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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圣母院 - 《巴黎圣母院》txt 在线阅读·第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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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1章 给山羊透露秘密的危险
  转眼几个星期过去了。
  正是三月初。太阳,虽然尚未被古修辞法的鼻祖迪巴塔斯称为众烛之大公,其明媚与灿烂却并不因此而稍减。这是风和日丽的一个春日,巴黎倾城而出,广场上和供人散步的地方,到处人山人海,像欢度节假日那般热闹。在这样光明、和煦、晴朗的日子里,有某个时辰特别值得去观赏圣母院的门廊。那就是当太阳西斜,差不多正面照着这座大教堂的时分。夕阳的余晖愈来愈与地平线拉平,慢慢退出广场的石板地面,沿着教堂笔直的正面上升,在-阴-影衬托下,正面的万千浮雕个个凸起,而正中那个巨大的圆花窗就像独眼巨人的一只眼睛,在雷神熔炉熊熊烈火的反照下,射出火焰般的光芒。
  现在正好是这一时刻。
  在夕阳照红的巍峨大教堂的对面,在教堂广场和前庭街的交角处,有一座哥特风格的华丽宅第。其门廊上端的石头阳台上,几个俏丽的少女谈笑风生,真是千种风流,万般轻狂。她们珠环翠绕的尖帽上,面纱低垂,一直拖到脚后跟;精美的绣花胸衣遮住双肩,并按照当时风尚,露出处女那初步丰满的美妙胸脯;罩衣已考究得出奇,蓬松宽大的下裙还更珍贵;个个衣著全是绫罗丝绒,尤其纤手白嫩如脂,足见终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从这一切便不难看出,她们都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确实如此,这是百合花·德·贡德洛里埃小姐及其同伴狄安娜·德·克里斯特伊、阿梅洛特·德·蒙美榭尔、科伦布·德·卡伊丰丹娜,以及德·香榭弗里埃的小女儿。她们都是名门闺秀,此时聚集在贡德洛里埃的遗孀家里,等候博热殿下及其夫人四月间来巴黎,为玛格丽特公主遴选伴娘,到庇卡底从弗朗德勒人手里把公主迎接过来。于是方圆百里内外,所有的乡绅早就纷纷活动开了,图谋为自己的闺女能争得这一恩宠,其中许多人早把女儿亲自带到或托人送到巴黎来,托付给阿洛依丝·德·贡德洛里埃夫人,她管教审慎,令人敬佩。这位夫人的丈夫生前是禁军的弓弩师,她居孀后带着独生女儿退居巴黎,住在圣母院前面广场边自己的住宅里。
  这些倩女所在的阳台,背连一间富丽的房间,室内挂着弗朗德勒出产的印有金叶的浅黄皮幔。天花板上一根根平行的横梁上,有无数稀奇古怪的雕刻,彩绘描金,叫人看了赏心悦目。一只只衣橱精雕细刻,这儿那儿,闪耀着珐琅的光泽;一只华丽的食橱上摆着一个陶瓷的野猪头,食橱分两级,表示女主人是方旗骑士①的妻子或遗孀。房间深处,一个高大壁炉从上到下饰满纹章和徽记,旁边有一张铺着红丝绒的华丽的安乐椅,上面端坐着贡德洛里埃夫人。从她的衣著和相貌上都看得出她年已五十五岁。她身旁站着一位相公,神态甚是自命不凡,虽然有点轻浮和好强,却仍不失为一位美少年,所有的女子无不为之倾倒,而那些严肃和善于看相貌的男子却连连耸肩。这位年轻骑士穿着御前侍卫弓手队长的灿烂服装,很像朱庇特的束装,我们在本书第一卷中已领略过了,这里就不再描述了,免得看官遭二遍苦。
  小姐们全都坐着,有的坐在房间里,有的坐在阳台上,有的坐在镶着金角的乌德勒支丝绒锦团上,有的坐在雕着人物花卉的橡木小凳上。她们正在一起刺绣一幅巨大的壁毯,每人拉着一角,摊放在自己的膝盖上,还有一大截拖在铺地板的席子上。
  她们一边交谈着,就像平常姑娘家说悄悄话,见到有个青年男子在场时那样,细语悄声,抿着嘴笑。这位相公,虽说他在场足以刺激这些女子各种各样的虚荣心,他自己却似乎并不在意;他置身在这这些美女当中,个个都争着吸引他的注意,可是他却好像格外专心用麂皮手套揩着皮带上的环扣。
  ①方旗骑士是封建制度下有权举旗召集附庸的领主。
  老夫人不时低声向他说句话儿,他竭力回答得彬彬有礼,不过周到中显得有些笨拙和勉强。阿洛伊丝夫人同这个队长低声说话,面带笑容,心领神会地做些小手势,一面向女儿百合花眨眨眼睛,从这些神态中可以很容易看出,这说明他们之间有某种已定的婚约,大概这相公与百合花即将缔结良缘。然而从这位军官那尴尬和冷淡的神情来看,显而易见,至少在他这方面没有什么爱情可言了。他整个神色*显得又窘又烦,这样一种心情,要是换上今天我们城防部队的那班尉官,准会妙语惊人,说:“真他妈的活受罪!”
  这位和善的夫人,疼爱闺女真是迷了心窍,做为可怜母亲的她,哪能觉察得出这军官没有什么热情,还一个劲地轻轻叫他注意,说百合花引针走线多么心灵手巧。
  “喂,侄儿呀,”她拉了拉他的袖子,凑近他耳边说道。
  “你就看一看吧!瞅她正在弯腰的模样儿!”
  “看着哩。”那位相公应道,随即又默不作声,一副心不在焉、冷冰冰的样子。
  过了片刻,他不得不又俯下身来听阿洛伊丝夫人说:
  “您哪里见过像您未婚妻这样讨人喜欢、这样活泼可爱的姑娘?有谁比她的肌肤更白嫩,头发更金黄吗?她那双手,难道不是十全十美吗?还有,她那脖子,难道不是像天鹅的脖子那样,仪态万端,把人看得心醉神迷吗?连我有时候也十分嫉妒您呀!您这放荡的小子,身为男人真有福分!我的闺女百合花,难道不是美貌绝伦,叫人爱慕不已,使你心迷意乱吗?”
  “那还用着说!”他哪里这样答道,心里却在想别的事。
  “那您还不去跟她说说话儿!”阿洛伊丝夫人突然说道,并推了他一下肩膀。“快去跟她随便说点什么,您变得太怕羞了。”
  我们可以向看官保证,怯生既不是这位队长的美德,也不是他的缺点,不过还是硬着头皮照办了。
  “好表妹,”他走近百合花的身边说道。“这幅帷幔上绣的是什么?”
  “好表哥,”百合花应道,声调中带着懊恼。“我已经告诉您三遍了。这是海神的洞府。”
  队长那种冷淡和心不在焉的样子,百合花显然比她母亲看得更清楚。他觉得必须交谈一下,随即又问:
  “这幅海神洞府的帷幔,给谁绣的呢?”
  “给田园圣安东修道院绣的。”百合花答道,眼睛连抬都没抬一下。
  队长伸手抓起挂毯的一角,再问:
  “我的好表妹,这是个什么,就是那个鼓着腮帮,使劲吹着海螺的肥头胖耳的军士?”
  “那是小海神特里通。”她应道。
  百合花的答话老是只言片语,腔调中有点赌气的味道。年轻相公立刻明白了必须对她咬耳朵说点什么,无聊的话儿也行,献殷勤的话儿也行,随便胡扯什么都行。他遂俯下身去挖空心思,却怎么也想象不出更温柔更亲密的话儿来,只听见他说:“您母亲为什么像我们的祖母似的,老穿着查理七世时代绣有纹章的长褂呢?好表妹,请您告诉她,这种衣服现在不时兴了,那袍子上做为纹徽所绣的门键和月桂树①,使她看上去活像会走动的壁炉台似的。其实,现在谁也不会这样坐在自家旌旗上,我向您发誓。”
  ①贡德洛里埃这个姓在法文为Gondelaurier,可以拆开为gond(门键)和laurier(月桂树),故用这两种图案作为代表该姓的纹章。
  百合花抬起漂亮的眼睛,用责备的目光瞅着他,低声说道:“您向我发誓的就是这个吗?”
  然而,心地善良的阿洛伊丝夫人看见他俩这样紧挨着絮絮细语,真是欣喜若狂,便摆弄着其祈祷书的扣钩,说:“多么动人的爱情画图呀!”
  队长愈来愈尴尬,只得又重提壁毯这个话题,大声嚷道:“这件手工真是优美呀!”
  一听到这句话,另一个皮肤白皙的金发美人儿,身穿低开领的蓝缎袍子的科伦布·德·卡伊丰丹纳,怯生生地开了口,话是说给百合花听的,心底里却希望英俊的队长答腔,只听见她说:“亲爱的贡德洛里埃,您见过罗舍——吉翁府邸的壁毯吗?”
  “不就是卢浮宫洗衣女花园所在的那座府邸吗?”狄安娜·德·克里斯特伊笑呵呵问道,她长着一口漂亮的牙齿,所以老是笑眯眯的。
  “那儿还有巴黎古城墙的一座臃肿的旧塔楼呐。”阿梅洛特·德·蒙米榭尔插嘴说。这漂亮的女郎水灵灵的,头发赤褐而鬈曲,莫名其妙地常常唉声叹气,就像狄安娜小姐喜欢笑一样。
  “亲爱的科伦布,”阿洛伊丝夫人接口说。“莫非您是指国王查理六世时期巴克维尔大人拥有的那座府邸吧?那里的壁毯那才华美无比哩,全是竖纹织就的。”
  “查理六世!国王查理六世!”年轻队长捋着胡子嘟哝道。
  “天啊!老太太对这些古老董记得多清楚!”
  贡德洛里埃夫人继续往下说:“那些壁毯,确实绚丽!那样令人观止的手工,堪称仅有绝无!”
  身材苗条的七岁小女孩贝朗日尔·香榭弗里埃,本来从阳台栏杆的梅花格子里望着广场,此时突然嚷叫起来:“啊!来看呀,百合花教母,那个漂亮的舞女在石板地面上敲着手鼓跳舞,围着一大堆市民在那里看哩!”
  果真传来巴斯克手鼓响亮的颤音。
  “是某个波希米亚的埃及女郎吧。”百合花边说边扭头向广场张望。
  “看去!看去!”那几位活泼的同伴齐声喊道,一起拥到阳台边。百合花心里一直在揣摸着未婚夫为什么那么冷淡,慢吞吞跟了过去,而这个未婚夫看到这场拘窘的谈话被这意外的事情打断了,松了一口气,俨如一个换下岗的士兵,一身轻松地回到房间里。不过,像给美丽的百合花放哨,这在往日倒是一件可爱和令人喜悦的差使,但年轻队长却早已渐渐烦腻了,并随着婚期日益临近,也就一天比一天更加冷淡了。况且,他生性*朝三暮四,而且——岂用得着点破?——情趣有点庸俗不堪。虽说出身高贵,但在行伍中却染上了不止一种兵痞的恶习。他喜欢的是酒家以及随之而来的一切,独锺的是下流话,军人式吊膀子,杨花水性*的美女,轻而易举的情场得意。话说回来,他曾从家庭受到过一点教育,也学过一些礼仪,但他年轻轻就走南闯北,年轻轻就过着戎马生涯,因而在军士的武器肩带的磨擦下,他那贵族的一层光泽外表也就黯然失色*了。好在他还知道人世间的礼貌,还不时来看望百合花小姐,可是每次到了她家里,总是倍感难堪,一来是因为到处寻欢作乐,随便把爱情滥抛,结果留给百合花小姐的则所剩无几了;二来是因为置身在这么多刻板、深居闺阁、循规蹈矩的丽人当中,一直提心吊胆,深怕自己说惯了粗话的那张嘴,突然会像脱缰的马,控制不了自己,无意中漏出小酒馆那般不三不四的话儿来。可以设想一下,要是如此,后果会有多糟!
  而且,他身上这一切还混杂着一些顶呱呱的奢望:附庸风雅,衣着出众,神采奕奕。要把这些德性*集中于一身,那就请诸位尽可能好好搭配一下吧,我只是个说书人而已。
  于是,他站在那里好一会儿,若有所思也罢,若无所思也罢,默默地靠在雕花的壁炉框上。这时,百合花小姐蓦然回头对他说起话来。可怜的姑娘生他的气,毕竟不是情愿的。
  “表哥,您不是说过,两个月前您查夜时,从十来个强盗手里救下了一个吉卜赛小姑娘吗?”
  “我想是的,表妹。”队长应道。
  “那好,”她接着说道。“现在广场上跳舞的说不定就是那个吉卜赛姑娘。您过来看一下,是不是认得出来,弗比斯表哥。”
  他看出,她亲切地邀请他到她身边去,还有意叫他的名字,这其中暗含着重归于好的意思。弗比斯·德·夏托佩尔(本章一开头看官所见到的正是他)缓步走近阳台去,百合花含情脉脉,把手搭在弗比斯的胳膊上,对他说道:“喏,看那边人圈里正在跳舞的小姑娘,她就是您说的那个吉卜赛姑娘吗?”
  弗比斯望了望,应道:
  “没错,我从那只山羊就认出是她。”
  “哦!真是漂亮的小山羊!”阿梅洛特合起双掌赞叹道。
  “它的角是真金的吗?”贝朗日尔问道。
  阿洛伊丝夫人坐在安乐椅上没动,开口说:“去年从吉巴尔城门来了一帮吉卜赛女人,会不会是她们当中的一个?”
  “母亲大人,那道城门如今叫地狱门了。”百合花柔声细气地说道。
  贡德洛里埃小姐深知,她母亲提起这些老皇历,那个队长会感到何等的不快。果然不出所料,他轻声挖苦起她来了:
  “吉巴尔门!吉巴尔门!那有着说哩,可以扯到国王查理六世啦!”
  “教母,”贝朗日尔的眼睛一直不停地转动,突然举眼向圣母院钟楼顶上望去,不由惊叫起来。“那是谁,顶上那个黑衣人?”
  姑娘们个个抬起眼睛。果真在朝向河滩广场的北边钟楼顶端的栏杆上,凭倚着一个男子。那是一个教士,他的衣裳和双手托住的脸孔,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而且,他像一尊雕像,纹丝不动。他的眼睛直勾勾紧盯着广场。
  这情景真有点像一只鹞鹰刚发现一窝麻雀,死死盯着它看,一动也不动。
  “那是若札的副主教大人。”百合花答道。
  “您从这里就一眼认出他来,您的眼睛真好呀!”卡伊丰丹纳说道。
  “他瞅着那个跳舞的小姑娘多么入神呀!”狄安娜·德·克里斯特伊接着说。
  “那个埃及姑娘可得当心!”百合花说。“他不喜欢埃及人。”
  “那个人这样瞅着她,真是大煞风景!瞧她舞跳得多精彩,把人看得都眼花了。”阿梅洛特·德·蒙米榭尔插嘴说。
  “弗比斯好表哥,”百合花突然说道。“既然您认识这个吉卜赛小姑娘,那就打个手势叫她上来吧!这会叫我们开心的。”
  “说得极是!”小姐们全拍手喊道。
  “那可是荒唐事儿一桩!”弗比斯答道。“她大概早把我忘了,而我连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不过,既然小姐们都愿意,那我就试试看。”于是,探身到阳台栏杆上喊道:“小妞!”跳舞的姑娘恰好这时没有敲手鼓,随即转头向喊声的方向望去,炯炯目光落在弗比斯身上,一下子停了下来。
  “小妞!”队长又喊道,并用手指头示意叫她过来。
  那个少女再望了他一眼,脸上顿时浮起红晕,仿佛双颊着了火似的。她把小鼓往腋下一夹,穿过目瞪口呆的观众,向弗比斯叫喊她的那幢房子走去,步履缓慢而摇曳,目光迷乱,就像一只鸟儿经不住一条毒蛇的诱惑那般。
  过了片刻,帷幔门帘撩开了,吉卜赛女郎出现在房间门槛上,脸色*通红,手足无措,气喘嘘嘘,一双大眼睛低垂,不敢再上前一步。
  贝朗日尔高兴得拍起手来。
  跳舞的姑娘依然站在门坎上不动。她的出现对这群小姐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影响。诚然,所有这些小姐个个心中都同时萌发出一种朦胧不清的念头,设法取悦那个英俊的军官,他那身华丽的军服是她们卖弄风情的目标;而且,自从他在场,她们之间便悄悄展开了一场暗斗,尽管她们自己不肯承认,但她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无时无刻不暴露出来。可是,她们的美貌个个不相上下,彼此角逐起来,也就势均力敌,每人都有取胜的希望。吉卜赛女郎的到来,猝然打破了这种均衡。她的艳丽,真是世所罕见,她一出现在房门口,就仿佛散发出一种特有的光辉。在这间拥挤的房间里,在幽暗的帷幔和炉壁板环绕之中,她比在广场上更丰姿标致,光彩照人,好比一把火炬从大白天阳光下被带到-阴-暗中来了。几位高贵的小姐不由眼花缭乱,一个个都多少感到自己的姿色*受到了损害。因此,她们的战线——请允许我用这个习语——即刻改变了,尽管她们之间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彼此却心照不宣,默契得很。女人在本能上互相心领神会,要比男人串通一气还快得多。她们个个都感觉到,刚才进来了一个敌人,于是人人便联合起来。只需一滴葡萄酒,就足以染红一杯水;只需突然来了一个更妖艳的女人,便可以给群芳染上某种不佳的心绪,尤其只有一个男子在场的时候。
  因此,吉卜赛女郎所受到的接待真是雪里加霜。小姐们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随后互相丢了个眼色*,千言万语尽在这眼色*中,彼此一下子便心领神会了。这期间,吉卜赛少女一直等待着人家发话,心情激动万分,连抬一下眼皮都不敢。
  倒是队长先打破沉默,用他惯常的那种肆无忌惮的狂妄腔调说:“我也发誓,这儿来了个尤物!您说呢,表妹?”
  换上一个比较有心眼的赞美者,发表议论至少应该把声
  音放低些。这样的品评是不可能消除小姐们正在观察吉卜赛少女而油然产生的那种女人嫉妒心。
  百合花装模作样,带着轻蔑的口吻假惺惺地应道:“还不错。”
  其他几个小姐在交头接耳。
  阿洛伊丝夫人为了自己的闺女,也同样心怀嫉妒。她终于对跳舞的姑娘发话了:“过来,小乖乖!”
  “过来,小乖乖!”贝朗日尔重说了一遍,摆出一副滑稽可笑的庄严架势,其实她还没有吉卜赛姑娘的半腰高呢!埃及姑娘向贵夫人走来。
  “好孩子,”弗比斯夸张地说,同时也朝她走过去几步。
  “我不知是否三生有幸您能认出我来……”
  没等他说完,她即刻打断他的话,满怀无限的柔情蜜意,抬起眼睛对他微笑,说道:
  “啊!是的。”
  “她记性*可真好。”百合花说道。
  “喂,那天晚上,您急速溜跑了。是我吓着您吗?”弗比斯接着说。
  “噢!不。”吉卜赛女郎答道。
  先是一句“啊!是的,”接着又是一声“噢!不,”声调中蕴藏着难以言表的某种情韵,百合花听了深感不快。
  “我的美人儿,”队长每当同街头卖笑女郎搭讪,总是摇唇鼓舌,说得天花乱坠,随即继续往下说:“您走了,留给我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家伙,独眼、驼背,我相信是主教的敲钟人。据说他是某个副主教的私生子,天生的魔鬼,名字很可笑,叫什么四季斋啦,圣枝主日啦,狂欢节啦,我记也记不清!反正是群钟齐鸣的节日名称呗!他狗胆包天,竟敢抢您,好像您生就该配给教堂听差似的!真是岂有此理!那只猫头鹰他想对您搞什么鬼?嗯,说呀!”
  “我不知道。”她答道。
  “想不到竟敢如此胆大妄为!一个敲钟的,竟像一个子爵,公然绑架一个姑娘!一个贱民,竟敢偷猎贵族老爷们的野味!真是天下少有!不过,他吃了大苦头啦。皮埃拉·托特吕老爷是世上最粗暴最无情的,哪个坏蛋一旦落在他手里,非被揍得死去活来不可。如果您喜欢,我可以告诉您,您那个敲钟人的皮都被他巧妙地剥下来了。”
  “可怜的人!”吉卜赛女郎听了这番话,又回想起耻辱柱的那幕情景,不由说道。
  队长纵声哈哈大笑起来:“牛角尖的见识!瞧这种怜悯的样子,就像一根羽毛插在猪屁股上!我情愿像教皇那样挺着大肚子,假如……”
  他猛然住口。“对不起,小姐们!我想,差点就要说蠢话了。”
  “呸,先生!”卡伊丰丹纳小姐说道。
  “他是用他的下流语言跟那个下流女人说话哩!”百合花心中越来越恼怒,轻声添了一句。队长被吉卜赛女郎、尤其被他自己迷住了,脚跟转来转去,显出一副粗俗而天真的兵痞式媚态,一再反复说:“一个绝色*美人,我以灵魂起誓!”百合花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的恼怒有增无减。
  “穿得不伦不类!”狄安娜·德·克里斯特伊说,依然露
  出美丽的牙齿笑呵呵的。
  对其他几个小姐来说,这一看法简直是一线光明,她们立刻看清了埃及女郎可攻击的薄弱环节。既然啃不动她的美貌,便向她的服装猛扑过去。
  “不过这话倒是千真万确,小妞。”蒙米榭尔小姐说。“你从哪里学来了不披头巾、不戴胸罩就这样满街乱跑呢?”
  “裙子还短得吓人。”卡伊丰丹纳小姐插上一句。
  “我亲爱的,”百合花酸溜溜的接着说。“您身上那镀金的腰带,叫那班巡捕看见了会把您抓起来的。”
  “小妞,小妞,”克里斯特伊小姐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要是正经地给你的胳膊套上袖子,就不会给太阳晒得那么焦黑了。”
  这一情景,确实值得比弗比斯更灵光的一个人来看,看这些倩女如何用恶毒和恼怒的语言,像一条条毒蛇围着这个街头舞女缠来缠去,滑来滑去,扭来扭去。她们既冷酷又文雅,把街头舞女那身缀满金属碎片的寒伧而轻狂的装束,恶意地尽情挑剔,一丝一毫也不放过。她们又是讥笑,又是挖苦,又是侮辱,没完没了。冷言冷语,傲慢的关怀,凶狠的目光,一古脑儿向埃及姑娘倾泻,简直就像古罗马那般年青的命妇拿金别针去刺一个漂亮女奴的-乳-房作耍取乐,又好似一群美丽的母猎犬,鼻翼张开,眼睛冒火,围着树林里一只牝鹿团团转,而主人的目光却禁止它们把牝鹿吞吃掉。
  在这些名门闺秀面前,一个在公共场所跳舞的可怜少女到底算得了什么!她们似乎对她的在场毫不在意,竟当着她的面,对着她本人,就这样高声品头论足,好像在议论一件相当不洁、相当下流、却又相当好看的什么玩意儿。
  对这些如针扎一般的伤害,吉卜赛女郎并非毫无感觉,她的眼睛和脸颊,不时燃烧着愤怒的光芒,浮现出羞愧的红晕;嘴唇颤动,似乎支支吾吾说着什么轻蔑的话儿;噘着小嘴,鄙视地做出看官所熟悉的那种娇态。不过,她始终没有开口,一动也不动,目光无可奈何,忧伤而又温柔,一直望着弗比斯。这目光中也包含着幸福和深情。好似她由于害怕被赶走,才竭力克制住自己。
  至于弗比斯,他笑着,神态鲁莽而又怜悯,站在吉卜赛女郎一边。
  “让她们说去吧,小妞!”他把金马刺碰得直响,一再说道。“您这身打扮确实有点离奇和粗野,不过,像您这样俊俏的姑娘,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呢!”
  “我的天啊!”满头金发的卡伊丰丹纳小姐挺直她那天鹅似的长脖子,脸带苦笑,叫嚷起来。“依我看呀,王家弓箭手老爷们碰上埃及女人的漂亮眼睛,也太容易着火啦。”
  “为什么不?”弗比斯说。
  队长的这句回答本来是无心的,就像随便扔出一个石子而不知落到哪里去,可是小姐们一听,科伦布笑了起来,狄安娜也笑了,阿梅洛特也笑了,百合花也笑了——同时眼睛里闪动着一滴泪珠。
  吉卜赛女郎刚才听到了科伦布·德·卡伊丰丹纳的话儿,眼睛一下子耷拉下来,紧盯着地上,这时又抬起头来,目光闪烁,充满着喜悦和自豪,紧盯着弗比斯。这时刻,她真是妖艳绝伦。
  老夫人见此情景,深感受到触犯,却又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圣母啊!”她突然嚷了起来。“是什么东西在搅动我的腿?
  哎呵!可恶的畜生!”
  原来是山羊刚过来找女主人,向她冲过去时,坐在那里的贵夫人拖到脚上的一大堆蓬蓬松松的衣裙,把山羊的两只角缠住了。
  大家的注意力一下子分散开了。吉卜赛女郎一言不发,走过去把山羊解脱出来。
  “哦!瞧这小山羊,脚蹄还是金的呢!”贝朗日尔嚷着,高兴得跳起来。
  吉卜赛女郎跪了下来,腮帮紧偎着山羊温顺的头,仿佛在请求山羊原谅她刚才那样把它丢在一旁。
  这当儿,狄安娜探身贴在科伦布的耳边说:
  “哎呀!天啊!我怎么没有早点想到呢?这不就是那个带着山羊的吉卜赛姑娘吗!人家说她是女巫,还说她的山羊会耍种种魔法。”
  “那敢情好,”科伦布说道。“那就叫山羊也给我们要一个魔法吧,让我们也开开心。”
  狄安娜和科伦布赶忙对吉卜赛女郎说:“小姑娘,那就叫你的山羊变一个魔法吧。”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跳舞的姑娘应道。
  “一个奇迹,一个戏法,总之一个妖术吧。”
  “不明白。”她又轻轻抚摸着漂亮的山羊,连连喊着,“佳丽!佳丽!”
  这时候,百合花注意到山羊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皮做的绣花小荷包,便问吉卜赛女郎说:“那是啥东西?”
  吉卜赛女郎抬起一双大眼睛望着她,郑重其事地应道:
  “那是我的秘密。”
  “我倒很想知道你葫芦里卖着什么药。”百合花心里想着。这当儿那个夫人脸带愠色*站了起来:“喂喂,吉卜赛姑娘,既然你和你的山羊连给我们跳个舞都不行,那你们待在这里干吗?”
  吉卜赛女郎没有应声,慢慢地向门口走去。然而,越靠近门口,也越放慢脚步,似乎有个难以抗拒的磁石在吸引着她。突然间,她把噙着泪花的润湿眼睛移向弗比斯,随即站住了。
  “真是天晓得!”队长喊道。“不能就这样走掉。您回来,随便给我们跳个什么舞。噢!对了,我心上的美人,您叫什么来的?”
  “爱斯梅拉达。”跳舞的姑娘应道,眼睛依然看着他。
  听到这古怪的名字,小姐们都笑疯了。
  “真是的,一个小姐叫这样一个可怕的名字!”狄安娜说。
  “您很明白,这是一个巫女呗。”阿梅洛特接着说。
  “我亲爱的,”阿洛伊丝夫人一本正经地说道。“肯定不是你父母从洗礼的圣水盘里给你捞到这个名字的吧。”
  正当她们说话的时候,贝朗日尔趁人不注意,用一块小杏仁饼逗引小山羊,把它拉到角落去已好一会儿了。她俩顿时就成了好朋友。好奇的女孩子把挂在小山羊脖子上的荷包解下,打开来一抖,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在席子上。原来是一组字母,每个字母都分开单独写在一小片黄杨木上。这些玩具似的字母刚摊在席子上,贝朗日尔即刻吃惊地看见一个奇迹出现了:小山羊用金蹄从中选出几个字母,轻轻地推着,把这些字母排列成一种特殊的顺序。不一会儿工夫,就排成一个词,山羊好象谙于拼写,不假思索就拼写成了。贝朗日尔赞叹不已,一下子合掌惊叫起来:
  “百合花教母,快来看呀,瞧山羊刚做什么来的!”
  百合花跑过去一看,不由全身一阵战栗。地板上那些排列有序的字母组成这个词:弗比斯①。“这真是山羊写的?”百合花声音大变,问道。
  “对,教母。”贝朗日尔说。
  毋庸置疑,小女孩不会写字。
  “这就是所谓的秘密呀!”百合花心里揣摩着。
  就在这时候,传来小女孩的叫喊声,所有的人闻声拔腿跑了过去,有母亲,有几位小姐,有吉卜赛女郎,还有那位军官。
  吉卜赛女郎看见山羊刚才干了这件荒唐事儿,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像个罪犯站在队长面前,浑身直打哆嗦,可是队长却露出得意而又惊讶的笑容,定定地瞅着她。
  “弗比斯!”小姐们简直惊呆了,喃喃说道。“这是队长的名字呀!”
  ①弗比斯意为太阳神。
  “您的记性*可真好呀!”百合花向呆若木鸡的吉卜赛女郎说,随即放声哭了起来,美丽的双手捂住脸孔,痛苦地呐呐道:“咳!这是一个巫女!”而她却听见心灵深处有个更苦楚的声音告诉她说:“这是一个情敌!”
  她一下子晕倒了。
  “我的女儿呀!我的女儿呀!”母亲喊道,吓得魂不附体。
  “滚开,吉卜赛死丫头!”
  爱斯梅拉达转瞬间把那些晦气的字母捡了起来,向佳丽作了个手势,从一道门里走了出去,而人们把百合花从另一道门抬了出去。
  弗比斯队长独自站在那里,不知该走哪道门是好,犹豫了片刻,随即跟着吉卜赛女郎走了。
  第02章 一个教士和一个哲学家在一起
  小姐们刚才所看到那个站在北边钟楼顶上,探身俯临广场,聚精会神望着吉卜赛女郎跳舞的教士,正是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
  副主教在这钟楼顶上为自己设置的那间神秘小室,看官们想必没有忘记吧。(顺便提一下,我不知道是否就是今天从两座钟楼拔地而起的平台上面,透过朝东的约一个人高的方形小窗洞,可以望见其内部的那一间。这是一间陋室,如今光秃秃的,空空荡荡,破破烂烂,马马虎虎粉刷过的墙壁上,零零落落装饰着几幅反映大教堂门面的发黄的蹩脚版画。我猜想,这个洞里现在共同住着蝙蝠和蜘蛛,因而苍蝇便遭到双重的歼灭战了。)
  每天,日落前一个小时,副主教便登上钟楼的楼梯,躲进这间小室,有时通宵达旦都在那里。这一天,他来到这陋室的低矮小门前,从挂在腰间荷包里掏出随身带着的那把复杂的小钥匙,正当把钥匙插进锁孔里,忽然耳边传来了一阵手鼓和响板的声音。这响声来自教堂前面广场上。我们前面已经说过,这间小室只有一扇朝向主教堂背部的窗洞。克洛德·弗罗洛连忙抽出钥匙,不一会儿就来到了钟楼顶上,正是小姐们所看到的,神态-阴-郁的沉思。他待在那里,神色*庄严,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沉思着。整个巴黎就在他脚下,连同全城无数楼房的万千尖顶,远处环绕着的柔弱的山丘,从一座座桥下蜿蜒流过的塞纳河,街上波涛汹涌般的民众,如云朵缭绕的烟雾,似链条起伏的屋顶,以及挤压着圣母院的重重迭迭的链环。然而,在这一整座城市中,副主教只盯着地面的一点:圣母院前面广场;在这一整片人群中,只盯着一个身影:吉卜赛女郎。
  要说清楚那是什么样的目光,目光中喷射出来的火焰又是从哪儿来的,那可就难了。这是一种呆板的目光,却又充满着纷乱和骚动。他全身木然不动,只有不时身不由己地颤抖一下,好像一棵树迎风摇动一般;撑在大理石栏杆上的双肘,比大理石还更僵硬;直愣愣的笑容,连整张脸都绷紧了。看到他这副模样,仿佛克洛德·弗罗洛全身都僵死了,唯有两只眼睛还活着。
  吉卜赛女郎翩翩舞着,手鼓在指梢上旋转,而且一边跳着普罗旺斯的萨拉帮德舞,一边把手鼓抛向空中。矫捷,轻盈,欢快,并没有感觉到那垂直投射到她头上的那可怕目光的压力。
  群众蚁集在她周围。不时,有个怪里怪气穿着红黄两色*外衣的男子出来帮她跑了个圆场,然后又回到离舞女几步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抱住山羊的头部搁在他的膝盖上。这个男人看上去像是吉卜赛女郎的伴侣。克洛德·弗罗洛从所站的高处向下望去,无法看清他的长相。
  打从看见这个陌生人时起,副主教心猿意马,既要注意跳舞姑娘,又要注意那个男人,脸色*遂越来越-阴-沉了。他猛然挺直身子,全身一阵哆嗦,咕哝道:“这个男人是谁?我向来都是看见她独自一个人的!”
  一说完,便一头又钻到螺旋形楼梯曲曲折折的拱顶之下,冲下楼去。在经过钟楼那道半开半闭的门前时,冷不防发现一件事情,不由一怔,只见卡齐莫多俯身在好似巨大百叶窗的石板屋檐的一个缺口处,也正在向广场眺望。他是看得那样入神,连他的养父走过那里都没有觉察。那只粗野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这是一种入了迷的温柔目光。克洛德情不自禁地喃喃道:“这倒怪了!难道他也在看那个埃及姑娘吗?”他继续往下走,不一会儿,心事重重的副主教便从钟楼底层的一道门走到了广场。
  “吉卜赛姑娘到底怎么啦?”他混在那群被手鼓声吸引来的观众当中,问道。
  “不知道。”他旁边的一个人应道。“她忽而不见了,大概是到对面那幢房子里跳凡丹戈舞①去了,是他们叫她去的。”
  吉卜赛女郎刚才舞步翩翩,婀娜多姿,遮掩了地毯上的花叶图案,此时就在她跳舞的地方,在同一张地毯上,副主教看到的只有穿着红黄两色*上衣的那个男子。此人为了也挣几个小钱,正在绕着圈子走圆场,只见他双肘搁在屁股上,脑袋后仰,脸孔通红,脖子伸长,牙间咬住一把椅子,椅上拴着向旁边一个女子借来的一只猫,猫吓得喵喵直叫。

  这个江湖艺人汗流如注,高高顶着由椅子和猫构成的金字塔,从副主教面前走过。副主教顷刻喊道:“圣母啊!皮埃尔·格兰古瓦,你这是干什么?”
  副主教声色*俱厉,把那个可怜虫吓了一大跳,一下子连同其金字塔都失去了平衡,椅子和猫一古脑儿砸在观众的头上,激起一阵经久不息的嘲骂声。
  要不是克洛德·弗罗洛示意叫他跟着走,他趁混乱之机,赶紧躲进教堂里去,那么皮埃尔·格兰古瓦(确实是他)可就麻烦了。猫的女主人,周围所有脸上被划破擦伤的观众,很可能会一齐找他算帐的。
  大教堂已经一片昏暗,空无一人。正殿四周的回廊黑黝黝的,几处小礼拜堂的灯光开始像星星一般闪烁起来了,因为拱顶越来越漆黑了。唯有大教堂正面的大圆花窗仍映着夕阳西下的余照,色*彩斑烂,犹如一堆璀璨的宝石,在-阴-暗中熠熠发亮,并把耀眼的光辉反射到正殿的另一端。
  ①是西班牙一种伴以响板的三拍子民间舞蹈。
  他俩走了几步,堂·克洛德往一根柱子上一靠,目不转睛地盯着格兰古瓦。这目光,格兰古瓦并不害怕,因为他觉得自己穿着这种小丑的服装,无意中竟被一个严肃的博学的人撞见了,真是丢人现眼。教士的这一瞥并没有丝毫嘲笑和讽刺的意思,而是一本正经,心平气和,却又洞察入微。副主教先打破沉默,说:
  “过来,皮埃尔君许多事情得向我说说清楚。首先,将近两个月了,您连个影子也没有,现在可在街头找到您了,瞧您一身装束好不漂亮,真是!半黄半红,与科德贝克①的苹果无二,您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①狄奥日内斯(前413——前323),古希腊犬儒学派的哲学家。
  ②科德贝克在法国卢昂地区。
  “大人,”格兰古瓦可怜巴巴地应道。“这身穿著确实怪里怪气,您看我这副模样,比头戴葫芦瓢的猫还要狼狈哩。我自己也觉得这样做糟透了,无异于自找苦吃,存心叫巡防捕役们把这个穿着奇装怪服的毕达哥拉斯派哲学家,抓去好好敲打肩胛骨。可是您要我怎么办,我尊敬的大人?全怪我那件旧外褂,一入冬就不仁不义地把我抛弃了,借口说它成了破布条儿,该到捡破烂的背篓里去享享清福啦。怎么办?文明总还没有发展到了那一步,像古代狄奥日内斯②所主张的那样,可以赤身**到处行走,再说,寒风冷凛,试图使人类迈出这新的一步,而取得成功,总不能在一月里呀!凑巧见到了这件上衣,我拿了,这才把原来那件破旧黑外褂扔了。对像我这样的一个神秘哲学家来说,破旧就不神秘了。这样一来,我就像圣惹内斯特①那样穿上小丑的衣裳。有什么法子呢?这是一时的落难罢了。阿波罗确曾在阿德墨托斯②家放过猪呢。”
  “您干的好行当呀!”副主教说道。
  “我的大人,坐而论道,写写诗歌,对着炉子吹火,或者从天上接受火焰,我同意这比带着猫顶大盾要惬意得多。所以您刚才训斥我,我确实比待在烤肉铁叉前的驴子还要笨。可是有什么法子呢,大人?每天总得过活呀!最美的亚历山大体③诗行,咀嚼起来总不如布里奶酪 ④来得可口哇。我曾给弗朗德勒的玛格丽特公主写了您所知道的那首精彩的赞婚诗,可是市府不给我报酬,借口说那首诗写得不好,就好像四个埃居就可以打发索福克列斯⑤的一部悲剧似的。这样一来我都快饿死了,幸好我觉得自己的牙床倒挺坚实的,便向牙床说:‘去玩玩力气把式,耍耍平衡戏法,自己养活自己吧。’有一群叫化子——现在都成了我的好友——传授给我二十来种耍力气的把式,所以如今可以靠白天满头大汗耍把式挣来的面包,晚上喂我的牙齿了。我承认,这样使用我的智能,毕竟是可悲的,人生在世,并不是专为敲手鼓和咬椅子来度日子的。话说回来,尊敬的大人,光度日子是不够的,还得挣口饭吃才行。”
  ①索福克列斯(约公元前496—公元前406),古希腊的悲剧大师。
  ②布里为巴黎盆地东部地区,以盛产布里奶酪称。
  ③亚历山大诗体为每行十二音节的韵诗。
  ④阿德墨托斯为古希腊神话中人物,费尔斯国王。阿波罗因杀死独目巨龙,被宙斯罚为凡人服一年劳役,便选中阿德墨托斯为主人替他放猪。
  ⑤圣惹内斯特是古罗马时代的殉教者。
  堂·克洛德静静听着。猛然间,他那凹陷的眼睛露出机敏、锐利的目光,可以说格兰古瓦顿时觉得这目光直探到他灵魂深处去了。
  “很好,皮埃尔君您怎么现在和那个跳舞的埃及姑娘混在一起呢?”
  “咋地!”格兰古瓦说。“她是我的老婆,我是她的老公。”
  教士-阴-森的眼睛一下子像火焰在燃烧。
  “你①怎能干出这种事来,可怜虫?”他怒冲冲抓住格兰
  古瓦的胳膊,大喊大叫。“你竟然被上帝唾弃到这个地步,才会对这个姑娘动手动脚?”
  “凭我进天堂的份儿起誓,大人,”格兰古瓦浑身直打哆嗦,答道。“我向您发誓,我从来没有碰过这个姑娘,如果这正是您所担心的话。”
  “那你说什么丈夫妻子呢?”教士说。
  格兰古瓦赶忙把看官所知道的那些事情,奇迹宫廷的奇遇啦,摔罐子成亲啦,三言两语地讲给他听。还说到,看来这门亲事还毫无结果,每天晚上,吉卜赛姑娘都像头一天新婚之夜那样避开他。末了他说:“这是有苦难言呀,都因为我晦气,讨了个贞洁圣女。”
  “您这话怎说?”副主教问道,听到这番叙述,渐渐怒气消了。
  ①在此之前一直用“您”称呼,这里改用“你”,表示愤怒和蔑视。
  “要说清楚可相当困难呀。”诗人应道。“这是一种迷信据一个被称为埃及公爵的老强盗告诉我说,我的妻子是一个捡来的孩子,或者说,是个丢失的孩子,反正都是一码事。她脖子上挂着一个护身符,据说这护身符日后可以使她与父母重逢,但是如果这姑娘失去了贞操,护身符随即将失去其法力。因而我们两个人都一直洁身自好。”
  “那么,”克洛德接口说,脸孔越来越开朗了。“皮埃尔君,您认为这个女人没有接近过任何男人?”
  “堂·克洛德,您要一个男人怎么去对付迷信的事情呢?她脑子里装着这件事。我认为,在那班唾手可得的流浪女子当中,能像修女般守身如玉的,确是凤毛麟角。不过她有三样法宝防身:一是埃及公爵,把她置于直接保护之下;二是整个部落,人人把她尊敬得像圣母一般;三是一把小巧的匕首,从不离身,尽管司法长官三令五申禁止带凶器,这个小辣椒总是把匕首带在身上什么隐蔽的角落,有谁胆敢碰她的腰身,那匕首马上就拔出来了。这真是一只蛮野的黄蜂,得了吧!”
  副主教并不就此罢休,接二连三再向格兰古瓦盘问个没完。
  依照格兰古瓦的评判,爱斯梅拉达这个倩女,驯良而又迷人;俏丽,除了那种特具一格的噘嘴之外;天真烂漫,热情洋溢,对什么都不懂,却又对什么都热心;对男女之间的区别都还一无所知,甚至连在梦里也弄不清;生就这个样子;特别喜欢跳舞,喜欢热闹,喜欢露天的活动;是一种蜜蜂似的女人,脚上长着看不见的翅膀,生活在不停飞旋之中。这种性*情是她过去一直过着漂泊的生活养成的。格兰古瓦好不容易才得知,她年幼时就跑遍西班牙和卡塔卢尼亚,一直到了西西里;他甚至认为,她曾经随着成群结队的茨冈人到过阿卡伊境内的阿尔及尔王国,阿卡伊一边与小小的阿尔巴尼亚和希腊接壤,另一边濒临去君士坦丁堡必经之路的西西里海。据格兰古瓦说,阿尔及尔国王作为白摩尔人的民族首领,这些流浪者都是他的臣民。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爱斯梅拉达还很年轻时从匈牙利来到了法国。这个少女从所有这些地方带来了零零碎碎的古怪方言、歌曲和奇异的思想,因而说起话来南腔北调,杂七杂八,有点像她身上的服装一半是巴黎式的、一半是非洲式的那样。不过,她经常往来的那些街区的民众倒很喜欢她,喜欢她快快活活,彬彬有礼,活泼敏捷,喜欢她的歌舞。她认为全城只有两个人恨她,一谈起这两个人就心惊肉跳:一个是罗朗塔楼的麻衣女,这个丑恶的隐修女不知对埃及女人有什么恩怨,每当这个可怜的跳舞姑娘走过那窗洞口时,就破口咒骂;另一个人是位教士,每次遇到时向她投射的目光和话语,无不叫她心里发怵。副主教听到最后这一情况,不由心慌意乱,格兰古瓦却没有太留心,因为这个无所用心的诗人,只两个月的工夫就把那天晚上遇见埃及姑娘的种种奇怪情况,以及副主教在这当中出现的情景,统统忘到九霄云外。不过,这个跳舞的小姑娘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她从不替人算命,这就免遭一般吉卜赛女人经常吃巫术官司的苦头。再说,格兰古瓦如果算不上是丈夫,起码也称得上是兄长。总之,对这种柏拉图式的婚姻,这个哲学家倒也心平气和了,总有个地方可以安身,总有面包可以活命吧。每天早上,他往往跟埃及姑娘一道,到街头帮她把观众给的小钱收起来;每天晚上,同她一起回到他俩的共同住处,任凭她把自己锁在单独的小房间里,他却安然入睡了。他认为,总的说来,这种生活挺温馨的,也有利于冥思默想。再则,凭良心说,这个哲学家对这位吉卜赛女郎是否迷恋到发狂的程度,他自己也说不准。他爱那只山羊,几乎不亚于爱吉卜赛女郎。这只山羊真是可爱,又温顺,又聪明,又有才情,是一只训练有素的山羊。这类令人惊叹不已、常常导致驯养者遭受火刑的灵巧畜生,在中世纪是司空见惯的。这只金蹄山羊的魔法其实是些无伤大雅的把戏罢了。格兰古瓦把这些把戏仔细说给副主教听,副主教看上去听得津津有味。在许多情况下,只要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把手鼓伸到山羊面前,便可以叫它变出想要的戏法。这都是吉卜赛女郎调教出来的,她对这类巧妙的手法具有罕见的才能,只需两个月工夫就教会了山羊用一些启动字母拼写出弗比斯这个词来。
  “弗比斯!”教士说道。“为什么是弗比斯呢?”
  “不清楚。”格兰古瓦应道。“也许是她认为具有某种神秘法力的一个词吧。她认为独自一人时,翻来复去低声念着这个词。”
  “您有把握这仅仅是个词,而不是一个人的名字吗?”克洛德用他那特有的敏锐目光盯着他,又问。
  “谁的名字?”诗人说道。
  “我怎么知道呢?”教士应道。
  “那正是我所想的,大人。这帮流浪者多少都有点信奉拜火教,崇拜太阳。弗比斯就是从那儿来的吧。”
  “我可并不像您觉得那么明明白白,皮埃尔君。”
  “反正这与我不相干。她要念‘弗比斯’就随她念去呗。有一点是确信无疑的,那就是佳丽喜欢我已经差不多同喜欢她一样了。”
  “这个佳丽又是谁?”
  “雌山羊呗。”
  副主教用手托着下巴,看上去想入非非。过了片刻,突然猛转身向着格兰古瓦。
  “你敢对我发誓,你真的没有碰过?”
  “碰过谁?母山羊吗?”格兰古瓦反问道。
  “不,碰那个女人。”
  “碰我的女人!我向您发誓,没有碰过。”
  “你不是经常单独跟她在一起吗?”
  “每天晚上,整一个钟头。”
  堂·克洛德一听,眉头紧蹙。
  “咳!咳!一个男人同一个女人单独在一起,是不会想到念主祷文的①”
  “以我灵魂发誓,哪怕我念《主祷词》、《圣母颂》、《信仰上帝我们万能的父》②,她对我的青睐,也不比母鸡对教堂更有兴趣呐。”
  “拿你母亲的肚皮起誓,”副主教粗暴地重复道。“发誓你手指尖没有碰过这个女人。”
  “我发誓,还可以拿我父亲的脑袋担保,因为这两者何止一种关系!不过,我尊敬的大人,请允许我也提一个问题。”
  ①原文为拉丁文。
  ②原文为拉丁文。
  “讲,先生。”
  “这件事跟您何干?”
  副主教的苍白脸孔,顿时红得像少女的面颊似的。他好一会儿没应声,随后露出明显的窘态说道:
  “您听着,皮埃尔·格兰古瓦君,据我所知,您还没有被打入地狱。我关心您,并要您好。然而,您只要稍微接触一下那个埃及魔鬼姑娘,您就要变成撒旦的奴隶。您明白,总是肉体毁灭灵魂的。要是您亲近那个女人,那您就大祸临头!说完了!”
  “我试过一回,”格兰古瓦搔着耳朵说道。“就在新婚那一天,结果倒被刺了一下。”
  “皮埃尔君,您居然这样厚颜无耻?”
  教士的面孔随即又-阴-沉下来了。
  “还有一回,”诗人笑咪咪地往下说。“我上床前从她房门的锁孔里瞅了一瞅,正好看见穿着衬衫的那个绝世佳人,光着脚丫,想必偶或把床绷蹬得直响吧。”
  “滚,见鬼去!”教士目光凶狠,大喝一声,并且揪住格兰古瓦的肩膀,把这个飘飘然的诗人猛烈一推,随即大步流星,一头扎进教堂最-阴-暗的穹窿下面去了。
  第03章 大钟
  自从那天上午在耻辱柱受刑以后,圣母院的邻里都认为,他们发觉卡齐莫多对敲钟的热情锐减了。在那以前,时刻钟声充耳,悠扬动听的早祷钟和晚祷钟震天价响的弥撒钟,抑扬顿挫的婚礼钟和洗礼钟,这一连串的钟声在空中飘荡缭绕,仿佛是入耳动心的各种各样声音织成的一幅云锦。整座古老的教堂颤震不已,响声回荡不绝,永远沉浸在欢乐的钟声里。人们时时感觉到有个别出心裁而又喜欢喧闹的精灵,正通过这一张张铜嘴在放声歌唱。如今这个精灵似乎消失了,大教堂显得郁郁寡欢,宁愿哑然无声了。只有节日和葬礼还可以听到单调的钟声,干巴巴的,索然无味,无非是礼仪的需要,不得不敲而已。凡是一座教堂都有两种声响,在内是管风琴声,在外是钟声,现在只剩下管风琴声了。仿佛圣母院钟楼里再也没有乐师了。其实卡齐莫多一直在钟楼里。他究竟有什么心事呢?莫非在耻辱柱上所蒙受的耻辱与绝望的心情至今还难以忘怀?莫非刽子手的鞭挞声无休止地在他心灵里回响?莫非这样一种刑罚使他悲痛欲绝,万念俱灭,甚至对大钟的锺情也泯灭了呢?要不然,是大钟玛丽遇到了情敌,圣母院敲钟人的心中另有所欢,爱上什么更可爱更美丽的东西而冷落了这口大钟及其十四位姐妹?
  公元一四八二年,圣母领报节到了,正好是三月二十五日,礼拜二。那一天,空气是那样清纯,那样轻柔,卡齐莫多突然觉得对那些钟又有几分爱意了,遂爬上北边的钟楼,而这时候,教堂的听差正把下面每道大门打开来。圣母院那时的大门全是用十分坚硬的大块木板做成的,外表包着皮革,四周钉有镀金的铁钉,边框装饰着“精心设计”的雕刻。到达塔楼顶上高大钟笼之后,卡齐莫多不由心酸,摇了摇头,端详了那六口大钟一会儿,仿佛他心中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把他与这些大钟间隔开来,因而不胜悲叹。然而,他把这些钟猛力一摇,随即感到这一群钟在他手底下摇来晃去,看到——因为听不见——那颤动的八度音在响亮音阶上忽上忽下,宛如一只鸟儿在枝头上跳来跳去,钟乐的精灵,即摇动着金光闪烁的音束、拨动着颤音、琶音和密接和应的那个守护神,早已把这可怜聋子的灵魂勾去了。这个时候,卡齐莫多才又快活起来,忘却了一切,心花怒放,容光焕发。
  他走来走去拍着手,从这根钟索跑到那根钟索,高声呼喊,比手划脚,鼓动着那六位歌手,犹如乐队指挥在激励聪明的演奏能手那般。
  “奏吧,”他说道,“奏吧,加布里埃!把你全部的声音倾注到广场上去。今天是节日呀!”——“蒂博尔,别偷懒。你慢下来啦。快,加把劲吧!难道你锈了不成,懒东西?”——“好呀!快!快!别让人看见钟锤摆动才好!叫他们个个像我一样被震聋!就这样,蒂博尔,好样的!”——“吉约姆!吉约姆!你最胖,帕斯基埃最小,可是帕斯基埃最洪亮。让我们打赌:凡是听得见的人都听出它比你响亮得多了。”——“棒!真棒!我的加布里埃,响些再响些!”——“嘿!你们两只麻雀,在上面干什么来的?我没有看见你们发出一丁点儿声响。”——“那些铜嘴在该歌唱时却像在打呵欠,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得啦,好好干活吧!这是圣母领报节,阳光真好,也该有好听的钟乐才行。”“可怜的吉约姆!瞧你上气不接下气的,我的胖墩!”
  他全神贯注,正忙于激励那几个大钟,这六个大钟遂一个比一个起劲地跳跃着,摇摆着它们光亮的臀部,就好像几头套在一起的西班牙骡子,不时在骡夫吆喝声的驱策下,喧闹着狂奔。
  钟楼笔直的墙壁,在一定高度上被一片片宽大的石板瓦遮掩着。忽然,卡齐莫多无意间从石板瓦中间向下望去,看见一个打扮奇异的少女来到广场上,她停了下来,把一条毯子铺在地上,一只小山羊随即走过来站在毯子上,四周立刻围拢来一群观众。这一看呀,卡齐莫多顿时思绪变了,满腔对音乐的热情霍然凝固了,好像熔化的树脂被风一吹,一下子冻结起来似的。他停住了,扭身背向那些钟,在石板瓦遮檐后面蹲了下来,目不转睛地凝望着那个跳舞的姑娘,目光迷惘、深情、温柔,就是曾经使副主教惊讶过一次的那种目光。这当儿,那几口被遗忘的大钟顷刻都一齐哑然无声,叫那班爱听钟乐的人大失所望,他们本来站在钱币兑换所桥上,诚心诚意地聆听着圣母院群钟齐鸣,这时只好怏怏走了,就像一条狗,人家给它看的是一根骨头,扔给它的却是一块石头。
  第04章 命运
  凑巧就在这同一个三月里的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我想就是二十九日那个礼拜六,圣厄斯塔舍纪念日,我们年青的学子朋友磨坊的约翰·弗罗洛起床穿衣时,发觉他裤子口袋里的钱包没有半点钱币的响声了。遂把钱包从裤腰小口袋里掏出来,说道:“可怜的钱包!怎么!连一文钱也没有啦!掷骰子、喝啤酒、玩女人,多么残酷地把你掏得精光!瞧你现在成了啥样子,空瘪瘪,皱巴巴,软塌塌!活像一个悍妇的-乳-房!西塞罗老爷,塞内加老爷,你们那些皱缩的书丢得满地都是,我倒向你们讨教讨教,尽管我比钱币兑换所的总监或比兑换所桥上的犹太人,更明白一枚刻有王冠的金埃居值三十五乘十一个二十五索尔零八德尼埃巴黎币,一枚刻有新月的埃居值三十六乘十一个二十六索尔零六德尼埃图尔币,要是我身上连去压双六的一个小钱都没有,那懂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啊!西塞罗执政官呀!这种灾难并不是可以凭婉转的说法,用‘怎样’和‘但是’②就能摆脱的!”
  ①原文为拉丁文。
  ②原文此词是希腊文。
  他愁眉苦脸地穿上衣服。当他系结鞋带时,突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但他先是把想法抛开了,可是它又回来,弄得把背心都穿反了,显然他头脑里正在展开激烈的思想斗争。末了,把帽子狠狠地往地上一摔,嚷道:“算了!管它那么多呢!我找哥哥去。这可能送上门去挨一顿训斥,我却可以捞到一个埃居。”
  主意已定,遂匆匆忙忙穿上那件缀皮上衣,捡起帽子,大有豁出一条命的架势,走出门去了。
  他顺着竖琴街向老城走去。经过小号角街时,只见那些令人赞叹不绝的烤肉叉在不停转动,香气扑鼻,把他闻得嗅觉器官直痒痒的,于是向那家庞大的烧烤店爱慕地看了一眼。正是这家烧烤店,曾有一天使方济各会的修士卡拉塔吉罗纳好不容易发出一句感人的赞词:“的确,这烧烤店真了不起!”①
  可是约翰没有分文可买早点,遂长叹了一声,一头钻进了小堡的城门洞,小堡是进入老城的咽喉,由几座庞大的塔楼组成巨大的双梅花形。
  他甚至来不及按照当时的习俗,走过时要向佩里内·勒克莱克那可耻的雕像扔一块石头。这个人在查理六世时拱手把巴黎交给了英国人,由于这一罪行,他模拟像的面孔被石头砸得稀巴烂,涂满污泥,在竖琴街和比西街交角处赎罪三百年了,好像被钉在永恒的耻辱柱上一样。
  穿过了小桥,大步流星走过了新圣日芮维埃芙街,磨坊的约翰来到了圣母院门前。他又踌躇起来了,绕着灰大人的塑像磨蹭了一会儿,焦急不安地连连说道:“训斥是肯定的,埃居却就玄乎了!”
  ①原文为意大利文。
  刚好有个听差从修道院走出来,他拦住问道:“若札的副主教大人在哪儿?”
  “我想他在钟楼上他那间密室里。”听差应道。“不过,我劝您别去打扰他,除非您是教皇,或是国王陛下那样了不起的人物差派来的。”
  约翰一听,高兴得拍了一下手,说:“活见鬼!这可是难逢的良机,可以看一下那间赫赫有名的巫窟!”
  这么一想,主意已定,毅然决然闯入那道小黑门,沿着通往钟楼顶层的圣吉尔螺旋楼梯向上爬,同时自言自语:“就要看到啦!圣母娘娘呀!这间小室,我这尊敬的哥哥视若家珍,把它隐藏起来,想必是挺奇怪的玩意儿!据说他在密室里生火做地狱般的饭菜,用烈火燃煮点金石。上帝呀!在我眼里,点金点的只不过是块石子,我才不在乎呢!与其要世界上最大的点金石,我倒宁可在他炉灶上能找到一盘复活节的猪油炒鸡蛋!”
  爬到了柱廊,他停下来喘了一口气,连连“见鬼”,用几百万辆车子来装都装不完,把那走不到尽头的楼梯骂得狗血喷头,随后从北钟楼那道如今禁止公众通行的小门继续往上走。走过钟笼不一会儿,面前是一根从侧面加固的小柱子和一扇低矮的尖拱小门,迎面是一孔开在螺旋楼梯内壁的枪眼,它正好可以监视门上那把偌大的铁锁和那道坚固的铁框。今天谁要是好奇,想去看一看这道小门,可以从那些刻在乌黑墙壁上的白字辨认出来:“我崇敬科拉利。一八二九。于仁题。”
  “题”这个字是原文所有的。
  “喔唷!”学子说。“大概就是这里了。”
  钥匙就插在锁孔里,门虚掩着。他蹑手蹑脚把门轻轻推开,从门缝里伸进头去。
  那位被称做绘画大师中莎士比亚的伦勃朗,看官不会没有翻阅过他那精美的画册吧!在许许多多奇妙的画中,特别有一幅铜版腐蚀画,据猜测,画的是博学多才的浮士德,叫人看了不由得赞叹不已。画面上是一间-阴-暗的小室,当中有一张桌子,桌上摆满许多丑陋不堪的东西,诸如骷髅啦,地球仪啦,蒸馏瓶啦,罗盘啦,象形文字的牛皮纸啦。那位学者站在桌前,身穿肥大的长袍,头戴毛皮帽子,帽子直扣到眉毛处。只能看见他上半身。他从宽大的安乐椅上半抬起身子,两只紧握着的拳头撑在桌子上,好奇而又惊恐地注视着一个由神奇字母组成的巨大光圈,这光圈在屋底的墙上,如同太阳的光谱在-阴-暗的房间里,闪耀着光芒。这个魔幻的太阳看起来好像在颤抖,并用其神秘的光辉照耀着那间幽暗的密室。这真吓人,也真美丽。
  却说约翰放大胆子把脑袋伸进那道门缝,映入其眼帘的景象恰与浮士德的密室十分相似,也是一间-阴-沉沉、几乎没有一点亮光的陋室,也有一把大扶手椅和一张大桌子,若干罗盘,若干蒸馏瓶,若干吊在天花板上的动物骨骼,一个滚在地上的地球仪,杂七杂八的药水瓶,里面颤动着金叶片的短颈大口瓶,放在离奇古怪涂满图像和文字的羊皮纸上的死人头盖骨,还有一大摞手稿,随随便便让羊皮纸的脆角边完全翘开来。总而言之,尽是科学的各种各样垃圾,而且在这堆乌七八糟的东西上面,到处尽是尘灰和蜘蛛网,只是没有闪闪发光的字母所形成的光圈,也没有那位出神的博学之士,像兀鹫望着太阳那样,凝视着那烈火熊熊的幻景。
  不过,密室并非空无一人。安乐椅上坐着一个男子,俯身在桌子上。他背朝着约翰,后者只看到他的肩膀和后脑勺,但用不着费神,一眼便认出这个秃头来,出于本性*,这个脑袋瓜永远一成不变地留着剃光的圆顶,仿佛通过这一种外表的象征,决意要标明副主教那不可抗拒的神职感召。
  约翰就这样认出他哥哥来。不过,门是轻轻推开的,堂·克洛德丝毫没有觉察到他的到来。好奇心十足的学子便乘机把这密室不慌不忙地仔细察看了一番。窗洞下,在椅子左边,有一只大火炉,是他起先没有注意到的。从窗洞口照进来的日光,得穿过一张圆形的蜘蛛网;它像精巧的花格子窗,饶有情趣地嵌在尖拱形的窗洞之中;网的正中端坐着那个昆虫建筑师,一动也不动,就像是抽纱花边轮盘的轴心。火炉上零乱堆着形形色*色*的瓶瓶罐罐,粗陶小瓶子,玻璃蒸馏瓶,装炭的长颈瓶。约翰发现这里连一口锅也没有,不禁唉声叹气,心想:“这套厨房用具,真是新鲜呀!”
  再说,火炉里并没有火,甚至看上去好久没有生过火了。
  在那一大堆炼金器皿中间,约翰发现一个玻璃面罩,想必是副主教炼制某种危险物质时用来防护面孔的。这个面罩丢在角落里,盖满灰尘,盖板上嵌有铜刻的铭文:呼吸就是希望。①
  ①原文为拉丁文。
  还有其他许多题铭,按照炼金术士的风尚,大部分都写在墙上,有的是用墨水写的,有的是用金属尖器刻的。而且字体混杂,有哥特字母,希伯来字母,希腊字母和罗马字母,这些铭文胡乱涂写,互相掩盖,新的盖住旧的,彼此交错,犹如荆棘丛乱蓬蓬的枝杈,好似混战中横七竖八的长矛。这确实是集人世间一切哲学、一切梦幻、一切智慧的大杂烩,其中偶尔有一铭文比其余的高出一筹,光辉闪耀,好似长矛林立中的一面旗帜。大多数是一句拉丁文或希腊文的简短格言,这在中世纪都是写得非常精彩的:起自何时?来自何方?——人自身是怪物。——星辰,住地,名字,神意。——大书,大祸。——大胆求知。——骄傲寓于意志①等等。有时只有一个词,表面看毫无意义:婬*秽②,这可能是痛苦地影射修道院的生活制度;有时是一句简单的教士戒律箴言,用正规的六音步诗句写成:上帝是统治者,世人是统治者。③
  也还有些希伯来魔术书的零乱字句,约翰对希腊文懂得很少,对希伯来文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所有字句都任意加上星星、人像或动物图形、三角符号,相互交错,这可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使得这间密室涂满了字迹的那面墙壁,看上去活像猴子用饱蘸墨汁的笔乱涂瞎画的一张纸。
  此外,这整间密室的概貌是无人照管,破败不堪;从用具的残缺状况便可想而知,密室的主人由于有其他心事,早已无心于自己的实验了。
  ①原文为拉丁文。
  ②原文为希腊文。
  ③这段引文原为拉丁文和希腊文。
  这时候,密室的主人正伏案在看一大本有古怪插图的书稿,似乎有某种念头不断来侵袭他的沉思,显得心慌意乱。至少约翰是这样想的,因为他像梦想家那样,边做梦边断断续续发出沉思的呓语,只听见他高声叫嚷:
  “对,玛努是这么说的,佐罗阿斯特是这样训导的,日生于火,月生于日。火乃宇宙之魂。其基本原子川流不息,不断倾注于世界。这些川流不息,不断倾注于世界。这些川流在空中的交会点即生光;在地上的交会点即生金。……光和金,同物也,均是火之物态。……乃同一物质可见与可触之分,流态与固态之分,如同水蒸汽与冰之分那般,仅此而已。……这并非梦幻,而是大自然的普遍规律。……可是,如何方能从科学中分离出这普遍规律的奥秘呢?什么!照在我手上的光,乃是金子!这些同样的原子,依照某种规律膨胀开来,只要按照另一种法则把这些原子凝聚起来就行了!……怎么做才是呢?……有人曾设想把阳光埋藏在地下。……阿维罗埃斯①,不错,是阿维罗埃斯。……阿维罗埃斯曾在科尔迪大清真寺古兰圣殿左边第一根柱子下面埋了一道阳光,但是只能在八千年后才可以打开地穴,看一看试验是否成功。”
  “活见鬼!”约翰在一旁说道。“为了一个埃居,等得老半天了!”
  ①阿维罗埃斯(1126—1198):阿拉伯哲学家。
  “有些人却认为,”副主教依然想入非非说道,“倒不如用天狼星的光做试验更好些。可是要得到天狼星的纯光谈何容易,因为别的星光同它混杂在一起。弗拉梅尔认为,用地上的火做试验要方便得多。……弗拉梅尔!真是生来注定的好名字!弗拉梅尔,其音就是火焰!……对,是火,就是如此。……钻石寓于煤,黄金寓于火。……但如何提取呢?马吉斯特里①认为,有些女人的名字具有无比温馨、无比神秘的一种魅力,只要试验时念出来就行了。……看看玛努是怎么说来的:‘女人受尊敬的地方,神明满怀喜悦;女人受歧视的地方,祈祷上帝也徒劳。女人的嘴总是纯洁的,那是流水,那是阳光。女人的名字应该是讨人喜欢的、温馨的、异想天开的;结尾应该是长元音,读起来就像念祝圣词一样。’……对,先哲说得在理;事实上,玛丽亚、索菲亚、爱斯梅粒,无不如此。……该死该死!老是纠缠着这种念头!”
  说到这里,狠狠地把书合了起来。
  他摸摸额头,仿佛要把不停纠缠着他的那个念头驱赶开。
  随后,从桌上拿起一枚钉子和一把小铁锤,锤柄上离奇古怪地画着魔符般的文字。
  “长久以来,”他露出苦笑,又说。“我的试验一次次失败了!那个固执的想法老缠着我,像烙铁烙在我的脑子里一样。我连卡西奥多鲁斯②的秘密都无法发现,他那盏灯不用灯芯、不用油就能点燃。这本是简易的事情!”
  “放屁!”约翰暗自说道。
  ①卡西奥多鲁斯(约480—约575):拉丁文作家,著有几部神秘作品。
  ②马吉斯特里:九世纪拜占庭哲学家。
  “因此,”教士接着往下说。“只要脑子稍微开点窍,就足以叫一个人懦弱而疯狂!咳!让克洛德·佩芮尔取笑我吧,她连片刻都没能把尼古拉·弗拉梅尔的注意力从他追求的伟大事业中引开!怎么!我手里握的是泽希埃莱的魔锤!这个可怕的犹太教法师,在其密室的深处,正用这把锤子敲打这根铁钉,每锤一下,哪怕在万里之外,也能将他所诅咒的仇人完全沉入土里。就连法兰西国王,有天晚上冒冒失失撞了一下这个魔法师的大门,立即在巴黎街上陷入地里,一直陷到膝盖深。……此事发生还不到三百年呢。……怎么!我也有钉子的铁锤,可是这些工具在我手中并不比刃具工匠手里的木槌更有威力。……关键是要找到泽希埃莱锤打钉子时所念的那个咒语。”
  “废话!”约翰心想。
  “得啦,试试看吧!”副主教兴奋地说。“要是成功,钉头就会冒出蓝色*的火光。……埃芒——埃当!……埃芒——埃当!①不对。……西日阿尼!西日阿尼!②……让这钉子给随便哪个名叫弗比斯的家伙挖掘坟墓吧!……该死!一再老是同个念头,没完没了!”

  一说完,怒气冲冲地把铁锤一扔,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倒伏在桌上,由于高大的椅背挡住,约翰看不见他了。有好一会儿,只见到他搁在一本书上的一只抽搐而攥紧的拳头。霍然间,堂·克洛德站立起来,拿起一只圆规,悄悄地在墙上刻下这个大写的希腊词:’AN’A#KH③。
  ①意为命运,请参阅作者原序。
  ②咒语。
  ③咒语。
  “我哥哥疯了!”约翰想道,“要是把它写成拉丁文①,不是更省事吗!并非人人都懂得希腊文。”
  副主教走过来坐在椅子上,把头搁在双手上,像个病人发高烧,头昏昏沉沉似的。
  学子诧异地注视着哥哥。他,为人心胸坦荡,观察人世只凭纯良的自然法则,强烈的情感凭着自己的爱好任意流淌,每天清晨都充分挖掘好一条条新沟渠,所以心中激*情的湖泊总是干涸的。像他这样的一个人,自然无法理解:人欲的海洋一旦出口被堵住,将会怎样以雷霆万钧之势汹涌翻腾,将会怎样沉积,怎样膨胀,怎样泛滥,怎样叫人撕心裂肺,怎样迸发为内心的哭泣和暗暗的抽搐,一直到冲垮堤岸,毁坏河床。克洛德·弗罗洛那严厉冷峻的外表,那道貌岸然和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冰冰面孔,一向把约翰蒙骗了。这个生性*快活的学子,压根儿就没有想到在埃特纳火山②白雪覆盖的山巅下,竟会有沸腾的、狂暴的、深沉的岩浆。
  我们不清楚他是否这时突然也萌发这些想法。但是,不论他怎么没有头脑,还是晓得自己看到了本不应该看见的事情,无意中发现了他哥哥的灵魂最秘密的状况,也晓得不应当让克洛德觉察到他在场。于是看见副主教又回到原先那种木然的状态中,遂把头悄悄缩了回来,故意在门外走了几步,弄出声响来,好像有人刚刚到来,在向屋里的人通报似的。
  ①西西里的著名火山。
  ②原文为拉丁文。
  “进来!”副主教从密室里高声喊道。“我正等着您呢,故意把钥匙留在锁孔里。进来,雅克大人。”
  学子放大胆子走了进去。在这样的地方来了这样一个客人,这叫副主教感到十分尴尬,不由在椅子上打了一个寒噤,说:“怎么!是您,约翰?”
  “反正都是同一个J①
  字母开头的。”学子涨红着脸,厚着脸皮,轻松地应道。
  堂·克洛德又板起面孔了。
  “您来这里做什么?”
  “我的哥呀,”学子答腔,竭力装出一副既得体,又可怜又谦恭的样子,带着天真无邪的神情,手里转动着帽子。“我是来向您请求……”
  “什么?”
  “一点我迫切需要的教诲。”约翰不敢大声再说下去:“还有一点我更急需的钱。”这后半句一下子顿住,没有说出来。
  “先生,我可对您很不高兴。”副主教的语气很冷淡。
  “唉!”学子叹息道。
  堂·克洛德把坐椅转了四分之一圈,目不转暗地盯着约翰,说:“见到您可真高兴!”
  这是一句可怕的开场白,约翰准备挨狠狠一顿训斥。
  “约翰,每天都有人向我告您的状。那次打架,您用棍子把一个名叫阿贝尔·德·拉蒙尚的小子爵打得鼻青脸肿,是怎么一回事?……”
  “噢!”约翰说。“小事一桩!是小侍从这个坏小子寻开心,骑着马在污泥里猛跑,溅了同学们一身泥!”
  ①约翰(Jehan)和雅克(Jacques)都是J字母开头。
  “您把那个叫马伊埃·法尔热的袍子撕破了,又是怎么一回事?”副主教接着说道。“那人诉苦说:长袍都撕破了①。”
  “唔,呸!只不过是蒙泰居的蹩脚小斗篷罢了!”
  “诉状上明明说是长袍,而不是小斗篷②,您懂不懂拉丁文?”
  约翰没有答腔。
  “是呀!”教士摇摇头接着说。“现在学习的文科竟到了这个地步!拉丁语几乎听不到,叙利亚语无人知晓,希腊语那样叫人讨厌,甚至连最博学之士碰到一个希腊字就跳过不念,也不以为无知,反而说:这是个希腊字,念不来。③”
  听到这里,学子毅然抬起头来,说:“兄长大人,请允许我用最纯正的法语,把墙上那个希腊字解释给您听。”
  “哪个字?”
  “’AN’A#KH。”
  副主教黄颧骨上顿时泛起淡淡的红晕,仿佛火山内部激烈的震动而渲泄出来的一缕烟云。学子几乎没有觉察到。
  “那敢情好,约翰。”兄长强打起精神,结结巴巴说道。
  “这字什么意思?”
  “命运。”
  ①原文为拉丁文。
  ②原文为拉丁文。
  ③原文为拉丁文。
  堂·克洛德的脸色*一下子刷白,而学子却漫不经心地往下说:
  “还有下面那个希腊字,看得出来出自同一个人的手刻的,意思是婬*秽。您看我还懂得希腊文吧。”
  副主教缄默不语,这一堂希腊文课使他困惑不解。小约翰像一个被娇惯坏了的孩子,样样灵精,看出这正是大胆提出要求的大好时机,便装出柔声细气,开口说:
  “我的好哥哥呀,难道您真的那样恨我,才摆出恶狠狠的样子给我看,仅仅因为我跟人打架闹着玩玩,狠狠刷了谁的几记耳光,踢了谁的几下屁股,教训了一下那些什么毛头小伙子,什么臭小子①?——您瞧,克洛德好哥哥,我的拉丁文挺棒吧。”
  然而,这种假惺惺的亲热劲,丝毫也没有对严厉的大哥产生惯常的那种作用。地狱的守门犬克伯罗斯不吃蜜糕,副主教额上的皱纹一点也没有舒展开来。
  “您到底想干什么?”副主教干巴巴地问道。
  “那好,就实说吧!我要钱。”约翰勇敢地应道。
  一听到这毫不为难的表白,副主教立刻换了一副面孔,显出老子教训儿子的表情。
  “约翰先生,您知道,我们在蒂尔夏普的采邑,年贡和二十一所房屋的租金都计算在内,常年总共是巴黎币三十九利弗尔十一索尔六德尼埃。这比帕克莱兄弟那时候多了一半,但还是不多呀。”
  “我需要钱。”约翰泰然自若地说道。
  ①原文为拉丁文。
  “您知道宗教裁判官已经裁决,我们那二十一所房屋从属于主教的整个采邑,如果要赎回这种隶属关系,就得向尊敬的主教偿付两个镀金的银马克,价值两个巴黎利弗尔。可是,这两个马克,我还没能凑齐哩。这您是知道的。”
  “我知道我需要钱。”约翰第三次重复道。
  “您要钱做什么用?”
  听到这一问话,约翰眼睛里掠过一线希望的亮光,遂又装出温顺和讨好的肉麻样子。
  “啊,亲爱的克洛德哥哥,我向您要钱绝无坏心。并不是想用您的钱装模作样到酒馆去出风头,也不是想骑着骏马,锦缎的马披金光闪烁,带着仆人到巴黎大街上去招摇过市。不是的,哥呀,是为了做件好事。”
  “什么样好事?”克洛德有点感到意外,问道。
  “我有两个朋友想给圣母升天会一个可怜寡妇的孩子买衣着用品。这是一件善事,得花三个弗罗林,我也想出一份。”
  “您这两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皮埃尔·拉索默尔和巴底斯蒂·克罗克瓦松①。”
  “唔!”副主教说道。“这些名字可真是跟行善很相称呀,就好像在教堂主坛上安一门射石炮。”
  诚然,约翰挑选了这两个名字糟糕透了,可是发觉得太晚了。
  “再说,”精神的克洛德接着说。“什么样的孩子衣着用品要值三个弗罗林?而且还是给圣母升天会一个寡妇的孩子买的?我倒要问一下,打从什么时候起,圣母升天会的寡妇们会有裹着襁褓的婴儿呢?”
  ①这两个名字的意思是刽子手皮埃尔和赌徒巴底斯蒂。
  约翰再次打破尴尬的局面,说:“得啦,不错!我要钱是为了今晚到爱情谷去看伊莎博·蒂埃丽,行了吗?”
  “不要脸的坏蛋!”教士喊叫起来。
  “婬*秽①。”约翰应道。
  学子也许是调皮,借用了密室墙上的这个词,却对教士产生了一种奇特的作用。只见他咬着嘴唇,气得脸红耳赤。
  “给我滚,我在等人。”他于是对约翰说。
  学子试图再做一次努力:“克洛德哥哥,至少给我一个小钱吃饭吧。”
  “格拉田教会学得如何啦?”堂·克洛德问道。
  “本子丢了。”
  “拉丁人文科学学得如何?”
  “奥拉蒂乌斯②的书本给人偷去了。”
  “亚里士多德学得如何?”
  “说真的!哥呀,有个教堂神甫说过,任何时代的异教邪说都是以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为渊薮的,这神甫究竟是谁呢?见鬼去吧,亚里士多德!我才不愿意让他的形而上学来破坏我的宗教信仰呐。”
  ①奥拉蒂乌斯,公元前六世纪传说中的罗马英雄。
  ②原文为希腊文。
  “年青人,”副主教接着说。“在王上最后一次进城时,有一个侍从贵族叫菲利浦·德·科米纳,马披上绣着他的一句格言,不妨劝您好好想一想:不劳动者不得食①。”
  学子半晌不作声,用手指搔搔耳朵,眼睛盯着地上,脸有愠色*。猛然间,他一下子转身向着克洛德,其敏捷真不亚于猴子。
  “这么说来,好哥哥,您连给我一个巴黎索尔,去面包铺买块面包皮都不给啦?”
  “不劳动者不得食。”
  副主教毫不容情,约翰听了他这句回答,双手捂住头,像个女人哭泣一样,带着绝望的表情嚷叫:“O#o#o#o#o#oi!”
  “这是什么意思,先生?”克洛德听到这怪叫声,不由一怔,问道。
  学子刚用拳头揉过眼睛,使看起来像哭红了似的,一听到克洛德的问话,厚着脸皮抬眼望着他,应道:“嗯,什么!这是希腊语呀!是埃斯库罗斯的抑抑扬格②诗句,表示悲痛欲绝。”
  说到这里,随即纵声哈哈大笑,笑得那么滑稽,那么厉害,副主教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其实这要怪克洛德自己,为什么过去要那样娇惯这个孩子呢?
  “哦!克洛德好哥哥,我的靴底都破得吐舌头了,世上哪有比这更悲惨的厚底靴吗?”
  副主教一下子又恢复了原来的那种粗声厉色*:“新靴子会给您送去,钱分文不给。”
  ①即两个轻音节后跟一个重音节的音步。
  ②原文为拉丁文。
  “哥呀,只要给个小钱!”约翰苦苦恳求道。“我一定好好用功,把格拉田教令背诵出来,一定好好信奉上帝,一定争取成为品学兼优的毕达哥拉斯。不过,给我一文小钱,行行好吧!饥饿张着大口,就在这儿,在我眼前,又脏,又臭,又深,连鞑靼人或是僧侣的鼻子都望尘莫及,难道您就忍心看我被饥饿吞吃掉?”
  堂·克洛德晃了晃满是皱纹的脑袋,又说:“不劳动者……”
  约翰没让他说完,嚷道:
  “算了,见鬼去吧!欢乐万岁!我要去喝酒,去打架,去打碎酒坛,去找娘们!”
  说着,把帽子往墙上一扔,把手指头扳得像响板那样响。
  副主教神色*-阴-沉,瞅了他一眼。
  “约翰,您没有一点灵魂。”
  “要是这样,根据伊壁鸠鲁的说法,我缺的是某种莫名其妙的东西所形成的莫名其妙的玩意儿。”
  “约翰,应当认真想一想改过才是。”
  “这个嘛,”学子叫道,同时看看他哥哥,又瞧瞧炉子上面的蒸馏瓶。“怪不得这里的一切都是荒唐的,种种想法和瓶瓶罐罐!”
  “约翰,您正站在滑溜溜的斜坡上,您可知道会滑到哪里去吗?”
  “滑到酒馆去。”约翰应道。
  “酒馆通向耻辱柱。”
  “这只是一只像别的灯笼那样的灯笼,也许打着这只灯笼,狄奥日内斯①可以找到要找的人。”
  “耻辱柱通向绞刑架。”
  “绞刑架只是一架天平,一端是人,另一端是整个大地。能做那个人,那可太妙了。”
  “绞刑架通往地狱。”
  “地狱是一团大火。”
  “约翰呀约翰,您的下场会很惨的。”
  “开场倒是很好的。”
  这时,楼梯口传来脚步声。
  “别作声!”副主教边说边把一根手指头按在嘴上。“雅克大人来了。听着,约翰,”他又低声添了一句。“您在这里看到和听到的,千万别说出去。快躲到这个火炉下面去,别出声。”
  学子蜷缩在火炉下面,灵机一动,计上心来:
  “对啦,克洛德哥哥,给我一个弗罗林,我就不作声。”
  “住口!我答应您就是了。”
  “要马上给。”
  “拿去吧!”副主教气鼓鼓地把钱包扔给他。约翰再钻到炉底下,这时房门正好推开了。
  ①据传,有天中午,(狄奥日内斯)提着灯笼在雅典街头漫步,有人问他在
  做什么,他应道:“我在找个人。”
  第05章 两个黑衣人
  来人身穿黑袍,神情-阴-沉。我们的朋友约翰(不出所料,他蜷缩在角落里尽量设法能随意看清和听到密室里的一切动静),他第一眼注意到的是来人的衣著和面容十分寒碜,脸上却略带几分温柔,不过那是好似猫或判官一样假惺惺的温柔,一种虚情假意,叫人肉麻的温柔。此人头发花白,皱纹满脸,年近六十,眼睛巴拉巴拉直眨,白眉,垂唇,大手。约翰一看,来人不过如此,就是说,大概是一个医生或是一位法官,而且此人鼻子离嘴巴老远,表明愚不可及。随后,约翰又缩回他的洞里了,心想这样狼狈不堪地蜷缩着,由这样一个丑恶的人作伴,何时才有个完,不禁暗自伤心。
  对这个来客,副主教连站起来一下都没有,只是做了个手势,叫他在门边一只板凳上坐下,好一会儿都不声不响,看上去像依然沉浸在冥思默想之中,然后才用几分恩主的口气对他说:“日安,雅克大人。”
  “您好,大人!”黑衣人连忙答道。
  一个称呼雅克大人,另一个意味深长地称呼大人,两种称呼虽都是同一个大人,意思却存在着天壤之别,有如称“阁下”的显赫人物与称“先生”的凡夫俗子,主人与下人①之别。
  ①原文为拉丁文。
  副主教又沉默了片刻,雅克大人小心翼翼,不敢打扰他,他随后才接着说:“喂,搞成了没有?”
  “唉!我的大人!”对方苦笑着应道。“我不停地鼓风。灰也够多的。就是一星半点金子也没有。”
  堂·克洛德不耐烦地摆摆手:“我说的不是这码事,雅克·夏尔莫吕大人,我问的是您承办的那件巫师案子。审计院的那个膳食总管,您不是叫他马克·塞内纳吗?他有没有招供行妖作祟?拷问达到了目的没有?”
  “唉,没有。”雅克大人答道,脸上始终带着忧伤的微笑。
  “我们并没有得到那种快慰。这个人是块顽石,就是把他押到猪市去活活煮死,他也不会招供一个字的。不过,我们会不惜采取一切手段,逼他说出真情的。他现在已经四肢残缺不全了。我们用了各种酷刑,正如那个喜剧小丑老普洛图斯所说的:面对着刺棒、利刃、钉死、枷锁、暴力、锁链、绞索、脚镣、颈枷。①但一点作用也没有。这个人太可怕了,真拿他没办法。”
  “他屋子里没搜到什么新名堂来?”
  “当然搜到。”雅克大人应道,一边掏着裤袋。“搜出这张羊皮纸。上面写了一些字,我们一窍不通。刑事状师菲利浦·勒利埃先生倒懂得一点希伯来文,是他在承办布鲁塞尔康代斯坦街犹太人案件中学的。”
  ①原文为拉丁文。
  这样说着,雅克大人把羊皮纸慢慢打开来。副主教立即说:“拿来。”然后往这文卷上瞥了一眼,叫了起来: “纯粹是妖术,雅克大人!埃芒-埃当!这是那班吸血鬼①赴巫魔夜会时喊叫的暗语。由己,同己,在己!②这是命令把地狱魔鬼再拘锁起来的口令。哈嘶,吧嘶,吗嘶!这是医术,专治狂犬咬伤的一个药方。雅克大人呀!您是王上宗教法庭检察官,凭这张羊皮纸就十恶不赦。”
  “我们还要拷问那个家伙。还有这个……”雅克大人又在衣袋里掏来掏去。“也是在马克·塞内纳家里搜到的东西。”
  这是一只罐子,与堂·克洛德火炉上那些瓶瓶罐罐没有什么两样。副主教一看,便说:“啊!一只炼金用的坩锅。”
  “我向您实说吧,”雅克大人带着怯生生的傻笑说道:“我曾在火炉上试过,但不见得比我自己的那只顶用。”
  副主教仔细打量起这只罐子来。“这坩锅上刻着什么?噢嘘!噢嘘!驱赶跳蚤的咒语!这个马克·塞内纳真是大草包!我确信,您用这玩意儿想炼出金子,那是异想天开!夏天放在您的床龛里还差不多,如此而已!”
  “我们显然是搞错了。”国王代诉人说道。“我刚才上来之前,研究了一下楼下的门廊;大人阁下能否肯定,靠主宫医院那边的大门真的象征一本打开的物理书吗?圣母院底层那七尊**雕像中,那尊脚后跟长着翅膀的是墨尔库里吗?”
  ①原文为拉丁文。
  ②传说中专吸人血的半狗半女人的恶鬼。
  “不错。”教士答道。“这是意大利博学之士奥古斯丁·尼福这么说的,拜一个大胡子魔鬼为师,因此无所不知。不过,我们该下去了,我将根据上面的意思解释给您听。”
  “谢谢,我的大人。”夏尔莫吕一躬到地,说道。“对啦,我差点倒忘记了!请问,我什么时候去把那个小妖精抓起来?”
  “哪个小妖精?”
  “就是大人知道的那个不顾教廷禁令,每天到广场上来跳舞的吉卜赛小妞!她有一只鬼魂附身的母山羊,长着魔鬼似的两个犄角,会认字,会写字,会算术,计算起来就像毕卡特里那么精。单凭这只山羊,就足以把全部流浪的波希米亚人都绞死。起诉状已准备好了,要办马上就可以办,瞧吧!我敢打赌,这个跳舞姑娘可真是美人儿,那双漂亮的黑眼睛举世无双!真是两颗光彩夺目的埃及宝石!什么时候动手?”
  副主教脸色*煞白。
  “我会告诉您的。”他结结巴巴,声音含糊不清。接着用劲说道:“管您的马克·塞内纳就行了。”
  ①原文为拉丁文。
  “请大人放心。”夏尔莫吕微笑答道。“我回去马上叫人把他绑到皮床上去。可是这家伙是个魔鬼,连皮埃拉·托特吕都打累了,他的手比我的还粗。正如那位爱说俏皮话的普洛图斯所说的:把你光着身子绑起来,倒吊一称,足有百把镑重。①得用绞盘把他倒吊起来拷问!那是我们最妙的办法,非叫他尝尝厉害不可。”
  堂·克洛德神情-阴-郁,看上去心不在焉。突然掉头对夏尔莫吕说:
  “皮埃拉大人……雅克大人,我的意思是,管您的马克·塞内纳就得了!”
  “是,是,堂·克洛德。可怜的家伙!他早该像穆莫尔①吃苦头啦。亏他想得出,去参加巫魔夜会!身为审计院的一个膳食总管,理当知晓查理曼的文献,不是吸血鬼,就是害人精②!至于那个小妞儿,大家叫她爱斯梅拉达,我恭候大人的吩咐。啊!等会儿走过门廊时,请您也给我讲一讲教堂入口处那个平雕的园丁是啥意思。莫非是播种者③!……嘿!大人,您到底在想什么呢?”
  ①指上帝。
  ②原文为拉丁文。
  ③穆莫尔:不详。
  堂·克洛德只想自己的心事,并没有听他在说什么。夏尔莫吕顺着克洛德的视线看去,发现他直勾勾地盯着窗洞口的一张大蜘蛛网。恰好就在此时,一只正在寻觅三月阳光的苍蝇,晕头转向,一头撞上蜘蛛网给粘住了。蜘蛛网一振动,那只大蜘蛛顿时冲出它在网中央的斗室,一下子向苍蝇猛扑过去,用两只前触角把苍蝇折成两段,同时把丑恶的吻管刺进苍蝇的脑袋。国王的教廷检察官不由说道:“可怜的苍蝇!”
  并抬起手来要去救它。副主教一看,如猛然惊醒,浑身剧烈痉挛,一把紧紧攥住他的胳膊,说道:
  “雅克大人,让命运去作主吧!”
  教廷检察官转过头来,惊愕不已。他觉得胳膊好像被铁钳夹住一样。教士的眼睛直勾勾的,惊恐不安,闪闪发光,一直盯着那对可怕的苍蝇和蜘蛛。
  “啊!是的,”教士继续说道,那声音仿佛从他腑脏里发出来似的。“这就是万物的象征。苍蝇刚出生不久,快活得很,飞来飞去;它寻找春天,寻找广阔的天地,寻找自由;哦!是的,可是命中注定,偏偏撞到了那扇花格窗,蜘蛛扑了出来,那丑恶的蜘蛛!可怜的舞女 ①!注定该死的可怜苍蝇!雅克大人,随它去吧!这就是命!……唉!克洛德,你就是蜘蛛,克洛德,你也是苍蝇!……你飞向科学,飞向光明,飞向太阳,一心一意只想飞奔广阔的天地,飞奔如同光天化日的永恒真理,可是,当你扑向那扇光彩夺目的窗洞,扑向光明、聪慧和科学的另一个世界,盲目的苍蝇呀,荒唐的饱学之士,你居然没有看见在光明与你之间,命运早已张挂了一张细薄的蛛网,你却狂热地一头扑上去,可怜的疯子,现在你拼命挣扎,头也破了,翅膀也断了,被命运的铁钳夹住了!……雅克大人!雅克大人!让命运去安排吧!”
  ①语义双关。法文“苍蝇”这词是-阴-性*的,因此这里“舞女”既可指苍蝇,也可指爱斯梅拉达。
  “我向您保证,我绝不去碰它。”夏尔莫吕应道,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可是,请您放开我的胳膊,大人,求求您了!您的手简直就是一把铁钳。”
  副主教根本没有听见,依然望着窗口说:“噢!荒唐!你真是异想天开,想用你的小苍蝇翅膀,会把那张可怕的蜘蛛网撞破,就以为可以飞抵光明了。唉!你哪里想得到,前面稍远处还隔着一扇玻璃窗,这道透明的障碍物,这堵比黄铜还坚硬的水晶墙,把所有的哲学与真理分隔开来,你怎能跨越过去呢?啊,科学的真理!多少哲人从遥远的地方飞来,结果碰得头破血流!多少五花八门的体系撞到这扇永恒的玻璃窗,像苍蝇似地嗡嗡作响!”
  他顿止了。最后这些想法,使他不知不觉又想起了科学,看上去他冷静了下来。雅克·夏尔莫吕向他发问:“喂,我的大人呀,您什么时候来帮我炼金子呢?我老是炼不出来。”副主教听到这一问话,完全回到现实中来了。
  副主教面带苦笑,摇了摇头,说:“雅克大人,读一读米歇尔·普谢吕所著的《能的对话与鬼的法术》①那本书吧。我们所做的并非完全无罪的。”
  “轻声点,大人!这我也料得到。”夏尔莫吕说道。“不过,当你仅仅是国王的教廷检察官,年俸只三十图尔埃居,不搞点炼金术怎么行呢!我们还是小声点为好。”
  就在此时,从炉底下传出一种吃东西的咀嚼声,夏尔莫吕本来就心神不定,这一听益发紧张了,问道:
  “什么响声?”
  ①原文为拉丁文。
  原来是学子躲在炉底下觉得非常不舒服,也感到非常无聊,东摸西找,总算找到了一块老面包皮和一块三角形的发霉的奶酪,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大嚼起来,权当一种安慰和一顿早餐。他饿极了,嚼得特别响,而且每吃一口,咀嚼声非常清脆响亮,这就引起了检察官的警觉和惊恐。
  “那是我的一只猫,在那下面吃耗子,正饱餐一顿喽。”副主教赶忙说道。
  夏尔莫吕听他这么解释,也就心定了。
  “其实,大人,”他卑恭地笑着说。“所有的哲学家个个都有其心爱的小动物。您是知道塞尔维乌斯所说的这句话:诚然,无处不存在精灵①”。
  这时,堂·克洛德担心约翰再耍什么新花招出来,遂提醒这位可敬的弟子说,他们还得到门廊去一起研究几个雕像呢,于是两人走出了密室,学子如释重负,“喔唷”了一声,松了一大口气,因为他正在发愁,深怕膝盖顶着下巴,会磨出老茧来。
  第06章 户外七声咒骂
  可能导致的后果“赞美主啊②!”约翰君从洞里爬出来叫嚷道。“两只猫头鹰总算走了。噢嘘!噢嘘!哈嘶!吧嘶!吗嘶!跳蚤!疯狗!魔鬼!他俩的谈话真把我腻坏了!我的头简直就像钟楼敲钟似的,嗡嗡作响。还有那发霉的奶酪!快!赶紧下楼去带上大哥的钱袋,把所有的钱统统拿去换酒喝。”
  ①原文为拉丁文。
  ②原文为拉丁文。
  他用深情和赞赏的目光,向宝贝钱袋里面瞥了一眼,又拉了拉身上的衣裳,擦了擦皮靴,掸了掸沾满炉灰的袖子,打着唿哨,跳起来旋转了一圈,仔细瞧了瞧密室里还有什么东西可拿的,顺手从火炉上捡起一颗像是护身符的彩色*玻璃珠子,好作为珠宝拿去送给伊莎博·蒂埃丽,最后这才把门推开。他哥哥出于最后一次宽容,让门开着,而他出于最后一次恶作剧,也让门开着就走了,活像一只鸟儿,欢蹦活跳,沿着螺旋楼梯直冲下去。
  在黑暗的楼梯上,他碰到了一个什么东西,嘟嘟哝哝,退到一边去了。他猜想准是卡齐莫多,不禁觉得挺可笑的,所以再沿着楼梯往下走时,一直笑得直不起腰来,到了广场还笑个不止。
  一回到地面,跺了跺脚,喊道:“啊!巴黎的石板路真好,令人起敬!该死的楼梯,连雅各天梯上的天使①也会爬得喘不过气来!我真是鬼迷心窍,怎么会想起钻到那高插云霄的石头螺旋楼梯里去,仅仅为了去吃长了毛的奶酪,去窗洞孔张望一下巴黎的钟楼!”
  ①典故出自《旧约·创世纪》第二十八章,雅各梦见有只梯子从地下直抵天上,上帝的许多使者在梯子上爬上爬下。
  他走了几步,瞥见堂·克洛德和雅克·夏尔莫吕这两只猫头鹰正在观赏门廊上一座雕像,遂踮起脚尖走到他们跟前,只听见副主教悄声对夏尔莫吕说:“是巴黎的吉约姆叫人用这块镶着金边的天青石来雕刻约伯像的。之所以把约伯雕刻在这块点金石上,是因为这块点金石必须经受考验和磨难,方能臻于完善。正如雷蒙·吕勒所云:用特殊形式加以保存,灵魂方能得救①。”
  “反正对我都一样,拿着钱袋的是我呀。”约翰心想。
  这时他听见背后有个人扯着响亮的大嗓门,连声破口大骂:“上帝的血!上帝的肚皮!假正经的上帝!上帝的肉体!别西卜的肚脐!他妈的教皇!长角和天杀的!”
  “十拿九稳,只能是我的朋友弗比斯队长!”约翰嚷了起来。
  副主教这时正向国王的检察官津津有味地解释说,那条龙的尾巴藏在一个浴池里,浴池立即升起青烟,出现一个像国王的脑袋,说着说着,突然听到弗比斯这个名字,不由打了个寒噤,陡然顿住,这叫夏尔莫吕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副主教转过身去一眼看见他的弟弟约翰站在贡德洛利埃宅第门口,正同一个魁梧的军官攀谈。
  那正是弗比斯·德·夏托佩尔队长先生,背靠着其未婚妻家的墙角,像个异教徒在那里骂街。
  “是您呀,弗比斯队长!”约翰拉起他的手说道。“您可骂得真带劲呀。”
  “长角和天杀的!”队长应了一声。
  “您自己才是长角和天杀的!”学子回敬了一句。
  ①原文为拉丁文。
  “得啦,可爱的队长,谁惹您了,干吗这样滔滔不绝,妙语连珠呢?”
  “对不起,哥们。”弗比斯摇着他的手应道。“脱了缰的马,一下子停不住呀。刚才破口大骂,正像骑着马在狂奔喽。我刚从那班假正经的女人那里出来,而每次出来,胸总是堵得慌,塞满骂人的话儿,得吐出来才痛快,要不,就会活活憋死,肚皮和雷劈的!”
  “您想不想去喝两杯?”学子问道。
  队长听到这话儿,顿时平静了下来。
  “那敢情好,可是我没有钱。”
  “我有!”
  “得啦!拿出来瞧瞧?”
  约翰神气活现,直截了当地把钱袋掏出来放在队长的眼皮底下。这当儿,副主教把夏尔莫吕丢在一边,随他去惊讶得呆若木鸡,也尾随到他们身边,在几步开外停了下来,仔细观察着他们两个人的一举一动,而他俩却全神贯注地看着那钱袋,压根儿没有注意到他。
  弗比斯叫嚷了起来:“约翰,一只钱袋在您口袋里,这简直是月亮映在一桶水里,看得见,摸不着,只不过是影子罢了。不信,我们打赌,里面装的是石子!”
  约翰冷淡地应道:“那您就瞧瞧我钱包里装的这些石子吧!”
  话音一落,二话没说,随即把钱袋往旁边界碑上一倒,那副神气俨如一个赴汤蹈火救国的罗马人。
  “真正的上帝呀!”弗比斯嘟哝道。“这么多盾币、大银币、小银币、每两个一个合图尔币的铜钱、巴黎德尼埃、真正的鹰钱!真叫人眼花缭乱!”
  约翰依然一副神气十足和无动于衷的样子。有几个小钱滚落到泥浆里去了,队长兴冲冲弯下身去捡,约翰连忙阻止他说:“呸,弗比斯·德·夏托佩尔队长!”
  弗比斯算了算钱,郑重其事地回头对约翰说:
  “您知道吗,约翰,一共是二十三个巴黎索尔!您昨夜到割嘴街抢了谁的钱啦?”
  约翰一头鬈曲金发,把脑袋往后一昂,轻蔑地半眯起眼睛,说:“人家有个当副主教的傻蛋哥哥呗!”
  “上帝的角呵!”弗比斯叫了一声。“那个神气十足的家伙!”
  “喝酒去吧。”约翰说道。
  “去哪里?夏娃苹果酒店吗?”弗比斯问道。
  “不,队长,去老科学酒家。老科学——老太婆锯壶把①。这是个字谜。我就喜欢这个。”
  “呸,什么劳什子字谜,约翰!夏娃苹果的酒好,门边还有个向阳的葡萄架,每次在那里我都喝得挺过瘾的。”
  “那好,就去找夏娃和她的苹果②吧!”学子说道。然后挽起弗比斯的手臂又说:“对啦,亲爱的队长,您刚才说到割嘴街,这太难听了,现在人们不那么野蛮了,管它叫割喉街。”
  ①双关语,“苹果”在俗语中也指脸蛋、-乳-房。
  ②法文“老”的-阴-性*可指老太婆,“科学”这个词分折成两截,意为“锯——壶把”。
  两个难兄难弟于是向夏娃苹果酒家走去。他们先捡起了钱,副主教尾随着他俩,这些都是毋须交代的。
  副主教跟着他们,神色*-阴-沉而慌乱。自从他上次同格兰古瓦谈话以后,是否弗比斯这个该死的名字就一直同他全部的思想混杂在一起的缘故?他自己也不清楚,但是,这毕竟是一个弗比斯,单凭这魔术般的名字就足以使副主教悄悄地跟随这一对无所牵挂的伙伴,惶惶不安,用心偷听他们的谈话,仔细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再说,要听他们所说的一切,那是再容易不过了,因为他们嗓门那么大,叫过往行人一大半听见他们的知心话儿,他们并不会感到怎么难堪。他们谈论决斗啦,妓女啦,喝酒啦,放荡啦。
  走到一条街的拐角处,他们听到从附近岔路口传来一阵巴斯克手鼓的响声。堂·克洛德听见军官对学子说:
  “天杀的!快走。”
  “为什么,弗比斯?”
  “我害怕被那个吉卜赛姑娘看见。”
  “哪个吉卜赛姑娘?”
  “就是牵一只山羊的那个小妞呀。”
  “爱斯梅拉达?”
  “正是,约翰。我老是记不住她那个鬼名字。赶快走,要不,她会认出我来的,我不想这姑娘在街上跟我搭讪。”
  “您认识她,弗比斯?”

  听到这里,副主教看见弗比斯揶揄一笑,欠身贴近约翰的耳朵,轻声说了几句话。接着弗比斯哈哈大笑,得意洋洋,摇了摇脑袋。
  “此话当真?”约翰说道。
  “拿我的灵魂打赌!”弗比斯说。
  “今天晚上?”
  “您有把握她会来吗?”
  “这还用着问,难道您疯了不成,约翰?这种事儿有什么好怀疑的?”
  “弗比斯队长,您艳福不浅呀!”
  这些谈话,副主教一五一十全听在耳朵里,把他气得咬牙切齿,显然浑身直打哆嗦。他不得不停了一会,像个醉汉似地靠着一块界石,然后再赶紧尾随着那对大活宝。
  等到赶上时,他们已改换了话题,只听见他们扯着喉咙,没命地唱着一支古老歌谣的迭句:
  菜市场小摊的孩子,
  生来像小牛被吊死。
  第07章 野僧
  夏娃苹果这家驰名的酒馆,座落在大学城环形街与行会旗手街的交角处。这是底楼的一间大厅,相当宽敞,却很低矮,正中央有一根漆成黄|色*的大木柱支撑着拱顶。大厅里摆满了桌子,墙上挂着闪闪发亮的锡酒壶,经常座无虚席,坐满酒徒和妓女,临街有一排玻璃窗,门旁有一葡萄架,门上方有一块哗啦直响的铁皮,用彩笔画着一只苹果和一个女人,风吹雨打,已经锈迹斑斑,它安插在一根铁扦上,随风转动。这种朝街的风标,就是酒店的招牌。
  夜幕渐渐降临了,街口一片昏暗。酒馆灯火通明,从远处看去,好似黑暗中一家打铁铺子。透过窗上的破玻璃,可以听见酒杯声,吃喝声,咒骂声,吵架声。大厅里热气腾腾,铺面的玻璃窗上蒙着一层轻雾,可以看见厅里上百张密密麻麻、模糊不清的面孔,不时发出一阵哄笑声。那些有事在身的行人,从喧闹的玻璃窗前走过去,连看都不看一眼。唯独时而有个把衣衫褴褛的男娃,踮起脚尖,头伸到窗台上,向着酒馆里面嘲骂,嚷着当时取笑酒鬼的顺口溜:“酒鬼,酒鬼,酒鬼,掉进河里做水鬼!”
  然而,有个人却泰然自若,在这声音嘈杂的酒馆门前踱来踱去,不停地向里面张望,而且一步也不离开,就像一个哨兵不能离开岗哨似的。他披着斗篷,一直遮到鼻子。这件斗篷是他刚刚从夏娃苹果酒家附近的估衣店买来的,大概是为了防御三月晚间的寒气,说不定是为了掩饰身上的服装。这个人不时停了下来,站在拉着铅丝网的那模糊不清的玻璃窗前,侧耳倾听,凝目注视,还轻轻跺脚。
  酒店的门终于开了,他左等右等,似乎就是等这件事。从酒店走出来两个酒徒,快活的脸盘有一会儿映着门里透出的光线,脸色*红得发紫。披斗篷的汉子连忙一闪,躲进街对面的一个门廊里,监视着他俩的动静。
  “长角的和天杀的!”有个酒徒说道。“快敲七点了,我约会的时间到了。”
  “听我说,”这个酒徒的同伴接着说,舌头有点转动不灵。
  “我不住在屁话街,住在屁话街的是卑鄙小人①;我住在约翰——白面包街。……您要是说谎了,那您就比独角兽还更头上长角喽②……人人知道,只要一次敢骑上大狗熊的人,永远天不怕地不怕,可是瞧您吃东西挑东剔西的那副嘴脸,就像主宫医院的圣雅各像。”
  “约翰好友,您喝醉了。”那一位说。
  约翰踉踉跄跄,应道:“您高兴怎么说就怎么说,弗比斯,反正柏拉图的侧面像只猎犬,那是被证实了的。”
  看官肯定已经认出卫队长和学子这一对情投意合的朋友了吧。躲在暗处窥探他俩的那个人,似乎也认出他们来了,遂慢步跟随在他们后面。学子走起路来东扭西歪,曲曲折折,卫队长也跟着东蹭西颠,不过卫队长酒量大,头脑一直很清醒。披斗篷的人留心细听,从他们津津有味的交谈中听到了以下这些话语:
  “劳什子!您走直点好不好,学子先生!您知道,我该走了。都已经七点了。我同一个女人有约会。”
  “那就别管我,您!我看见星星和火苗。您就跟唐马尔丹城堡一样,笑开了花啦!”
  ①在西方,“头上长角”是辱骂人的话,指该人的妻子不忠,意同“戴绿帽子”。
  ②原文为拉丁文。
  “赁我奶奶的疣子发誓,约翰,您这是起劲过了头,满口胡说八道啦。……对啦,约翰,您真的没剩一点钱吗?”
  “校董大人,没错,小屠宰场。”
  “约翰,我的好人儿约翰!您知道嘛,我约好那个小妞在圣米歇尔桥头幽会,我只能把她带到桥头那个法露黛尔老太婆家里去,得付房钱呐。这个长着白胡子的老娼妇不肯让我赊账的。约翰,行行好吧!神甫一整钱袋的钱,我们都喝得精光了吗?您连一个小钱也不剩了吗?”
  “想到曾痛痛快快地花钱,度过了那几个钟头的好时光,那美滋滋的味道,比得上一种真正的喷香的餐桌佐料。”
  “妈的肚皮和肠子!别放屁了,告诉我,鬼约翰,您是不是还剩点钱?快拿出来,要不,我就要搜身了,哪怕您像约伯害麻疯,像恺撒生疥癣!”
  “先生,加利亚什街一头通向玻璃坊街,另一头通向织布坊街。”
  “没错,我的约翰好朋友,我可怜的伙伴,加利亚什街,对,很对。可是,看在老天爷的面上,醒一醒吧,我只要一个巴黎索尔,但就可以消磨七个钟头啦。”
  “别再老唱轮舞曲了,听我唱这一段:
  等到老鼠吃猫的时候,
  国王将成为阿拉斯君主①;
  当辽阔无边的大海,
  在圣约翰节冻成冰,
  人们便会看到阿拉斯人,
  从冰上纷纷离开家园。
  ①阿拉斯城位于法国加来东南部,在历史上是封建君主纷争的地方,一三八四年起归属布尔戈尼公国,直到一四七七年才又划归法国。
  “那好,你这大逆不道的学子,让你妈的肠子把你勒死才好呢!”弗比斯叫嚷起来,并用劲把醉醺醺的学子一推,学子就势一滑,撞在墙上,浑身软绵绵地倒在菲利浦—奥古斯特的石板大路上了。酒徒们总怀有兄弟般的同情心,弗比斯多少还有一点这种怜悯心,便用脚把他推到一旁,让他靠在穷人的枕头上,那是上帝在巴黎每个街角给穷人准备的,有钱人贬称为垃圾堆。卫队长把约翰的脑袋枕在一堆白菜根的斜面上,约翰立刻呼噜呼噜打起鼾来,好比在哼着一支男低音的美妙曲子。不过,卫队长余怒未消,冲着沉睡的神学院学子说:“活该,让魔鬼的大车经过时把你捡走才好咧!”一说完,径自走了。
  披斗篷的人一直跟踪着他,这时走过来在酣卧的学子跟前,停了片刻,好像犹豫不决,心烦意乱;随后一声长叹,也走开了,继续跟踪卫队长去了。
  我们也像他们那样,让约翰在美丽星星的和霭目光下酣睡吧,请看官跟我们一道,也去跟踪他们两个人吧。
  弗比斯卫队长走到了拱门圣安德烈街时,发现有人在跟踪他。偶然一回头,看见有个影子在他后面沿墙爬行。他停,影子也停;他走,影子也走。他对此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暗自想道:“去他妈的!反正我没有钱。”
  到了奥顿学堂门前,他突然歇住。想当初,他就是在这所学堂开始他所谓的修业的。他仍保留昔日淘气学子的捣蛋习惯,每次从这学堂的门前经过,总要把大门右边皮埃尔·贝尔特朗红衣主教的塑像侮辱一番,这种侮辱就像奥拉斯的讽刺诗《从前无花果树砍断了》①中普里阿普满腹辛酸所抱怨的那样。他干起这种事劲头十足,结果塑像的题词“中高卢人主教”②
  几乎被他砸得全看不见了。这一回,他像入学那样又停在塑像跟前,街上此时空无一人。正当他有气无力地迎风再结裤带时,看见那个影子慢慢向他走过来,脚步那样缓慢,卫队长可以看清这个人影披着斗篷,头戴帽子。这人影一挨近他身旁,陡然停住,一动不动,比贝尔特朗红衣主教的塑像还僵直。可是,这个人影的两只眼睛却定定地盯着弗比斯,目光朦胧,俨如夜间猫眼的瞳孔射出来的那种光。
  卫队长生性*胆大,又长剑在手,并没有把个小偷放在眼里。然而,看见这尊行走的塑像,这个化成石头般的人,不由心里发怵,手脚冰凉。当时到处流传,说有个野僧夜间在巴黎街头四处游荡,闹得满城风雨,此时此刻,有关野僧的许多莫名其妙的传闻,乱七八糟地全浮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吓得魂不附体,呆立了片刻。最后打破沉默,勉强地笑了起来。
  ①原文为拉丁文。
  ②原文为拉丁文。
  “先生,您要是像我所想的,是个贼,那就好比鹭鸶啄核桃壳,您白费劲。我是个破落户子弟,亲爱的朋友。到旁边去打主意吧,这所学校的小礼拜堂里倒有真正做木十字架的上等木料,全是镶银的。”
  那个人影从斗篷里伸出手来,像鹰爪似地重重一把抓住
  弗比斯的胳膊,同时开口说:“弗比斯·德·夏托佩尔队长!”
  “怎么,活见鬼啦!”弗比斯说道。“您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仅知道您的名字,而且还知道今晚您有个约会。”斗篷人接着说,他的声音像从坟墓里发出来似的。
  “不错。”弗比斯应道,目瞪口呆。
  “是七点钟。”
  “就在一刻钟以后。”
  “在法露黛尔家里。”
  “一点不差。”
  “是圣米歇尔桥头那个娼妇。”
  “是圣米歇尔大天使,像经文所说的。”
  “大逆不道的东西!”那鬼影嘀咕道。“跟一个女人幽会吗?”
  “我承认。”
  “她叫什么名字?”
  “爱斯梅拉达。”弗比斯轻松地应道,又逐渐恢复了他那种满不在乎的模样。
  一听到这个名字,那人影的铁爪狠狠地晃了一下弗比斯的胳膊。
  “弗比斯·德·夏托佩尔队长,你撒谎!”
  弗比斯赫然发怒,脸孔涨得通红,往后猛然一跃,挣脱了抓住他胳膊的铁钳,神气凛然,手按剑把,而斗篷人面对着这样的狂怒,依然神色*-阴-沉,巍然不动。这种情景谁要是看了,定会毛骨悚然。这真有点像唐·璜与石像①的生死搏斗。
  “基督和撒旦呀!”卫队长叫道。“很少有人胆敢冲着姓夏尔莫吕的这样大放厥词!料你不敢再说一遍!”
  “你撒谎!”影子冷冷地说道。
  卫队长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什么野僧啦,鬼魂啦,乌七八糟的迷信啦,顷刻间全抛到九霄云外,他眼里只看到一个家伙,心里只想到一个所受的侮辱。
  “好啊!有种!”他怒不可遏,连声音都哽住似的,结结巴巴地说道。他一下子拔出剑来,气得浑身直发抖,就如同恐惧时发抖那样,接着含糊不清地说道:“来!就在这儿!马上!呸!看剑!看剑!让血洒石板路吧!”
  然而,对方却没动弹,看到对手摆开架势,准备好冲刺,便说:“弗比斯队长,别忘了您的约会。”他说这话时,由于心中的苦楚,声调微微颤抖。
  像弗比斯这样性*情暴躁的人,宛如滚开的奶油汤,一滴凉水就可以立刻止沸。听到一句这么简单的话儿,卫队长立即放下手中寒光闪闪的长剑。
  ①唐·璜是西班牙传说中的花花公子,专以勾引女人为能事。有天夜里,他将勾引的一个少女的父亲杀死。一所修道院的修道士们设计,将唐·璜诱骗到死者的墓前,并将唐·璜杀死。事后,修道士们假称唐·璜是被死者的石像拖到地狱里去了。
  “队长,”那个人又说。“明天,后天,一个月或者十年之后,您随时可以找我决斗的,我随时准备割断您的咽喉;不过现在您还是先去赴约吧。”
  “没错,”弗比斯说,好像给自己设法找个下台的台阶。
  “一是决斗,一是姑娘,这倒是在一次约会中难得碰到的两件畅快的事情。但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两兼,顾了一头就得错过另一头呢!”
  一说完,把剑再插入剑鞘。
  “快赴您的约会去吧!”陌生人又说。
  “先生,您这样有礼貌,我十分感谢。的确,明天有的是时间,够我们拼个你死我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把亚当老头子的这身臭皮囊切成碎块。我感谢您让我再快活一刻钟。本来我指望把您撂倒在-阴-沟里,还来得及赶去同美人幽会,特别是这种幽会让女人略等一等,倒是显得很神气的。不过,您这个人看起来是个男子汉,那就把这场决斗推迟到明天更稳当些。我就赴约去了,定在七点钟,您是知道的。”说到这里,他搔了搔耳朵,再接着往下说:“啊!他妈的!我倒忘了!我一分钱也没有,没法付那破房钱,那个死老婆子非得要先付房钱不可。她才不相信我呢。”
  “拿去付房租吧。”
  弗比斯感觉到陌生人冰凉的手往他手里塞了一枚大钱币,他忍不住收下这钱,并且握住那人的手。
  “上帝啊!”他叫了起来。“您真是个好孩子!”
  “但有个条件,”那个人说。“您得向我证明,是我说错了,而您说的是真话。这就要您把我藏在某个角落里,让我亲自看看那个女人,是否她果真就是您提到名字的那一个。”
  “唔!我才不在乎哩。”弗比斯应道。“我们要的是圣玛尔特那个房间,旁边有个狗窝,您可以躲在里面随便看个够。”
  “那就走吧。”影子又说。
  “尊便。”卫队长说道。“我不知道您是不是魔鬼老爷本人。不过,今晚我们就交个朋友吧,明天我所有的债跟您一起算清,包括钱和剑!”
  他俩随即快步往前走。不一会儿,听见河水的汩汩声,他们知道已来到当时挤满房子的圣米歇尔桥上了。弗比斯对同伴说:“我先带您进屋去,然后再去找我的小美人,约好她在小堡附近等我。”
  那个人没有答腔。自从两个人并肩一起同行,他就一言不发。弗比斯在一家房子的矮门前停下,狠狠捶门。一线亮光随即从门缝里透了出来,只听见一个牙齿漏风的声音问道:
  “谁呀?”卫队长应道:“上帝身体!上帝脑袋!上帝肚皮!”门立即开了,只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盏老油灯,人抖抖索索,灯也抖抖索索。老太婆弯腰曲背,一身破旧衣裳,脑袋摇来晃去,两个小眼窝,头上裹着一块破布,手上、脸上、脖子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皱纹;两片嘴唇瘪了进去直陷到牙龈下面,嘴巴周围尽是一撮撮的白毛,看上去就像猫的胡须似的。屋内残破不堪,如同老太婆一样衰败。白垩的墙壁,天花板上发黑的椽条,拆掉的壁炉,每个角落挂满蜘蛛网,屋子正中摆着好几张缺腿断脚的桌子和板凳,一个肮脏的孩子在煤灰里玩耍,屋底有座楼梯——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张木梯子——通向天花板上一个翻板活门。一钻入这兽穴,弗比斯的那位神秘伙伴就把斗篷一直拉到眼睛底下,而弗比斯一边像撒拉逊人那样骂个不停,一边像可敬的雷尼埃①所说的那样,让一枚埃居闪耀着太阳般的光辉,说道:“要圣玛尔特房间。”
  老太婆顿时把他看成大老爷,紧紧拽住那枚金币,把它放进抽屉里。这枚金币就是披黑斗篷的人刚才塞给弗比斯的。
  老太婆一转身,那个在煤灰里玩耍的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男孩,敏捷地走近抽屉,拿起金币,并在原处放下一片刚才从柴禾上扯下来的枯叶。
  老太婆向两位称为相公的人打了手势,叫他们跟着她,遂自己先爬上梯子。上了楼,把灯放在一口大箱上。弗比斯是这里的常客,熟门熟路,便打开一道门,里面是一间-阴-暗的陋室,对其伙伴说道:“亲爱的,请进吧。”披斗篷的人二话没说,就走进去了。门一下子又关上了。他听见弗比斯从外面把门闩上,然后同老婆子一起下楼去了。灯光也消失了。
  ①马杜兰·雷尼埃(1573—1613),法国诗人。
  第08章 临河窗子的用处
  克洛德·弗罗洛(我们设想,看官比弗比斯聪明,早在这整个历险中已经看出来了,那野僧并非别人,而是副主教),他在那间被弗比斯反闩上门的昏暗陋室里摸索了一阵子。这是建筑师在盖房子时,偶或在屋顶与矮栏墙的连结处留下的一个隐蔽角落。正如弗比斯其妙无比所叫的那样,这狗窝的纵剖面呈三角形,既无窗户,也没有透光的天窗,屋顶倾斜,人在里面都无法站直身子。克洛德只好蹲在尘灰和被他踩得粉碎的灰泥残片里。他的头滚烫,双手在身边周围摸来摸去,无意间在地上摸到一片破玻璃,随即把它贴在脑门上,顿感凉意,人也稍微舒服一些了。
  此时此刻,副主教的-阴-暗心灵里在想些什么呢?只有他自己和上帝才知道。
  不知他内心里,究竟根据什么样的宿命的秩序,来安排爱斯梅拉达、弗比斯、雅克·夏尔莫吕、他爱之至深却被他抛弃在泥淖中的弟弟、他那身副主教法衣,也许还有他来到法露黛尔家里而受到连累的名声,总之,他如何安排所有这些形象,所有这些奇遇呢?这我可说不来,不过这种种念头在他脑海里乱成一团,那倒是肯定无疑的。
  他等了一刻钟,似乎觉得老了一百岁。忽然,听见木梯子的木板轧轧响,有人上来了。梯口盖板给推开了,一道亮光照了进来。狗窝那扇蛀痕斑斑的门上有一道相当宽的裂缝,他把脸贴了上去,这样便能够看清楚隔壁房间里的动静了。猫脸老太婆先从活板门钻了出来,手提着灯;接着是弗比斯,捋着小胡子,随后上来了第三个人,身影楚楚动人,风姿标致,正是爱斯梅拉达。克洛德一看见她从地下冒出来,仿佛看见光辉耀眼的显圣一般,情不自禁地浑身直打哆嗦,眼前云雾弥漫,心剧烈地扑通扑通直跳,只觉得一切嗡嗡作响,天旋地转。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待到他清醒过来,房间里只剩下弗比斯和爱斯梅拉达,两个人坐在那只大木箱上,旁边放着那盏灯。灯光下两张青春焕发的面孔和陋室深处一张蹩脚的床,在副主教眼里显得格外刺目。
  那床边有扇窗子,窗上的玻璃就像骤雨打过的蜘蛛网那样七零八落,透过残破的铅丝网,可以望见一角天穹,以及天边浮现在鸭绒般柔软云端上的落月。
  那个少女羞答答,直愣愣,喘吁吁。长长的睫毛搭拉下来,遮盖在绯红的脸颊上。那个年青军官,神采飞扬。她不敢抬头看他一眼,只是机械地以一种傻得可爱的动作,用手指尖在板凳上胡乱划来划去,眼睛瞅着自己的手指。她的脚看不见,小山羊蹲坐在上面。
  卫队长打扮得特别风流,衣领和袖口上都缀着金银穗束,这在当时是十分潇洒的。
  堂·克洛德的热血在沸腾,太阳穴嗡嗡作响,要听清楚他俩在交谈什么,那可不是轻而易举的,而要费好大的劲儿。
  (谈情说爱是相当乏味的,嘴上我爱你老是说个没完。如果不加点某种装饰音,在不相干的人听来,这句歌词枯燥得很,腻味得很。不过,克洛德并不是毫不相干的旁听者。)
  “啊!”少女说道,眼睛依然没有抬起。“别瞧不起我,弗比斯大人。我这样做,我觉得很不正当。”
  “瞧不起您,漂亮的小姐,哪能!”军官回答着,那表情又巴结又骄傲又高雅。“瞧不起您,上帝的脑袋呀!这从何说起呢?”
  “因为我跟着您来了。”
  “说到这个嘛,我的美人,我们还想不到一块去。瞧不起您是不应当的,可恨您倒是理所当然的。”
  少女惊恐地瞅了他一眼:“恨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因为您老是推三阻四,要我百般苦求您。”
  “唉!”她说道。“那是因为许了个愿,要是不恪守……我就再也找不到我父母……护身符就不灵啦。……不过,这有什么了不起呢?我现在还要父母做什么?”
  她这样说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水灵灵,喜盈盈,含情脉脉,直勾勾地盯着卫队长。
  “鬼才懂得您说些什么!”弗比斯叫了起来。爱斯梅拉达沉默了片刻,然后眼里流出一滴泪水,嘴里吐出一声叹息,说道:“啊!大人,我爱您。”
  少女的身上有着一种纯洁的芳香,一种贞淑的魅力,弗比斯在她身旁多少感到有点不自在,可是听到这句话儿,顿时放大了胆子,心荡神驰,说:“您爱我!”并伸出胳膊搂住埃及少女的腰身。他期待的就是这个机会。
  教士一看,遂用手指尖试了试藏在胸前的一把匕首的尖锋。
  “弗比斯,”吉卜赛女郎轻轻推开队长紧搂着她腰身的那双手,继续说道。“您心好,慷慨,英俊。您救了我的命,我只不过是一个流落在波希米亚的可怜孩子。很久以前我曾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个军官来搭救我。这就是说还没有认识您以前,我就梦见您了,我的弗比斯。我梦到的那个军官,跟您一模一样,也穿着一身漂亮的军服,也是长得相貌堂堂,也是带着一把剑。您叫弗比斯,这个名字很好,我喜欢您的名字,喜欢您的剑。把您的剑抽出来给我看看,弗比斯!”
  “真孩子气!”队长说,笑咪咪地拔出剑来。埃及少女看看剑把,瞧瞧剑身,好奇得实在可爱,仔细瞄着剑柄上队长姓名头个字母的缩写图案,深情地吻着剑说:“您是一位勇士的佩剑,我爱我的队长。”
  弗比斯再次抓住机会,趁她低头看剑的当儿,在她秀丽的脖子上吻了一下,少女猛抬起头来,脸羞涨得像樱桃那样透红。教士在黑暗中牙齿咬得咯咯响。
  “弗比斯,”埃及少女接着说道。“您听我说。您走一走吧,让我看一看您魁梧的身材,听一听您马刺的响声。您多么英俊呀!”
  卫队长为了讨得她的欢心,随即站起身来,踌躇满志,笑容可掬,带着责备的口吻说:“您可真是毛孩子!……啊,对啦,宝贝,您可曾见过我穿礼服吗?”
  “唉!没有。”她应道。
  “那才叫漂亮呐!”
  弗比斯走过来又坐在她身边,比原先更挨近她。
  “听着,我亲爱的……”
  埃及少女伸出秀丽的小手,在弗比斯的嘴巴上轻轻拍了几下,那一副孩子气真是又痴情,又文雅,又快乐,一边说道:“不,不,我不听。您爱我吗?我要您亲口对我说,您是不是爱我?”
  “是不是爱您,这还用着说嘛,我生命的天使!”弗比斯半跪着嚷道。“我的身体,我的血液,我的灵魂,一切都属于你,一切都为了你。我爱你,从来只爱你一人。”
  这些话,卫队长在许许多多类似的场合说过成千上万遍了,所以一口气便滔滔不绝全倒了出来,连一丁点儿差错都没有。一听到这种情意缠绵的表白,埃及少女抬头望着肮脏的天花板,仿佛那就是天穹,目光中充满着天使般的幸福神情。她喃喃道:“哦!要是此时此刻死去那真是死得其时呀!”
  弗比斯觉得“此时此刻”正好可以再偷吻她一下,这叫躲在角落里的可怜副主教心如刀割。
  “死!”卫队长这情郎叫了起来。“您说什么呀,美丽的天使!正是该好好活着的时候,要不然,朱庇特就是一个捣蛋鬼而已!这样甜蜜的好事刚开头就死去!他妈的,开什么玩笑!……不应该死……听我说,亲爱的西米拉……对不起……爱斯梅拉达……不过,您的名字实在怪得出奇,简直是撒拉逊人的名字,我老是叫不来,就像冷不防碰到荆棘丛,一下子把我拦住了。”
  “天啊!”可怜的少女说道。“我原以为这个名字很奇特,所以很漂亮!既然您不喜欢,那我就改名叫戈通好啦。”
  “啊!犯不着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难过了,标致的小娘子!这是个名字,我应该叫惯它,如此而已。一旦我记住了,也就顺当啦。听我说,亲爱的西米拉,我爱您爱得入迷,我真心实意地爱您,这真是天赐良缘。我知道有个小娘子会活活气死的。”
  少女顿生嫉妒,打断他的话问道:“那是谁?”
  “这跟咱们有什么相干?”弗比斯说道。“您爱我吗?”
  “啊!……”她应道。
  “算啦!不用再说了。我是多么爱您,您看好啦。要是我不能使您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那就叫大鬼内普图努力斯海王用钢叉把我叉死。我们会在某个地方有一座漂亮的小房子,我要叫我的弓箭队在您的窗前列队操演。他们个个全骑着马,压根儿不把米尼翁的弓箭手们放在眼里。还有长矛手、短铳手、长铳手。我要带您去吕利谷库看看巴黎人眼中的那些巨怪。那才好看哩。八万顶头盔,三万套白鞍辔、甲胄和锁子胸甲,六十七面各行业的旗帜;大理寺、审计院、将军司库、铸币贡赋司的旗帜;总之,是魔鬼一整套銮驾!我还要到王宫去看狮子,全是凶猛的野兽。女人个个都喜欢看这些。”
  少女早已沉浸在幸福的想象当中,随着他说话的声音想入非非,却没有听他在说些什么。
  “哦!您会幸福的!”队长继续说道,同时悄悄解开埃及少女的腰带。
  “您这是做什么呀?”她急速问道,这种作践把她从想入非非中一下子攥了回来。
  “没什么。”弗比斯应道。“我只是说,等日后您跟我在一起时,应当把这身街头卖艺的轻佻打扮全改掉。”
  “那就等我同你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弗比斯!”少女满怀深情地说道。她又沉思不语了。
  见她柔情似水,队长壮大色*胆,一把搂住她的腰,她并没有抗拒,接着动手解开这可怜少女紧身上衣的带子,瑟瑟作响,随后一使劲,把她的奶罩扯掉。直喘粗气的教士顿时看见吉卜赛女郎赤裸的秀肩从轻纱衣裙中露出来,浑圆,赤褐,宛如从天边云雾中升起的明月。
  少女任随弗比斯摆弄,似乎没有察觉。胆大妄为的队长眼里闪烁着亮光。
  突然间,她转向弗比斯,无限爱恋之情溢于言表,含情脉脉地说:“弗比斯,教我学你的宗教吧。”
  “我的宗教!”队长哈哈大笑,叫了起来。“我,把我的宗教传授给您!长角的和天杀的!您要我的宗教有啥屁用?”
  “为了我们结婚呗。”她答道。
  队长脸上的表情又惊讶,又轻蔑,又满不在乎,又婬*荡。
  他说:“呸!结什么婚?”
  吉卜赛女郎顷刻脸色*煞白,满脸愁容,脑袋耷拉在胸前。
  “我漂亮的心上人呀,”弗比斯温柔地说道。“那种荒唐事儿有什么意思呢?结婚,有啥大了不得!不上教士的店铺去疙疙瘩瘩念点拉丁经文,难道就不能倾心相爱吗?”
  弗比斯一边用最甜蜜最缠绵的声音这样说着,一边挪动着身子紧挨着埃及少女,两只温存的手又放在原来的位置上,紧搂着少女的纤纤细腰,眼睛越来越发亮,这一切表明弗比斯先生显然就要到了这样一个时刻:连朱庇特自己也干出那么多蠢事来,好心的荷马不得不唤来一片云朵替他遮羞。
  这一切堂·克洛德全看在眼里。门板是桶板做的,全都腐烂了,板与板之间裂缝很宽,他那鹰隼般的目光透过裂缝可以一览无余。这个教士皮肤棕褐,肩膀宽阔,在此之前一直被迫过着修道院严厉的禁欲生活,这里眼见深夜里男女作爱、销魂荡魄的情景,不由得浑身颤抖,热血沸腾。这俊俏的少女,衣衫零乱,委身于那个欲火中烧的青年,把他看得血管中流动的仿佛是熔化的铅水。他心潮翻腾,冲动异常,带着争风吃醋的一股蛮劲,目光直钻到少女那一枚枚被解开的别针底下。谁要是此时看见这个倒霉虫那张贴在蛀痕斑斑门板上的面孔,会以为看见一头猛虎正从笼子里面注视着豺狼吞吃羚羊。他的瞳孔闪闪发亮,好似穿过门缝的一道烛光。只见弗比斯突然一下子扯掉埃及少女的奶罩,可怜的孩子本来依旧脸色*苍白,想入非非,这下子仿佛一惊,清醒过来了,遂猛然从色*胆包天的军官的怀抱中挣脱开去,看了一眼自己裸露的胸脯和肩膀,羞得满脸通红,神色*慌乱,连话都说不出来。连忙伸出两只玉臂交叉在胸前,遮住自己的-乳-房。要不是她脸蛋上像火焰在燃烧,那么,看见她这样静静呆立着,还以为是一尊贞洁淑女的雕像哩。她依然眼睛低垂。
  然而,队长这么一扯,她挂在脖子上的那个神秘的护身符立刻露了出来。他问道:“这是什么?”他利用这个借口,好再次接近刚才被他吓跑的美人儿。
  “别碰!”她急速应道。“那是我的保护神,它会保佑我找到亲人,如果我还配得上的话。啊,队长先生,放开我吧!我的母亲!我可怜母亲!我的母亲!你在哪里?快来救救我呀!求求您,弗比斯先生!请把胸罩还给我吧!”
  弗比斯向后一退,冷淡地说:“啊!小姐!我看得出来,您并不爱我!”
  “说我不爱你!”这不幸的可怜孩子叫了起来,同时扑过去勾住队长的脖子,叫他坐在她身旁。“我不爱你,我的弗比斯!你胡说些什么?你真坏!占有我吧,把一切都拿去吧!随你爱怎么就怎么吧!我是你的。护身符算得了什么!我母亲又算得了什么!既然我爱你,你就是我的母亲!弗比斯,我心爱的弗比斯,你看见我吗?是我,你就看一看吧。是那个你不愿嫌弃的小姑娘,她来了,亲自找你来了。我的灵魂,我的生命,我的肉体,我整个的人,所有的一切全属于你,我的队长。唉,不结婚!我们不结婚就不结婚,既然你觉得讨厌。再说,我是什么人,我呀?一个从-阴-沟里出来的可怜的女孩子,而你,我的弗比斯,你是侍从贵族。真是想得美!一个街头跳舞的女子嫁一个军官!我真是发疯了。不,弗比斯,不,我情愿当你的情妇,你的玩物,供你寻欢作乐,只要你愿意。我是永远属于你的一个女子,我就是为此而生的。受糟蹋,遭白眼,被污辱,那算得了什么,只要被你爱!我将成为世上最自豪最快活的女人。等到我年老珠黄了,弗比斯,等到我配不上再爱你了,大人请允许我再继续服侍你。让别的女人给你刺绣绶带,而我——你的奴婢,我来照料你,让我给你擦亮马刺,刷净你的披褂,掸净你的马靴。弗比斯,你会对我这样怜悯的,是不是?在这以前,那就先占有我吧!瞧,弗比斯,这一切全属于你了,只要你爱我!我们这些埃及女人,我们需要的就是这个:空气和爱情!”
  她这样说着,双臂勾住军官的脖子,用恳求的目光从下往上打量着他,泪眼汪汪,却露出美丽的笑容。她那娇嫩的胸脯磨擦着军官的粗呢上装和粗糙的刺绣。她漂亮的身体半裸,在军官的膝盖上扭动着。卫队长如痴似醉,把他火热的嘴唇紧贴在那非洲少女漂亮的肩膀上。少女仰着头,眼神迷乱,望着天花板,在军官的亲吻下心房突突直跳,全身战栗不已。
  霍然间,她看见弗比斯头顶上方出现另一个脑袋,脸孔灰白、铁青,不断抽搐,魔鬼般的目光闪闪烁烁。这张面孔旁边有只手,手执一把匕首。这是教士的脸和手。他原来破门扑到这里来了。弗比斯无法看见。在这骇人的幽魂鬼影的恐吓下,少女一下子怔住了,手脚冰凉,叫不出声来,这情景好比一只鸽子猛抬头,冷不防发现老雕瞪圆着眼,正在窥视着鸽窝。
  她连一声也喊不出来,眼睁睁只见那把匕首往弗比斯身上猛扎下去,再拔出来,鲜血四溅。“晦气!”队长叫了一声,倒了下去。
  她昏死了过去。
  正当他闭起眼睛,正当她心中任何的情感都烟消云散,切实觉得自己的嘴唇像被火炙了一下似的,那是比刽子手烧红的烙铁还更烫人的一个亲吻。
  等她苏醒过来,只见自己被巡夜的兵卒紧紧围住,人们正把倒在血泊里的卫队长抬走,教士早已无影无踪了,房间深处临河的那扇窗户敞开着,人们捡到一件斗篷,猜想这斗篷是军官的。她听到周围的人在议论:“是个巫婆刺杀了一位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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