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特丽莎回到家中差不多已是早晨一点半了。她走进浴室,穿上睡衣,在托马斯身边
躺下来。他睡着了。她俯下身子去吻他,察觉他头发里有一股奇怪的气味;又吸了一口
气,结果还是一样。她象一条狗上上下下嗅了个遍才确定异物是什么:一种女人下体的
气味。
六点钟,闹钟响了,带来了卡列宁最辉煌的时刻。他总是比他们起得早,但不敢搅
扰他们,耐心地等待闹钟的铃声,等待铃声赐给他权利,好跳到床上去用脚踩他们以及
用鼻子拱他们。偶尔,他们也企图限制他,推他下床,但他比他们任性*得多,总是以维
护自己的权利而告结束。特丽莎后来也明白了,她的确也乐意由卡列宁把她带进新的一
天。对他来说,醒来是绝对令人高兴的,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人世时,他总是显露出一种
天真纯朴的惊异以及诚心诚意的欢喜。而在她那一方面,醒得极不情愿,醒来时总有一
种闭合双限以阻挡白昼到来的愿望。
现在,他立在门厅口凝视着衣帽架,那里接着他的皮带和项圈。她给他套上项圈系
好皮带,带他一起去买东西。她要买点牛奶、黄油、面包,同往常一样,还有他早餐用
的面包圈。他贴在她身边跑着,嘴里叼着面包,吸引旁人的注意之后洋洋自得为之四顾。
一到家,他叼着面包围躺在卧房门口,等待托马斯对他的关注,向托马斯爬过去,冲他
狺狺地叫,假定他要把那面包圈儿夺走。每天都如此一番。他们在屋子里至少要互相追
逐五分钟之久,卡列宁才爬到桌子底下去狼吞虎咽消受他的面包圈。
这一次,他白白地等候着这一套早晨的仪礼。托马斯面前的桌上有一台小小的晶体
管收音机,他正在专心听着。
2
这是一个有关捷克移民的节目,一段私人对话的录音剪辑,由一个打入移民团体后
又荣归布拉格的特务最近窃听到的。都是些无意义的瞎扯,夹杂着一些攻击占领当局的
粗话,不时还能听到某位移民骂另一位是低能儿或者骗子。这些正是广播的要害所在。
它不仅证明移民在说苏联的坏话(这已经不会使任何捷克人惊讶不安),而且还表明他
们在互相骂娘,随便使用脏字眼。人们乎常可以整日讲脏话,在打开收音机听到某位众
所周知令人肃然的角色*在每句话里也夹一个“他娘的”,他们毕竟会大为失望。
“都是从普罗恰兹卡开的头。”托马斯说。
普罗恰兹卡是位四十岁的捷克小说家,精神充沛,力大如牛,在1968年以前就大叫
大嚷公开批评时政。后来,他成为“布拉格之春”中最受人喜爱的人物,把那场随着入
侵而告结束的共产主义自由化搞得轰轰烈烈。入侵后不久,报界发起了一场攻击他的运
动,但越玷污他,人们倒越喜欢他。后来(确切地说是1970年),电台播出了一系列他
与某位教授朋友两年前的私人谈话(即1968年春)。他们俩很长的时间都没有发现,教
授的住宅已被窃听,他们每一行动都受到监视。普罗情兹卡喜欢用夸张、过激的话与朋
友逗乐,而现在这些过激的话成了每周电台的连续节目。秘密警察制造并导演了这一节
目,费尽心机向人们强调普罗恰兹卡取笑朋友们的插料打浑——比如说,对杜布切克。
人们一有机会就要挖苦朋友的,但现在与其说他们被十分可恨的秘密警察吓住了,还不
如说他们是被他们十分喜爱的普罗恰兹卡给惊呆了。
托马斯关了收音机说:“每个国家都有秘密警察,在电台播放录音的秘密警察,只
可能在布拉格有,绝对史无前例!”
“我知道一个前例,”特丽莎说,“我十四岁的时候写了一本秘密日记。我怕有人
看到它,把它藏在顶楼上。妈妈嗅出了它。有一天吃饭,我们都埋头喝着汤,她从口袋
里拿出日记说:‘好了,诸位现在仔细听一听。’她读了几句,就哈哈大笑。他们都笑
得无法吃饭。”
3
他总是让她躺在床上,自己独自去吃早饭,可她不服从。托马斯工作从早上七点到
下午四点,而她工作则从下午四点到半夜。如果她不与他一道吃早饭,两人能一块儿谈
话的时间便只有星期天了。正因为如此,她早上总要跟着他起身宁可以后再去睡觉。
这天早上,她恐怕不能再睡下了,十点钟她得去佐芬岛的蒸汽浴室。蒸汽浴室是众
人向往之地,但只能容纳少许人,想进去的唯一办法是拉关系。谢天谢地,托马斯从前
一个病人的朋友是一位1968年后从大学迁来的教授,他妻子便是浴室的出纳。于是,托
马斯拜托那病人,病人拜托教授,教授又托付妻子,特丽莎每周便可轻易地得到一张票
了。
她走着去的。她恨车上总是挤满了人,挤得一个挨一个互相仇恨地拥抱,你踩了我
的脚,我扯掉你的衣扣,哇哇地嚷着粗话。
天下着毛毛细雨,人们撑开伞遮住脑袋匆匆走着。一下子,圆拱形的伞篷互相碰撞,
街上拥挤起来。特丽莎前面的男人都高高把伞举起给她让路,女人们却不肯相让,人人
都直视前方,让别的女人甘拜下风退缩一旁。这种雨伞的会集是一场力量的考验。特丽
莎开始都让路,意识到自己的好心得不到好报时,也开始象其他的女人紧抓住伞柄,用
力猛撞别人的伞篷。没有人说“对不起”,大多数时候人们都不说话,尽管有一两次她
也听到有人骂“肥猪”,或“操你娘!”
老少娘们儿都用伞武装起来了,年轻一些的更象铁甲武士。特丽莎回想起入侵的那
些天,身穿超短裙手持长杆旗帜的姑娘们,对入侵者进行性*报复:那些被迫禁欲多年的
入侵士兵,想必以为自己登上了某个科幻小说家创造出来的星球,绝色*女郎用美丽的长
腿表示着蔑视,这在入侵者国家里是五六百年来不曾见过的。
她给那些坦克背景前面的年轻姑娘拍过许多照片,她是多么钦佩她们!而现在这些
同样的姑娘却在与她撞击,恶意昭昭,她们准备用抗击外国军队的顽强精神来反击一把
不愿给她们让路的雨伞。
4
她来到古城广场。这里有梯思教堂严峻的塔尖,哥特式建筑的不规则长方形,以及
巴罗克式的建筑。古城的市政厅建于十四世纪,曾一度占据了整个广场的一侧,现在却
一片废墟已有二十七年。华沙、德累斯顿、柏林、科隆以及布达佩斯,在第二次大战中
都留下了可怕的伤痕。但这些地方的城民们都重建了家园,辛勤地恢复了古老历史的遗
存。布拉格的人民对那些城市的人民怀着一种既尊敬又自卑的复杂心理。古城市政厅旧
址只是战争毁灭的唯一标志了。他们决定保留这片废墟,是为了使波兰人或德国人无法
指责他们比其它民族受的苦难少些。在这光荣的废墟前面,在战争留给今天和永恒的罪
恶遗迹面前,立着一座钢筋水泥的检阅台,供某种示威集会用,或方便于共|产|党过去或
将来召集布拉格的群众。看着古城市政厅的残迹,特丽莎突然想起了母亲,想起她那反
常的需要:揭露人家的灾难和人家的丑陋,展示人家的悲惨,亮出别人断臂的残胶并强
迫全世界都来围观。最近的一切都使她想起母亲。她逃离出来已逾七年的母亲世界似乎
又卷士重来,前后左右把她团团围位。正因为如此,那天早上她对托马斯谈起,母亲如
何在饭桌前边读她的秘密日记边发出狂笑。当一种茶余饭后的私下交谈都拿到电台广播
时,这说明什么呢?不说明这个世界正在变成一个集中营吗?
几乎从孩提时代起,特丽莎就用这个词来表达她对家庭生活的感觉。集中营是一个
人们常常日夜挤在一堆的世界。粗野与强暴倒只是第二特征(而且不是完全不可缺少
的)。集中营是个人私生活的完全灭绝。普罗恰兹卡就住在集中营里,因此不能有私生
活的掩体供他酒后与朋友闲谈。(他的致命错误是自己居然不知道2)特丽莎与母亲佐
在一起时,也是在集中营里。她几乎从小就知道集中营,既不特别异常也不令人吃惊,
倒是个很基本的什么东西,我们在给定购这里出生,而且只有花最大的努力才能从这里
逃出去。
5
女人们坐在三条成梯形排列的长凳上,挤得那么紧,不碰着是不行的。特丽莎旁边
是一位三十来岁的女人,一个劲出汗,有十分漂亮的脸蛋,从双肩垂下一对大得难以置
信的奶子,身子稍一动,它们就晃荡个不停。那女人站起来时,特丽莎看见她的屁股也
象是两个大麻袋,与漂亮的脸丝毫接不上边。
也许这个女人也常常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的身体,如同特丽莎从小就想从那里窥视自
己的灵魂。她一定也怀着巨大的希望,想把自己的身体当作灵魂的显示。不过,这接着
四个皮囊的躯壳反射出来的灵魂,将是多么骇人可怕呵。
特丽莎站起来,在喷头下把自己冲洗干净,走到外边去。天还下着毛毛细雨。她站
在瓦塔瓦河面一块啪啪作响的甲板上,一块几平方英尺的高木板,让她逃避了城市的眼
睛。她朝下看见了刚才一直想着的那女人的头,正在奔腾的江面上起伏浮动。
女人朝她笑了笑。她有精巧的鼻子,棕色*的大眼睛和带孩子气的眼被。
她爬下梯子时,苗条的身貌让路绘两套颤抖着的大皮爱,还有皮爱左右两边甩出的
一颖颖冰凉水殊。
6
特丽莎进屋去穿衣,站在大镜子前面。
不,她的身体没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胸前也没洼什么大皮爱。事实上,她的-乳-房很
小,母亲就常常嘲笑她只有这样小的-乳-房。直到托马斯来以前,她一直对自己的小-乳-房
心情复杂。大小倒无所谓,只是-乳-头周围又黑又大的一圈使她感到屈辱。假使她能设计
自己的身体的话,她会选择那种不打眼的-乳-头,拱弧线上的-乳-头不要挺突,颜色*也要同
皮肤色*混为一体。她想她的-乳-晕就象原始主义画家为客人画的色*情画中的深红色*大目标
一样。
瞧着自己,她想知道,如果她的鼻子一天长一毫米的话她会是个什么样子,要多久
她的脸才能变得象别人的一样?
如果她身体的各个部分有的长大,有的缩小,那么特丽莎看上去就不再象她自己了,
她还会是自己吗?她还是特丽莎吗?
当然,即使特丽莎完全不象特丽莎,体内的灵魂将依然如故,而且会惊讶地注视着
身体的每个变化。
那么,特丽莎与她身体之间有什么关系呢?她的身体有权利称自己为特丽莎吗?如
果不可以,这个名字是指谁呢?仅仅是某种非物质和无形的东西吗?
(特丽莎从儿时起就思考着这些问题。的确,只有真正严肃的问题才是一个孩子能
提出的问题,只有最孩子气的问题才是真正严肃的问题。这些问题是没有答案的。一个
没有答案的问题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障碍,换一句话说,正是这些无解的问题限制了人
类的可能性*,描划了人类生存的界线。)
特丽莎站在镜子前面迷惑不解,看着自己的身体象看一个异物,一个指定是她而非
别人的异物。她对此厌恶。这个身体无力成为托马斯生活中唯一的身体,它挫伤和欺骗
了她。整整一夜她不得不嗅着他头发里其他女人下体的气味!
她突然希望,能象辞退一个佣人那样来打发自己的身体:仅仅让灵魂与托马斯呆在
一起好了,把自已的身体送到世间去,表现得象其他女性*身体一样,表现在男性*身体旁
边。她的身体不能成为托马斯唯一的身体,那么在她一生最大的战役中已经败北,只好
自个儿一走了之!
7
她回到家,逼着自己站在厨房里随意吃了点午饭,已是三点半了。她给卡列宁套上
皮带,走着去城郊(又是走!)她工作的旅店。她被杂志社解雇以后就在这家旅店的酒
吧干活。那是她从苏黎世回来后几个月的事了:他们终究不能原谅她,因为她曾经拍了
一个星期的入侵坦克。她通过朋友找到了这份工作,那里的其他人都是被入侵者砸了饭
碗的人,暂时在这里避避风:会计是一位前神学教授,服务台里坐着一位大使(他在外
国电视里抗议入侵)。
她又一次为自己的腿担忧。还在小镇餐馆里当女招待时,她看到那些老招待员腿上
都是静脉曲张,就吓坏了。这种职业病源是每天端着沉重的碗碟,走,跑,站。但新工
作没有那么多要求。每次接班,她把一箱箱沉重的啤酒和矿泉水拖出来,以后要做的事
就只是站在餐柜后面,给顾客上上酒,在餐柜旁边的小水槽里洗洗酒杯。做这一切的时
候,卡列宁驯服地躺在她脚旁。
她结完帐,把现金收据交给旅馆头头,已经过半夜了。她去向那位值夜班的大使告
别。服务台后面的门通向一间小屋,还有一张他可以打个腕的窄床。值班床上的墙上方
贴着他自己和许多人的镶边照片,那些人冲着镜头笑,跟他握手,或者伴他坐在桌子边
上签写什么东西。有些照片附有亲笔签名。这个光荣角里还陈列着一张照片,那是他自
己与面带微笑的肯尼迪。
这天晚上,特丽莎走进这间屋子,发现他的交谈者并非肯尼迪,而是一位六旬老翁。
她从未见过此入,那老头一见她也立即住了嘴。
“没关系,”大使说,“她是朋友,在她面前你尽可随便说话。”然后又对她说,
“他儿子今天给判了五年。”
她后来才知道,在入侵开始的那几天,这老头的儿子和一些朋友一直监视着入侵特
种兵部队的某所大楼,看见有些捷克人在那里进进出出,显然是为入侵者服务的特务,
他和朋友们就跟踪那些人,查清他们的汽车牌号,把情报通知前杜布切克的秘密电台和
电视台,再由他们警告公众。在这一过程中,孩子与他的朋友曾彻底搜查过一个叛国贼。
孩子的父亲说:“这张片子是唯一罪证,他们亮出来以前,他什么也不承认。”
他从钱包里取出一张报纸的剪样:“这是从1968年的《时报》上剪下来的。”
照片是一个小伙子掐着另一个人的喉头,后面有围观的人群。照片标题是:《惩办
勾结者》。
特丽莎松了口气,那不是她拍的照片。
她带着卡列宁回家,步行穿过夜幕下的布拉格,想着她那些拍摄坦克的日子。他们
是多么天真,以为自己拍照是冒着性*命为祖国而战,事实上这些照片却帮了警察局的忙。
她一点半才到家。托马斯睡着了,头发散发出女人下体的气味。
8
什么是调情?有人可能会说,调情就是勾引另一个人使之相信有性*交的可能,同时
又不让这种可能成为现实。换句话说,调情便是允诺无确切保证的性*交。
特丽莎站在酒柜后,那些要她斟酒的男人都与她调情。她对那些潮水般涌来没完没
了的奉承话、下流双关语、低级故事、猥亵要求、笑脸和挤眉弄眼……生气吗?一点儿
也不。她怀着不可抑制的欲|望,要在社会底层暴露自己的身体(那个她想驱逐到大千世
界里的异体)。
托马斯总是努力使她相信,爱情与做*爱是两回事。她当时拒绝理解这一点,而现在,
她周围全是她毫不在乎的男人,与他们做*爱会怎么样呢?如果只以那种称为调情的、即
无保证的允诺形式,她渴望一试。
不要误会,特丽莎并不希望报复托马斯,只是希望为自己的混乱找条出路。她知道
自己已成了他的负担:看待事物太严肃,把一切都弄成了悲剧,捕捉不住生理之爱的轻
松和消遣乐趣。她多么希望能学会轻松!她期望有人帮助她去掉这种不合时代新潮的态
度。
对某些女人来说,如果调情只是她们的第二天性*,是不足道的日常惯例;对特丽莎
来说,调情则上升为一个重要的研究课题,目的是告诉她:她是谁,她能做些什么。她
把这一问题变得重要而严肃,使之失去了轻松,变得有逼迫感,变得费劲,力不胜任。
她打破了允诺和不给保证之间的平衡(谁能保持平衡即说明他有调情的精湛技巧);过
分热情地允诺,却没表达清楚这个允诺中包含着她未作保证的另一方面。换一句话说,
她绘每一个人的印象就是她准备接受任何人。男人们感到已被允诺,一旦他们向她要求
允诺兑现,却遭到强烈的反抗。他们对此的唯一解释只能是,她是狡诈的,蓄谋害人。
9
一天,一个约摸十六岁的少年坐在柜前的凳子上,好生生的谈话中不时跳出一些挑
逗字眼,如同作画时画错了一条线,既不能继续画下去又不能抹掉。
“那是你的一双腿。”
“你的眼睛能看透木头嘛!”她回敬道。
“我在街上就看见你了。”他回答。这时她转身去侍候别人。等她忙完了,他要一
杯白兰地。她摇了摇头。
“我十八岁了!”他抗议。
“把身份证给我看看。”特丽莎说。
“不!”少年回答。
“那么来点软饮料?”特丽莎说。
少年一言不发起身就走了。约半个小时之后,他又转来,动作夸张地找了张凳子坐
下,十步之内都能嗅到他口里的酒气。“软饮料拿来!”他命令。
“怎么啦,你醉了!”特丽莎说。
少年指着特丽莎身后墙上接的一块牌子:严禁供应未成年孩子酒精饮料,说:“禁
止你们卖酒给我,但禁不住我喝酒。”
“你在哪儿喝醉的?”特丽莎问。
“对门的酒吧。”他哈哈大笑,再一次要软饮料。
“你干嘛不在那儿喝?”
“因为我想看见你,我爱你。”
他的脸古怪地扭曲着,特丽莎很难断定他是讥笑、是求爱、还是开玩笑。或者他纯
粹只是醉得不知自己在胡说些什么。
她把软饮料放在他面前,回到别的顾客那里去了。“我爱你”这句话似乎使少年用
尽了力气,他默默地喝光了酒,把钱放在柜台上,没等特丽莎有机会看他便溜走了。
他走了一会儿,一个秃顶的矮个子喝着他的第三杯伏特加说:“你应该知道,给年
轻人喝酒是犯法的。”
“我没给他酒,那是软饮料!”
“我看见你倒了什么!”
“你说什么?”
“再给我一杯伏特加,”秃头又加了—J句,“我已经看你有一阵子啦。”
“闭嘴!也不感谢一个漂亮姑娘给你的跟福?”一个正好走近酒柜的高个头男人,
见此情景插了进来。
“站一边去吧!”秃子叫道,“关你什么事?”
“那我又问一句,关你什么事?”高个头反驳。
待特丽莎端上伏特加,秃子一饮而尽,付上钱,走了。
“谢谢你。”特丽莎对高个头说。
“不用谢。”高个头说完也走了。
10
几天后,他又到酒吧来了。她看见他便象老朋友一样冲他笑笑:“再一次谢谢你,
那个秃顶家伙老是来这里,太讨厌了。”
“忘了他吧。”
“他为哪桩要害我?”
“他是个小小的醉鬼,忘了他。”
“好吧。既然你这样说。”
高个头看着她的眼睛:“答应啦?”
“答应。”
“我喜欢听到你的许诺。”他仍然看着她的眼睛。
调情开始了:这是勾引另一个人使之相信有性*交的可能,虽然可能性*本身还停留在
理论范畴和悬念之中。
“象你这样漂亮的姑娘,怎么在布拉格最丑陋的地方工作?”
“你呢,你到布拉格这个最丑陋的地方来于什么?”
他告诉她,他就住在附近,是个工程师,下班回家顺路经过这里,那一天在这里也
是纯属碰巧。
11
特丽莎看着托马斯,没有看他的眼睛,而是看着比眼睛高三、四英寸的地方,看着
他那散发出另一个女人下体气味的头发。
“托马斯,我再也受不了啦。我知道我不该报怨。既然你是为了我才回布拉格的,
我已经禁止我自己嫉妒。我不想嫉妒。我猜想自己只不过是不够强悍,受不了它。救救
我吧!求你!”
他拥抱了她,把她带到他们以前经常散步的公园。公园里有红、蓝、黄|色*的长凳,
他们坐下来。
“我理解你,我知道你需要什么,”托马斯说:“我留心了一切,你所需要做的,
只是去爬一爬佩特林山。”
“佩特林山?”她心里一紧,“为什么要爬佩特林山?”
“你爬上去就知道了。”
她一想到走就极度不安,身体如此虚弱,连离开凳子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但她天
经地义地不能违抗他,强迫自己站了起来。
她回头看了看,见他仍然坐在凳子上,几乎是兴高采烈地笑了,挥挥手,示意她继
续前进。
12
来到佩特林山脚,那壮美的绿色*山峦在布技格中部拔地面起。她惊奇地发现山里悄
无人影。真是怪事,因为在平常似乎总有一半布拉格人在到处乱转的,而眼下的反常使
她不安。但山里如此宁静,宁静得如此给人慰藉,以致她完全倾倒在它的怀抱中。她走
着走着,多次停下来回首眺望,看到了脚下的塔楼和桥梁,圣徒们舞着拳头,指起石头
的眼睛凝望云端。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城市。
最后,她到达顶峰。在冰激淋和纪念品的小摊子(它们从来不曾营业)那边,展开
着一片广阔的草地,星星点点生着一些树。她注意到草地上有几个人,越走近他们,她
的脚步就越慢。那里一共六个,有的站着,有的悠闲地溜达,如同高尔夫球手在查看球
场掂量各种高尔夫球的球棒,努力思索取胜的方安
她终于走近了池们。六个人中间有三位象她扮演的角色*一样:惶惶不安,看来急于
要问个明白,又怕自讨没趣,只得封住口好奇地四下张望张望而已。
另外三个人流露出恩赐别人的仁慈宽厚,其中一位手里提着步枪,认出特丽莎后朝
她笑着挥了挥手:“是啊,就是这里。”
她点头作答,仍感到极度惶恐。
那人又说:“别出什么错,这可是你自己的选择,对吧?”
她本该很容易地说:“不,不!这根本不是我的选择!”但她不能想象托马斯的失
望。如果她回去的话,她将怎样解释?怎样道歉?于是她说:“当然,是我自己的选
择。”
拿枪的人又说:“我想解释一下为什么我想知道这一点。只有我们确认来的人是自
己选择死亡,我们才这么做。我们把这看成一种服务。”
他古怪地盯了她一眼,她只好再一次向他证实:“不,不,不用担心,是我自己的
选择。”
“你愿意第一个来吗?”他问。
她想尽量推迟自己的死刑,便说:“不,不要,如果可能,我想作最后一个。”
“随你的便。”他向其他人定去。他的两个助手都没有武器,唯一职责是陪伴要死
的人。他们挽着那些人的手臂,走过草地。草场广阔无际,一直铺向肉眼不可及的远方。
等待死刑的人得到自己可以选择一棵树的许可,在每颗树下都停一停,仔细打量,拿不
定主意。有两位最终选择了梧桐树,第三位走了又走,看来他感到没有一棵树能与自己
的死相称。挟着他的助手和蔼而耐心地引导他,直到最后,他失去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
在一棵繁茂的枫树下停了下来。
助手们给他们蒙上眼睛。
于是,这三个人,被蒙着眼,仰面朝天,背靠无际草地上的三棵树。
拿枪的人瞄准目标开火了。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鸟儿在歌唱:原来枪上装了消声
器。什么东西也看不见,只有那靠着枫树的人沉沉倒下。
拿枪的人原地不动,把枪移向另一个方向。第二个人静静地扭动了一下。一秒钟以
后(拿枪的人只转了个方向),第三个人也裁倒在草地上。
13
一个助手朝特丽莎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条深蓝色*的眼罩。
她意识到对方是来蒙眼睛的,摇摇头说:“不用:我要看。”
但这不是她拒绝蒙眼的真正理由。她不是那种英维气质的人,决心盯得射手们甘拜
下风。她只是想推迟死的来临。一旦蒙上眼睛,她就踏进死亡的大门不可能返回了。
那人没有逼她,只是扶住她的手臂。他们走到开阔的草地时,特丽莎无法选出一棵
树。没人催促她,但她知道自己最终也无法逃脱。她看见前面有棵开着花的栗树,走了
过去,在它前面停下来。靠着树干向上看去,看见了太阳下灿烂的叶片,还听到了这座
城市的声音,柔和而甜美,象远处演奏着的万把提琴。
那人举起了枪。特丽莎感到自己的勇气都没有了,虚弱使她绝望,一种根本无法排
拒的绝望。“但这不是我自己的选择。”她说。
对方立刻把枪放下,用温和的声音说:“既然不是你的选择,我们不能这么做。我
们没有权利。”
他说得很和善,象在对特丽莎道歉,他们不能射杀一个自己没有选择死亡的人。他
的和善震荡着特丽莎的心弦,她转身把脸紧贴着树干,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14
她哭得全身都在颤抖,紧紧抱着那棵树,好象不是一颗树,而是她失散多年的父亲,
一位她不曾认识的祖父,一位老祖父,一位祖父的祖父的祖父,一个满头自发的老爷爷
从时间的深处走来,把树皮一般粗糙的脸交给她。
她转过头来。这时那三个人已走得远远的了,就象高尔夫球手走过一片翠绿,拿枪
的人象是握着一根球棒。
走下佩特林山,她老忘不了那个要开枪杀她但最终没那样做的人。呵,她多么想念
他!毕竟还有人能够帮助她!托马斯不能够,托马斯在送她走向死亡。别的人来帮助她
了!
她越走近城市,就越想念那个拿枪的人,越怕托马斯。他绝不会原谅她的自食其言,
绝不会原谅她的儒弱和她的反叛!她回到他们住的街上,知道一两分钟以后就要看见他
了。她如此害怕见他以至胃又隐隐闹腾起来了,她想自己是要病了。
15
工程师开始劝诱她去他的住宅,前两次邀请她一一回绝,第三次却答应了。象往常
一样站在厨房里吃了午饭,她便出发,这时还不到两点。
快到他的房子时,她感到自己的腿自然放慢了脚步。
她突然想起,事实上是托马斯把她送到这里来的。难道不是他反复地对她说爱情与
性*交毫无共同之处吗?好吧,她只是实践一下他的话,证实一下他的话而已。她差不多
能听到他在说:“我理解你。我知道你需要什么。我留心了一切。你爬上去就知道了。”
是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遵循托马斯的指示。
她不会在那里呆很久,不超过喝杯咖啡的时间;仅仅是去体验一下涉足不忠的边缘
是什么滋味。她把自己的身体推向那个边缘,让它在那里如同标桩立一会儿,然后,当
工程师企图拥抱她时,她就会象对佩特林山上的拿枪人那样,说:“这不是我自己的选
择。”
于是,那人会放下枪,用温和的声音说:“既然不是你的选择,我不能这么做。我
没有权利。”
而她,将转身把脸紧贴着树干突然放声大哭。
16
这座房子于本世纪初建在布拉格的工人区。她进了一间白粉墙脏兮兮的厅屋,爬了
一截带铁栏杆的破旧石梯,往左转,第二个门,没有门牌也没有门铃。她敲了敲门。
他开了门。
整个房子只有一间,前面五六英尺的地方挂了一个帘子,形成了一间临时的小客厅。
有桌子、电炉和一个冰箱。走到帘子那边,她看见窄长的空间尽头是一个长方形的窗子,
窗子一边码着书,另一边放着一张小床和一把椅子。
“我这里非常简陋,”工程师说,“但愿你不要扫兴。”
“不,一点儿也不。”特丽莎看了看几乎遮去一面墙的书架。他没有书桌,只有数
以百计的书。她喜欢看书,从小就把书视为友谊默契的象征,一个有这种图书馆的人是
不可能伤害她的,折磨她的惶恐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问她想喝点什么,酒吗?
不,不,不要酒。只要点咖啡。
他在帘子后面消失了。她继续打量书架,一眼就看到了一本书,索福克勒斯《俄狄
浦斯》的译本。在这里找到了它是太奇怪了!几年前,托马斯把这本书给她,她读过之
后,他继续一读再读。他给一家报纸送去对这本书的读后感,这篇文章把他们的生活搞
得翻天覆地。可现在,看着这书脊似乎也是她的一种安慰。她觉得似乎是托马斯有意留
下这一丝痕迹,一点信息:她在这里出现都是他安排的。她从书架上取出书,打开来,
等高个头工程师进房来,就可以问问他为什么有这本书,读过没有,对此书有什么看法。
她可以设法将这场谈话从一个陌生人房子里的危险话题,引向熟悉的托马斯思维领域。
她感到一只手搭在她肩上。那人从她手里拿走了书,不吭一声地放回书架,把她带
到床边。
她再次回想起在佩特林死刑中说过的那句话,大声说:“这可不是我自己的选择!”
她相信这神奇的符咒会立即改变局势,可是在这间屋里,它失去了魔力。我甚至有
一种感觉,它更坚定了那男人的决心: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把手放在她的-乳-房上。
太奇怪了,手的接触立刻消除了她最后的一丝惶恐。她意识到工程师的手只涉及到
她的身体,她自己(即她的灵魂)完全置之度外。只是身体,仅仅是身体,是背叛了她
的身体,是被她送人世界与其它身体并存的身体。
17
他解开她的第一颗衬衣纽扣,暗示她自己继续下去。她没有服从。她把自己的身体
送入了那个世界,但拒绝对它负任何责任。她既不反抗也不协助他,于是灵魂宣布它不
能宽恕这一切但决意保持中立。
他脱她的衣服时,她几乎一动不动。他吻她时,她的嘴唇没有反应。她突然感到自
己的下身开始潮润起来,她害怕了。
她兴奋地反抗自己的意志,并感到兴奋因此而更加强烈。换句话说,她的灵魂尽管
是偷偷地但的确宽恕了这些举动。她还知道,如果这种兴奋继续下去,灵魂的赞许将保
持缄默。一旦它大声叫好,就会积极参加爱的行动,那么兴奋感反而会减退。所以,使
灵魂如此兴奋的东西是自己的身体正在以行动反抗灵魂的意志。灵魂在看着背叛灵魂的
肉体。
他已经脱了她的短裤,让她完全光着身子了。她的灵魂看到了她赤裸的身体在一个
陌生人的臂膀之中,如同在近距离观察火星时一样感到如此难以置信。这种难以置信,
是因为灵魂第一次看到肉体并非俗物,第一次用迷恋惊奇的目光来触抚肉体:肉体那种
无与伦比、不可仿制、独一无二的特质突然展现出来。这不是那种最为普遍平凡的肉体
(如同灵魂以前认为的那样),是最为杰出非凡的肉体。灵魂无法使自己的眼睛离开那
身体的胎记,圆圆的、棕色*的、在须毛三角区上方的黑痣。它把那颗黑痣当作自己的印
记,曾被刻入肉体的神圣印戳。而现在,一个陌生人的生殖器正朝它逼近褒渎着它。
她盯着工程师的脸,意识到她决不会允许自己的肉体——灵魂留下了印戳的肉体,
由一个她一无所知也不希望有所知的人来拥抱,不允许自己的肉体从中取乐。她沉浸在
仇恨的迷醉中,集了一口痰,朝陌生人脸上吐去。他正热切地看着她,注意到了她的愤
怒,加快了在她肉体上的动作。特丽莎感到高|潮正在远远到来,她大叫大喊以作反抗:
“不,不,不!”但反抗也好,压抑也好,不允许发泄也好,一种狂迷久久地在她肉体
里回荡,在她血管里流淌,如同一剂吗啡。她狠狠地捶打他的手臂,在空中挥舞着拳头,
朝他脸上吐口水。
18
现代抽水马桶从地上升起,象一朵朵洁白的水白合。建筑师尽其所能使人的身体忘
记自己的微不足道,使人不去在意自己肠中的废物,让水箱里的水将其冲入地下水道。
尽管废水管道的触须已深入我们的房屋,但它们小心翼翼避开了人们的视线。于是,我
们很高兴自己对这些看不见的大粪的威尼斯水城一无所知,这大粪的水城就在我们的浴
室、卧室、舞厅,甚至国会大厦的底下。
这间处于布拉格郊区的老式工人住宅,浴室没有那么虚伪:地面铺着灰砖,地面拱
出来的便池是敞露的,蹲式的,可怜巴巴。一点不象白色*的水百合;就象它本身:一根
废水管道放大了的终端。它连一个木垫座都没有,特丽莎只好蹭栖在冰冷的搪瓷沿
上。
她蹲坐在厕所里,突然想要大便,实际上是想尝尝极端羞辱的滋味,使自己成为一
个完全面纯粹的肉体,一个她母亲以前老说的除了吃喝拉撤就别无益处的肉体。她大便
了,一种极大的悲伤和孤独征服了她,再没有什么比她裸身蹲在废水管道放大了的终端
上更可悲的了。
她的灵魂已失了旁观音的好奇,怨恨,以及自豪,又退入深深的体内,直到最深处
的内脏,渴望某人去唤它出来。
19
她站了起来,冲了便池,走进小客厅。灵魂在她裸露的、被抛弃了的肉体中哆嗦颤
抖。肛门上一直还有刚才用手纸揩擦的感觉。
将来不可忘怀的事出现了:她猛地感到—种要奔向他的欲|望,想听到他的声音,他
的言语。如果他送来温和而低沉的声音,她的灵魂将鼓足勇气升出体外,她将大哭一场,
将象梦中抱着那栗树的粗树干一样去抱着他。
她站在小客厅里,极力抑制自己当着他的面大哭一场的欲|望。她知道,如果抑制不
住的话,将有灾难性*的后果。她会爱上他的。
正在这时,他在里屋里叫她。她听到了那声音本身(已从工程师的高大个头中分离
出来),声音使她惊讶:又尖细又单薄,她怎么这么久一直没注意到呢?
也许正是对这种令人不快的声音的惊讶,把她从欲念中救了出来。她进去,从地上
拾起衣服,穿上,走了。
20
她买了东西往回走。卡列宁象通常那样嘴里叼着面包圈。这是一个寒冷的早晨,结
了薄薄的冰。他们经过一片居民新开发区,那里有房客们在楼房之间种上的花卉和蔬菜。
卡列宁突然站着不动了,眼睛盯着什么东西。她仔细看了看,还和原来一样,什么也没
看见。卡列宁拉了一下绳子,带着她走过去。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一个黑色*的鸟头和一
张乌鸦的大嘴,埋在荒芜而冰凉的泥土里。身子不见后剩下的鸟头缓慢移动,鸟嘴间或
嘶哑地发出喳喳叫喊。
特丽莎发现卡列宁兴奋得把面包圈都丢了,便把他系在一棵树上,以防他伤害那乌
鸦。随后,她跪下来,想挖出乌鸦周围活活埋着它的泥土。这并不容易,她的一片指甲
给挖裂了,流了血。
突然,一块石头落在附近。她转过身来,看见两个十来岁大小的男孩,从墙背后朝
这边偷看。她站了起来。他们看见她有所行动,又看见树旁的狗,便跑开去。
她再次跪下来,扒开了泥土,终于把乌鸦成功地救出了坟墓。但乌鸦跛了,不能走
也不能飞。她取下一直系在脖子上的红围巾将它包起来,用左手把它搂在怀里,再用右
手帮卡列宁解开系在树上的皮带。她使了全身力气才使他安安分分地跟她走。
没有空手来掏钥匙,她按了按门铃,让托马斯把门打开。她把狗的皮带交给他并嘱
咐:“管住他!”然后把乌鸦带到浴室,把它放在地面与水盆之间。它只是轻轻拍了拍
翅膀,没有更多的动作。洗过它的水成了黄浆。特丽莎用破布给它铺了个床,使它不沾
染砖块的凉气。鸟儿一次次无望地扑动受伤的翅膀,翘翘嘴,象是在责备。
21
她呆呆地坐在浴盆沿上,眼睛老盯着这只正在死去的乌鸦。她看出它的孤独与凄凉
也是自己命运的反照,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除了托马斯,我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留
下。
她与工程师的冒险告诉了她什么?轻浮的性*爱与爱情毫不相关吗?那是一种无所负
担的轻松吗?她现在已经平静多了吗?
一点也没有。
她老是想象着以下的情景:她从厕所出来,赤裸的和被摈弃的肉体在小客厅里。被
惊吓的灵魂在颤抖,埋葬于体内深处。如果那一刻,内屋里的男人呼唤她的灵魂,她会
大哭着扑进他的怀抱。
她设想,如果站在那屋子里的女人是托马斯的一个情人,而那男人是托马斯,那又
会是怎样的情景呢?他所要做的只是说一个宇,仅仅一个宇,那姑娘就会抱着他哭起来。
特丽莎知道爱情产生的一瞬间将会发生什么:女人无力抗拒任何呼唤着她受惊灵魂
的声音,而男人则无力阻挡任何灵魂正在响应呼唤的女人。托马斯抵制不住爱情的诱惑,
而特丽莎每一个小时的每一分钟都在为他担忧。
她还有什么储存的武器可以使用呢?没有,她只有忠诚。从一开始,从第一天起,
她似乎就明白自己没有别的可以给予,唯有一片忠诚可以奉献。他们的爱是一个不对称
的畸形建筑:支撑着建筑的是她绝对可靠的忠诚,象一座大厦只有一根柱子支撑。
没多久,乌鸦不再扇动它的翅膀。一条血肉模糊的断腿抽搐了一下,再也没有动静。
特丽莎不愿意离弃它,她会象看护一个行将死去的妹妹一样照顾它的。最后,她进厨房
去找一口吃的。
她回来时,乌鸦已经死了。
22
她爱情生活的第一个年头里,特丽莎在交合时叫出声来。尖叫,如我前面所述,尖
叫是为了使自己对一切情景耳聋目盲。随着时间推移,她叫得少些了,但她的灵魂仍然
被爱情所蒙惑,什么也看不见。同工程师没有爱的交合,终于恢复了她灵魂的视觉。
她再去蒸汽浴室时,又站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重温在工程师家里做*爱的情景。她
没有记住她的情人,事实上,她简直很难去描绘他,甚至当初就根本没有注意他裸体时
是什么样子。她能记得(她现在在镜子里所观察的,能引起她回想的)的是自己的肉体:
她的须毛三角区以及上方的那颗圆痣。她在那以前一直认为这是最平凡不过的斑点,眼
下却为之着迷。她渴望再看到它,再看到它,看它与陌生的生殖器那么难以置信地亲近。
这里,我必须再强调—下:她并不想去看男人其他的器官,只是希望看到自己的私|处与
陌生生殖器的亲近。她不想看情人的肉体,希望看自己的肉体,看看这个新发现的肉体,
自藏自珍的肉体,有别有异于所有他人的肉体,无比亢奋的肉体。
看着自己在淋浴水珠冲刷下的身子,她想象那工程师又到酒吧去了。哦,她多么希
望他来,希望他邀请她回去!哦,她多么渴望!
23
她每天都害怕工程师的出现,害怕自己没有力量说一个不字。几天过去了,害怕他
来的担忧逐渐变成了害怕他不来的恐惧。
一个月以后,工程师仍然音信全无。特丽莎觉得有点费解。她的灰心失意逐渐消退,
变成了一个恼人的疑问:他为什么不来?
这天她正在侍候顾客,朝那个曾经攻击她卖酒给孩子喝的秃头走去。他正在大声讲
一个肮脏的笑话。笑话是老调重弹,她从前在小城里端啤酒时就从醉鬼们那里听过上百
遍了。她又一次感到母亲的世界在闯入她的生活,于是粗鲁地打断了秃头。
“不要你指手划脚,”那男人怒气冲冲,“我们还让你呆在这酒吧店里,算是你福
星高照!”
“我们?你说的我们是指谁?”
“就是我们,”那人举起手里的酒杯,“再要一杯伏特加。我可不愿你这样的人对
我顶撞,明白吗?哦,顺便说吧,”他指着特丽莎脖子上一串廉价的珍珠项链,“这是
从哪里来的?你不能说是你丈夫给的吧?一个擦窗户的!他送不起这样的礼物!是你的
顾容,是不是?我想知道你用什么来回报他们?”
“马上闭嘴!”她叫道。
“别忘了,卖|婬*也是犯法的。”他继续说,企图抓住那项链。
卡列宁突然跳出来,把前爪搭在酒柜上,开始叫起来。
24
大使说:“他是个秘密警察。”
“那他为什么这样公开?一个秘密警察不秘密了有什么好处呢?”
大使盘腿坐在帆布床上,象在学练瑜珈功。肯尼迪从墙上的相片框子里朝他微笑,
使他的话有一种特殊的威严。
“秘密警察有几种职能,亲爱的,”他开始用长辈人的语气说,“第一种是旧式的,
他们只是听听人们说些什么,向上司汇报。”“第二种职能就是威吓人。他们要人们明
氏我们都在他们的股掌之中,要让我们害怕。你那秃头朋友就属于这一类。
“第三种职能就是制造假象来损害我们的名声。几天前,他们试图指控我们-阴-谋颠
覆国家,当然这只会使我们增加声望。现在,他们往我们口袋里塞麻醉毒|品,声称我们
强||奸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孩,他们总能找到什么姑娘跟在后面。”
特丽莎立即联想起那个工程师,他为什么再不来了?
“他们需要设陷断,”大使继续说,“强迫人们与他们合作,给另一些人设陷阱。
这样,他们就能慢慢地把整个民族变成一个纯粹的告密者组织。”
特丽莎此刻只想到一件事:工程师有可能是警察局派来的。那么,把自己灌醉又宣
称他爱她的那个少年又是谁?正是因为他,秃头特务才攻击她,工程师才为她辩护。那
么,这三个人都在预先安排的方案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目的是软化她,使她上钩!
她怎么能没想到这一点呢?那住宅是那么奇怪,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家呀!一个穿着
华贵的工程师怎么会住在一个那样的破地方?他是工程师吗?如果是,他怎么可以在午
后两点的时候下班?另外,有多少工程师读索福克勒斯的书?不!那不是工程师的图书
馆!那地方总的来看更象是某个穷知识分子的住宅,是把他抓进监狱以后没收来的。十
岁那年,她父亲被抓进了监狱,国家没收了他们的住宅和父亲所有的书,谁知道那房子
后来作什么用了?
现在她明白了,为什么工程师不再来了:他完成了使命。什么使命呢?秘密特务喝
醉时已经粗心地泄露出来了:“别忘了,卖|婬*也是犯法的。”现在,自称工程师的人可
以证实她跟他睡了觉,还向他勒索了钱!他们将威胁她,将她的丑闻公之于众,除非她
同意向他们报告在酒吧里喝酒人的情况。
“别着急,”大使安慰她,“你的事听起来没有什么危险。”
“我想也是。”她用僵硬异样的声音说。然后带着卡列宁,朝布拉格的夜晚走去。
25
人们通常从灾难中逃向未来,用一条拟想的线截断时间的轨道,眼下的灾难在线的
那一边将不复存在。但特丽莎在自己的未来里还看不到这样的线。只有往回看才能给她
一些安慰。又是星期天了,他们坐上车,远离布拉格的束缚。
托马斯开车,特丽莎坐在旁边,卡列宁坐在后面,偶尔伸过头舔舔他们的耳朵。两
小时后,他们来到一个以矿泉水出名的小镇上。六年前他们在这里住过几天。他们想在
这里过夜。
他们开进广场,下了车,面对曾经住过的旅馆站着。这里没有什么变化,一棵老椴
树还象以前一样挺立在旅馆前面。一座古老的木制柱廊往左边转去,最高处止于溪流之
中。溪流把带有疗效的泉水溅落在大理石的盆内。人们都纷纷探身弯腰,手里持有相同
的小玻璃杯。
托马斯再看那旅馆时,发现事实上有些东西还是变了。原来称为格兰特的旅馆现在
更名为“贝加尔”。他看了看大楼转弯处的街名牌:莫斯科广场。随后,他们在熟悉的
街道上走了一圈(没套皮带的卡列宁紧随其后),查看了所有的街名:斯大林格勒街,
列宁格勒街,罗斯托夫街,诺沃西比斯克街,基辅街,熬德萨街;还有柴可夫斯基疗养
院,托尔斯泰疗养院,柯萨科夫疗养院;还有苏沃洛夫旅馆,高尔基剧院,普西金酒吧。
所有这一些名字都来自俄国的地理和俄国的历史。
特丽莎突然记起俄国入侵的那几天,每个城镇的人都把街道路牌拔掉了,住宅号牌
也不见了。整个国家一夜之间成了无名的世界。俄国部队在乡下转了整整几天,不知自
己来到了哪里。军官们搜寻并企图占领报社、电视台、电台,但没能找到它们。无论什
么时候他们问路,人们不是对他们耸耸肩,就是告诉他们错误的地名和方向。
现在看来,失去名字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是相当危险的。那些街道和建筑再也不能恢
复它们原来的名字了。结果,一个捷克小矿泉突然演变为一个虚构的袖珍俄罗斯,特丽
莎寻找着的往昔已被人没收。他们不可能在这里过夜。
26
他们默默地走回汽车。她想着一切人与一切事看来都伪装起来了。一个古老的捷克
城镇竞被众多俄国名字淹没。拍摄入侵照片的捷克人竞无意中为秘密警察效劳。送她去
死的人脸上戴的面具竞象托马斯。一个特务扮演着工程师而一个工程师竞想扮演佩特林
山上的人。还有他房里那本有象征意义的书,原来也只不过是蓄意引她走入迷途的赝品。
想到她在那里拿着那本书,她心里突然一亮,两颊都红了。事情经过到底是怎么回
事呢?当时工程师说他去取咖啡,她走向书架去取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随后工
程师回来了,可没有什么咖啡呀!
她一遍又一遍回想那些场景;他去取咖啡去了多久?肯定至少有一分钟,也许有两
分钟,甚至三分钟。那么他在那间小客厅里磨磨蹭蹭干了些什么?他上厕所了?她竭力
回忆当时是否到了关门声或冲水声。没有,她肯定没有听到水声,要不然她会记得的。
而且她几乎能肯定那门已经关了。那么他在那间客厅里干了些什么呢?
再清楚不过了:他们要让她上圈套,需要除工程师以外的更多确切铁证。在他不见
了的那一段长长而可疑的时间内,他只可能是去那间屋里安放电影摄影机;或者有更大
的可能,他把某个带有照相机的入放进来,让他从帘子后面给他们拍照。
仅仅几周前,她还嘲笑普罗恰兹卡不知道自己是生活在集中营里,不知道私人生活
是不存在的。那么她自己呢?她天真过分,以为自己从母亲屋顶下逃脱出容,已成为自
己私生活的主人。可是,不,母亲的屋顶延展着以至遮盖了整个世界,使她永远也当不
了主人。特丽莎永远也逃脱不了她。
他们走下花草镶嵌的台阶,折回广场。托马斯问:“怎么啦?”
她还没来得及答话,便听到有人跟托马斯打招呼。
27
是一个五十来岁的饱经风霜的男人,一位农场工。托马斯曾经给他动过手术。这人
每年一次被送到矿泉来疗养。他邀请托马斯与特丽莎去与他喝一杯。考虑到法令不允许
狗进入公共场所,特丽莎便把卡列宁送回汽车。她转来时,那人已在附近一个酒吧找了
张桌子,正在说:“我们的生活平平静静的,两年前他们甚至还选我当了集体农庄主席
呢。”
“恭喜你。”托马斯说。
“你知道怎么着,人们死活都要往城里搬。头儿们,当然喜欢有人愿意留下。他们
不可能开除我们。”
“这是我们向往的。”特丽莎说
“姑娘,你会闷得哭鼻子的。那里没什么可干的,什么也没有。”
特丽莎注视着农场工晒得黑黝黝的脸庞,觉得他非常和善可亲。她有生以来第一次
发现有人和善可亲!她眼前浮现出一片乡村生活的幻景:有钟楼的村庄,田野,树林,
顺着沟渠奔跑的小兔,以及戴着绿色*帽子的猎手。她从未到农村住过,对乡下的想象都
是听说来的,或许是从书中读到的,还或许是无意识地从古老祖先那里承袭下来的。这
些幻景在她脑子里栩栩如生,如同家庭影集中老祖母的旧式照片,明白而清晰。
“你还有什么不舒服吗?”
那人指着脖子后面脑神经与脊髓相连的部分:“这儿还是经常痛。”
他仍然坐着,托马斯摸了摸那儿,简单地给这位从前的病人检查了一遍:“我再没
权利开处方了。不过,去告诉现在给你看病的医生,就说你跟我谈过了,我建议你用这
个药。”他从皮包里的便笺本上撕下一页,用大写字母写了那种药的药名。
28
他们动身回布拉格。
一路上,特丽莎郁郁沉思着工程师怀里的她那张裸体照片,努力想安慰自己,即使
那张照片确实存在,托马斯也永远不会看见的。它对他们仅有的价值无非是讹诈她的资
本。他们把它寄给托马斯的话,这一价值就随之消失了。
但是,如果那些警察不能利用她,他们会决定再干些什么呢?照片只会成为他们手
中的玩物,可保不住他们也许仅仅为了开个玩笑,把它用个信封寄给托马斯。
托马斯收到这样一张照片又会怎么样?会把她赶走吗?也许不会,很可能不会的。
但他们那易垮的爱情大厦必然会摇摇欲坠,因为大厦只有她忠诚的柱子作为唯一支撑,
因为爱就象众多帝权:一旦他们建立的信念崩溃了,自己也就随之消亡。
现在,幻景又出现在她眼前:一只沿着沟渠奔跑的兔子,一个戴绿色*帽子的猎手,
以及乡村教堂的钟楼,高高地升起在树林之上。
她想告诉托马斯,他们应该离开布拉格,离开这些把乌鸦活活埋在地里的孩子,离
开这些警察特务,离开这些用伞武装起来的妇女。她想告诉他,他们应该搬到乡下去,
那是挽救他们的唯一出路。
她转向他,但托马斯没有反应,两眼直视前面的路。就这样,因为她未能逾越他们
之间沉默的屏障,她失去了说话的勇气。她又一次体验了从佩特林山上下来时的感觉,
胃在收缩,以为自己要生病了。对她来说,他太强壮,自己太柔弱。他发出那些她不能
理解的命令,她努力奉命执行,却不知道为什么。
她想回到佩特林山上去,要求带枪人用眼罩蒙任她的双眼,让她靠在那棵栗树的树
干上。她想死。
29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一个人在家。
她走到外面,开始朝堤岸那边走去,想去看看瓦塔瓦河。她要站在它的岸边,久久
地狠狠地看着河水。漫漫水流的壮景将会抚慰她的灵魂,平息她的心境。河水从一个世
纪到另一个世纪,不停地流淌,纷坛世事就在它的两岸一幕幕演出,演完了,明天就会
被人忘却,而只有滔滔江河还在流淌。
她凭栏凝望河水。她是在布拉格的郊外,瓦塔瓦河已流过了市区,把光荣的城堡和
那些教堂留在身后;就象一位演完下台的女伶,疲乏不堪,仍在恍惚沉思。它从肮脏的
堤岸之间穿过,被墙垣和栅栏所束缚,而墙垣栅栏还约束着众多的工厂和遗弃了的运动
场。
她凝望着河水——它显得更凄凉更暗淡——她突然看见河的中部漂着一个异物,红
色*的,对了——是一条板凳,一张带着铁支架的木板凳,布拉格的公园里多的是。木凳
正往瓦特瓦下游流去,后面接着又是一张。一张又一张。特丽莎只能这样猜想,布拉格
公园里所有的凳子都流入了这滔滔河水,远远地离开城市。好多好多的凳子,越来越多,
象秋日的落时被流水从树林里洗刷出来,零落漂去——红的,黄的,蓝的。
她转过身,朝身后看去,象是要问路上行人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布拉格公园里的凳
子都漂到河里去了?但每个擦身而过的人都很冷漠,对多少世纪以来一直流经他们短命
之城的河流,毫不关心。
她再一次俯脚河水,心中悲伤如割,她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一次告别。
大多数的板凳已经看不见了,只有几张后来的凳子隐隐浮现:几张黄|色*的,最后一
张,是蓝色*。
|
目录 上页 下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