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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德者 - 第二部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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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季节渐渐宜人。课程一结束,我就带玛丝琳去莫里尼埃尔,因为大夫说危险期已过,她若想痊愈,最好到空气新鲜的地方去休养。我本人也特别需要休息。我几乎每天都坚持守夜,始终提心吊胆,尤其是玛丝琳栓塞发作期间,我对她产生一种血肉相连的怜悯,自身感到她的心脏的狂跳,结果我被弄得精疲力竭,也好像大病了一场。
  我很想带玛丝琳去山区;但是,她向我表示渴望回诺曼底,称说那里的气候对她最适宜,还提醒我应该去瞧瞧那两座农场,谁让我有点轻率地包揽下来了。她极力劝说,我既然承担了责任,就必须搞好。我们刚刚到达那里,她就催促我去视察土地……我说不清在她那热情的执意态度中,是不是有很大的舍己为人的成分;她是怕我若不如此,就会以为被拖在她身边照顾她,从而产生本身不够自由之感……玛丝琳的病情也确有好转,面颊开始红润了。看到她的笑容不那么凄然了,我觉得无比欣慰;我可以放心地出去了。
  就这样,我回到农场。当时正割第一茬饲草。空气中飘着花粉与清香,犹如醇酒,一下子把我灌醉。仿佛自去年以来,我就再也没有呼吸,或者只吸些尘埃;现在畅吸甜丝丝的空气,多么沁人心脾。我像醉倒一般坐在坡地上,俯视莫里尼埃尔,望见它的蓝色房顶、池塘的如镜水面;周围的田地有的收割完了,有的还青草萋萋;再远处是树林,去年秋天我和夏尔骑马就是去那里游玩。歌声传入我的耳畔已有一阵工夫,现在又越来越近了;那是肩扛叉子耙子的饲草翻晒工唱的。我几乎一个个都认出来了;实在扫兴,他们使我想起了自己在那儿是主人,而不是流连忘返的游客。我迎上去,冲他们微笑,跟他们交谈,仔细询问每个人的情况。当天上午,博加日就向我汇报了庄稼的长势;而且在此之前,他还定期写信,不断让我了解农场发生的各种细事。看来经营得不错,比他当初向我估计的好得多。然而,有几件重要事情还等我拍板;几天来,我尽心管理一切事务,虽无兴致,但总可以装出忙碌的样子,以打发我的无聊日子。
  一俟玛丝琳的身体好起来,几位朋友便来作客了。这一圈子人既亲密又不喧闹,深得玛丝琳的欢心,也使我出门更加方便了。我还是喜欢农场的人,觉得与他们为伍会有所收益,这倒不在于总是向他们打听;我在他们身边所感到的快乐难以言传:仿佛我是通过他们来感受的。仅仅看到这些穷光蛋,我就产生一种持久的新奇感,然而,不待我们的朋友开口,我就已经熟悉了他们谈论的内容。
  如果说起初他们回答我的询问时,态度比我还要傲慢,那么时过不久,他们跟我就熟了些。我总是尽量同他们多接触,不仅跟他们到田间地头,还去游艺场所看他们。我对他们的迟钝思想不大感兴趣,主要是看他们吃饭,听他们说笑,满怀深情地监视他们的欢乐。说起类似某种感应,就像玛丝琳心跳引起我心跳的那种感觉,即对他人的每一感觉都立刻产生共鸣;这种共鸣不是模糊的,而是既清晰又强烈的。我的胳臂感到割草工的酸痛;我看见他们疲劳,自己也疲劳;看见他们喝苹果酒,自己也觉得解渴,觉得酒流入喉。有一天他们磨刀时,一个人拇指深深割了一道口子,而我却有痛彻骨髓之感。
  我观察景物似乎不单单依靠视觉,还依靠某种接触来感受,而这种接触也因奇异的感应而无限扩大了。
  博加日一来,我就有些不自在,不得不端起主子的架子,实在乏味。当然,我该指挥还是指挥,不过是按照我的方式指挥雇工;我不再骑马了,怕在他们面前显得高高在上。为了使他们跟我在一起时不再介意,不再拘谨,我尽管小心翼翼,还是像以往那样,总想探听人家的阴私。我总觉得他们每人的生活都是神秘莫测的,有一部分隐蔽起来。我不在场的时候,他们干些什么呢?我不相信他们没有别的消遣,推定他们每人都有秘密,因而非要探个究竟不可。我到处转悠,跟踪盯梢,尤其爱缠着性情最粗鲁的人。仿佛期待他们的昏昧能放出光来启迪我。
  有一个人格外吸引我。他长得不错,高高个头,一点不蠢,但是就好随心所欲,行事唐突,全凭一时的冲动。他不是本地人,偶然被农场雇用;卖劲干两天活,第三天就喝得烂醉如泥。一天夜里,我悄悄地去仓房看他,只见他醉卧在草堆里,睡得死死的。我凝视他多久啊!……真是来去无踪,突然有一天他走了。我很想知道他的去向;当天晚上听说是博加日把他辞退的,我十分恼火,便派人把博加日叫来。
  “好像是您把皮埃尔辞退了,”我劈头说道,“请问为什么?”
  我竭力控制恼怒的情绪,但他听了还是愣了一下:“先生总不会留用一个醉鬼吧,他是害群之马,把最好的雇工都给带坏了。”
  “我想留用什么人,比您清楚。”
  “那是个流浪汉啊!甚至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这种人到此地来不会有好事。等哪天夜里,他放火把仓房烧掉,也许先生就高兴了。”
  “不管怎么说,这是我的事情,农场总归还是我的吧;我乐意怎么经营,就怎么经营。今后,您要开走什么人,请事先告诉我缘故。”
  前面说过,博加日看着我长大的,非常喜爱我,不管我说话的口气多么刺耳,他也不会大动肝火,甚至不怎么当真。诺曼底农民就是这种秉性,对于不了解动机的事情,即对于同切身利益无关的事情,他们往往不相信。博加日只把我的责言看作一时的怪念头。
  然而,我申饬了一通,不能就此结束谈话,觉得自己言辞未免太激烈,便想找点别的话头。
  “您儿子夏尔大概快回来了吧?”我沉吟片刻,终于问道。
  “我看到先生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还以为您早把他忘记了呢。”博加日还有点负气地答道。
  “我,把他忘记,博加日!怎么可能呢?去年我们相互配合得多好啊!农场的事务,在很大程度上我还要依靠他呢。”
  “先生待人的确仁道,再过一星期,夏尔就回来了。”
  “那好,博加日,我真高兴。”我这才让他退下了。
  博加日说中了八九分:我固然没有把夏尔置于脑后,但是也不再把他放在心上了。原先跟他那么亲热,现在对他却兴味索然,这该如何解释呢?看来,我的心思与情趣大异于去年了。老实说,我对两座农场的兴趣,已不如对雇工的兴趣那么浓了。我要同他们交往,夏尔不离左右就会碍手碍脚。因此,尽管一想起他来,往日的激动情怀又在我心中苏醒,但是看到他的归期日近,我不禁有些担心。

  他回来了。啊!我担心得多有道理,而梅纳尔克否认一切记忆义多有见地!我看见进来的不是原先的夏尔,而是一位头戴礼帽、样子既可笑又愚蠢的先生。天哪!他的变化多大啊!我颇为拘束,发窘,但是见他与我重逢的那种喜悦,我对他也不能太冷淡;不过,他的喜悦也令我讨厌,样子显得笨拙而无诚意。我是在客厅里接待他的,由于天色已晚,看不清他的面孔;等掌上灯来,我发现他蓄起了颊髯,不觉有些反感。
  那天晚上的谈话相当无聊;我知道他要呆在农场,自己干脆不去了,在将近一周的时间里,我埋头研究,并泡在客人中间。后来我重新出门时,马上又有了新的营生。
  树林里来了一批伐木工。每年都卖一部分木材。树林等分十二块,每年都能提供几棵不再生长的大树,以及长了十二年可作烧柴的矮树。
  这种生意冬季成交,根据卖契条款,伐木工必须在开春之前把伐倒的树木全部运走。然而,指挥砍伐的木材商厄尔特旺老头十分拖拉,往往到了春天,伐倒的树木还横七竖八地堆放着,而在枯枝中间又长出了细嫩的新苗;伐木工再来清理的时候,就要毁掉不少新苗。
  今年,买主厄尔特旺老头马虎到了令我们担心的地步。由于没有买主竞争,我只好低价出手。他这样便宜买下了树木,无论怎样都保险有赚头,因而迟迟不开工,一周一周拖下来;一次推托没有工人,还有一次借口天气不好,后来不是说马病了,有劳务,就是说忙别的活……花样多得很,谁说得清呢?左拖右拖,直到仲夏,一棵树还没有运走。
  若是在去年,我早就大发雷霆了,而今年我却相当平静;对于厄尔特旺给我造成的损失,我并不佯装不见;然而,树林这样破败芜杂却别有一番风光,我常常兴致勃勃地去散步,窥视猎物,惊走蝗蛇,有时久久坐在一根横卧的树干上;树干仿佛仍然活着,从截面发出几根绿枝。
  到了八月中旬,厄尔特旺突然决定派人。一共来了六个,称说十天完工。采伐的地段几乎与瓦尔特里农场相接;我同意从农场给伐木工送饭,以免他们误工。送饭的人叫布特,是个名副其实的小丑,烂透了被军队开出来的——我指的是头脑,因为他的身体棒极了。他成了我喜欢与之交谈的一个雇工,而且我不用去农场就能同他见面。其时,我恰巧重新出来游荡;一连几天,我总是在树林里勾留,用餐时才回莫里尼埃尔,还经常误了吃饭的时间。我装作监视劳动,而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想瞧那些干活的人。
  厄尔特旺的两个儿子时而来帮这六个人干活,大的二十岁,小的十五岁,他们身体挺拔,一脸横肉,脸型像外国人。后来我还真听说他们母亲是西班牙人。起初我挺奇怪,那女人怎么会来此地生活。不过,厄尔特旺年轻时到处流荡,四海为家,很可能在西班牙结了婚。由于这种缘故,本地人都藐视他。还记得我初次遇见厄尔特旺家老二时正下着雨。他独自一人,仰卧在柴垛码得高高的大车上,埋在树枝中间高唱着,或者说以嚎代唱;歌曲特别怪,我在当地闻所未闻。拉车的马识途,不用人赶,径自往前走。这歌声使我产生的感觉难以描摹,因为我只在非洲听到过类似的歌曲。小伙子异常兴奋,仿佛喝醉了;在我从车旁走过时,他一眼也没有看我。次日我听说他是厄尔特旺家的孩子。我在采伐林中流连不返,就是想再见到他,至少也是为了等候他。伐倒的树很快就要运光了。厄尔特旺家的两个小伙子仅仅来了三次。他们的样子很傲气,我从他们嘴里掏不出一句话。
  相反,布特倒好讲。我设法使他很快明白,跟我在一起讲话可以随便;于是,他不再拘束,把当地的秘密全揭出来。我贪婪地听着。这秘密既出乎我的意料,又不能满足我的好奇心。难道这就是暗中流播震荡的事情吗?也许这不过是一种新的伪装吧?无所谓!我盘问布特,如同我从前撰写哥特人残缺不全的编年史那样。从他叙述的深渊起了一团迷雾,升至我的脑际,我不安地吮吸着。他首先告诉我,厄尔特旺同他女儿睡觉。我怕稍微流露出一点谴责的神情会使他噤声,便微微一笑,受好奇心的驱使问道:“那母亲呢?什么话也不讲吗?”
  “母亲!死了有十二年了……在世时,厄尔特旺总打她。
  “他们家几口人?”
  “五个孩子。大儿子和小儿子您见到过。还有一个小子,十六岁,身体不壮,想要当教士。另外,大女儿跟父亲已经生了两个孩子……”
  我逐渐了解厄尔特旺家的其他情况:那是一个是非之地,气味强烈,虽说我的想像力还算丰富,也只能把它想像成一只牛蝇:——且说一天晚上,大儿子企图强奸一个年轻女仆,由于女仆挣扎,老子就上前帮儿子,用两只粗大的手按住她;当时,二儿子在楼上,该祈祷还祈祷,小儿子则在一边看热闹。说起强奸,我想那并不难,因为布特还说过了不久,那女仆也上了瘾,就开始勾引小教士了。
  “没有得手吧?”我问道。
  “他还顶着,但是不那么硬气了。”布特答道。
  “你不是说还有一个女儿吗?”
  “她呀,有一个跟一个,而且什么也不要。她一发了情,还要倒贴呢。只是不能在家里睡觉,老子会大打出手的。他说过这样的话,在家里,谁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是别把外人扯进来。拿皮埃尔来说,就是您从农场开掉的那个小伙子,他就守不了嘴,一天夜里,他从那家出来,脑袋上是带着窟窿眼儿的。打那以后,就到庄园的树林里去搞。”
  我又用眼神鼓励他,问道:“你试过吗?”
  他装装样子垂下眼睛,嘿嘿笑道:“有过几次。”他随即又抬起眼睛:“博加日老头的小儿子也一样。”
  “傅加日老头的哪个儿子?”
  “阿尔西德呗,就是住在农场的那个。先生不认识他吗?”

  听说博加日还有一个儿子,我呆若木雕。
  “去年,他还在他叔叔那里,这倒是真的。”布特继续说道:“可是怪事,先生竟然没有在树林里撞见他;他差不多天天晚上偷猎。”
  布特说到最后时,声音放低了,同时注视着我,于是我明白要赶紧一笑置之。布特这才满意,继续说道:“先生心里清清楚楚有人偷猎。嘿!林子这么大,也糟踏不了什么。”
  我没有不满的表示,布特胆子很快就大了,今天看来,他也是高兴说点博加日的坏话。于是,他领我看了阿尔西德在洼地下的套子,还告诉我在绿篱的哪点儿十有八九能堵住他。那是在一个土坡上,围树林的绿篱有个小豁口,傍晚六点钟光景,阿尔西德常常从那里钻进去。我和布特到了那儿,一时来了兴头,便下了一个铜丝套,而且极为隐蔽。布特怕受牵连,让我发誓不说出他来,然后离开了。我趴在土坡的背面守候。
  我白白等了三个傍晚,开始以为布特耍了我。到了第四天傍晚,我终于听见极轻的脚步越来越近。我的心怦怦直跳,突然领略到偷猎者胆战心惊的快感。套子下得真准,阿尔西德撞个正着。只见他猛然扑倒,腿腕被套住。他要逃跑,可是又摔倒了,像猎物一样挣扎。不过,我已经抓住了他。他是个野小子,绿眼珠,亚麻色头发,样子很狡猾。他用脚踢我,被我按住之后,又想咬我,咬不着就冲我破口大骂,那种脏话是我前所未闻的。最后我忍不住了,哈哈大笑。于是,他戛然住声,怔怔地看着我,放低声音说:“您这粗鲁的家伙,却把我给弄残了。”
  “看看嘛。”
  他把套子褪到套鞋上,露出脚腕,上面只有轻轻一道红印。——没事儿。——他微微一笑,又嘟囔道:“我回去告诉我爹,就说您下套子。”
  “见鬼!这个套子是你的。”
  “这个套子,当然不是您下的了。”
  “为什么不是我下的呢?”
  “您下不了这么好。让我瞧瞧您是怎么下的。”
  “你教给我吧。”
  这天晚上,我迟迟不回去吃饭;玛丝琳不知道我在哪儿,非常担心。不过,我没有告诉她我下了六个套子,我非但没有斥责阿尔西德,还给了他十苏钱。
  次日同他去起套子,发现逮住两只兔子,我十分开心,自然把兔子让给他。打猎季节还未到。猎物怎样脱手,才不至于牵连本人呢?这个天机,阿尔西德却不肯泄露。最后还是布特告诉我,窝主是厄尔特旺,他小儿子在他和阿尔西德之间跑腿。这样一来,我是不是步步深入,探悉这个野蛮家庭的底细呢。我偷猎的劲头有多大啊!
  每天晚上我都跟阿尔西德见面,我们捕捉了大量兔子,甚至还逮住一只小山羊:它还微有气息。回想起阿尔西德宰它时欣喜的样子,我总是不寒而栗。我们把小山羊放在保险的地点,厄尔特旺家小儿子夜里就来取走。
  采伐的树木运走了,树林的魅力锐减,白天我就不大去了。我甚至想坐下来工作;须知上学期一结束,我就拒聘了;这工作既无聊,又毫无目的,而且费力不讨好。现在,田野传来一点歌声、一点喧闹,我就倏忽走神儿。对我来说,一声声都变成了呼唤。多少回我啪地放下书本,跃身到窗口,结果一无所见!多少回突然出门……现在我惟一能够留神的,就是我的全部感官。
  现在天黑得快了。天一擦黑儿,就是我们的活动时间,我像盗贼潜入门户一样溜出去。从前我还没有领略过夜色的姣美,现已练就一双夜鸟一般的眼睛,欣赏那显得更高、更摇曳多姿的青草,欣赏那显得更粗壮的树木。在夜色中,一切景物都淡化,修远了,地面变得疏阔,整个画面也变得幽邃了。最平坦的路径也似乎险象环生,只觉得隐秘生活的万物到处醒来。
  “现在你爹以为你在哪儿呢?”
  “以为我在牲口棚里看牲口呢。”
  我知道阿尔西德睡在那里,同鸽子和鸡群为邻;由于晚间门上锁,他就从屋顶的洞口爬出来,衣服上还保留家禽的热乎乎的气味。
  继而,他一收起猎物,不向我挥手告别,也不说声明天见,就倏地没入黑夜中,犹如翻进活门暗道里。农场里的狗见到他不会乱咬乱叫;不过我知道,他回去之前,肯定要去找厄尔特旺家那小子,把猎物交出去。然而在哪儿呢?我无论怎样探听也是枉然;威吓也好,哄骗也罢,都无济于事。厄尔特旺那家人绝不让人靠近。我也说不清自己的荒唐行径如何才算大获全胜:是继续追踪越退越远的一件普通秘密呢?还是因好奇心太强而臆造那件秘密呢?——阿尔西德同我分手之后,究竟干什么呢?他真的在农场睡觉吗?还是仅仅让农场主相信他睡在那里呢?哼!我白白牵扯进去,一无所获,非但没有赢得他的更大信任,反而失去几分他的尊敬,不禁又气恼又伤心。
  他突然消失,我感到极度孤单,穿过田野和露重的草丛回返,浑身泥水和草木叶子,仍旧沉醉于夜色、野趣和狂放的行为中。远处莫里尼埃尔在酣睡;我的书房或玛丝琳卧室的灯光,宛似平静的灯塔指弓哦。玛丝琳以为我关在书房里,而且我也使她相信,我夜间不出去走走就难以成眠。此话不假:我讨厌自己的床铺,宁肯呆在仓房里。
  今年野味格外多,穴兔、野兔和雉纷至沓来。布特看到一切顺利,过了三天晚上也入伙了。
  偷猎的第六天晚上,我们下的十二副套子只剩下两副了,白天几乎被一扫而光。布特向我付一百苏再买钢丝的,铁丝套子根本不顶事。
  次日,我欣然看到我的十副套子在博加日家里,我不得不称赞他的热忱。最叫人啼笑皆非的是,去年我未假思索地许诺,每缴一副套子赏他十苏;因此,我不得不给博加日一百苏。布特用我给的一百苏又买了铜丝套子。四天之后,又故技重演。于是,再给布特一百苏,再给博加日一百苏。博加日听我赞扬他,便说道:“该夸奖的不是我,而是阿尔西德。”
  “唔!”我还是忍住了;过分惊讶,我们就全坏事儿了。
  “对呀,”博加日接着说,“有什么办法呢,先生,我上年纪了,农场的事就够我忙乎的。小家伙代我查林子,他也熟悉,人又机灵,到哪儿能找到偷下的套子,他比我清楚。”

  “这不难相信,博加日。”
  “因此,先生每副套子给的十苏,我让给他五苏。”
  “他当然受之无愧。真行啊!五天工夫缴了二十副套子!他干得很出色。偷猎的人只好认了,他们准会消停。”
  “嗳!先生,恐怕是越抓越多呀。今年的野味卖的价钱好,对他们来说,损失几个钱……”
  我被愚弄得好惨,几乎认为博加日是同谋。在这件事情上,令我气恼的不是阿尔西德的三重交易,而是看到他如此欺骗我。再说,他和布特拿钱干什么呢?我不得而知,也永远摸不透这种人。他们到什么时候都没准话,说骗就骗我。这天晚上,我给了布特十法郎,而不是一百苏,但警告他这是最后一次,套于再被缴走,那就活该了。
  次日,我看见博加日来了,他显得很窘促,随即我比他还要窘促了。发生了什么情况呢?博加日告诉我,布特喝得烂醉如泥,直到凌晨才回农场;博加日刚说他两句,他就破口大骂,然后又扑上来把他揍了。
  “因此,”傅加日对我说,“我来请示,先生是否允许我(说到此处,他顿了顿),是否允许我把他辞退了。”
  “我考虑考虑吧,博加日。听说他对您无礼,我非常遗憾。这事我知道。让我独自考虑一下吧,过两个小时您再来。”——博加日走了。
  留用布特,就是给博加日极大的难堪;赶走布特,又会促使他报复。算了,听天由命吧,反正全是我一人的罪过。于是,等博加日再一来,我就对他说:“您可以告诉布特,这里不用他了。”
  随后我等待着。博加日怎么办的呢?布特说什么呢?直到当天傍晚,这起风波我才有所耳闻。布特讲了。我听见他在博加日屋里的喊声,当即就明白了;小阿尔西德挨了打。博加日要来了;果然来了;我听见他那老迈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怦怦跳得比捕到猎物时还厉害。难熬的一刻啊!所有高尚的感情又将复归,我不得不严肃对待。编造什么话来解释呢?我准装不像!唉!我真想卸掉自己的角色……博加日走进来。我一句话也没有听懂。实在荒谬:我只好让他重说一遍。最后,我听清了这种意思:他认为罪过只在布特一人身上;放过了难以置信的事实;说我给了布特十法郎,干什么呢?他是个十足的诺曼底人,绝不相信这种事。那十法郎,肯定是布特偷的,偷了钱又撒谎,这种鬼话,还不是为了掩饰他的偷窃行为;这怎么能骗得了他博加日呢。再也别想偷猎了。至于博加日打了阿尔西德,那是因为小伙子到外面过夜了。
  好啦!我保住了;至少在博加日看来,一切正常。布特这家伙真是个大笨蛋!这天晚上,我自然没有兴致去偷猎了。
  我还以为完事大吉了,不料过了一小时,夏尔却来了;老远就望见他的脸色比他爹还难看。真想不到去年……
  “喂!夏尔,好久没见到你了。”
  “先生要想见我,到农场去就行了。看林子,守夜,又不是我的事儿。”
  “哦!你爹跟你讲了……”
  “我爹什么也没有跟我讲,因为他什么也不知道。他那么大年纪了,何必了解他的主人嘲弄他呢?”
  “当心,夏尔!你太过分了……”
  “哼!当然,你是主人嘛!可以随心所欲。”
  “夏尔,你完全清楚,我没有嘲弄任何人,即使我干自己喜欢的事,那也是仅仅损害我本人。”
  他微微耸了耸肩。
  “您都侵害自己的利益,如何让别人来维护呢?你不能既保护看林人,又保护偷猎者。”
  “为什么?”
  “因为那样一来……哼!跟您说,先生,这里面弯道道太多,我弄不清,只是不喜欢看到我的主人同被抓的人结成一伙,跟他们一起破坏别人为他干的事。”
  夏尔说这番话时,声调越来越理直气壮,他那神态几乎是庄严。我注意到他刮掉了颊髯。他说的话也的确有道理。由于我沉默不语(我能对他说什么呢?),他继续说道:“一个人拥有财产,就有了责任,这一点,先生去年教导过我,现在仿佛忘却了。应当认真履行职责,否则就没有资格拥有财产。”
  静默片刻。
  “这是你全部要讲的话吗?”
  “是的,先生,今天晚上就讲这些;不过,如果先生把我逼急了,也许哪天晚上我要来对先生说,我和我爹要离开莫里尼埃尔庄园。”
  他深鞠一躬,便往外走。我几乎未假思索就说道:“夏尔!——他当然是对的……嘿!嘿!所谓拥有财产,如果就是这样!……夏尔。那我就追他去,连夜把他追回来。”仿佛为了确认我的突然决定,我又极快地说:“你可以去告诉你爹,我要出售莫里尼埃尔庄园。”
  夏尔又严肃地鞠了一躬,一句话未讲就走开了。
  这一切真荒唐!真荒唐!
  这天晚上,玛丝琳不能下楼来用餐,打发人来说她身体不舒服。我惴惴不安,急忙上楼去她的卧室。她立刻让我放心。“不过是感冒了。”她期望地说。她着凉了。
  “你就不能多穿点儿吗?”
  “然而,我刚打个冷战,就披上披肩了。”
  “应当在打冷战之前,而不是在那之后披上。”
  她凝视着我,强颜一笑。噢!也许这一天从起来就极不顺当,我容易忧心吧;哪怕她高声对我说:“我是死是活,你就那么关心吗?”我也不会像这样洞悉她的心思。毫无疑问,我周围的一切在瓦解;我的手抓住了多少东西,却一样也保不住。我朝玛丝琳冲过去,连连吻她那苍白的面颊。于是,她再也忍不住,伏在我的肩头痛哭。
  “哎!玛丝琳!玛丝琳!咱们离开这儿吧。到了别处,我会像在索伦托那样爱你。你以为我变了,对不对?等到了别处,你就会看清楚,咱们的爱情一点没有变。”
  然而,我还没有完全排解她的忧郁,不过,她已经重又紧紧地抓住了希望!
  暮秋末至,而天气却又冷又潮湿;玫瑰的末茬花蕾不待开放就烂掉了。客人早已离去。玛丝琳虽然身体不适,但还没有到杜门谢客的程度。五天之后,我们就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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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1这是芳草地学校夏季学期开学的那一天。午后的斜阳照在大楼前面一条宽阔的石子路上。校门敞开,欢迎着家长和学生。门里站着范西塔特小姐,头发一丝不乱,衣裙剪裁合身,无可挑剔,其气派和乔治王朝时期的大门十分相称。一些不了解情况的家长把她当成了赫赫有名的布尔斯特罗德小姐本人,而不知道布尔斯特罗德小姐照例是退隐在她的那间圣洁的书房里,只有少数受到特别优待的人才会被邀请进去。 [点击阅读]
格兰特船长的儿女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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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1864年7月26日,东北风呼呼地叫,一艘典雅而华丽的游船使足了马力,在北爱尔兰与苏格兰之间的北海峡海面上航行。英国国旗在船尾桅杆的斜竿上飘动,大桅顶上垂挂着一面小蓝旗,旗上有金线绣成的“E.G.”两个字母(是船主姓名(Edward&Glenarvan(爱德华·哥利纳帆)这两个字的第一个字母),字的上面还有个公爵冕冠标记。这艘游船叫邓肯号,它属爱德华·哥利纳帆爵士所有。 [点击阅读]
梦的解析
作者:佚名
章节:72 人气:0
摘要:我尝试在本书中描述“梦的解析”;相信在这么做的时候,我并没有超越神经病理学的范围。因为心理学上的探讨显示梦是许多病态心理现象的第一种;它如歇斯底里性恐惧、强迫性思想、妄想亦是属于此现象,并且因为实际的理由,很为医生们所看重。由后遗症看来,梦并没有实际上的重要性;不过由它成为一种范例的理论价值来看,其重要性却相对地增加不少。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