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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路醉过狭海。
船小,他的舱室更小,而船长禁止他上甲板。船在脚下颠簸不休,令他的胃阵阵翻腾,那些勉强咽下去的恶劣食物,等吐出来就更糟糕了。说到底,有红酒买醉,他要咸牛肉、硬奶酪和爬满蠕虫的老面包皮来做什么?这酒酸透了,但十分强劲,有时他会把它也给吐出来,但吐出来之后灌下去更多。
“世界是酒做的,”他在漆黑的舱房中呢喃。父亲讨厌酒鬼,但父亲的意见如今又有谁在乎?父亲死了,被他害死了。一箭射穿下腹啊,大人,一箭就要了你的命。早知道我该勤练十字弓,那样的话,我蛮可以把箭钉在你造出我的那根命根子上,你这该死的混球。
甲板下面,昼夜不分。提利昂靠送饭小厮地来回记录日子,但食物他基本没碰。那孩子总会带来刷子和桶,为他清理房间。“是多恩红酒吗?”提利昂一边拧开酒袋塞子,一边问,“它让我想起了某条毒蛇。有趣的家伙,可惜被山压扁了。”
送饭小厮没回话。他很丑,但好歹比缺了半个鼻子、一道伤疤从眼睛直贯下巴的侏儒好看。“我冒犯你了吗?”男孩擦地板时,提利昂追问,“有人下令别跟我说话?是不是哪个侏儒骗过你娘啊?”男孩依旧无话可说。“目的地是哪里?至少告诉我这个吧。”詹姆提到自由贸易城邦,但没说去哪一个。“布拉佛斯?泰洛西?密尔?”提利昂宁可去多恩。弥赛菈是托曼的姐姐,按照多恩律法,铁王座属于她。我要助她伸张权利,正如奥伯伦亲王提议的那样。
然而,奥伯伦亲王已一命呜呼,他的脑袋被格雷果·克里冈爵士的钢甲铁拳捣成一团肉酱。没有红毒蛇的煽动,道朗·马泰尔还会不会冒险?他多半会用铁链锁住我,交回我亲爱的老姐手中。也许去长城更安全。“熊老”莫尔蒙曾说长城守军需要他提利昂这样的人。莫尔蒙已是行将就木,接任司令的多半是史林特。那屠夫之子不会忘记当初是谁送他来长城的。再说,我真的愿意在那里度过余生?跟小偷、杀人犯一起就着咸牛肉喝稀粥么?在杰诺斯·史林特手下,这个“余生”还注定不会长久。
送饭小厮沾湿刷子,用力地擦。“你去过里斯的青楼没?”侏儒询问,“妓女是不是都上那儿去了?”提利昂忘了在瓦雷利亚语里妓女该怎么说,临时来想已然迟了。那男孩把刷子扔进桶,匆匆离开。
红酒让我迟钝。还在学士膝边学习时,他就学会了高等瓦雷利亚语。不过,九大自由贸易城邦所操的瓦雷利亚语……从某种意义上讲,已不是一种语言,而是九种区别很大的方言。提利昂固然可以跟布拉佛斯人交流,能勉强弄明白密尔人的话,但如果去了泰洛西,能做的只有诅咒诸神、骂人是骗子和叫人上酒这三桩事——这还得感谢一位曾效力于凯岩城的佣兵。去多恩别的不说,至少那里讲的是通用语。跟多恩的食物和律法相仿,多恩方言里也有不少洛伊拿人的遗产,但好歹听得懂。多恩,是的,多恩才是我该去的地方。他爬上硬板床时,紧抓住这个念头,好像小孩子抓着玩具不放。
对提利昂·兰尼斯特来说,入睡从不是件容易事,而在这条船上,他几乎就没睡过,只是时不时饮酒过度,能迷糊一阵。这样至少有个好处,就是他不再做梦了,他的短短一生中已做过太多迷梦:关于爱、关于正义、关于友谊、关于荣耀,当然,还梦见自己长高。提利昂现在明白,这些都是彻头彻尾的幻想,他只想知道妓女上哪儿去了。
“妓女还能上哪儿去?”这是父亲的回答,父亲的遗言,也导致了父亲的死。十字弓响,泰温公爵倒在血泊中,提利昂·兰尼斯特记得的下一件事就是在黑暗中一瘸一拐地跟着瓦里斯前进。之前他肯定独力爬下了天梯,通过那二百三十只铁环,下到闷燃的龙头铁火盆放出橙光的房间。但他什么也不记得了,他只记得十字弓响和父亲失禁的恶臭。即便是死,他也能想法子恶心我。
瓦里斯送他出了隧道,但他们没再说一句话,直到黑水河边。提利昂曾在这里大获全胜,回报却是失去鼻子。侏儒转向太监:“我杀了我老爸。”语调像是在说:我扭到脚趾头。
情报总管打扮得像个乞丐帮兄弟,穿一袭虫蛀的棕色粗布长袍,用兜帽遮掩住光滑的胖脸和圆圆的光头。“你不该爬上去,”太监语带责难。
妓女还能上哪儿去?……他明明警告过父亲,不许再提那个词。若不放箭,他就会看轻我的威胁,就会夺走我的十字弓,好比从我臂弯中夺走泰莎。事实上,我放箭时他正要起立。
“我还杀了雪伊,”他对瓦里斯坦白。
“你早就清楚她是个什么东西。”
“是的。但我没能看清我老爸。”
瓦里斯咯咯笑道:“你现在看清了。”
我该把太监一并杀掉。手上多沾点血算得了什么?他不知自己为何没拔出匕首下手,但肯定不是由于感激。瓦里斯虽从刽子手刀下救了他一命,却并非出于自愿,而是受詹姆逼迫。詹姆……不,我不要再想起詹姆。
于是他又拿了一袋酒,像吸女人奶子一样贪婪地吸它。酸红酒溢下下巴,浸透了他入狱以来一直穿着的肮脏外套。地板在脚下晃荡,他想起身,床板却立起来,把他狠狠地甩到隔板上。这要么是一场风暴,他意识到,要么就是我烂醉如泥了。他把喝下去的酒全吐了出来,躺了一会儿,思考船会不会沉。是你干的好事吗,父亲?难道天父也封你做他的首相啦?“这是弑亲的代价!”他对外面呼啸的狂风说。要送饭小厮、船长连同其他所有人为他陪葬似乎不太公平,可诸神什么时候公平过?世界晃啊晃,黑暗最终吞没了他。
当他醒来时,脑袋像要裂开。船正在慵懒地打转,船长跑来宣布到港了。提利昂要他安静。某位高大的光头水手用一条胳膊把他夹住,不顾他虚弱地踢打挣扎,将他一路带到储藏室。空酒桶正在那里等他。一个矮小的桶,即便对侏儒而言也嫌太局促。提利昂在挣扎中尿了裤子,但他的抗议不起作用。他被头下脚上地塞进桶里,膝盖贴耳朵。鼻子的伤处奇痒难忍,但他的双手卡得死死的,完全挠不到。这是我这种人乘的轿子,他们钉上桶盖时,他心想。接着他被举了起来,有人叫嚷着什么。酒桶每跟什么东西碰撞一次,他的脑袋就会磕上桶底一次。世界不停地转,酒桶不住地滚,最终一阵陡然的剧震让桶子停下,也令他想要尖叫。另一个桶重重地堆上来,他咬到舌头。
这是他这辈子最长的旅程,虽然实际花费时间可能还不到半小时。他被举起放下,滚滚停停,颠来倒去,又继续滚。透过桶板,他听见外面人声鼎沸,有匹马在身边嘶叫。他发育不良的腿逐渐撑不住了,到最后腿痛令他暂时忘却了脑袋的轰鸣。
出桶跟进桶一样突然,之前他刚被滚撞得七荤八素。桶外的人操的是他听不懂的语言。有人拿东西敲,几下就把桶盖砸开。光线和清冷的空气一道涌入,提利昂贪婪地吮吸着它们。他试图站起来,却只是撞翻了桶,摔到硬邦邦的泥地上。
他面前站着一位留黄色八字胡的特大号胖子,胖子手握一根木槌和一把铁凿,睡袍宽大得足以做顶比武大会上的帐篷,袍子腰带松开来,露出肥大的白肚皮和一对下垂的巨乳,犹如两袋粗糙黄毛包皮裹的牛脂。这人让提利昂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被海浪冲刷进凯岩城下洞穴里的海牛尸体。
胖子微笑着低头看他。“一个醉侏儒。”胖子用维斯特洛通用语宣布。
“一头烂海牛。”提利昂满嘴是血,一口吐到胖子脚上。他们身处阴暗的狭长地窖,天花板为拱形,石墙上布满硝石,四周全是葡萄酒桶和啤酒桶。这些酒足以让口渴的侏儒舒舒服服地醉过一晚。也许足以安醉此生。
“无理的家伙。不过就一个侏儒来说,还蛮有趣的。”胖子笑的时候,那一身肥肉剧烈地抖动,提利昂不禁担心胖子会倒下来把他压扁。
“饿吗,我的小友?困吗?”
“我口渴,”提利昂挣扎着站起来,“还很脏。”
胖子喷了口鼻息。“先洗澡,就是这样。再大吃一顿、好好睡一觉,可好?我的仆婢们会帮你打理。”这位主人家把槌子和凿子扔开。
“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是海对岸我朋友的朋友,也就是我伊利里欧·摩帕提斯的朋友。没错儿。”
八爪蜘蛛瓦里斯的任何朋友,都只有制得住才称得上朋友。
好歹胖子承诺的热水澡真不错。提利昂刚把身子浸进热水、闭上眼睛,就立即沉沉睡去。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赤身裸体陷进了一张鹅绒床,床垫柔软得让人觉得自己被裹在云团中。他口干舌燥,命根子却硬得像铁棒。于是他翻身下床,找到夜壶撒尿,边尿边发出满意的呻吟。
房间很暗,但透过百叶窗的缝隙,道道金黄色阳光照射进来。提利昂把命根子甩干后,蹒跚着踏过花纹繁复、柔软如同新春草地的密尔地毯,笨拙地爬上窗边座位,掀开窗户,想瞧瞧瓦里斯和诸神究竟把他送来了何处。
窗下,六棵樱桃树把一个大理石水池围在当中,细长的棕色树枝业已褪得光秃秃的。一个男孩裸身站在水池中,手握刺客的细剑摆出决斗的姿势。他轻盈俊朗,年龄不超过十六岁,留着齐肩长直金发。那雕像实在太逼真,以至于侏儒看了良久才意识到是彩绘大理石做的,虽然反光的剑是真剑。
池子对面耸立着一堵十二尺高的砖墙,墙顶装有铁刺,墙外便是城市——海一般的瓦片屋聚集在海湾边。他看见了众多方砖高塔,看见了一座雄伟的红庙,看见了位于远方山丘上的寝宫。远处,阳光在深水上闪耀,渔船穿行海湾,风帆迎风招展,他甚至能看见靠港的大船直立的桅杆。这里肯定有去多恩或东海望的船。不过他既没船费,也不是划桨的料。我可以签约做送饭小厮,让船员们一路搞我一路把我送回狭海对岸。
他还没弄清自己身在何处。这里连气味都如此奇异。凛冽的秋风中弥漫着古怪的香料,从墙外的街道依稀飘来喧哗声,似乎是瓦雷利亚语,但五个词里他最多能听懂一个。这不是布拉佛斯,他得出结论,也不是泰洛西。光秃秃的树枝和风中的寒意也排除了里斯、密尔和瓦兰提斯。
听到身后的开门声,提利昂转身面对这里的胖主人。“这是潘托斯,对吧?”
“就是这样,还能是哪儿呢?”
潘托斯。好吧,至少不是君临,还不算糟糕透顶。“妓女能上哪儿去?”他脱口问道。
“跟维斯特洛一样,妓女都上妓院去。可是啊,我的小友,你不能上那儿去。从我的仆婢中挑选吧,她们都会乖乖听话。”
“他们是奴隶?”侏儒有些尖刻地问。
胖子捻捻擦了油的黄胡子尖——这是个提利昂看来颇为猥琐的动作。“根据一百年前布拉佛斯人强加于我们的和约,潘托斯废除了奴隶制度。我只是说他们会乖乖听话。”伊利里欧费力地鞠了个半躬。“我的小友,请原谅我暂时失陪。忝居这座伟大城市的总督之一,付出的代价便是要不时前去开会。”他一笑就露出满嘴扭曲的黄牙。“请随意参观我的宅子,包皮括地下室,但不要出院墙。你在此逗留过的消息走漏出去就不妙了。”
“逗留?你是说我还另有目的地?”
“今晚咱们有的是时间谈论此事,我的小友,到时候咱们一边大吃大喝,一边决定远大前程,如此可好?”
“很好,我的胖友,”提利昂答道。他把我当成做生意的筹码。在自由贸易城邦的富商们眼中,任何东西都可以出卖。“香料爵爷和奶酪大王,”父亲大人曾轻蔑地评价他们。要是伊利里欧·摩帕提斯发现死侏儒比活侏儒更有利可图,恐怕等不到第二天提利昂就会被打包皮塞进酒桶运回去。在那天到来之前,我必须脱身。那天是一定会来的,他对此不抱幻想:瑟曦决不会忘记追杀他,即便詹姆也咽不下父亲中箭毙命这口气。
微风拂过裸体剑客的雕像,窗外水池泛起了涟漪。这让他想起自己在错误的春天里的短暂婚姻,泰莎会这样弄乱他的头发,但那是父亲的守卫们强暴她之前的事。逃亡途中,他想起了这些守卫,想算清楚参与的究竟有多少人。他还以为自己记得呢。十二个?二十个?一百个?他搞不清,只记得他们都是高大强壮的成年人……但事实上,任何人都比十三岁的侏儒更高大强壮。泰莎一定记得。毕竟,他们每人给了她一枚银币,她只需清点银币数量就可以了。他们付银币,而我付了一枚金币。父亲坚持要他也付账,因为兰尼斯特有债必还。
“妓女还能上哪儿去?”他又一次听见泰温公爵的话音,又一次听见弓弦震动。
总督允许他在宅子里随意参观,他决定加以实行。他在一个镶嵌宝石和祖母绿的雪松木箱中找到了干净衣服。费劲地穿衣服时,他意识到这些衣服实际上是给小男孩准备的,花纹装饰有些过时,但还算美丽,真正让人受不了的是裤腿太长、袖子又太短,而衣服领口——如果他找得到办法扣上的话——足以把他勒成婚宴上的乔佛里。衣服上有虫蛀的痕迹。算了,至少没呕吐物的臭味。
提利昂的探索从厨房开始。他自行取了奶酪、面包皮和无花果就开吃,两个胖女人和一位厨房小弟在一旁警惕地打量着他。“早上好,美丽的女士们,”他边说边鞠了一躬,“你们知道妓女会上哪儿去吗?”眼见对方毫无反应,他又用高等瓦雷利亚语重复了一遍,只是不得不将“妓女”替换为“交际花”。这回,那个年轻些、也更胖些的厨娘耸了耸肩。
要是他把厨娘拖去卧室会发生什么呢?他们都会乖乖听话,伊利里欧如此宣称。但说到底,提利昂不认为自己想要这两个女人。年轻的那个岁数已足以当他妈,老的那个则足以当年轻这个的妈。两个人的肥胖程度都堪比伊利里欧,奶子比他畸形的头更大。我很可能会被那对奶子闷死。当然了,世上有更糟糕的死法,比如他父亲大人的死法。他要是给我拉出点金子来就更好了。泰温公爵虽然在亲情关怀上很吝啬,但钱财方面却向来慷慨。比没鼻子的侏儒更可怜的是没鼻子的穷光蛋侏儒。
提利昂把胖厨娘留给面团和锅子,前去寻找伊利里欧昨晚放他出来的那个酒窖。酒窖并不难找。窖里的酒足够他喝上一百年,包皮括河湾地的甜美干红、多恩的酸红酒、白色的潘托斯琥珀酒、绿色的密尔蜜酒、六十桶青亭岛的金色葡萄酒,甚至有从传奇的东方,从魁尔斯、夷地和阴影旁的亚夏进口的酒。挑来挑去,提利昂最后挑中一桶烈性葡萄酒,标签上说这来自伦赛佛德·雷德温伯爵的私人窖藏,他是现任青亭岛伯爵的祖父。酒入口味淡,但事后上头,色泽深紫,在幽暗的酒窖里近乎浓黑。提利昂为自己满上一杯,再倒了满满一壶,准备带到樱桃树下的花园里好好品尝。
但他出错了门,结果找不着窗下的水池了。不过不要紧,宅子背后的花园不仅一样漂亮,而且更为宽敞。他一边喝酒一边漫游。这里的院墙比大多数城堡的城墙还高,墙头的铁刺没有人头的点缀,实在是大煞风景。提利昂想象老姐的头插在上面会是什么样,耀眼的金发用焦油固定,苍蝇嗡嗡地在嘴里飞进飞出。提利昂决定让詹姆享受她旁边那根铁刺。是的,老哥老姐怎可分离?
要是有绳子和抓钩,他就能翻过院墙了。他胳膊有力量、人又不重,只需躲开尖刺就行。明天一早便着手找绳子,他决定。
在漫游途中,他一共发现了三道门——配有城门楼的大门,兽舍旁的侧门和隐藏在纠结的淡绿色常春藤中的花园秘门。秘门上了锁,另两道门都有人把守。那些守卫长得很胖,脸光滑得像婴儿的屁股,个个头戴尖刺青铜盔。提利昂一眼就认出他们是那帮名扬海外的太监,他们的故事传遍了世界各地。据说他们无所畏惧,也感觉不到疼痛,对主人誓死效忠。我要是有几百个这样的卫士就好了,他心想,很遗憾我没在成为乞丐前想到这点子。
他沿着廊柱围成的走廊,穿过尖顶拱门,来到一个瓦片铺成的院子。一个女人正在井边洗衣服,看上去与他年龄相仿,暗红色头发,宽脸上长满雀斑。“喝酒吗?”他问她。她狐疑地回望。“我没带多余的杯子,咱们得共用一个。”洗衣妇拧干所洗的几件外衣,把它们晾起来。提利昂提着酒壶坐到石凳上。“告诉我,我能信任伊利里欧总督几成呀?”总督的名字令她抬眼看过来。“一成也没有?”他咯咯发笑,盘起畸形的腿,喝了口酒。“我可不愿乖乖扮演这奶酪贩子希望我扮演的角色。但我有什么选择呢?大门出不去,你能把我藏在裙子里面吗?那样的话,我会非常感激你的,说不定还会娶你当老婆哟。反正娶过两个,娶第三个又何妨?至于我们的新房嘛……”他朝她摆出缺了半个鼻子的侏儒所能摆出的最灿烂的笑容。“我有个外甥女住在阳戟城,我没告诉你吗?等我跟她在多恩领重逢后,我可以搞出好些乱子来。让外甥女和外甥打架,这不是很好玩吗?”洗衣妇晾起伊利里欧的外套,那外套大得可以作风帆。“你说得对,我真是满肚子坏水,应该去长城好好反省。加入守夜人军团,所有的罪恶就被洗清了,大家不都这么说吗?可惜啊,亲爱的,到时候我们就不得不分手了。守夜人弟兄不准讨老婆,夜里没有长雀斑的好老婆帮着暖床,陪伴你的只有寒风、咸鱼和馊啤酒。夫人,你觉得我穿上黑衣会不会显得高大些啊?”他又倒了一杯酒。“说说你的意见吧。去北方还是南方?是忏悔昔日的罪过还是制造新的分歧?”
洗衣妇人看了他最后一眼,拣起篮子,自己走了。我天生没有讨老婆的命啊。提利昂心想。酒壶不知何时已经空了。要不要回酒窖里灌满呢?然而烈酒已经让他头脑发晕,下酒窖的台阶又是很陡的。“妓女上哪儿去了啊?”他询问晾衣绳上飘摇的衣服。之前他忘了询问洗衣妇这个最重要的问题。不是暗示你是妓女啊,亲爱的,我只想弄清楚答案。从父亲那里他得到了一个回答。“妓女还能上哪儿去?”泰温公爵这样说。可是她爱我。她是农夫之女,可是她爱我,还嫁给了我,她信任我。
空酒壶从他手中松脱,滚到院子的另一头。提利昂站起来,去拾那酒壶。当他矮下身子时,看到一个破裂的瓦片中长出了几朵蘑菇。那些蘑菇看似很白,菇伞下却有暗如凝血的斑点。侏儒拔了一根来嗅。这菇美味,他心想,却带有剧毒。
蘑菇一共七朵。七这个神圣的数字或许暗示着什么。于是他把它们全拔了下来,再从晾衣服的地方偷了个手套来包皮好,塞进裤兜里。这番折腾让他又一阵头晕,他只能爬回石凳边,蜷起来闭上眼睛。
等他再次睁开眼,已经回到了卧室,倒在那张天鹅绒的软床上。一位金发女郎摇着他的肩膀。“大人,”她说,“您的洗澡水准备好了。伊利里欧总督要您在一小时之内准备好,与他共进晚餐。”
提利昂从枕头堆里伸出脑袋,双手支着头。“是我在做梦呢,还是你真的说的通用语?”
“我会说通用语,大人,我是被买来取悦国王的。”她年轻漂亮,身材苗条,生了一对蓝眼睛。
“你肯定干得不错,亲爱的。请给我倒一杯酒。”
她为他倒了一杯。“伊利里欧总督派我来为您搓背、暖床。我叫——”
“——你叫什么与我无关。你知道妓女上哪儿去了吗?”
她脸红了,“妓女当然是去赚钱了。”
“或是去赚宝石、衣服、城堡。可她们究竟会上哪儿去呢?”
女郎给弄糊涂了。“这是个谜语吗,大人?我猜谜语不在行。您能直接告诉我答案吗?”
不能,他想,况且我自己也讨厌谜语。“我什么也不想跟你说,你也什么都不要问。”你全身上下我唯一感兴趣的是你两腿间的部位,他几乎把这话说出口。话堵在舌头上,但他没有张嘴。她不是雪伊,侏儒告诫自己,她只是一个自以为在跟我玩猜谜游戏的小傻瓜。说实话,连她的下体也不怎么吸引人。得了,我真是病得不轻。“不是说洗澡水准备好了吗?我们可不能让伟大的奶酪贩子久等。”
洗澡时,女郎替他洗脚、搓背、梳头,还把好闻的油膏擦到他的小腿处,以减轻他的酸痛。之后她为他再一次穿上小孩的衣服:一件有些发霉的深紫色马裤,一件装饰了金边的蓝天鹅绒上衣。“晚餐后大人还需要我吗?”替他系鞋带时她问。
“不用,我跟女人两清了。”我跟妓女两清了。
郁闷的是,女郎误解了他的拒绝,“如果大人喜欢男孩,我可以替您安排一个。”
大人想要他的老婆。大人想要一个叫泰莎的女孩。“除非他知道妓女上哪儿去了。”
女郎抿紧嘴唇。她鄙视我,他意识到,但绝不可能有我自我鄙视的程度深。提利昂·兰尼斯特心知肚明,他干过的绝大多数女人都极为鄙视他这副尊容,但好歹那些人装得脉脉含情。一点真诚的厌恶好比宿醉后的苦酒,对人有好处。
“我想我改主意了。”他告诉她,“在床上等我。如果可以的话,别穿衣服,估计到时候我会醉得解不开你的衣服。把嘴闭上、腿分开,咱们共度良宵。”他婬荡地看了她一眼,想吓吓她,她表现出来的却只有反感。谁怕侏儒呢?即便他十字弓在手,泰温大人也毫不惧怕。“被干的时候你会浪叫吗?”他问他的床奴。
“如果大人高兴的话。”
“勒死你大人才高兴。我就是这么处置上一个妓女的。你以为你的主人在乎你的死活?当然不。你这路货色,他有上百个,但他只有一个我。”这回当他咧嘴笑时,他看到了她的恐惧。
伊利里欧斜躺在加垫沙发上,大把大把地从一个木碗里抓小辣椒和珍珠洋葱吃。他额上布满斗大的汗珠,肥脸上的猪眼睛一闪一闪的。他手上的戒指熠熠发光,其中有玛瑙、猫眼石、老虎眼、碧玺、红宝石、紫水晶、蓝宝石、绿宝石、黑玉、翡翠、还有一颗巨大的黑钻石及一颗巨大的绿珍珠。光这些戒指就够我一辈子衣食无忧了,提利昂饶有兴味地想,只要拿把切肉刀把它们割下来。
“坐啊,我的小友。”伊利里欧挥手示意。
侏儒坐进椅子里。这把加垫“王座”对他来说实在大得过分,乃是用来摆总督那张肥屁股的,为防万一,椅子脚还特别加厚加固过。提利昂·兰尼斯特可说一辈子活在巨人的世界里,而伊利里欧·摩帕提斯的豪宅将这种不适感提升到了荒诞的程度。我就像长毛象巢穴里的老鼠,他心想,万幸这头长毛象有个酒窖。想到酒窖,他又渴了,于是开口要酒。
“我送来的女孩你喜欢吗?”伊利里欧问。
“要女孩的话我自己会叫。”
“如果她做得不好……”
“她完全尽职尽责。”
“我想也是。她是在里斯受训的,里斯人把性爱上升到了艺术高度。我招待过的那位国王对她非常满意。”
“我是个弑君者,你没听说吗?”提利昂坏笑着喝了口酒,“我不要国王的残汤剩羹。”
“如你所愿。我们用餐吧。”伊利里欧拍了拍手,仆人们便把菜端上。
先上螃蟹扁鲨汤和鸡蛋酸橙冷汤,接着端来蜂蜜鹌鹑、烤羊排、红酒泡鹅肝、黄油萝卜和乳猪。提利昂看到丰盛的食物就想吐,但出于礼貌,还是决定象征性地尝一匙汤——谁知这一匙就让他着了道。看来,那两个厨娘虽然又老又肥,活干得着实不赖。即便在宫里,也没尝到如此美味。
他一边吮着鹌鹑骨头,一边问起伊利里欧早上的会议。胖子耸耸肩。“还不净是东方的麻烦事。阿斯塔波和弥林相继陷落,两个都是世界创立之初就存在的吉斯奴隶城市。”乳猪切得很精致。伊利里欧拿起一块烤得香脆的猪肉,蘸了李子酱,送到嘴边大快朵颐。
“奴隶湾离潘托斯十万八千里。”提利昂用匕首插起一块鹅肝。据说弑亲者会受到八方诸神的诅咒,他打趣地想,我还挺享受地狱的生活嘛。
“确实如此,”伊利里欧表示同意,“不过世界本是一张巨网,牵一发而动全身。酒?”胖子大嚼特嚼一块辣椒,“哦,来点更妙的。”他再次拍了拍手。
仆人端上一个盖住的盘子,放到提利昂面前,伊利里欧倾身越过桌子拿掉盘盖。“是蘑菇,”总督就着四溢的香气宣布,“大蒜煮的,淋上黄油,味道鲜美无比。尝一朵吧,朋友,哦,尝一朵就会停不住。”
提利昂已把一朵肥大的黑蘑菇送到嘴边,一听此话忽然停住。“还是您先请,大人。”他把盘子朝主人推回去。
“不,不,”伊利里欧总督又把盘子推回来。那一刹那,满身肥肉的奶酪贩子似乎变成了个淘气孩子。“你先请。我坚持这点,因为这是厨子专门为你烹制的。”
“是吗?”他想起了厨子,想起她手上的面粉和高耸乳房上的暗蓝色血管。“她真好心,可……不用了。”提利昂把手中蘑菇扔回黄油蘸料里。
“你多心啦,”伊利里欧透过黄色八字胡笑道。提利昂猜测这胖子大概每天早上都给胡须上油,好让胡须时刻金光闪闪。“据我耳闻,你可不是胆小鬼啊!”
“在七大王国,宴会上主人毒死宾客是滔天大罪。”
“在这也一样。”伊利里欧·摩帕提斯拿起酒杯。“不过,如果宾客一心求死,主人家有义务满足他的一切需求,不是吗?”他吮了一口酒。“不到半年前,奥德罗总督就是被蘑菇毒死的,听说他走得并不痛苦,不过是肚子绞痛,两眼刺痛,然后就没了。吃几块鲜美的蘑菇总比砍头舒服,是不是?反正都是死,何不就着大蒜和黄油,非要尝到鲜血的味道呢?”
侏儒盯着面前的盘子。大蒜和黄油的香味让他垂涎欲滴。即便知道这些蘑菇意味着什么,一部分的他也很想吞下去。他没有勇敢到坦然承受钢刀的地步,但咬几口蘑菇并不太难。这个想法令他不寒而栗。
“你看错我了。”他听见自己说。
“是吗?我表示怀疑。如果你宁愿被酒淹死,只需开口,我也能安排。一杯一杯地灌是对时间和美酒的浪费。”
“你看错我了,”提利昂提高声调重复。黄油蘑菇正在灯光下闪烁,黑黝黝地十分诱人。“告诉你,我不想死。我还有……”他不确定该说什么。我还有什么?还有半辈子好活?还有事情要做?还要养孩子、治理领地,爱护老婆?
“你现在一无所有,”伊利里欧总督接口,“但我们携手,可以改变一切。”他从黄油里捡出一朵蘑菇,张嘴就咬。“确实美味。”
“蘑菇没毒。”提利昂有被捉弄的感觉。
“当然没有。我为什么要害你呢?”伊利里欧总督又吃了一朵。“你和我,咱们应该多点信任,是不是?来吧,吃。”他又拍了拍手。“前路是艰辛而又光明的,我的小友吃饱了才有力气上路。”
仆人端来填满无花果的苍鹭、杏仁奶浇小牛排、奶油鲱鱼、糖霜洋葱、味道呛口的奶酪,几盘蜗牛、甜面包皮以及带羽毛的黑天鹅。在这些食物里,提利昂没碰天鹅——这让他想起与老姐共进的晚餐——享用了苍鹭与鲱鱼,以及几片糖霜洋葱。仆人频频为他斟满空酒杯。
“就如此身量而言,你喝得可不少。”
“弑亲是枯燥活儿,会让人口渴嘛。”
胖子的眼神如他戒指上的宝石一样闪烁不定。“我看在你们维斯特洛,许多人认为泰温公爵之死是个好开始呢。”
“他们最好别让我老姐听见,否则就要掉舌头。”侏儒把一块面包皮撕成两半。“而您呢,也最好别在我耳边说我家族的坏话,总督大人。不管弑亲与否,我都是头狮子。”
这话似乎大大地逗乐了奶酪贩子。他一掌拍在肉乎乎的大腿上。“你们维斯特洛人就是怪,用丝线往衣服上缝只猛兽,就把自己当成狮子啊龙啊老鹰什么的。你想当狮子吗,我的小友?亲王的百兽园里狮子多的是,你愿意跟它们共享笼子?”
七大王国的诸侯确实就各自的纹章有各种夸张的比喻,这点提利昂不得不承认。“很好,”他妥协道,“兰尼斯特不等于狮子。但我仍是我父亲的儿子,而找詹姆和瑟曦算账是我自己的事。”
“真是奇怪,你还关心你那美丽的姐姐,”伊利里欧边吃蜗牛边说,“知道吗?太后陛下承诺无论出生贵贱,只要献上你的人头,就可获封为领主哪。”
这不出提利昂所料。“如果你打算去领赏,记得加上她为你分开双腿这一条。我身上最好的部分交换她身上最好的部分,这才叫做公平交易。”
“我宁可要等于我体重的金子。”奶酪贩子放声狂笑,提利昂真担心他会突然笑破肚皮。“是啊,全凯岩城的金子,有何不可?”
“我可以把金子都送你,”侏儒承诺,一边庆幸自己没被淹死在一堆半消化的鳗鱼和糖果中。“但凯岩城属于我。”
“就是这样。”总督遮住嘴巴,打了个大大的饱嗝。“你觉得史坦尼斯国王会把城堡给你吗?听说他是个对律法一丝不苟的人。既然你哥哥披上了白袍,那么按照维斯特洛无论哪里的法律,你都是凯岩城的继承人了。”
“史坦尼斯或许会把凯岩城判给我,”提利昂承认,“但为了弑君和弑亲的小小罪过,他还会额外削了我的脑袋,而我现在已经够矮了。怎么,你觉得我会投靠史坦尼斯大人?”
“你不是说想去长城吗?”
“史坦尼斯在长城?”提利昂揉了揉鼻子。“七层地狱,史坦尼斯去长城做什么?”
“去过冬吧,谁知道咧?瞧,暖和的多恩他不去,你说这是为什么?”
提利昂方才意识到那个雀斑洗衣妇绝不简单,她根本就是通晓通用语。“我的外甥女弥赛莅碰巧人在多恩,我有心立她做女王啊。”仆人送上两碗甜奶油调制的黑樱桃,伊利里欧笑道:“这个可怜孩子犯了什么错,你非害死她不可?”
“怎么,谁也没规定弑亲者得把亲人斩尽杀绝吧?”提利昂用受伤的语调声明,“我是要拥她作女王,不是要害她。”
奶酪贩子舀了一勺樱桃。“瓦兰提斯的钱币一面是王冠一面是死神,作为同一枚硬币的两面,为她戴上王冠等于要她的命。多恩人或许会为弥赛莅起事,但单靠多恩领的力量是不够的。如果你像我朋友宣称的那样聪明,你应该明白这点。”
提利昂开始用崭新的眼光打量对面的胖子。他两方面的判断都正确:一、为她戴上王冠等于要她的命;二、我对此心知肚明。“虽是徒劳也得做,哪怕只为了让我老姐流下悔恨的泪水。”
伊利里欧总督用肥手擦了擦唇上的甜奶油。“通向凯岩城的路既不途经多恩,也不用穿越长城,但这条路确实存在。”
“我是被公开判罪的叛徒,弑君者和弑亲者。”这场关于路的谈话开始让他不耐烦了。他以为这是游戏吗?
“一个国王判的罪,可以由另一个国王取消。我的朋友,潘托斯的元首乃是一位亲王殿下,舞会与晚宴上他高高在上,他还坐着象牙和黄金的轿子巡游城市。三位传令官为他开路,分别擎着象征贸易的黄金天秤、象征战争的钢铁长剑和象征法律的白银长鞭。每年元旦,他还要为代表大地和代表海洋的仕女开苞。”伊利里欧倾身过来,手肘撑着桌子。“但一旦歉收或战败,我们就会割了他的喉咙来平息诸神的怒气,并从大约四十个显贵家族中选出新的亲王。”
“记得提醒我千万别作潘托斯亲王。”
“你们的七大王国又有什么区别?今天的维斯特洛战乱不休,不消说正义、信仰……很快连充饥的食物都无从谈起。食不果腹、惶惶不可终日的人们,正渴望着救世主出现。”
“他们渴望归渴望,如果到头来只能找史坦尼斯——”
“不是史坦尼斯,也不是弥赛莅,”满嘴黄牙笑得更灿烂了,“另有其人。此人比托曼更强壮,比史坦尼斯更温和,比弥赛莅这小女生更加名正言顺。这将是漂洋过海为流血的维斯特洛疗伤治病的伟大救世主。”
“说得漂亮,”提利昂不为所动,“但言语就像风。这该死的救世主究竟是谁?”
“她是真龙血脉,”奶酪贩子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不由得哈哈大笑,“一条三头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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