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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偷换的孩子 - 第05章 甲鱼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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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甲鱼尝试1
  在从柏林经法兰克福飞往东京的飞机上,古义人一直思考的课题是,再次躺到书房的简易床上时,自己该如何处置自由自在了一百多天的田龟呢?
  现在回想起来,虽然被迫下决心不带田龟去,但确实很有成效。可是在放着田龟的书架旁睡觉时会怎么样,只有到了真正在那里过夜时才能知道。
  这一百天之所以没有田龟也能度过,是不是因为想到回东京后就能够马上开始和吾良进行对话的缘故呢?这天从机场坐上小飞机时心情就开始激动,在法兰克福换乘大飞机时,越来越激动,就是这么回事。真是天真无邪!古义人借口要花掉口袋中的马克硬币,在机场小卖店里买了六节德国电池。
  古义人为了重新开始和田龟进行对话还想出了新的理由。自己并不是出于怀念的心情而希望和吾良联络的,而是感到有必要听取吾良录在录音带里的对自己的批评。吾良活着的时候,相互间就经常批评对方。不去听吾良留下的对于自己的现在及今后的忠告,不就是有意怠慢吗?
  从古义人在大学报刊上发表最初的短篇小说时开始,吾良就没有无条件地赞赏过他,这也是吾良去了那边后一直不变的态度。每当吾良拍出新电影,古义人看过后都认为这是日本电影界只有吾良才能拍出的电影,同时感到吾良在电视宣传片中详尽解说的电影语言一部比一部通俗。他也给吾良提过这个意见。后来吾良就不再询问古义人对新片的看法了。
  对于那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古义人认为就是这样的一个情况。吾良拍的电影的趣味性在这个国家里是无可比拟的,可是难道他不该制作更有自己个性的,而不仅限于这样程度的电影吗?从吾良来说,也认为古义人写的所有小说都带有缺陷,从而抱有强烈的不满。
  吾良依旧比古义人坦率,现在田龟里所讲述的也表明了这一点。
  “你认为是些什么人在看你现在的小说呢?从你出名到某个年龄为止,读者是众多的,作为纯文学作家来说发行量是可观的,现在也仍然维持着使生活无忧的销售量,你大概想这么说吧。正因为这样,你才缺少对于都有哪些读者,前景如何以及怎样获得新读者等等的经营性的努力了。
  “拍电影就不可能这么优哉游哉了。我不属于电影公司——其实这些公司也几乎家家亏损——如果连续两次不卖座的话,就不可能再拍摄下一部作品了。听千樫说,你说过吾良不至于那么惨吧。在这一点上你的时代认识可落伍了。我拍的可不是《寅次郎》,观众不停地在变,如何吸引新的观众是迫切的问题。然而以自己的方式来拍自己认为有趣的主题,也不能超出基本的范围。
  “可是古义人呢,想起来令人吃惊,这三十年来竟然丝毫没有因考虑读者而选择主题以及写作方法的迹象!你写完小说的初稿后,便一天十个小时不停地修改吧?结果文章就越发难懂了。当然修改得越来越精细了,成了非自然呼吸的人工音乐。以所谓’异化‘这种你最得意的手法,在每一页上都出现让人不习惯的表现,于是普通读者就不想再买同一个作家的书了。虽说那是你的修辞手法,但辛苦是作家自己的事,不该叫读者也跟着这么辛苦。
  “再加上你爱谈论自己的癖好!我并不同意一般人批评的那样,不看你所有的旧作,就理解不了你的新作,以你的性格,你会尽力使读者只读被引用的部分就可以看懂作品来写作的。你是个很规矩的人。
  “可是,如今你却大肆张扬现在写这个新作品的作家就是写了过去所有作品的那个长江古义人,为什么要如此拘泥于自己呢?你不就是个小说家吗?
  “阿间上小学时在作文中写过,我弟弟把人生中遇到的事全部放进了口袋里。这是否正是你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呢?
  “事实上你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你不是曾经发现了有关的拉丁语例子而使他垂头丧气的吗?(古义人想起来了,是意大利作家引用的西赛罗①的’Omniameamecumporto‘,总是自己把自己的东西全都带在身上。
  “你必须理解的是,来书店的读者是为寻找有趣的小说的,并不是为了古义人的新作而来的。读了古义人的全部作品,等待着下一部作品的读者,就算有也是极个别的。你不明白这一点。即便心里明白也摆脱不了一贯的陋习。看来你是上岁数了1
  在大型喷气式飞机的公务舱里,古义人想起千樫曾说过吾良罕见地赞扬过古义人的一篇小说。那是由于古义人写了围绕他们结婚而发生的和吾良的对立,使得千樫不再看丈夫的小说的那篇《令人怀念之年》。
  “他说那篇小说的结尾部分写得很美。阿势和阿萨将义哥的遗体拽上了天洼大荟岛,等着警察到来时的庄严而悠然的神情,还写了小姑娘似的我和年龄很小的阿光也在那里采摘野草。如果吾良花些时间认真拍出来的话,就能用影像深刻地表现出来了……
  “他还说,但最后这部分仍旧是小说性的,并不是用影像就能取代的文章,作为语言本身的力量是相当不简单的。”
  听千樫说了这些话的当天晚上,古义人把《令人怀念之年》拿到简易床上反复阅读了那一部分。
  义哥啊,给生存于那令人怀念的,循环往复之年的我们,我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从这封信开始,写信将成为你已不存在的现世上,我今后的工作吧,我将一直写到此生的终结。
  即使回到东京我也不会恢复田龟对话,现在对我来说,吾良不就是从令人怀念之年来和我联络的另一个义哥吗?古义人压抑着喉咙里的感叹声时,一直在暗地里注视着他的空中小姐走到他的身边,
  “先生,您怎么啦?哪儿不舒服吗?”
  后面这句话表现出了个性化的内心,古义人听着很舒服,但她很快恢复了职业习惯,接着说道:
  “请喝杯酒怎么样?您的心情会舒畅些的。”
  甲鱼尝试2
  又飞行了一段时间——飞机接近了西伯利亚大陆的东端——古义人想要从另一个侧面来确认和吾良的关系。对于自己迄今为止一直未能逃脱的,并且认定是毕生主题的那件事,吾良也一直对此抱有关心吗?吾良真的将那件事视为总体电影的主题吗?
  古义人不知不觉间将其称之为那件事的共同经历的事件,成了与战败翌日跟着父亲去“起义”同等的,自己人生中的重要事件。但是,对吾良来说或许并非那么重要吧?这个疑问很
  早就产生了。这起因于书房里的那三本一套的岩波文库。是那套书刚出版不久,版权页上写着战败九年后的夏天的事,即那件事之后第二年的事,所以记得很清楚。当时,古义人对岩波文库虽然不太关心,但从那以来四十年过去了,古义人知道吾良还记得那套书的事,是通过田龟对话知道的。
  对于吾良的雄辩,古义人感到不快。记得那件事之后的两年内,吾良一度搬到再婚后的母亲家里,再回到松山来时,古义人去了东京的大学预科,两人并没有正面谈过。在这种状态下,古义人大概是出于确认共同的回忆这种孩子气的心理,寄给他岩波文库的吧。而对于这样的古义人,吾良使他的期待落了空。
  “古义人看书的方法一向与众不同啊。”吾良聊天似的在田龟里开了腔。“你是不是焦急地期待着岩波文库将要出版的德国古典文学呀?那是古义人经过一年复读后,考进东大的那一年。”
  古义人按下了暂停键,以意外和怀念的心情回答道:
  “是格里美豪森①的《傻瓜的故事》。”
  “你在教养课程里选修了德国文学史,因此想要看德国的巴罗克小说②。那一年,我母亲以为你有空闲了,就托你到旧书店买战前的岩波新书《万叶秀歌》和《狗熊阿布》。你连《布街的房屋》都买了,寄到了芦屋来,从此和千樫有了交往。你更关心预告秋天出版的西普里丘斯的故事。我在岳父的画家弟弟开的商业设计事务所帮忙时,请你到事务所来谈过吧?你说有一本想要好好看看的书……书出版后,我们还讨论过有关内容,后来你把书借给了我。倒是挺有意思的。
  “西普里丘斯被司令官以及士兵们的捉弄锻炼得十分滑稽,突然他发现自己变成了小牛。他假装真的以为自己变成了小牛,让司令官和士兵开心。就是这样的情节。可是西普里丘斯的内心却怀有不平之念。”
  古义人又按下了键,取出用油纸包裹的书皮旧得发黑的三卷旧书。
  “我暗自想,’阁下,你等着瞧。我是经受地狱之火锤炼的,看看谁是最后的赢家。‘
  “巴赫金也在强调滑稽的神奇吧?古义人早在听六隅先生的拉伯雷的课之前就注意到了这一点。非但如此,你的性格本身就具有滑稽的性质。上次在伦敦见到奥布莱恩时,他还跟我念叨过,说他从没见过那么高品位的滑稽的东洋人,可是看了古义人小说的英文译本,却特别的严肃……我解释说,古义人说英语时,摆脱了日语的束缚得到了自由,所以才尽情地滑稽了一番。”
  那天晚上与田龟对话后,古义人翻了翻《傻瓜的故事》,又有了新的发现。古义人听德国文学史讲座时的想像与实际看书时有所不同。古义人说明了希望引起吾良注意的地方后,便把书寄给了吾良,过了一些日子,吾良只说了一句“是本有趣的书,可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渴望看到它”,又把书寄还给了古义人。
  从头说起的话,古义人从有关德国的巴罗克小说的讲义中对年轻人被主人们的捉弄抽去了理性,变成了滑稽的人这一过程很感兴趣。仪式开始于被扮成恶魔的随从们带到地狱去的场面。这位年轻人被灌了大量的西班牙葡萄酒——是很便宜的那种——然后受到殴打,使他把酒呕吐、排泄出来,然后他就进了天国。古义人听的讲座只讲到“在这样稀奇古怪的经历后,穿着小牛皮的年轻人在鹅圈里醒了过来”。
  古义人以为那年轻人是被刚剥下来的沾满血和脂肪的小牛皮包裹着。
  这个过程使古义人想起了被修炼道场的年轻人们捉弄的事。古义人和吾良坐在晃晃悠悠的木架上,从背后被人蒙上一张一铺席大的刚剥下来的小牛皮。两人被又重又厚的膜包裹着不能呼吸,两只胳膊不能动弹,惊恐地乱踢乱踹……吾良的身体由于挣扎而失衡,躺倒在古义人的胸口上,小牛皮终于被掀掉了。在喝醉了的年轻人的笑声包围中,古义人抹去脸上混有兽血和脂肪的眼泪,偷偷瞅了瞅身边没有声息的吾良是不是昏了过去,只见吾良慢慢睁开幼儿似的气鼓鼓的眼睛……

  然而,古义人看的翻译过来的格里美豪森的教材中,被捉弄的西普里丘斯醒来后,发现自己并没有被包裹在刚剥下来的牛皮里,而是穿着用小牛皮制成的衣服。那么,吾良会不会一边读着“小牛皮衣服”一边想起令人不堪忍受的臭味呢?这是古义人感到不可思议的问题。
  尽管这样,十九岁的古义人也没有勇气对吾良问起下面的问题:你是否会像回忆松山时的其他琐事那样回忆起那件事呢?或者说,怎样才能这样来回忆呢?
  在回忆中将吾良和自己驱赶到这步田地之后,古义人按了按摁钮,呼叫已经结束规定的送饮料任务的空中小姐。他一边希望不是刚才被他拒绝了饮料的那位小姐,一边打算着要一杯在柏林生活时绝对不沾的威士忌,并且不兑水。
  甲鱼尝试3
  这天古义人从成田坐机场大巴绕过新宿,于傍晚前回到了成城学园的家。但是,按柏林的时间还是早晨。就在他躺下一会儿,起来一会儿,折腾个不停时,收到了从四国老家附近的城镇寄来的特快专递,于是古义人立刻陷入了手忙脚乱的应战状态。因为寄来的是只活甲鱼。
  包裹里附有古义人不认识的人写的信。并不像年轻人写的文章,但从字迹上能看出是练
  习过书法的。
  正值严冬之际,您一向可好?如您所悉,吾辈一直敬爱的先师亡故了。这只甲鱼是先师最后一次夜钓时,以三片香鱼作诱饵钓得的。先师说等您从柏林回来后,就把甲鱼给您寄去,所以吾辈将它放入水槽养到现在。您的书友会在因特网上登出了您回国的消息,因此给您寄来。先师看了您自己会做甲鱼的报道,对此甚为惦念。请您亲自将这只甲鱼做成菜肴,以慰先生遗愿。其实寄上甲鱼之日,承蒙先师指导的道场解散了。今后恐怕不会再给您添麻烦了……
  明知是心理作用,古义人还是觉得左脚大拇趾第二关节倏地疼了一下,像是一种挑衅。古义人从外国回来时就睡眠不足,在时差影响下,尤其是第一晚往往会精神昂奋而行为古怪。尽管古义人想要自我规诫,却还是决定在日本时间的深夜来收拾这只甲鱼。
  甲鱼是装在用厚实的三合板钉成的结实的木箱里寄来的。这箱子长六十厘米,宽四十厘米,高二十厘米,从缝隙中能看到从不曾见过的茁壮的水草,箱子底下不见漏水,可见钉得非常严实。
  由于箱子很重,古义人已预感到不是寻常的东西。好容易拔掉箱盖上的钉子,拨开有指头粗的水草,便露出了正中央的甲鱼那青黑色的甲壳。这甲鱼足足有三十五厘米长,二十五厘米宽。说是收拾,更让人联想到力气活之类的词汇。古义人痛苦地预感到这不是一般的活计。呆在箱底的甲鱼由于地方狭小,没有完全伸出脖子,只探出了又圆又粗的头,古义人为了腾出地方干活,便把箱子往角落里一斜,里面立刻响起了一阵抓挠木板的巨大声响。
  古义人首先要做的,是向正在卧室里看书的千樫打个招呼,告诉她今天晚上不要到厨房去,自己要对付一个麻烦的对手。古义人也不对莫名其妙的千樫做任何解释,便转身回到厨房,把那个沉重的箱子端到了洗碗台上。
  然后,古义人取出厚刃刀和颇有分量的中国菜刀,准备用它们来对付甲鱼,谁知从一开始就不顺利。箱子比不锈钢的洗碗池大了一圈,所以只好把它斜着放进去。甲鱼正好将头伸进斜着的犄角里。古义人双手抓住甲鱼的身体,想把它放平,可这沉重的身体上那有力的三指爪子——古义人想起了甲鱼的法语是trionix——却使劲儿刨着箱底。这可是个不好对付的对手。古义人从上面看着啪的一声掉到箱底的甲鱼,以及甲壳周围淡黄色的柔软裙边,发觉它是一只没有一点儿伤残的年轻甲鱼。
  古义人早在孩童时代,就在峡谷的小溪里见过和水垢颜色相同的,人脑袋大小的甲鱼。苦于没有捕捉的工具,只得眼睁睁地瞧着它。从岩石上看去,甲鱼身上有多处伤痕,甲壳本身也很苍老。从表面积看,这只甲鱼比那只大六倍,年轻强悍,甲壳闪着锃亮的深青色光泽。
  长到这么大都没受过伤,浑身崭新崭新的,到底它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呢?也许它原先生活在人迹罕至的森林深处的深渊里吧?也许是被洪水冲到了有人家的地方,结果受到了香鱼诱饵的诱惑?
  古义人抱起箱子,把它搬到冰箱和门口之间的地方。抬起箱子的那一头,甲鱼便朝这边的一角滑落下来。这家伙将前肢扒在板壁上向前爬。机不可失,古义人对准伸出来的甲鱼脖子狠命一剁,可是柔软而有弹性的甲鱼脖子却嗖地缩回了甲壳里。
  不大工夫,从再次伸出脖子向前爬的甲鱼脖子上,指甲大小的月牙型伤口里渗出了黑乎乎的血。这时甲鱼一反刚才的沉默,发出了哧哧的喘息声,明显地在表达愤怒。
  不过甲鱼仅仅限于愤怒,并没有加强警戒,仍伸着长长的脖子。古义人目测了一下菜刀的长度和箱子空间的宽度,准备开始又一次强有力的攻击。甲鱼早已做好了躲避菜刀的准备,缩着脖子向箱子边沿大举前进,它的爪子扒着侧面的木板,向上攀登。古义人一手握着菜刀,一手摁着甲鱼的两侧,把它拽了回来,重复了一遍和刚才同样的进攻,菜刀嵌入了甲鱼的脖子,可是仍然未能阻止它迅速缩进甲壳里去。
  甲鱼再次从甲壳里伸出头来之前,挑衅似的呼呼吐着气。
  甲鱼与古义人的战斗还在继续。在战斗的前一半,是古义人在攻击,并且屡战屡败。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古义人的妹夫曾寄过甲鱼给他,他也做过好几次甲鱼料理。那时候,切甲鱼头这第一道工序,尽管也很费劲,却并非不能成功。他总是用手摁住放在大案板上的甲鱼,把菜刀剁进伸出来的甲鱼脖子里。
  一想起这些过程,古义人就明白了这次遭遇困难的原因——这是很简单的——把甲鱼放在案板上时,朝着甲鱼脖子砍去的手臂的运动没有遇到任何妨碍,也没有东西限制自己从手腕到胳膊的活动。拿着菜刀的胳膊运用自如,瞄准甲鱼脖子的斜上方,就能准确砍到目标。
  可是现在甲鱼呆在很深的木箱里,用刀去剁时,刀刃很容易碰到箱子边上,而且手腕也受到箱子这边的制约,加上从上方瞄准位于箱底的甲鱼脖子,犹如以平面图来测量深度一般没有把握。
  古义人改变了方法,将加快速度改为依靠菜刀的重量来提高能量。即按照以前在物理课上学过的原理,换成了那把沉重的中国菜刀。与两倍于它的速度相比,变更后的重量对于力量的增加究竟有多少贡献是值得怀疑的。试验了一下,中国菜刀虽说具有手起刀落直切箱底的威力,但由于又大又笨而更加难以瞄准了。一再失败后,古义人获得的战果只是使哧哧地喘息着,执拗地伸出头来的甲鱼受到被削掉了鼻尖那么一点儿小伤。
  古义人实在累极了,在同样喘息着的甲鱼呆的木箱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菜刀的打击虽然未能奏效,也算让甲鱼负了伤,其证据就是底板上那滩淡红色的血水。
  古义人也不洗手——针织衬衫上溅上了好几处血点——便走出厨房,打算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休息一会儿。已卸了妆的千樫,穿着睡衣坐在餐厅的椅子上,像个小姑娘似的怯怯地瞧着古义人说:
  “太费劲儿的话,就把它放到河里去得了。前几天我和阿光就把阿萨寄来的甲鱼一只一只地给放生了……”
  “已经来不及了。”古义人回答,他无法控制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响声。“把受了伤的甲鱼放进水沟里它怎么能活?”
  千樫逃也似的去了卧室,古义人躺在沙发上喘着粗气。从柏林一回来,就收拾行李啦,接电话啦忙活了一天,还没来得及和千樫好好说上几句话,就碰上了这档子事。刚一开始干这活儿,古义人就陷入了深深的懊悔之中,被无法挽回的感觉攫住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干下去。古义人嗅着自己身上甲鱼血的腥味儿。要是就此罢手,任凭这只受伤的甲鱼在厨房呆下去的话——大概千樫会喂它些吃的——每次见到古义人,它就会认出他来,发出哧哧的威胁声的。自己能忍受得了这样的生活吗?
  再度开始战斗的古义人已经放弃了将甲鱼头水平切掉的打算了。就像美国西部片里不用手枪,而用猎枪连发那样,用中国菜刀照着甲鱼的脖颈侧面连续砍下去,终于将那个地方砍出了血淋淋的一个大口子,然后才把已经无处可缩的甲鱼头切了下来!接着,按照以往的解体程序进行,甲鱼即便被切掉了头,每切掉它的四只脚爪中的一只时,甲鱼,或者说甲鱼的脚爪本身就表现出顽强而坚韧的抵抗。好不容易把四只脚爪都切掉后,将它翻过来,只见圆鼓鼓的三角形尾巴下面伸出一条成年人中指般粗细的,像骨头那样坚硬而弯曲的****,这使古义人吃了一惊。所有活计都干完了时,只见箱子底部留下一滩三厘米深的血水。擦去四溅的血点,又把箱子冲洗干净后,看看手表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古义人从解体后的一堆甲鱼肉中挑出油炸着吃的部分放入冰箱,将余下的连骨头带肉和切下来的甲壳裙边一股脑儿地扔进大锅去煮汤。古义人一直站在渐渐滚沸的锅边,捞去浮上来的血沫,腿站得生疼。随后,再加入料酒、生姜和盐,就煮成了一大锅甲鱼汤。古义人觉得在这锅汤面前,自己显得那么渺小。古义人不想喝这些汤,而且也不想让千樫和阿光喝。
  在书房的煮甲鱼的腥味一直飘散到了这里——简易床上刚躺下不大工夫,古义人又爬起来穿上带血腥味的衣服,下楼去了厨房。他费了好大力气,将大锅里煮的东西全都倒进了垃圾桶。放进冰箱里的肉也扔掉了。黎明时分的天空还阴沉沉的,寒气袭人。把沉重的垃圾桶搬到外面时,古义人感到从污浊混沌的天空仿佛降下了使自己显露出暴力性内心的家伙们的嘲笑。首先听到的是愤怒的甲鱼那粗重的鼻息……似乎在说,连那么棒的甲鱼之王死后都没有灵魂,何况你呢。

  甲鱼尝试4
  古义人为自己回国当天从深夜到黎明的血腥战斗使千樫和阿光害怕而羞愧。从第二天开始,由于时差而缺觉的脑袋晕乎乎的,浅睡醒来,到楼下也是只顾整理邮件,没有和千樫谈论他在柏林期间的情况。这一方面是因为有关在柏林的详细情况,已经在传真中一一报告过了。阿光意识到了父亲身上的自闭气息,以很小的音量听着FM广播,装作父亲还没回国似的,不时又偷偷瞅瞅父亲,表示他在听父亲作为礼物送给他的CD。古义人没有告诉千樫和阿光,其实正是为了他们,他才没有给在书房里盼望自己回家的田龟装电池的。使这样打发时日
  来适应时差的古义人多少能够心安的是,上楼进了书房,就会有一个和自己一直关系密切的书架。古义人为了回避沉默的千樫和阿光批评的目光,深深地坐进沙发椅里,长时间地瞧着书架。因为古义人感到高高的书架上的弗利达·加罗的画册和评传中的一张复制画能够说明自己和这些书籍的关系。应该说,那张画成了一幅清晰可见的幻影。
  一坐到书籍面前,就感觉自己脑壳里的鲜红的心脏被透视了出来。每瓣心脏上都缠绕着许多条纤细的血管,有几根血管伸出了脑壳。仔细一看,那一根根的血管竟触到了书架上的一本本书。他为这些书与自己的以血管为媒介的联系感到安心,同时也伴随着悲伤的失重感。
  这说不定是古义人发胀的头脑在间歇性的睡眠中梦见的。
  在清醒着的时候,古义人注意到弗利达·加罗画册中的真实的画,偏离了掺杂自己想像的细节的记忆。古义人想像着从躺在床上的弗利达的胸中——从心脏——伸出血管,与睡床四周形形色色的东西……像胎儿一样的孩子、小小的蜗牛和大大的车床连在一起的画。当他看到那幅《亨利·福特医院》真迹时,果然也画了那几样东西。只是加罗把与这些东西相连接的血管都攥在自己手里。大概是因为从生殖器中流出的血弄脏了床,所以联想到从心脏伸出体外的血管的吧。站在团团云朵的屏幕前面的《两个弗利达》的肖像画里,仪表堂堂的弗利达们的心脏,虽然有的在胸内,有的在衬衫外面,同样被清楚地显示出来,由共同的血管连接着。露出体外的血管大概是和刚才那些画上的千奇百怪的东西相连接的红色纽带相重合的吧……
  回到东京的书房里,古义人之所以会有安心感,是因为在柏林的公寓里没有可读之书。以前古义人去外国,只要在能够买到英文书或法文书的城市里工作,想读什么书都能买到,用不了多长时间,屋里的书架上就塞满了书籍。可是在柏林,按照高等研究所的生活指南里所写的,去了进口图书店,可是无论英文书还是法文书都没有可买的。既然看不懂德文,当然就更不会买了,因此在那里的一百天,就和在书籍的壁垒里生活的心情绝缘了。现在,由血管重新将脑袋里的心脏和那些熟悉的旧书连接在了一起……
  但是这一安心感伴随着失重感。这一方面来自于将脑壳中的心脏束缚于这些书籍来度过余生的守旧的人的自我认识。古义人将邮件大致分类之后,首先打开了寄赠的杂志邮包。看了其中一些文章,还看了综合杂志和文艺杂志上的重要论文以及座谈会等的报道,这才发觉自己很难跟得上这些论文和座谈会的主题及表现了。这次海外之旅时间虽然不长,但是古义人始终是作为教师或研究员生活的。古义人不得不注意到这一百天造成的自己与这个国家的文坛、论坛之间的距离。而这种哀愁感与刚才的安心感有着共同的根。
  这种距离感就是,虽然跑在同样的跑道上,自己仿佛被跑在前面一组的年轻人落下了一圈儿。于是自己为了在老窝似的书籍中得到安宁,放弃了追赶先行者们,一味关注起自己内心的东西。这确是一种悲哀,却和安宁的心境难以区分……古义人感到自己或许会像死人那样平稳地度过今后孤独的黄昏岁月。
  然而,一天夜里,躺在床上的古义人发觉自己的胳膊在黑暗中缓缓移动,变换了几个角度,一会儿伸直一会儿缩回。胳膊毫不掩饰地在寻找塞在书架中的田龟。古义人知道田龟里没有安装电池,而且也知道自己不会为了安装电池和取录音带而从床上起来的。
  尽管如此,胳膊仍然像触角那样的移动着,仿佛大昆虫寻找小昆虫般在寻找,古义人在和田龟隔离了一百零几天之后,想要装出听听它的声音,自己也哭诉一通的样子。而且,是站在下面那些自己从不曾有过的认识之上。假如死就是这样轻易到来的话,吾良,你作为在肉体和精神以及感情上都极其渴求强烈能量的人——你喝了大量的白兰地——就不会跳楼自杀!古义人希望能装出在巨大的安心和悲伤的感受中,沉静地边哭边诉说的样子来。
  又一次醒来时,由于睡眠太浅,恍惚还沉浸在哭诉的感觉之中,即使在那样无助的失重感中,也没有给田龟装上电池,这使古义人十分满足。
  甲鱼尝试5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一天,千樫拿着一个橘红色的皮包,走到躺在沙发上看书的古义人面前。古义人见吾良用过这个皮包。古义人坐起身子,给千樫腾了个地方。又一次感觉到去柏林就好像是和真正的疫病Quaratine似的。他明白,千樫将要对自己说出这些天来她一直在犹豫的话。
  “你从柏林回来的那个夜晚,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吓死人了。我猜那是因为你在德国时过
  度思考才会这样的。没有再听见你半夜三更的说话声,虽然阿光嘴上不说,也放心多了。梅子告诉我她发现了吾良写的东西……觉得给咱们看看为好,就给寄来了。你和甲鱼浴血奋战的那天晚上,要是给你看这个的话,就等于是火上浇油……我很害怕,所以没给你看。
  “但是,这一周来你出奇的平静,我甚至有些失望……可又一想,如果吾良是为了写给你看的话,我就不该随便处置它了。这是以剧本的形式写的回忆录似的东西……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意要把它拍成电影。”
  古义人完全被放在千樫膝盖上的皮包吸引了,非常低姿态地回答道:
  “从事了十几年的电影工作,未发表的剧本会相当多吧。尽管吾良兄有着一边创作作品,一边将拍完的每一部电影,像实况转播那样写下来的东西出版的习惯……”
  “吾良留下的笔记之类好像还有很多。为梅子写的场景解说笔记等等对于她来说非常重要,此外两个官司的有关文件都由樽户保管着。计划搞的电视采访记录也很多,据梅子说,想把这些交给父亲和吾良的纪念馆来收藏。吾良在美国拍摄电影投入的资金,等办完手续后,就可用于具体实施纪念馆的计划。樽户公司很早以前就为建纪念馆买好了地皮。
  “在事务所方面的事情告一段落之后,梅子把这个交给我,说这对吾良来说或许是很特别的东西。
  “你临去柏林前,我想……阿光的心情也是一样,想必你已经做好了写出和吾良在松山遭遇的那个事件的准备了吧?
  “我想,如果你真有心写出那件事的话,吾良这个爱用的皮包里装着的剧本和分景素描……没有什么顺序,而且即便是一部分也不能说完成了的……或许会对你有点儿用处。”
  古义人一想到自己应该写的东西和千樫所想像的小说,打了个激灵,然后以回避的口吻问道:
  “吾良一直是一边准备拍电影,一边在剧本尚未完成的阶段,就将写好的部分画成分景素描的吗?”
  “这不像是吾良的风格吧?我也有这种感觉,就问了梅子。她告诉我,吾良是将拍电影的程序置于体内的,所以不到角色完全选定,随时可以开拍的阶段,他是不会画分景素描的。
  “如果考虑到虽然吾良想拍这部电影,但现实情况不允许的话……也可能是作为补偿行为而画这些画儿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和决定去死以后,录了音寄来一样,是想将自己记忆的部分写成剧本或画成画儿给你看吧?总之,你看看吧。”
  千樫说完,非常郑重地将皮包放在古义人面前,起身走开了。
  当天晚上,吃了晚饭,看完NHK的古典音乐节目的千樫和阿光回到各自的房间去之后,古义人望着放在厚厚的玻璃茶几上的皮包——尽管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皮包——却怎么也不想去碰它。
  既然千樫那么郑重其事地说了那些话,今天晚上自己就必须要打开那个皮包看看里面的东西。如果古义人不拿皮包就上楼去睡觉去,明天早晨,千樫发现皮包还在茶几上肯定会生气。自从周刊杂志事件以来,每当谈到有关吾良的事时,古义人自认为毫无恶意的一句话,都会使她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好像在攻击她似的……
  可是古义人越来越害怕去阅读皮包里的内容。关于那件事自己已经思考过无数遍了。尽管自己还有不少疑点未弄清楚,却没有勇气直接去问吾良。而现在这些东西就在自己的面前生动地讲述着那件事——而且还有素描——是否包含着对古义人的揭发呢?前一天夜晚,差点儿没对田龟哭诉,难道是某种预感驱使自己想要进行一下预演吗?
  古义人迟缓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拿起了一直吸引着他的,颜色和形状都让他喜欢的皮包。掀开与皮包大小十分协调的皮包盖,看见里面贴着一张羊皮纸般质地很好的纸,上面有吾良书写的熟悉的铅印体法文——草书体部分也认真地写成了铅印体——古义人凝神细看,不禁激动得“啊”地叫出了声。
  ……J′enaidejàtrios,caco?tetant!Enfinvoila!/Aurevir,tuverrasca.
  这是吾良在松山时教他法文诗歌,一起朗读的兰波书信中的一句。且不说初学者古义人,就连吾良的语言水平也很难读懂草书体的部分。古义人参考了接在这句话下面的追加部分,认为这句话的意思是“邮费很贵,已经写好的三篇小说就不寄给你了”,而吾良把它译成“读这些对你来说太贵了”。现在古义人手里的新译本是这样翻译的。“三篇小说已经写完,但是不寄给你了。邮费太贵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再见,早晚会给你看的。”

  古义人把皮包立在膝盖上,半晌没有动弹。然后他像在做一件如果不花费时间,就会发生程序混乱的手工活似的,慢慢地将皮包里的东西取出来放在桌上。这些东西用的不是同一种纸张。有从画册上撕下来的纸,有带厚厚封皮的活页纸,还有吾良从小就喜欢用的,用胶带固定在一起的各种颜色和质地的纸,以及电影放映会或音乐会节目单的空白地方等等。这些居然都装进了薄薄的皮包里,这鼓鼓囊囊的一大堆东西一摊到桌上,立刻散发出一股令人怀念的特别的烟味儿。
  古义人今天晚上只是把它们都拿出来,已经没有气力再去整理、阅读了。分景素描是在一张纸上画四个或六个画面的,纯粹吾良式的素描,还是那么有吸引力,以至于古义人忍不住想要拿起来细看。但是,用漂亮的别针别着的这些素描——从吾良的意图来说,也许是相反的——不用看剧本,这一连串的图画所表现的故事本身就足以使他产生拒绝感。古义人想要把这一大堆东西堆在皮包旁,给早晨起床的千樫一种暗示,表明自己决定回应吾良的呼唤。这是必须全力以赴的工作。其实自己就像个毫无经验的年轻人,一旦面对吾良的遗稿时,竟不知所措了。也就是说,自己的人生是没有将生活至今的经验积蓄起来的。想到这些,古义人内心充满了迷茫。吾良为了托付这些,才把只有他们两人之间的暗号——兰波的信——像警告一样抄给自己的。一想到吾良的心情,古义人更加惶惑不安了。
  甲鱼尝试6
  从第二天开始,古义人才逐渐集中精神看起了吾良的剧本和分景素描。以小说家的写作技法来看,作为电影导演的吾良写作故事的方法引起了他的兴趣。他甚至觉得发现了吾良新的一面。矛盾的是,这同时也使古义人回忆起从刚认识吾良起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古义人知道,就连吾良反对他和千樫结婚的时候自己也从未对吾良的形象感到幻灭或失望过。
  吾良的电影一部接一部地获得成功的光辉的十二年来,古义人也没有因此而改变对吾良
  的认识。反倒确认了自己从少年时的吾良身上看到的这些早已存在的东西。在松山的高中时代,有个和古义人他们同年级的人,不管遇见谁都要不无嫉妒地说上一句“没想到吾良那么有才啊”,这使古义人很意外。转学后,古义人仍相信和自己成了朋友的十八岁的吾良的才能不在他父亲之下,尽管此时古义人还只看过吾良父亲的随笔集。而且,古义人还期待着他在电影领域以外的广阔领域发挥其才干……
  尽管如此,古义人在看吾良的剧本和素描时,还是有种新鲜的印象。即便这是吾良原本具有的素质,仍然是基于电影作家短暂而充实的工作中磨炼出的艺术家的习惯。例如,在吾良的剧本里被称为头儿的,以大黄为模特的人物塑造即是如此。
  素描里画的头儿的容貌、姿态,无论哪一幅画都与古义人记忆中的大黄不一样。古义人联想起吾良走红时扮演喜剧影片中的,被指责逃税而痛哭流涕的小商贩时的滑稽相。总之,用彩色别针别在一起的剧本中各个场面的解说词,将吾良在那两个星期中了解到的大黄的形象,比古义人更加准确地描绘了出来。
  头儿看上去是个心怀怨恨的,眼神和口气极有韧性的男人。干什么事都非常固执。自己认定的事,就要干到底。从不放弃,从不退缩地反复地从头干起。
  只是他那贯彻到底的劲头儿,说不清是出于真心还是半开玩笑。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完成这个计划吧?可是却带着年轻的同志们一起朝着无法逾越的墙壁全力向前冲。
  头儿将继承长江先生的思想,作为付诸实际行动的动机。这似乎很有道理。这么真挚的立论,听起来仿佛是故意在开玩笑,在吹牛似的。他似乎可能在中途说出:停止!放弃一切吧。但是,万一真的实行了,就会发生血流成河的无法挽回的悲惨事件。
  看似玩笑的企图成了严酷的现实后,如果头儿还活着的话,他有什么脸来面对这一切呢?在实现计划之前的危险的小丑般的脸上,植入行动后的悲剧的表情。或者是相反的顺序。这应该是表演的要点吧。
  古义人和吾良听到的大黄的行动计划正如下面的剧本里所写那样。
  头儿:已经签订的媾和条约从四月二十八日下午十点三十分生效。这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在整个联合国军占领期间,没有发生过一次日本人对美军营地的武装抵抗行动,就结束了占领时代。日本从战败开始,在整个被占领期间,作为美日关系的“象征”,有一张照片被永远遗留下来。一九五四年九月二十七日,在美国大使馆,穿着色泽亮丽的衬衫和裤子,叉着腰的麦克阿瑟元帅,与身着黑礼服,站得笔直的天皇陛下。这照片给日本人留下的是,天皇作为神而复活之日永远不会再来了。
  对于在宴席上做过这样深刻分析的大黄,古义人也记得很清楚。正如吾良在剧本中刻画的头儿的性格那样,他是个既认真又不认真,不可不防的混合型人物,使人不能不对他刚说出的话产生疑问。大黄还模仿了天皇是怎么站立的,脸上什么表情。古义人对他的表演有些厌恶,而吾良只是一个劲儿地——加上酒喝多了——哈哈大笑。
  当然,对于继承了长江先生教导的大黄来说,是不会坐视这种不体面的事态发生的。在剩下的三个星期里,大概他和他的同志对美军基发动了武装进攻,书写了被占领时代的失败主义的最后一章吧。
  要紧的是,为了接近美军基地,而不被日本警察阻挡,就必须组成穿着和普通市民一样衣服的少数人的精锐袭击队。守卫美军基地正门的卫兵们会立即迎战,就像街道战那样,攻击小组一到达正门,就要迅速全部装备起来冲进去。要使卫兵们以为我们是全副武装,只要配备和他们一样的武器进攻就行了。我们必须从美军的弹药库里,弄出可以装备十个人的武器来。
  皮特:从美军营地偷出十挺机枪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头儿:朝鲜战争中损坏的武器堆放在露天里……你不是这么说的吗?/皮特:战斗中损坏的机枪,一般人是修不好的。/头儿:本来也用不着修理呀,皮特先生。只要它是美军用过的枪就行了。看见挎着这些枪械的十个人冲过来,基地里的美国人以为是真的敌人进攻就够了。/皮特:那你们马上就会被歼灭的。/头儿:Whynot?即便没有这些武器,我们也照样要向有着几千美军的基地进攻的。从参加作战的那一瞬间开始,我们就不打算回头了!/皮特:……如果被看破这不是真的打仗,而是一群疯子的战争游戏怎么办?/头儿:(啪的一声脱掉浴衣,只剩下了越中①兜裆裤那就这样跳着盂兰盆舞撤退呗!
  这段对话的前一半是古义人和吾良在唱片音乐之后被带去的旅馆的宴席上听来的。后一半则是第二天,皮特也被邀请参加的第三次宴会上听来的。古义人对于吾良从少年时代就具有的观察力和成人后将对话统合在影片一个镜头里的能力深感吃惊。因为在古义人的记忆之中,在道后旅馆的那些夜晚,吾良只是个喝得醉醺醺的,天真地大笑的少年……
  在三天宴会之后,大黄他们离开了道后旅馆。古义人开始意识到和吾良一起浪费的这些时间而产生了罪恶感。他害怕会一点点恢复和吾良一起玩乐的习惯,便立刻回到了准备复习参加高考的同伴和CIE图书馆的生活中去了。
  图书馆快要闭馆的时候,那个在音乐会时将有布莱克插图的书拿给吾良看的日本职员,特地到阅览室来,告诉古义人皮特在篮球场等他。这个职员非常傲慢,却被美国人指使来给日本中学生传话,因而露骨地表现出了不满。
  古义人下了楼,看见皮特站在篮板下,一个人垂着头在沉思。他抱在左胸前的篮球上,飘落了几瓣樱花。白皙的脖颈和晒黑的脸庞黑白分明。皮特抬头看见走过来的古义人,做了个不满的手势。古义人感觉到皮特是期待吾良也和自己一起来,皮特露骨地问他:
  “你朋友吾良没跟你一起吗?”
  古义人沉默着,皮特自顾自地接着说:
  “听吾良说,你们松山高中生放学后都去道后泡温泉?”
  “说是温泉,其实就是浴池,所以考虑到卫生的关系……GI的人员都被禁止去那儿。”古义人回答。
  “噢,是这样啊。……那么,这个周末,就是星期六,星期日也行,我能借到汽车。想不想去兜风?还有吾良……大黄先生说过,希望我去看看他们的剑道学校。”
  说完,皮特紧闭上嘴,不怀好意地瞪着鸟一样的眼睛,不知什么缘故脸红红的。古义人像刚才一样小心地选择着词汇回答:
  “要是兜风,我想吾良会乐意去的。大黄也跟我说过有空来玩儿,还说请皮特先生也来。明天或后天……你隔天都要来这儿吧?我和吾良商量一下,给你个回音。”
  “这星期我每天都来这儿,你见到吾良叫他有空来玩儿。”这时,一群日本职员和美国女人迎着漫天飞舞的樱花花瓣,兴高采烈地向球场这边走来。皮特把球抱在胸前,准备迎接他们,一边对古义人说:
  “明天如果我不在的话,你就把回信放在秘书桌上,用日语写就行,有汉字也没关系。”
  然后皮特好像对古义人失去了兴趣,一个人运起球来,在篮筐跟前投了个篮,没进。皮特接住打在篮板上弹回来的球,一转身朝着发出欢呼声的那群日本职员的正中央,将球远远地抛了过去。古义人闷闷不乐地回到阅览室,倒没忘顺便确认一下在图书室和办公室之间的玻璃隔断那边的秘书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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