人担心,那经过严冬酷寒,朔风吹打,挣扎而出的嫩绿小叶,会再被这塞外风吹刮得枯萎回去。一九三四年哈尔滨的春天,好像也被日本占领者卡住了一样,竟来得这样迟缓。夜越来越深了,热闹的哈尔滨站前,南来北往的人流早已断了线,通往道里、道外、南岗、马家沟的电车也没有几个乘客了。 [点击阅读]
太阳黑子
作者:佚名
章节:56 人气:2
摘要:第一章一月光灰蒙蒙地照在黑色海滩上,最明亮的那一阵子,还不如一些夜泳的女孩的身体皎白闪耀。今天的潮水是二十一点,所以,环岛路沿路海滩夜泳的人很多。因为夜色掩护了天空的变脸,等游泳的人们感到海水、天水忽然密集交混,才恓惶地扑爬上岸。海滩上响起一片被雨打烂似的、此起彼伏的呼应声。高高的海岸线上,环岛路蜿蜒。三个男人闯过红胶质的人行道,拉开刚停在黑色车道上一辆的士车门。 [点击阅读]
尘埃落定
作者:佚名
章节:48 人气:2
摘要:那是个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听见一群野画眉在窗子外边声声叫唤。母亲正在铜盆中洗手,她把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浸泡在温暖的牛奶里,嘘嘘地喘着气,好像使双手漂亮是件十分累人的事情。她用手指叩叩铜盆边沿,随着一声响亮,盆中的牛奶上荡起细密的波纹,鼓荡起嗡嗡的回音在屋子里飞翔。然后,她叫了一声桑吉卓玛。侍女桑吉卓玛应声端着另一个铜盆走了进来。那盆牛奶给放到地上。母亲软软地叫道:"来呀,多多。 [点击阅读]
张承志散文集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2
摘要:离开沙沟和西吉滩,离开了头戴六角帽的哲合忍耶回民的黄土山庄,在大雪纷扬中,我们穿过了一片片斑驳错落的村寨,来到了单家集。但那弹洞累累的清真寺和闻之已久的红军遗迹并没有留住我们,一罐茶只喝了一口,我们便又穿过杨茂、姚杜,在暮色中的好水川旁冻硬的土道上,急急地前进了。 [点击阅读]
新结婚时代
作者:佚名
章节:20 人气:2
摘要:作家出版社隆重推出2010年新版《新结婚时代》在《新结婚时代》中,对于谁是婚姻的“杀手”,王海鸰提出了新的质疑。小说中,引发婚姻矛盾的原因不是个性不合、第三者,或者两人缺乏沟通、相互猜疑,而是无法沟通的城乡间的鸿沟。从某种意义来说,《新结婚时代》比《中国式离婚》更沉重。门当户对该不该,许多读者从这本书中的两代人三种个性婚恋中展开了话题。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