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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之侯 -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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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2年的第一天就是充满着战时气氛的。罗力在开往前线的那一天,从收音机里听到了中、美、苏、英等二十六国宣布向轴心国作战的消息。作为中国远征军的一名将士,罗力此时就在重庆。他在中缅边境和内地之间穿梭往返多次了,也许和寄草就在同一条江边走过——但他们命中注定失之交臂。嘉陵江上大雾弥漫,杭氏家族在)!冲的一支再次因战争而生离死别——其中杭嘉平的第二任妻子黄娜已经乘飞机去英国她的父母家;她的丈夫杭嘉平拐着一条腿与她分道,兴致勃勃地随团进入陕甘宁边区,前往红星照耀的地方参观考察;他们的一双儿女杭汉和黄蕉风则尾随吴觉农先生共赴浙西万川茶乡。当杭寄草正站在嘉陵江边和杭汉、蕉风在码头告别之时,罗力已经随“国军“远征军进入了中缅边境。而再晚些时候,当罗力与他的战友们已在中国西南边境枕戈待旦之际,借里增懂的女人寄草,跟着一支马队,几乎就是踩着罗力他们的足迹,正一无所知地在战火中寻找着她的爱情呢。寄草是七转八转到了昆明以后,才与一支马队接上关系,前往滇缅边境的。马队年轻的马锅头,是个布朗族人,老家就在滇缅边境的渤海大黑山原始森林,人们都叫他小邦成。说起和小邦成这支马队的认识,也是偶然。原来寄草在昆明街头无亲无故,正一人瞎转悠的时候,七折八折地法进了一条巷子。昆明的巷子街道,大多都很狭窄,石板铺的路,被磨得光溜溜的,就像一面面打碎的镜子。那一日又正逢下雨,寄草小心走着,就听见后面有人唱着山歌呢:一二三月雪封山,四五六月雨涟涟,七八九月正好走,十冬腊月学狗窜-…·寄草回头一看,那唱歌的却是一个精精神神的年轻人,牵着一匹马,后面是一队马帮。马铃声叮当叮当地响,寄草就被那从未见过的马儿吸引住了。这些马儿的个头都是特别地小,但背上背着货物行走倒也十分地精神卖力,不像是力所不支的样子。寄草这茶人家族中出来的后代,一看就知道,马背上那一袋袋的东西肯定是大叶种的茶
  了。只p这马,寄草却从来也没有见过,看着新鲜,就脱口而出;“哎,这马儿怎么和日本矮子一样的啊?”就见那年轻人又唱: 驾马专在山上跑,花椒极品大红袍, 瓜菜四季少不了……唱完了才开腔道:“这位姑娘问得不好,怎么能把我们顶刮刮的羁康马和日本鬼子相提并论呢!这可是咱们中国汉源县古黎州出的好马啊。马虽是矮了一点,却是打日本鬼子的马,一路上不知道运过多少抗日的物资了呢!“寄草叫了起来:“原来这就是羁康马啊?”小伙子道:“听姑娘口音,是从江南一带来的,莫非那里的人也知道羁康马?”寄草笑道:“也不是人人都知道的。我因出生在事茶人家,方才知道这马的来历。““姑娘这一说就是行话了,这里西南联大的不少学生,却是不知道这茶与马之间的关系的呢。”小伙子年轻,说话却老三老四,不愧是一个马锅头子。原来这历朝历代,从边茶换回的马匹,历来就分两种,一种是战马,那另一种就是这羁康马了。战马来自青藏高原和甘肃的河西走廊,而这羁宽马,则来自于云贵川一带。此马虽不能战,却是十分吃苦耐劳的,走高山险路更是十分灵便,故而,这一带的马帮队都喜欢用这种马。寄草是个自来熟,又兼那年轻的马锅头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两人就没了陌生感。说话间马驮子就卸在了街前马店旁,一时人呼马叫的,就立刻热闹了起来。马店隔壁是一家老茶馆,长圆形的大铁壶放在灶火上烧着,寄草见有人喝着茶呢,就不客气地伸过头去看,盖碗茶中漂的可是又宽又长的云南大叶种茶叶。那小邦成豪爽地请寄草喝茶,寄草一拍手说:“行啊,这一回我要一路喝进缅甸了。”小邦我笑笑说:“你要进缅甸,那就是和我一路的了,我正可以送你一程呢。”“就你这一小队马帮,不怕路上有人劫了我去?”“姑娘你这就小看我,也小看我们云南的马帮了。你当我们就这么一点队伍,那是现在抗战非常时期。我十七岁就当马脚子,十九岁就当马锅头,一眨眼也有七八年了,什么世面没有见过?你没有见过从前的马帮吧。那可都是百来匹马,甚至三四百匹马组成的。出发时,又有三四队马帮一起走,背着枪,赶着马,还带着我们喜欢的女人,就这么上了路。那上千匹的马,过山穿街,一路铃挡摇得山响,是什么样的架势啊!”寄草吐了吐舌头:“哎呀我的妈,那得驮出多少茶,多少马啊!”“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数也数不清啊。”寄草心里想,见了罗力,她一定可以告诉他,什么叫茶马古道,什么叫茶马交易了。她已经打下主意,和这个名叫小邦成的马锅头一起同行。杭寄草千里单骑,和战争密不可分。在昆明巧遇马帮,不知这马帮的来历,当初也是和战争不可分的呢。原来那最初的茶马交易,竟是从唐代开始中央政府的一项茶业政策,也可以说是一项治边政策吧。公元八世纪的唐代中叶的安史之乱中,边民回绝,因唐王朝之请,派兵攻打了叛军,因此有史书留名——唐肃宗时,回绝有功于唐,许其入贡以马易茶。然,用马易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这就是一种规格,一种中央政府的青睐了。况且一开始,回给用马换的主要也不是茶,而是绢帛。一匹马,可以换得四十匹绢。看来回给人是很喜欢绢这种美丽的丝织品的,故而每年驱来的马,动辄就是上万匹。久而久之,唐王朝发现于己不利起来,故而,逐渐地用茶代替了绢帛。而这初期的茶马交易,也不纯粹是为了商业性交易,主要是对边民所纳贡物的一种回报吧。直到后来,才相袭成一种制度。公元九世纪初,中央政府才正式实行了茶马交易。但是,即便在那时候,也还没有设立专门的官员来掌管这件大事。直到宋代,边疆战事频繁,需要大量的战马,马政这才成了宋王朝的一项重要的商务活动。起初,还是以钱买马,或者用老办法,以绢易马。公元*世纪初,宋王朝和边境交战,打了一些胜仗。其中有一个叫王韶的将军,收复了河州,发现这里的人爱喝茶,就上奏书:西人颇以善马至边,其所嗜惟茶,乞茶于市。皇帝得了这么一个信息,这才开始大规模地以茶换起马来。河州这一带地区是缺乏茶的,所以,当时的皇帝宋神宗便派一个叫李花的官员人了川,专门措置茶叶。而这个名叫李相的官员,也肯定是有一些商业头脑的,当年就成立了买茶司,专门负责产茶地的茶叶收购业务,并上奏说:“卖茶博马,乃是一事“——卖了茶来换取马匹,这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啊。从此以后,以茶易马不仅成了正式的制度,还有了专门的管理机构,开始有了法律,谓之茶马法。长话短说,就不提那历代历朝的茶马是如何交换的,只说那寄草第一次见到的羁康马的称呼来历。原来这羁康二字,竟然有着国家大政方针在这里头呢。宋王朝对来自于西边的战马并不特别优待,一匹马只换得名山之茶一百二十斤。而这些来自于黎州的小矮个子马,一匹却可以换得名山之茶三百五十斤。这里就体现了两种政策:对西部的战马,买来就是为了打仗;对云、贵、J;0一带的小个子马,买来,主要是体现一种民族政策。羁磨这个词儿的意思,就带有笼络的含义。宋王朝正是要通过这样一种经济政策,获得边境的安宁。看来这种政策还是行之有效的。宋王朝每年到黎州一带买羁康马二千至四千匹,使黎州地区“边民不识兵革垂二百年“(《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二四页)。茶,的确可以说是和平之饮啊。元朝,马上治天下,自己有马,就不想用什么茶去换马了,所以茶马交易到元代也就中止了。明代,又是汉人治天下了,少不得马,茶马交易便又重新开始,而且严格地控制在官方手里,商人不得介入,谁要是走私茶叶,格杀勿论。太祖朱元津的女婿欧阳伦,不知岳父大人的厉害,向地方官员要了五十辆茶车,私自贩到运州去,结果怎么样——斩!死了驸马,也还是不能解决官商带来的弊病,所以明代的茶马制度是五花八门的,其中有官茶商运、商茶商运等等。这样的茶马交易,到了清代,依旧保持了一段时间。直到康熙年间,政权巩固,战马之源也十分丰富,而边民们也可以通过许多途径得到他们想要的茶,不需要再用马去换了。故而康熙时就停了西宁等处的易马。到了公元1735年,又停止了甘肃的以茶易马。这样,在中国历史上推行了将近千年的茶马互易制度,终于宣告结束了。茶马交易形成的茶,人们称之为边销茶。西路边茶是以陕西为主要集散地的,茶叶销往蒙古、新疆和中亚等地。南路边茶是从四川雅安、云南西双版纳一带,最终通向西藏的。那些由茶而联结着青藏高原与滇茶区的险峻的小道,就成了人们心目中和口中代代相传的茶马古道。寄草现在要走的,正是一条由茶开辟的民间的自由小道。数千年来,无论王朝如何更替,茶马交易如何变化,山间的马帮声却从来也未断过。寄草凭着她的直觉,她的血液里的对茶的与生俱来的认同,开始出发。她将从云南的昆明开始,一直走到茶叶的故乡——西双版纳的原始森林里去。而穿过西双版纳,就是缅甸了,她相信,在那些她从未看见过的大茶树下,一定会有她的情郎。小邦我没有按原计划,经过昆明再上无量山,他从羁康马上卸下了普洱茶,又装上了棉纱、药材、卷烟,还有英国生产的烟和从西部运来的盐巴。寄草从来也没有骑过马,小邦威想办法弄来一辆小马车,小得最多只能挤两个人。小邦成说山路狭窄,马车再宽一些就要掉到山下去了。寄草奇怪,她记得刚见到小邦威时,他身边是有着一个女人的,怎么这一会儿女人不见了。小邦励一听,笑了,说:“她跟别的马锅头走了。”寄草吓了一跳,说:“那怎么行,你怎么不把她追回来?”小邦就说:“她自己要走,我有什么办法!再说,你们汉人都说一山不容二虎,我们不是已经有了你了吗?”寄草就急了,跺着脚说:“我可不是你的女人,我是到前线找我男人去的,你没跟她说吗?”“怎么不说?说了她也不信。瞧,他把我的脸也抓破了,她吃醋了。她是个缅甸女人,可爱吃醋了,你呢?“寄草笑了起来,说:“小邦威,小邦成,天底下没有一个女人是不爱吃醋的,再大的战争也不能改变她们的这个天性——我们走吧。”坐在小邦成的马车上一路至昆明南下,寄草一点也没有感到生疏,她甚至觉得云南此地的风光,比重庆更接近于故乡江南。不过这里的什么植物都仿佛是巨无霸似的:箭兰开得一人多高,美人蕉大得如小脸盆。一丛杜鹃,长得就如一片小森林,寄草得仰起头来看,有十多米高。再看那天空,也高出了我们江南的天空好大一截。白云悠悠的,也不知要悠到哪里去。山啊,连绵着,又大又美,奇奇怪怪地生在这高原上,寄草就“哎呀哎呀“地不停地叫。小邦裁说:“这才开始呢,你就叫个不停。不是听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吗?你是天堂来的人啊,什么没见过,还值得那么样大惊小怪!”寄草说:“我们杭州自然是天堂,不过比起云南来,到底少了瑰丽奇崛神秘。还有,你们这里什么东西都那么大,我再想起我们江南,就觉得如小人国似的了。““你还没见过我们邦成的大茶树呢,那才叫大,一生就生到云里头去了,粗得几个人都抱不过来呢。”“这就是陆羽的'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其巴山峡]11有两人合抱者'哪。”寄草就念起《茶经》来了。小邦箴虽然见多识广,但到底不是读书人,不曾听说过《茶经》的,又不想在这杭州姑娘面前露破绽,就说:“听说你们那里的茶树却是矮得蹲在那里,只长到人的腰上那么点高,跟我们这里的包菜一般的,有那么一回事吗?”寄草指着前面的羁宽马说:“哎,就是和你们的羁宽马一样的啊,虽然小,却是珍贵着呢!”小邦裁说不过寄草了,只好再转移话题说:“你们江南人,个个都是三寸不烂之舌。走,我这就带你过曲陀关,这里可是当年忽必烈带着十万大军犯云南的地方。你看这里的人,许多都是当年元军的后代呢,他们可是踩着我们马帮的马蹄窝子,沿着这茶马古道才进来的。““小邦缴,你可是懂得真多。”寄草看看这年轻的马锅头,不由感叹说。小邦成扬了扬鞭子,得意洋洋地说:“谁叫我十九岁就当了马锅头呢!实话跟你说,跟我相好过的女人,我都记不清有多多少少了。”寄草摇摇头,这小邦我,什么话都不忌讳!通海城很美,尤其是那座秀山,听说都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古木森森之中,还有茶楼中闲坐的老者,仿佛战争从未来到过人间。小街上走着各种各样穿着哈尼服装的女人,大襟的上衣,裤子短到膝下三寸处,脚上裹着黑绑带,腰带上的花绣得漂亮极了,让寄草看得一步三回头。“你要喜欢,我让人给你弄一套来穿。”小邦成说。寄草说:“要说喜欢,我是都喜欢。要说最喜欢的,还是你们傣家女子的筒裙短衫。不过,现在哪里有心思穿呢,你没听古人说,女为悦己者容哪!”“什么女为悦己者容?”“就是一个女人,只为她的心上人打扮啊,你不是有过数都数不清的相好吗,连这也不知道?”小邦威听到这里,一声不吭,抽着烟,一心一意地赶起路来。寄草是一个耐不住寂寞的人,见小邦箴半天不说话,就喊:“小邦鼓,你怎么啦,我刚才得罪你了?”小邦威说:“不,你没有得罪我,是我把我自己得罪了。我这是在回想我的那些个相好呢,她们有几个是为我打扮的?”“有几个?”“谁知道啊!她们一个个哭着喊着跟在我后头,然后一个个又神气活现地离开了我,跟着别的马锅头走了。哎——我搞不清这些女人的心思啊……”“准是后面的那些女人,把前面的女人气走的吧!”寄草大笑起来。小邦我也笑了起来,说:“你说得对啊,不怨她们,都怨我。我这个哥哥,心太花了。“这么说着,小邦成就又唱了起来: 四月里来绕三灵,一绕绕到大理城。 绕到东门唱一调,绕到西门停一停。 绕到湾桥歇一歇,绕到喜州谈谈情。 绕到庙头才住下,一夜唱到大天明。小邦成带着寄草所走的这条茶马道,从昆明下来,经玉溪、通海、峨山、新平、元江、墨江、磨黑到达普洱,人称上路。另有一道后路则是从小邦威刚才所唱的大理城开始的,一路经过巍山、南洞、景东、镇院、景谷到达普洱,与上路会合。寄草这些年来颠沛流离,也是一个能吃得起苦的人。前面那些路段,虽然也险峻,因为有着小邦嵌悉心照顾,倒也挺过来了。一直到了磨黑,他们也没有停下来,又一直往前走,就这么走到深山里去。寄草担心着有强人出没,小邦原就说:“别着急,前面有两株大青树,树下有个大茶马店,可以歇脚。”寄草说:“那不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吗?”小邦威听不懂寄草的文人语言,但听懂了一个村字,便说:“村倒也不能算是一个村,不过你再往前走走就知道了,今夜这里的人不会少。”果然话音刚落,前面就见有灯火在山拗里闪闪烁烁。又有人声马嘶,走近了看,呵,大茶店外面,堆堆贸火顶顶帐篷,好不热闹!小邦成一行,这就也把马给卸了驮子。茶马店老板喂了马去,老板娘又上前为寄草专门弄了一间干净点的小屋休息,又问这汉族姑娘要吃什么。寄草想了想说:“都说云南的过桥米线好吃,你们这里可有?”“怎么没有,我这就给你端去。”老板娘刚走,小邦威他们就在屋外找了一块地方,生起了髯火。他们围着火,有的抽烟,有的喝酒,最多的,还是拿出烤壶老鸦罐,煮起普洱茶来。这里是弥天的大夜,山的黑海洋,星星大粒大粒地就嵌在火堆旁,旅人就坐在天上。在火堆与火堆之间,是一群群火蛾一般飞舞的火星,它们踊跃着发出轻微的碑噗碑噗的声音,越发衬得天风浩荡,群山汹涌,森林呼啸却又万籁俱静。老板娘送来了热腾腾的云南米线,寄草捧着那只吓死人的大碗,突然想起了同样的热腾腾的山芋,火塘,同样的山与森林,还有低矮得赔起脚可以摘下的天星。天目山啊,天目山的亲人啊,西子湖,西子湖的亲人啊,我和你们相隔得太远太远了,远得想一想就要恐惧,想一想眼睛就要发黑了。我还能回家吗?我还找得到罗力吗?前面看看也没有人,后面看看也没有人——我会一个人死在漫漫长路和漫漫长夜之间吗?如果杨真能和我在一起就好了,他会鼓励我,他的一往无前的心无旁骛的勇气会让我重整旗鼓。可是现在怎么办呢?我害怕,我第一次感到害怕了……寄草流下的眼泪,一串串掉到了手里的大碗中。她叹了一口长气,、一边抽泣着,一边开始吃起过桥米线。鲜美的食物很快转移了她的思绪,她东张西望看着小邦我这个薄火走走,那个黄火走走,还听到有人跟他打趣:“小邦巅,这一次你可是走运了,怎么弄到手一个洋学生?小心哪一天我再把她也给拐跑了。”小邦勒说:“这一次我们可谁也拐不跑她。她男人正在前面打仗呢,她可是千里寻夫寻过来的。“有人就高声说了:“听说缅甸那边,战事吃紧得很呢。我这一趟,跑的就是给盟军的慰问品啊。“一阵热闹之后,脚夫们就开始沉寂下来,默默地喝着他们的茶。寄草发现一队藏民服装的马队,正在挤着马奶。小邦象过来了,寄草不愿意让别人发现她刚才哭过,便找了个话题问:“小邦缴,你看他们藏民的马还真有意思,白天当脚力,夜里还要挤奶,藏民非吃马奶不可吗?”“这是他们煮酥油茶用的奶,这些从雪山上下来的古宗马夫,他们一天也离不开酥油茶的。”“什么叫古宗马夫?”小邦成怨了:“照你这么问下去,我肚里这点货色过三天就全给你掏光了。”话虽那么说,小邦成还是把古宗马夫的来历告诉了寄草。一千三百多年前,藏王松赞干布娶了文成公主,中原的茶叶作为嫁妆从此进入了西藏。其实,在此前的两百年,藏人就在一次战争中缴获过这样一种东西,但他们不知道这就是他们后来视为性命一般的茶。是文成公主教会了他们喝茶,以至于这个民族到了一日不可无茶的地步。对茶的渴望和雪山之颠的本身无茶,形成了尖锐的矛盾。藏民们不能再过那种无茶的日子了。他们走下了高原,穿过那高高的横断山脉,来到了四川和云南,这里的茶叶使他们欣喜若狂。他们心甘情愿地拿出他们的马匹、药材和皮毛,换回他们的宝贝茶叶。这古宗马帮即是西藏马帮,也是云南有名的二十多个大马帮队之一,以丽江为起点的进藏货物,一半是由他们驮运的。往往有五十多个赶马人组成一支马队,他们的首领包括大锅头、二锅头和管事。由于路途艰辛,他们除了能够得到较为丰厚的报酬之外,每人还可以得到四十二团茶。小邦成热心地指点着告诉寄草说:“你看,这是来自滇池的你们汉族的商帮。那边一拨子人,那是从版纳上来的傣族、哈尼族,曙,还有我们布朗族赶马人。这边一群是从大理白族、巍山回族和南洞彝族下来的客商和马队……都是古道上的人,见了面,彼此都客客气气。只是言语不太听得懂,生活习惯也不一样,只能各自围着各自的黄火转了。“此刻,这些神秘高大的古宗马夫们一边给马匹喂着草,一边还不忘记给马喂一些酥油茶。随着酥油茶的一杯杯进肚,他们的情绪开始高涨起来。终于,他们开始拉起弦子跳起锅庄来。他们被等火照亮的古铜色的面容,时不时地被吞人黑暗中又从里面跳出来。高原也仿佛参与到这些赶马人的快乐之中了,连森林板结的黑脸也绽开了笑容,周围还有许多异族的马帮们微笑地看着他们,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他们旁若无人的快乐的神情终于感染了寄草,她的忧郁的心情终于渐渐散去了。山风紧了,筹火被风吹得呼啦啦响了起来。那边,古宗马帮的汉子们也卸下了他们的驮子,架成了一个天架,就在这下面,悄悄地睡了。只有寄草和小邦成还没有睡意。他frl喝着烧得浓浓的普洱茶,那又苦又香的茶,寄草觉得过瘤。“明日我们就要翻茶庵鸟道了。这段路不好走,要小心。“小邦我说。寄草听了紧张,问:“有强盗吗?”小邦成大笑说:“什么强盗,要说强盗,我们这些马锅子,人人都可以是强盗。要说不是强盗,我们可就都是正正经经的赶脚人。““我不是这个意思,“寄草难为情地解释,“我是说,这个茶庵鸟道,听上去好像高得只有鸟儿才飞得过去似的,想必人烟稀少得很吧?”“明天你走一走就知道了。这条路也是人多时多,人少时少。听说这几日天天有中国的草鞋兵过呢。“寄草一听就跳了起来,叫道:“什么草鞋兵,是不是罗力他们的大部队往这里过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现在追还能追得上吗?“她拖着一双鞋子就要往外冲,被小邦威一把拉住了喝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头脑!现在你人在山里头,能找到什么。不如休息好了,明天赶到普洱。普洱是个大地方,听说住着不少国军将士呢,你明日只管去打听,我陪你一起去好了。““你的马帮不是要回你的拉枯去了吗?”小邦感叹了口气说:“谁叫我摊上你了呢!不帮你把你那个宝贝男人找到,你不死心,我也不死心啊。话说回来,我这一路上也已经想定了。若是你那男人再也找不到了,变心了,死了,我就把你带上回家了。我可不管你答不答应,你要说我是强盗也可以,我就是这么一个强盗。从前我的相好多得数也数不清,从你以后,天底下就你一个相好了,谁也别想再来挤走你了!“寄草听着听着,浑身颤抖起来,她知道小邦成说的都是真话。她站了起来,慢慢离开了黄火,她看见在火光的辉映下,那些在黑暗中因为潮气而生出青苔的大石头在神秘地闪着光芒。她摸摸胸口,那边贴身口袋里,藏着罗力给她的信。他抄给她的诗,她都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收失地,从兹始,越勾践,应师事。愿勿忘训聚,胆薪滋味。逸豫有伤家国远,辛劳勤把我行治。枕长戈,午夜惊鸡鸣,扶桑指……她心里默念着诗行,小心翼翼地走在这样不规则的大石头上,还是被石头箭了一下脚。小邦勒跳了起来,说:“小心这些石头,那上面还都有着马蹄子踏出来的窝呢。”寄草跪了下来,用手摸着那些窝,果然,每一个都有二寸来深呢。我的爱人啊,你走过这里的茶马古道吗?你知道我为了寻你,走遍了多少地方吗?前面的路边,一块大石头上,有两个马夫正在下棋。寄草走了过去,看见了那块刻在石头上的棋盘。寄草蹲了下来,默默地看着这两个马夫下着棋,那棋子儿也是石头的呢,在大山之中的黑暗间凭着一豆星光闪着灵气。突然,寄草的眼睛一亮,就哭了起来。下棋的老人道:“姑娘,你哭什么啊,说出来,大爷我给你解下。”寄草指着那老人身边的一只草鞋,哭道:“大爷啊,大爷啊,草鞋兵从这里过的吧?你看这是谁掉下的草鞋,这怕不是我的罗力的草鞋吧?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罗力哪罗力啊,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啊……”她就那么一边哭着,一边把那只草鞋抱到自己的怀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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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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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夜里我和几个朋友打了一宿牌。前半夜我倍儿起“点”,一直浪着打。后半夜“点”打尽了,牌桌上出了偏牌型,铁牌也被破得稀哩哗啦,到早晨我第一个被抽“立”了。我走开想眯一会儿,可脑子乱哄哄的既清醒又麻木,一闭眼就出现一手手牌型,睡也睡不着。这时院里收发室打来一个电话,说有我电报叫我去取。我懒得去就叫他在电话里把电报念一遍。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