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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 - 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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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烈梅还没有过周年,松陵村又一个使祝永达尊敬而牵挂的人下世了。他接到父亲的电话,当天就回来了。他没有进家门,直接去了马英年家。马子凯还没有入殓。祝永达跪在马子凯的遗体前,化了纸钱。
  祝永达和马英年把安葬马子凯的事安排妥当后,已是晚上十点多了,他回到家时,父母亲都没有睡,他们在等着他。祝永达一看,父亲好像心情很沉重,就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祝义和说:“我好着哩,我是在想你子凯叔,老汉一辈子心强命不强,为儿子为孙子把心血熬干了。两个孙子要是争气,他还能再活几年。”祝永达说:“爸,你就不要想这些事了。我子凯叔的晚年还是满荣耀的。他对孙子确实有点娇惯了。”祝义和说:“他临走的前几天,我去看他,他对我说,他只有一件事要求你,就是他编的那本书,希望你能帮助他出版。我当面答应了他。”祝永达说:“我先去找找出版社。”祝义和说:“就是花钱也要把老汉的心愿了了。”祝永达说:“这事,你放心吧。”祝义和说:“英年如果安葬父亲有困难,你帮帮他。”祝永达说:“我回来的时候准备了钱。”祝义和说:“人活到头,什么也留不下,就是留下的,也只能是人的口碑。说起来,你子凯叔也确实值得人尊敬。”祝永达和父亲叙叙话一直到了鸡叫二遍。
  马子凯是赶“头七”安葬的。
  安葬马子凯那天,南堡乡的党委书记杨明轩也来了。吃毕晌午饭,杨明轩没有走,他到祝永达的家里来找祝永达。祝义和一看是杨明轩,就叫吕桂香去马英年家找祝永达。祝永达刚进家门,杨明轩就开门见山:“永达,这次回来,你就不要走了,乡党委已研究决定,叫你重新担任松陵村的党支部书记。”祝永达说:“杨书记,你就饶了我吧。”杨明轩说:“我们考察过了,松陵村的担子非你担不可。”祝永达说:“松陵村那么多能人,为什么非我不可?”杨明轩说:“这是我们征求了全体党员和农民群众的意见后做出的决定。”祝永达说:“杨书记对松陵村的村情肯定是了解的,据我所知,松陵村的人均贷款已达一千多元,水泥厂和石灰厂都是烂摊子,这且不说,人心散了,人都不抱指望了,贫穷不是主要原因,根子在人心上。”杨明轩说:“这些情况我们都知道,因为困难多,才叫你上任的。”任凭杨明轩怎么说,祝永达也没有同意再次出任松陵村的党支部书记。
  杨明轩一走,祝义和说:“你明日个就走吧,田广荣把松陵村弄成这个样子了,你能干个啥?”祝永达说:“他有他的打算,我有我的主意。我就是不再去西水市,他杨明轩未必就能把帽子给我戴在头上。”既然儿子的想法和自己的想法是一致的,祝义和就放心了。
  祝永达在松陵村呆了七天之后回到了西水市。进了门,他脸也没有洗,将电话打到了马秀萍的手机上,马秀萍说她在郊区办事,中午饭不回来吃,叫他自己安排。祝永达掂了掂热水瓶,热水瓶是空的。他进了灶房一看,煤气灶上布满了一层灰尘,他推测,马秀萍这七天就没在家吃过饭。他动手将铝壶、铁锅、煤气灶和锅筷都擦洗了一遍,打开灶,烧了一壶开水,泡了一杯茶。
  他不知道如何打发余下的半下午时间,坐在沙发上,微闭上双眼,有意识地让自己沉浸在和马秀萍的世界中。可是,他怎么也捕捉不到马秀萍,连她的影子也看不见,眼前头是一片混混沌沌。尽管,他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即使她失过身,她也是纯洁的。他告诫自己,对她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疑心,可是,那疏离感一天天地产生和积累,似乎由不了他自己。感情的隔阂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身体是最主要的原因。他惊异地发觉,当他对马秀萍的身体不感兴趣的时候,他对她的一言一举一颦一笑都觉得厌恶。其次,他觉得,不是像马秀萍所感觉到的那样,在两个人的天平上,他的砝码比她重,不是的,在他看来,他只不过是她的一个打工仔,一个仆人,而不是一个丈夫,不是一个爱人。他是孤独的,心里有话无处诉说。马秀萍整天忙得不见踪影,两个人呆在一块的时间越来越少。他还发觉,他越是想念她,越想依赖她;越是依赖她,他的感情越脆弱。
  百无聊赖的祝永达从床头柜上拿起了他们的相册。复习一下往昔的生活,对他来说也是一种滋润吧。他的目光停留在他和马秀萍在张良庙里的一张留影上了,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他和马秀萍来到了秦岭山中的张良庙,照片的背景是半山腰的一个亭子,马秀萍依偎着他,浅浅地笑着,那幸福感愉悦感从她的眉眼里从她的脸庞上流进了镜头,流进了他的心里。回去的路上,马秀萍郑重其事地问他:“永达,你说,我啥地方值得你爱?”他学着一出眉户剧《梁秋艳》中的一段唱:“你能绣花能擀面,能织布能纺线,地里劳动顶住一个男子汉。”马秀萍说:“永达,你不要打哈哈,说实话。”他说:“爱就没有原因,像春生夸赞梁秋艳一样,那就不叫爱情了。爱一个人就是从头爱到脚,连身上的垢痂也是可爱的。”马秀萍说:“你可不要后悔。”他说:“老天爷把你给我,是叫我爱的,我巴不得给老天爷叩响头哩,还后悔啥?”那天晚上,他们回到西水市,有了第一次。他第一次摆弄她,享受她,从床上滚到地毯上,从地毯上又爬到了床上,翻江倒海,大呼小叫,一次又一次。两具肉体在交融,两个人的爱在交融。他真没有想到,他会得到她,他想起了一九七九年第一次在松树下和她相遇的情景。十四岁的马秀萍从那天起,朝他走来了。那时候,他不敢有娶她为妻的奢望。他觉得,自己这一生真是艳福不浅。他把全松陵村、全南堡乡、全凤山县,乃至全省全国最动人最美丽最圣洁的一个姑娘得到了!他把她那白皙滑润的裸体用舌头舔了个遍,恨不能把她吞咽下去装在肚子里。马秀萍一遍一遍地叫着永达哥,眼睛里放出的那种异样的光简直就是一团火。一直折腾到黎明时分,两个人才搂抱在一起睡着了。祝永达注视着那张照片,让过去了的生活重新展现了一次,可是,现在的心情再也无法和往昔的激动相吻合了。

  祝永达将相册翻过去几面,正在注视着他们的结婚照,电话铃响了。他拿起听筒一听,是马秀萍。马秀萍说,她晚上可能要回来得晚一点,叫他自己安排晚饭,不要等她。他放下了听筒,无心再看那相册了。
  马秀萍回来的时候已是晚上十一点,她打开门,换了拖鞋,进了卧室。祝永达坐在沙发上正在翻看一本杂志。
  “叫你久等了。”
  马秀萍这一句客客气气的话竟然使祝永达无法对答,他愣在那儿没有动。在他的意念中,夫妻毕竟七天没在一起了,两个一见面肯定会同时扑向彼此,或者,彼此都是一种企盼渴望的神情。看来,他是想得太美妙了。
  “我去冲个澡。”
  马秀萍进了卫生间。祝永达放下了杂志,上了床。猛然间,他觉得,他不是回到了家,而是来亲戚家做客,或者说,是和马秀萍来谈一笔生意。他心里一刹那间灰暗了。
  半个小时后,马秀萍从卫生间出来了。
  “你洗毕澡,咋不把浴缸冲一下?”
  “我忘了。”
  一见面,马秀萍就责备他。祝永达也没有在乎,不是他觉得理亏,他没有心思去在乎。未结婚时,祝永达就感觉到了,马秀萍已经有了城里人的生活习惯,在细节处很注意很讲究,而他依旧是农村人的做派。有时候,抽毕烟就忘记了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中,而是丢在了地板上;进了门,不换拖鞋也是常有的事情。马秀萍吃饭时总要坐在饭桌前,而他端一碗面条坐在沙发上去吃,觉得舒服自在。这些小事虽然没有伤及感情,祝永达总觉得疙疙瘩瘩的。当然,他可以注意这些小事小节。可是,要叫他很城市,恐怕是很难的。
  “睡吧。”
  “睡。”
  “我困得很。”马秀萍的这句话是不是在暗示他今晚,她不需要他。
  祝永达动手去关灯。
  “还没躺下,急着关灯干啥?”
  祝永达将手收回去了。一年前,他们毫无顾忌地脱得一丝不挂,在白灿灿的灯光下翻云覆雨,尽情做爱。可是,现在,祝永达不能当着马秀萍的面脱衣服了,他关了灯,是为了黑地里脱下衣服。他怕什么呢?怕马秀萍目击到他的裸体?是他羞怯,还是自卑?还是讨厌?为什么在妻子面前对他的肉身子自卑呢?如果说,讨厌她,为什么还和她做爱?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的内心深处潜藏着什么。
  马秀萍穿着睡衣钻进了自己的被窝。祝永达也背过身去,脱掉了衣服,一丝不挂地钻进了自己的被窝。他穿上睡衣睡不着。
  台灯是马秀萍关掉的。房间里跌入了黑暗之中。两个人都静静地躺着,都不说什么,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都很粗。祝永达将手伸进了马秀萍的被窝,毕竟是七天没同房了。马秀萍没有动。想我吗?话到了嘴边,祝永达咽回去了。他什么也不说,撩起被子,钻进了马秀萍被窝里。他是睡在自己的房间里,睡在自己的女人身旁,何必那么客气那么礼貌那么虚伪呢?他将平躺着的马秀萍向他跟前一揽,抱住了她,在她的脸上吻着。马秀萍一动也没动,他动手去抹她的内裤,她拨回去了他的手,自己抹下了内裤,他翻身趴上了她的身体。他示意她搂住他的腰,她摇摇头,表示不。他还没有进去就早泄了。马秀萍开开了灯,下了床,去了卫生间,又把自己冲洗了一遍。祝永达重新钻进了被窝,他觉得,他不是和自己的女人做爱,而是在强姦一个性冷淡者,他极其懊丧。
  “萍儿,我从来没有这样过,你说是不是?”祝永达为自己的失败辩解:“是我太想你了。”
  “不是太想吧,”马秀萍笑了一声,“是不是觉得我脏?”
  “不!不是那样的!”
  祝永达叫出了声。他最怕触动的就是那个,竭力要忘却的就是那个,马秀萍偏偏提起了那件事。
  “看你?喊叫什么?不是那样就好。”马秀萍再一次说,“睡觉吧,好不好?”
  “睡。”
  两个人还是睡不着。
  祝永达扳了扳马秀萍的肩膀。
  “我很想你,你想我吗?”祝永达干巴巴地说。
  “想。”
  “我想看见你,想亲你,想搂抱你。”
  “我也是。”
  “我永远爱你,爱你一辈子。”
  “我也是。”
  祝永达笑了。
  马秀萍也笑了。
  他们都在笑自己。这哪里是在说情话?他们简直是在背诵电视剧本里最拙劣的台词。
  两个人钻在各自的被窝里,各想各的心思。祝永达觉得,马秀萍太厉害了,她把他心中的坏想头看穿了。他确实是嫌弃马秀萍,尽管他说服自己,还是说服不了。他甚至怀疑是马秀萍主动给田广荣抹下裤子的。他以为,女人是最经不住诱惑的,女人的天性就是贪欢,马秀萍不会是个例外。他这么一想,心里就发痛。马秀萍触摸到了祝永达心中的暗角,窥视到了他的虚伪。祝永达的虚伪和田广荣的虚伪没有两样:嘴上那样说,心里不那样想。这不是朴朴实实的庄稼人所具有的品质。马秀萍为祝永达而害羞,而难过。她真没看出祝永达会有这种坏毛病。可是,她宽容了他。假如他不虚伪,不装样子,怎么办呢?给她挑明,说她脏?也许,他有他的难言之苦。马秀萍想着想着,偷偷地流泪了……
  其实,矛盾是一点一点积累的。
  两个人不仅仅是感情上疏远了,在为人处事方面,也不止一次地发生过冲突。

  祝永达去车间里检查生产,新来的女工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他就问那女工:“你们的老板对你们怎么样?”那女工一边干活儿一边说:“不咋样。”“好,还是坏?”那女工抬起头看了祝永达一眼:“老板心黑得很,比资本家还心黑。”祝永达说:“她咋心黑?”女工说:“我们一天干十个小时也完成不了定额。”祝永达就将那女工的话说给了马秀萍,马秀萍说:“好啊,在她们眼里,老板心黑,就说明,老板的管理没有疏漏,谁也偷不了懒。”祝永达却不这么看,他说:“是不是把定额给调整一下?”马秀萍说:“不行,企业嘛,就是要效益,要钱。”祝永达说:“我们当然是要钱,我们也要要人,要有人气。”马秀萍说:“工厂不是慈善机构,谁嫌不人气,就别干了。”祝永达说:“是不是办企业做生意的都是这么心黑?”马秀萍说:“你错了,这不是心黑,这是管理,是制度,是企业文明。”祝永达说:“从工人身上榨取利润,还谈文明?算了吧,”两个人直争得脸红脖子粗,谁也说不服谁。
  那是在一个极其炽热的夏天。一个轧鞋垫子的女工由于完不成定额,每天晚上都要加班,连续干了七个晚上,那个女工终于晕倒在车间里了。那个女工住进了医院,马秀萍也去看望过。可是,当那女工出院后,马秀萍将那女工开除了,原因是,她的身体适应不了这工作。当天晚上,祝永达和马秀萍在家里大吵了一场。马秀萍的做法使祝永达很愤慨,他质问马秀萍:“你这样做,还算人吗?”马秀萍说:“我开办的是工厂,不是养老院,全西水市的老弱病残我养不起。”马秀萍的理由很充足:她给那女工付了住院费,还多给了她两个月工资,她做到仁至义尽了。在祝永达看来,马秀萍变了,她只知道效益,只知道钱,没有德行可言了。他和她无法辩清道理。况且,她是厂长,她有权,她说了算,他就是磨破嘴皮子,也不顶啥。他一气之下,下了楼。
  在街道上逛了一圈,祝永达来到了一个卖西瓜的摊子跟前,他要了半个西瓜,一口气将五斤西瓜吃完了,当他掏钱时才发觉,他换了衣服,没带钱。他给卖西瓜的说,他回去取钱。卖西瓜的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年轻人,他瞅了祝永达一眼,说:“不行。”祝永达说:“我是红旗制鞋厂的,就在红旗路,三块钱么,不会欠你的。”满脸横肉说:“你没钱就敢吃我的西瓜?”祝永达说:“不是我没钱。”满脸横肉说:“少废话,开钱。”祝永达满脸通红,他将身上的汗衫脱下说:“我把这衣服押在这儿,回去取钱。”满脸横肉说:“谁要你的破衣服?算了,你没钱,就从我的裤裆下钻过去。”满脸横肉叉开了双腿。满脸横肉摆出的这姿势一下子将祝永达激怒了。祝永达走到满脸横肉跟前,照准他的腿膝盖就是一脚,满脸横肉痛叫一声,扑跪在地了。其他三个卖西瓜的一看,扑过来,将祝永达围在了中间,拳打脚踢,一直将他打得不省人事。他在医院里躺了三个礼拜,还没有恢复。为三块钱,他吃了大亏。
  祝永达看得出,马秀萍和他的想法不一样,马秀萍只想把企业搞红火,让利润年年增加。而他时时处处想到的是,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他需要马秀萍更“人气”一些,更符合情理一些。而马秀萍根本不这样想,在她心目中,效益就是一切。为此,两个人未免闹矛盾。
  凌晨两点多,他们才入睡了。
  第二天一清早,马秀萍就上班去了。祝永达把家里收拾了一遍,动手将马秀萍脱下来的几件衣服也洗了。他正准备做午饭。马秀萍打来电话,叫他去西府宾馆,她说她要招待市轻工业局的一位副局长,叫祝永达去作陪,祝永达没有推辞,他下了楼,到了西府宾馆。
  马秀萍请来的这位副局长还不到四十岁的样子,一张肥脸,塌鼻梁,小眼睛,头发油光,一丝不乱。看起来比祝永达年轻,只是肚子挺得很大,像只蜘蛛似的。马秀萍把祝永达介绍给了副局长,副局长垂下眼对祝永达一扫,傲慢地扬起了头。祝永达对他也是不屑一顾,这些肥肠脑满的领导,他见识的不少了。饭桌上,还有西安的两个客户,生意人的脑子灵活多了,他们对祝永达很尊敬,张口闭口祝先生。马秀萍谈笑风生,喝酒猜拳,挥洒自如,情绪很高涨。那位副局长根本不把祝永达在眼里放,他借酒撒野,故意在马秀萍面前骚情,满口粗话,肆意挑逗不说,竟然动手动脚了。马秀萍似乎全然不觉,顺水推舟,和这位肥胖的家伙一唱一和。祝永达看在眼里,憎恶在心中。他明明知道,马秀萍是在作戏,是为了达到她的目的而表演。可是,他依旧按捺不住自己。当那位副局长一只手搭在马秀萍的肩膀上,给她强行灌酒时,他在地板上唾了一口,骂了一声流氓,拂袖而去了。
  祝永达回到家中依然怒气未消,他把茶几上的那本相册拿起来摔在地板上。相片溜出来,散得满地板上都是。这时候,马秀萍回来了。马秀萍脸膛通红,目光像木椽一样盯住了他。
  “祝永达,你?”
  “我咋啦,我有我的人格,我有我的自尊。”
  “我没有人格,没有自尊,得是?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人?”
  “他算是啥玩意儿?你叫他当着我的面那么下流?你把我当成啥人了?”
  “那是在做生意,生意场上很残酷,你知道吗?”
  “我宁愿不做生意,宁愿回去种我的庄稼也不愿意受人污辱。”
  “照你说,我是心甘情愿的?我是在做婊子?”
  “我没有那么想。你变了,萍儿,你知道吗?”
  “不,变了的是你,不是我。”
  两个人正在争执着,马秀萍的手机响了。她接毕电话,给祝永达说:“永达,我现在要去一趟郊县,晚上可能又要回来晚了,你等等我,咱晚上好好谈一谈。”

  “你去吧。”
  马秀萍比前一天晚上回来得更晚些。她打开门一看,祝永达没有在卧室里。她站在客厅里连喊了几声永达,没有人回答。她不知道祝永达干啥去了,霎时间觉得心里空空荡荡。在客厅里呆了一刻,到卫生间去放洗澡水。她以为祝永达到街道上哪个餐馆里喝闷酒去了。她知道他有这个习惯。她第二次进了卧室,脱掉外衣,准备挂衣服时才发觉床头柜上有一个信封,一看信封上的笔迹,就知道是祝永达写的,她展开一看,是祝永达留给她的一封短信。
  萍儿:
  原谅我,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你走后,我想了又想,我还是暂时离开西水市为好。我觉得,我在你身旁,不但对你没有多少帮助,反而会无形中伤害你。我回松陵村去了,可能,我更适合于在农村,适合于在那块黄土地上耕耘。过一段时间,我会来看你的。我希望你不要有更多的想法,也希望你不要太劳累,抽时间去妇幼保健院再检查一次,算日子,咱们的孩子该有两个月了吧。我有几次在睡梦地里梦见我做了爸爸。
  永远爱你的永达
  !”998年4月26日
  马秀萍将信连续读了两遍。她放下信,呆呆地坐了一刻,突然,她双手抓住自己的头发揪动着,她把头抵在床上,尖声喊叫,在床上翻滚……
  马秀萍不止一次地这么发作过。当她受到强烈刺激的时候,就控制不住自己,眼前头出现了少年时受辱的情景:父亲捞起笤帚在她的精屁股上抽打,她跳着叫着,用双手捂住尻蛋子,笤帚就打在了手上。父亲和母亲都是一丝不挂。父亲端起尿盆向母亲嘴里灌,母亲躲避着,哭叫着。她记住的是母亲那张被扭曲了的、难看的脸,那张脸被鼻涕和眼泪涂抹得如同一张揉皱的烂纸。父亲将母亲抓起来撂在炕上,他强迫着她,要叫她把他和母亲的交媾装进脑海里——这是她目睹的人生最丑陋最刺激的一幕。还有田广荣那秃顶,当她睁开眼睛看时,趴在她身上的田广荣由于兴奋,脸庞上的五官如跳蚤似的乱跳,那秃顶比吹胀了的猪尿泡还亮,似乎一捅就破。最使她不能原谅自己的是,她竟然用一只手臂揽住了田广荣那粗壮的腰,很贪婪地将他向自己的肉体中按。这个镜头一闪上来,马秀萍就在自己的头发上揪,在自己的身上捶。甚至用头在墙上撞。少年时的不幸和灾难仿佛是流淌在血管里的一种物质,她恐怕到死也剔除不掉了。
  当她如此发作的时候,祝永达就抱住她,用好话抚慰她。他根本不知道她有多痛苦,他无法体味,跌入精神深渊的她是多么难以拯救呀!
  事后,她又陷入了无边的伤感,她责备自己,不该把自己的痛苦转嫁给祝永达,让祝永达为她而担忧。
  卫生间里,水龙头中的流水比窗户外边的月光更清澈。马秀萍发作之后,和衣躺在床上,她没有去洗澡。她擦干了泪水,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的月光,月光如同雪花一样轻轻地飘落而下。马秀萍孤零零地搂住了膀子。
  在松陵村,在这个月夜,祝永达躺在自家的炕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他把带在身上的和马秀萍的合影拿出来,捂在心口,眼睛一闭,泪水就流下来了。
  如果说,马秀萍是一只花瓶,这只花瓶被打碎了,打碎花瓶的是马生奇,是田广荣,也是他祝永达。马秀萍的开朗、开通、敢作敢为在祝永达眼里已经成为不检点甚至放荡不羁了。他用怀疑的目光审视马秀萍的夜不归宿,审视她和诸多官员、生意人和三教九流的交往,审视他们的频频举杯和轻歌曼舞。他甚至怀疑她行为不检点,给他戴上了绿帽子……一想到这一点,祝永达就心口发痛,痛苦得要死。在他看来,女人一旦变坏,什么事也干得出来的,给人解一次裤带和解十次裤带是一样的,被一个男人睡和被十个男人睡也是一样的。放荡是女人的一种病,就像支气管炎、高血脂、高血压一样,只能控制,很难根治。祝永达在一本书中看到,很“体面”的城市女人给自己定下了这样的道德底线:拥有十几个或几十个男人,而在同一天或同一个时辰不和几个男人上床。这就是道德!庄稼人祝永达是很难接受这样的道德观的。他要求女人绝对忠贞于他,他要求马秀萍做贤妻良母。
  使祝永达最窝火最觉得屈辱的是,他有了这种感觉有了这种想法,却不能说出来,反而让自己承认没有这些事。眼不见为净,自己骗自己。一方面,他责问自己:为什么不在马秀萍跟前说出来?一方面他又嘱咐自己:万万不能那么说。说那样的话无疑等于用刀子杀马秀萍。他又责备自己太小心眼儿,太卑鄙。他不该对马秀萍有任何怀疑:她是爱他的,绝对爱他。她的名字永远不会和不贞、放荡联系在一起的。马秀萍绝对不是自轻自贱的女人。怀疑马秀萍就等于否定自己,可既然马秀萍不将拥有他作为一种自豪一种荣耀,他就没有一点儿价值可言了。自我折磨一阵子,他又开始回忆他和马秀萍度过的美好时光,回忆三次在松树下相遇的情景。
  然而,有口痰没吐出去,喉咙眼里总觉得塞了个什么东西。他在心里说,他说给自己听:爱她,永远爱她。
  祝永达干咳了几声。他心里憋闷得慌,突然,他大叫一声:“啊!”他那一声喊叫将窗户纸上的月光震得碎成了片,纷纷向下跌落。
  隔壁房间里的吕桂香被惊醒了。她爬起来高声问:“永达,你咋啦?”
  祝永达说:“你们睡吧。没事,我做梦哩。”
  吕桂香不知儿子做了怎么一个噩梦,叫声竟然那么寒心,伤心,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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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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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鹰在头顶威严郑重地巡视了两圈,忽然一紧翅尖,以极其轻盈优雅的样子滑上峰顶,飘过黝森森的山林梢头,沉没到湖泊似的深邃清澈的天空中了。谷地上,那只天真灵秀的小布鸽,还在扑楞着翅膀,发出惊惧凄婉的呼救。“真他妈倒霉!”一丛枝叶张扬的山桃树后,跳起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男子,不胜遗憾的目光朝着鹰去的方向望了几望,侧转身子,向旁边的一方草地,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草地极小,处在乱石棘棵之中。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