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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弥儿 - 第六卷第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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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的是,道路很复杂,乡下的路很难走。我们迷失了方向。他第一个发现我们走错了路,可是他并不性急,没有抱怨,他把全付精神都用来寻找道路,他东找西找地找了好久才把路找到了;不过他自始至终都是保持冷静的。这一点,在你看来也许觉得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对我这个了解他性情素来急躁的人来说,就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情,因为我从他的童年时候起,就注意到使他在必要的时候要沉得住气,现在我发现我这一番苦心已经是收到了成效。
  我们终于到达那里了。他们对我们的招待比第一次简单得多和亲热得多,因为我们已经是熟人了。爱弥儿和苏菲打招呼的时候有一点儿不好意思的样子,他们两个人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们在我们面前有什么好说的呢?他们的谈话是不需要别人作见证的。我们到花园中去散步,花园中有一块很大的菜地,有一块种着各样果树的果园,果树长得很高大、很好看,果园中小溪密布,而且还有许多的花坛。"这个地方多美啊!我认为这里就是阿耳西诺乌斯的花园。"爱弥儿说道,心中充满着荷马的诗意,充满着火也似的热情。苏菲想知道阿耳西诺乌斯是什么人,于是她的母亲便问我。"阿耳西诺乌斯,"我向她们说道:"是科西尔的一个国王,据荷马说,阿耳西诺乌斯的花园,曾被人家批评说这个花园太单调,种植的花木太少了。阿耳西诺乌斯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她在她的父亲留宿一位陌生人的前一个夜里梦见她不久就要有一个丈夫。"苏菲吃了一惊,脸儿通红,埋着头,说不出话来;你怎么也想象不出她当时是多么狼狈。她的父亲看到她这种狼狈的样子反而很高兴,而且故意使她更加狼狈,他说那位公主还亲自到河里去洗餐巾。他接着还问道:"你们可曾想到,她对脏了的餐巾摸都不摸一下的,她说她闻到它们有一股油味。"苏菲一听这话便知道是说给她听的,于是便马上忘记了她那种天然的羞怯,很激动地替自己辩护。她的父亲当然知道,如果他们叫她去做的话,所有的餐巾她都会洗得干干净净的,如果把这件事情交给她,即使餐巾再多一点,她也会很高兴地去洗的。她一边说,一边带着不安的神气悄悄地看着我,而我禁不住笑了起来,因为我看出她纯朴的心灵惊慌不安,所以她要为自己辩护。她的父亲看到她这股傻劲,还故意捉弄她,用嘲笑的口吻问她为什么要替自己辩护,问她跟阿耳西诺乌斯的女儿有哪些共同的地方。她又羞又怕,连呼吸都不敢呼吸,不敢抬起头来看人了。可爱的女孩子,现在不是故作镇静的时候,尽管你不说,你已经表示得清清楚楚了。
  这一幕小小的戏大家不久就忘记了,或者说好象是忘记了;对苏菲来说,幸而在我们当中只有爱弥儿不懂得我们讲的是什么事情。我们继续散步,这两个年轻人起先是挨在我们的身边,但是要跟着我们这样慢吞吞地走,就觉得很不习惯;他们不知不觉就走在我们的前面了,他们愈走愈接近,终于肩并肩地走在一起,并且走得离我们相当远了。苏菲好象是在静静地听着,爱弥儿在比手拳脚地起劲地谈着,看来,他们是谈得很有兴趣的。整整一个小时以后,我们就往回走了;我们叫他们,他们走回来,可是这一次是他们走得慢了,我们发现他们是充分地利用了这一段时间的。当他们走到我们可以听到他们的声音的地方,他们的谈话就突然中断,他们加快步伐赶上我们。爱弥儿走近我们的时候,神色自若,令人喜悦;他的眼睛充满着快乐的光辉,他略显不安地看着苏菲的母亲,猜想她将怎样对待他。苏菲在走近我们的时候,神色却不是那样的泰然,她好象是因为我们看见她同一个年轻人肩并肩地在一起走过而显得有些羞答答的,尽管她常常同其他的男子在一起谈过话,可是从来没有什么不安的表现,而且,即使显得不安,也没有象今天这样不安到了极点。她气喘喘地跑到她母亲的身边,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好象是借此表示她同她的母亲老早就是在一起的。
  一看这两个可爱的青年的脸上露出了开朗的神情,我们就知道他们这一次谈话替他们幼稚的心解除了一个沉重的负担。他们彼此之间还照旧是那样的稳重,但不象从前那样拘谨了;他们之所以那样稳重,一方面是由于爱弥儿对苏菲的尊敬,另一方面是由于苏菲还感到有一些害羞,同时还由于这两个人都是十分的诚挚。爱弥儿已经敢同她说话了,而她有时候也敢回答爱弥儿的问题了,不过,她每一次都是要先看一看她母亲的眼色才开口说话的。就她来说,变化得最明显的是她对我的态度。她对我表示了一种衷心的敬仰,她很注意地看我,她对我说话的时候显得很不自然,她仔细地观察我喜欢哪些事物;我发现她对我是十分的尊重,而且也希望得到我的尊重。我知道,这是因为爱弥儿已经向她谈过我了;你也许会说,他们两个人已经在共同设法争取我的同情;事情不是这样的,要赢得苏菲这个人的心不是那么容易的。也许爱弥儿还要我去讨好她,而不要她来讨好我哩。好一对可爱的年轻人啊……一想到我的这个年轻的朋友的多情的心在第一次同他的情人谈话的时候,就这样再三地谈到我,我感到十分的高兴,知道我花费的苦心已经取得了代价,我得到了他的友谊的报偿。
  我们又去拜访了他们好几次。这两个青年人之间谈话的次数也愈来愈多了。沉醉在爱情中的爱弥儿,以为他的幸福即将到来了。然而,他是迄今还没有得到苏菲的正式的许诺的;她细心地听着他,可是一句话也没有说。爱弥儿知道苏菲是很害羞的,因此对这种沉默的表示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觉得她对他的印象并不坏,他知道子女的婚姻是由父母主持的,他以为苏菲在等待她的父母的命令,他请求她允许他去向她的父母提出求婚,她没有表示反对。他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我代表他去求婚,而且是当着他的面求的。使他大为吃惊的是,他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苏菲是自己作主的,才知道他要得到幸福,那就一定要她本人表示愿意!他开始对她的行为感到迷惑。他的信心减少了。他感到惊异,他发现,事情并不是象他所想象的有了很大的进展;现在,是需要用甜蜜的爱情的语言才能打动苏菲的心了。
  爱弥儿这个人是不善于猜想他有哪些困难的,如果你不告诉他,他也许一辈子都不知道,而苏菲这个人是极其自尊的,所以不愿意把她的困难告诉他。使她见而生畏的困难,也许在另一个女子看来正是一种应该赶快争取的优越条件。她没有忘记她的父母对她的教训。她的家很穷,而爱弥儿的家很富有,这一点她是知道的。他首先要赢得她的尊重!他需要具有怎样的品德才能使苏菲不至于感到这种财产上的不平等是他们的婚姻的障碍呢?他对这种障碍是怎样想的呢?爱弥儿是不是知道他的家很富有?他哪里会去问他的父母有多少家产?谢谢老天爷,他是不需要什么财产的;没有财产,他也能做一切好的事情。是他的心而不是他的钱包皮促使他去做善良的事情的。他把他的时间、他的精力、他的爱和他这个人奉献于穷苦的人;在谈到他所做的善良的事情时,他从来没有说过他在穷人身上花了多少钱。
  由于他不知道他不讨苏菲喜欢的原因何在,他便认为是由于他自己有了过错;因为,他哪里敢说这是由于他所钟情的那个人脾气古怪呢?自尊心的损伤更增加了他求爱不得的痛苦。在这以前,他接近苏菲的时候是怀着乐观的信心的,认为他是配得上她的;而现在,则没有这种信心了。他在她面前显得羞怯不安。他再也不想用爱去打动她了,他现在竭力要争取她的同情。有好几次他几几乎失去了耐心,而且几几乎露出了抱怨的情绪。苏菲好象是觉察到了他在生气,于是便注意地看他。这一看就解除了他的武装,而且使他感到不好意思,因为他比从前更加屈服于她了。
  由于苏菲这样顽强地抵抗和保持缄默使他感到烦恼,他便向他的朋友吐露他的心事。他要他的朋友分担他心中的忧郁和苦闷,他请求他的朋友给他以帮助和指导。"这是多么难解的一个谜啊!她很关心我的命运,这一点我是毫不怀疑的;她不但不躲避我,而且很喜欢同我在一起;当我到她家的时候,她显得很快乐,而在我走的时候,她就显得难过;她诚恳地接受我对她的关心,我要她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她也显得很高兴;她也乐于向我提出一些意见,有时候甚至还对我发布命令。然而她对我的请求却表示拒绝。当我大着胆子谈到结婚的时候,她马上就很严肃地制止我;如果我再说下去,她就离开我。她希望我属于她,可是又不愿意听我说她属于我,这是什么道理呢?她很尊敬你,很喜欢你;她不敢阻止你说话,请你去同她讲吧,叫她说一说这当中的原因,你要为你的朋友帮忙,使你的事业得到完成,不要使你的学生因受了你的教育反而沦为牺牲。啊!如果你不助成我的幸福,我便要因为受了你的培养而得到这番痛苦的。"
  我去问苏菲,我没有花什么气力就从她口中套出了她不讲我也早知道的秘密。可是,我很不容易使她同意我把这个秘密去告诉爱弥儿;最后,我终于得到了她的同意,于是我跟着就去告诉爱弥儿了。我一告诉他这当中的原因,竟使他吃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不懂得其中的奥妙,他想象不出多几个金币或少几个金币同他的人品和德行有什么关系。当我向他解释金钱对人们的偏见的时候,他就笑了起来;他高兴得不得了,他想马上就走,去把所有一切的财产都毁掉,都通通抛弃,以便成为一个跟苏菲同样贫穷的体面的人,回来和她结婚。
  "嗯,什么!"我一边制止他,一边笑他这样性急,我说道:"你这个幼稚的头脑还没有长大成熟吗?你研究了一生的哲理,还不会推理吗?按照你这个糊涂的计划,一定会把事情弄得很糟糕,使苏菲更加倔强的,这一点,你怎么看不出来呢?你比她富一点,这是你稍稍胜过于她的地方,如果你为她把一切财产都牺牲了,那你胜过她的地方就更多了;你稍稍胜过她一点点,她都那么自尊,不愿意屈居于你之下,如果你胜过她的地方再多一些,她又怎能屈服于你呢?如果她不能容忍一个丈夫说是他使她富起来的,她又怎能容忍他说他是为了她才变穷的呢?唉,可怜的孩子,你要当心,不要让她疑心你有这样的打算。相反地,你要为了爱她的缘故而十分节俭和谨慎,以免她说你企图用巧妙的手腕获得她的欢心,说你是由于平时满不在乎才失去了你本来是为了她而自动牺牲的财产。"
  "你以为她真的是害怕巨大的财富,以为她之所以表示反对,恰恰是因为你拥有财产吗?不,亲爱的爱弥儿,她之所以反对,是有一个极其重要的理由的,那就是:她考虑到了财产在拥有财产的人的心灵中所产生的影响。她深深知道,有钱的人是把他的财产看得重于一切的。他们是宁肯要黄金而不要美德的。当他们把别人为他们所做的工作和他们付给别人的金钱拿来一比,他们总觉得别人所做的工作不如他们付出的金钱多,即使别人以毕生的精力为他们干活,他们也认为别人吃了他们的面包皮,就欠了他们的债。啊,爱弥儿,你应该怎样做才能消除她的疑惧呢?你要她能充分了解你,那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到的事情。所以,你要把你高贵的心灵的宝库打开来让她看一看你有哪些东西可以弥补你因为有了财产而产生的缺陷。只要你有始有终地长期做下去,你就可以战胜她的抵抗;只要你有高尚豁达的情操,你就可以使她不能不忘记你是一个有钱人。你要爱她,为她工作,为她的可敬的父母工作。你要向她表明:你为他们工作,不是由于一时的狂热的情欲的驱使,而是由于在你的内心深处有不可更易的行为准则。你要发扬你所有一切被财产沾污了的美德,只有这样做,才能使你的美德同她所赞赏的美德调和一致。"
  大家可以想象得到,这个年轻人听了我这一番话心中是多么兴奋,他恢复了多么大的信心和希望,他诚实的心是多么庆幸自己能够做一些使苏菲欢喜的事情,虽然这些事情,即使没有苏菲这个人,或者他不爱她,他也是要做的。尽管你对他的性格不很了解,但他在这种情况下将采取什么做法,你还想象不出来吗?

  这样一来,我就成了这两个纯洁的青年的知心人,成了他们的爱情的中间人!对一个教师来说,这的确是一种美好的工作!美极了,它简直使我认为我这一生当中还从来没有达到过如此高尚的地位,还从来没有对自己的工作感到过如此的满意。再说,这个工作也是有它的乐趣的,因为我在这一家人当中很受欢迎,大家托我关心这两个青年人,看他们做事是不是合乎规矩;爱弥儿生怕得罪了我,表现得十分的柔顺。苏菲给我以真实不假的全部友情,而我是只能享受我应得的那一份友谊的。这样,她就通过我而间接地对爱弥儿表示尊敬了。为了他,她对我表现了千百种柔情,只要她能够向他本人表现这种柔情,就是叫她死,她也是甘愿的;而他,他是知道我不会损害他的利益的,所以看到我这样巧妙地对待她,简直是高兴极了。在散步的时候,如果她拒绝挽着他的胳膊,他心里也很坦然,因为他看见她是为了他才挽着我的胳膊的。他毫无怨言地同我握一握手就走开了,他使了一个眼色,低声细语地对我说:"朋友,你要为我说话。"他很留心地看着我们,想从我们的脸上看出我们内心的情感,想根据我们的姿势猜测我们说了些什么话;他知道,我们所说的话句句都是同他有关系的。可爱的苏菲啊,当太累马库斯听不见我们的谈话的时候,你放心地同他的门特谈吧!你是多么坦率地让他看出了你这颗温柔的心中的思想!你是多么高兴地向他表示了你对他的学生的尊敬!你是多么巧妙地让他看出了你内心极其温柔的情感!当那个性急的人沉不住气,不能不打断你的话的时候,你那种佯怒的神情是装得多么地维妙维肖啊!当他来到我们身边,妨碍了你说他的好处,妨碍了你听我对他的评论,妨碍了你从我的话中找出爱他的理由,这时候,你那种生气的样子是做得多么可爱啊!
  这样,爱弥儿终于被大家当作一个公然的情人,而他此后也就充分地利用了这个地位的一切便利;他述说,他催促,他请求,他再三再四地纠缠。即使苏菲用生硬的语句和生硬的态度对他,也没有关系,只要他的话能够被她听到就行了。他花了许多气力之后,终于使苏菲自己愿意公开地对他行使一个情人的权威:她规定他应该做什么,他命令他而不请求他,她接受他的帮助而不说什么感谢的话,她规定他去看她的次数和时间,规定他必须到了某一天才能去,而且只能够在她那里呆多少小时。所有这些都不是闹着玩,而是十分严格地执行了的;正因她是经过了审慎的考虑才接受这些权利,所以她行使这些权利的时候就非常认真,以至往往使爱弥儿后悔他不应该把这些权利给她。不过,不管她命令他做什么,他都是毫不推诿的;而且,在按照命令离开苏菲的时候,他总要喜形于色地看我一眼,好象是对我说,"你看,她已经占有了我。"这时候,庄重的苏菲在悄悄地观察他,在暗中笑她的这个奴隶这么骄傲。
  阿耳邦和拉斐尔,把你们的笔借给我,让我来描绘这沉溺于爱情的情景!弥尔顿獋,请教导我怎样用我这枝粗大的笔叙述他们快乐的爱情和天真!不,在神圣的大自然面前,把你们那些故弄玄虚的伎俩收藏起来吧。首先,我们只要有一颗敏感的心和诚实的灵魂就行了;然后,让我们放开胸怀,自由自在地想象这两个年轻的情人的快乐心情。他们在他们的父母和导师的照顾之下,无拘无束地追逐那使他们感到陶醉的甜蜜的幻想,他们满怀希望,从从容容地走向美满的结局,用鲜花和花环装点着使他们偕同到老的幸福的婚姻。有许多美妙的形象使我自己也感到迷醉,我零零散散地把它们都收集起来,它们使我感到如此的心醉神迷,以至使我不知道怎样把它们组合在一起才好。啊!只要有一颗心,谁不会自己把那父亲、母亲、女儿、教师和学生的各个不同的情境组成一幅美妙的图画,谁不会自己想象他们彼此是如何地共同努力,使这一对可爱的情人结合,让他们的爱情和美德给他们带来幸福?
  只是在这个时候,由于他急于想使苏菲感到欢喜,他才开始感觉到他所学的那几种艺术确有用处。苏菲喜欢唱歌,他同她一起唱;不仅如此,他还教她乐理。她长得很灵敏,喜欢跳舞,他同她一起跳;他按照步法改正她那种乱跳一阵的样子,使她跳得又熟又好。教唱歌和跳舞,是很有趣的,快乐活泼的情趣使他们感到兴奋,把他们的爱情和他们那种羞羞答答的样子融合在一起;一个情人是可以大着胆子放手地教她跳舞和唱歌的,他是有权做她的老师的。
  她家里有一架破旧的风琴,爱弥儿把它修理好,而且还调好了音。他是一个木匠,又是一个制作和修理乐器的人。他始终奉行着这么一句格言:凡是自己能够做的事,他都学着自己做,而不求助于别人。她们的家修建在一个风景优美的地方,他以它做背景画了几幅图画;苏菲有时候也帮他画上几笔;画好后,就挂在她的父亲的房间里做装饰。他们装画的框子全都没有涂上金色,因为它们不需要这种颜色来陪衬它们。她一面看爱弥儿作画,一面就摹仿他,逐渐逐渐地她也画得很好了;她开始培养各种艺术才能,有了她的美,她的艺术才能就更显得优长了。她的父亲和母亲看见琳琅满目地摆满了那么多艺术作品,便想起了他们当年的富裕,只有艺术作品才能使他们觉得从前富裕的生活很有乐趣;爱情装饰了他们的家,只有爱情才能使他们的家在既不花钱又不费力的情况下,获得他们在从前必须花许多金钱和心思才能获得的快乐。
  崇拜偶像的人用他所喜爱的珍宝去装饰他所崇拜的偶像,把他所敬奉的神打扮得十分漂亮;同样,在一个男人的眼里,即使他的情人已经是十全十美了,他也是不满足的,他要不断地用新的东西去装饰她。这并不是因为她需要有那些东西才能使他感到快乐,而是他认为他需要打扮她,他认为这样做,才能对她再一次表示敬重,才能在观看她的时候感到一番新的乐趣。他觉得,如果他不用他所有的一切好东西去装饰她,他那些好东西就无处使用。爱弥儿巴不得一下子把他所知道的东西全都教给苏菲,而不问她是不是愿意学,也不考虑那些东西对她是不是适合,看到他那种性急的样子,实在又令人感动,又令人好笑。他怀着一种孩子似的着急的心情把他所知道的东西都向她说,都向她讲;他以为只要他一讲,她马上就懂得。他自己在那里想:要是同她讨论一番,同她谈一番哲理,是多么的快乐;他肚子里的一切知识,如果不能够拿出来给她看一看,他那些知识就没有用处;要是他知道的东西不让她知道,那他是很不好意思的。
  现在,他给她讲哲学,讲物理,讲数学,讲历史,一句话,什么都讲,苏菲看到他那么热情,心里也很喜欢,而且想尽量利用这个机会学一些东西。当她允许他坐在她身边教她的时候,他心里是多么高兴!他觉得天堂已经向他打开了大门。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教课,对老师来说固然是无所谓,可是对这个女学生来说就很为难,所以是不利于学习的。她不知道她的眼睛要怎样才能躲开他那一双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当他们的眼光一相碰上的时候,课程就进行不下去了。
  妇女们并不是一点思想方法都不懂的,不过她们推起理来只能推一个表面。苏菲对什么东西都要动脑筋去想,但是却想不出一个大道理。她在伦理学和艺术方面学习得最好;至于物理学,她只对几个一般的法则和宇宙体系取得了一点点概念。有几次,当他们在散步中看到了大自然的奇景,他们也敢于运用他们白璧无瑕的心去思考自然的创造者。他们在造物主面前一点也不害怕,他们要共同向他倾吐他们的心。
  怎么!两个年华正盛的情人在幽会的时候竟谈起宗教来了!他们把他们的时间用去讲教义!干吗要亵渎崇高的上帝呢?是的,他们在谈论宗教的时候,是陷入了一种甜蜜的幻想的:他们彼此都觉得对方是很完美,他们彼此相爱,他们热情洋溢地谈论美德为什么是那样的高贵。为了美德,他们作了种种的牺牲,从而感到美德更加可爱。他们必须克制奔放的情感,有时候两个人竟因此而流下了比甘露更纯洁的眼泪,这些甜蜜的眼泪使他们沉迷于生命的享受;他们这种如醉如痴的情景,还从来没有哪一个人体会过哩。他们的自制更增加了他们的快乐,使他们看出这种牺牲是很高尚的。耽于肉欲的人,有躯体而无灵魂的人啊,你们将来有一天会明白这一对情人的快乐在什么地方,而且必然会因为在这幸福的时候没有享受到这种快乐而感到终生遗憾的!
  尽管他们是这样有理智,他们有时候也难免不闹一些意见,甚至吵起来的;苏菲并不是一点脾气都没有的,爱弥儿也不是一点也不性急的;不过,小小的暴风雨很快就会过去,从而使他们比以前更加亲密;爱弥儿从经验中知道,这种暴风雨并不可怕;他知道,两个人争吵固然会给他带来害处,但争吵以后又和好如初,是可以给他带来更大的益处的。由于第一次争论使他得到了一些益处,因此他希望再发生争论的时候也可以给他带来好处,他这种想法当然是错了;不过,虽说他并不是在每一次争论中都获得了显著的好处,但他在每一次争论中都发现苏菲是真心诚意地爱他的。你也许想知道他究竟得到了什么好处。我很愿意告诉你,我很愿意借此机会向你阐述一个重要的原理,同时,还借此机会批驳一个很有害处的说法。
  爱弥儿在爱苏菲,但他并不是一个冒冒失失地做事情的人;我们也可以想象得到,庄重的苏菲是不允许他做出什么狎昵的样子的。在任何事情上,再严肃也应当严肃得有个分寸,所以,如果说她有什么可以责备的地方的话,那就是她的作法太生硬而不是太浪荡,就连她的父亲也担心她这种极端的自尊会变为高傲。即使在秘密的幽会中,爱弥儿也不敢请求她给他一点点爱情的表示,甚至连希望她爱他的样子也不敢做出来;在散步的时候,她愿意挽着他的胳臂才挽着他的胳臂,而不允许他认为他有权利要她这样做,所以,在她挽着他的胳臂的时候,他也只偶尔敢一边叹息,一边使她的胳臂挨着他的胸膛。克制了一个很长的时期之后,他才大着胆子去偷偷地吻她的衣服,他有好几次都碰上了好运气,因为她装着没有看见的样子。有一天,他想在吻她的衣服的时候,把动作做得更明显一点,果然,苏菲就说他这样做是不对的。他坚持要去吻她的衣服,于是她生气了,而且向他说了几句刺耳的话;爱弥儿也受不了,也回了她几句刺耳的话。两个人在这一天当中都是那样气冲冲地闹着别扭,两个人都很不痛快地各自走开了。
  苏菲很感不安。她的母亲是她的心腹人,她怎能向她的母亲隐瞒她心中的难过的事情呢?这是她第一次同爱弥儿争吵,他们争吵了一个小时,所以这的确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她责备她自己的过错;她的母亲允许她去弥补她的过错,她的父亲也命令她这样做。
  第二天,内心不安的爱弥儿比平常来得更早一些。苏菲在帮助她的母亲梳装,她的父亲也在同一个房间里;爱弥儿很有礼貌地走进去,但脸儿是显得很忧郁的。父亲和母亲刚一招呼他,苏菲马上就转过身来,向他伸出手去,用一种宽慰的语气向他问好。很显然,她这只漂亮的手是伸过来让爱弥儿吻它的;他握着它,但是不吻它。苏菲虽然是有一点害羞了,但仍然是极其从容地把手缩了回去。爱弥儿这个人是不懂得妇女门的那一套做法的,他不知道妇女们那样闹脾气有什么用处,他不可能把苏菲那种任性的表现轻易就忘记了,不可能很快就把他的怒气平息下去。苏菲的父亲看见她那种窘态,便笑了起来,这一笑,便把苏菲弄得狼狈不堪。这可怜的女孩子,既感到不安又感到受了羞辱,手足失措,巴不得大哭一场。她愈克制自己,她心里就愈是难过;最后,尽管她不哭,她的眼泪还是流了出来。爱弥儿一看见她流下了眼泪,便跪下去捧着她的手,用力地吻了几下。"老实说,你真是太好了;"苏菲的父亲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说道:"如果是我,我才不能容忍这种发脾气的做法哩,我一定要惩罚那一张冒犯我的嘴。"这一句话使爱弥儿鼓起了勇气,他用请求的目光转过去看苏菲的母亲,而且还以为看见她做出了同意的表示,于是便战战兢兢地去贴近苏菲的脸;苏菲掉过头去保护她的嘴,然而却让他吻到了她那玫瑰色的脸蛋儿。冒失的爱弥儿还不满意,苏菲微微地挣扎了一下。要不是她的母亲在旁边看见的话,不知道他要吻到什么时候哩!严肃的苏菲啊,你要当心啦,要是你再拒绝的话,他更是要常常吻你的衣服了。

  在爱弥儿这样惩罚了苏菲之后,她的父亲就走出房间去做什么事情了,跟着,她的母亲也找了一个借口叫苏菲走开了;在苏菲走开以后,她便用一种严肃的语气向爱弥儿说道:"先生,我想,象你这样一个出生在良好的人家而且又受过良好的教育的青年人,是有感情和品德的,是不会用羞辱来报答一个对你表示友情的人家的。我并不是一个故作严肃和难于接近的人,我是能够谅解青年人那种痴狂的行为的,我容忍了你当着我的面做出这种行为,这就充分地证明了这一点。你问一问你的朋友,请他告诉你有哪些应守的规矩;他将告诉你,在父亲和母亲当面许可的嬉戏的行为和背着他们放肆胡闹的行为之间有什么区别。背着他们胡闹,不仅滥用了他们的信任,而且还把浓厚的情谊变成了一种害人的陷阱;然而,要是你当着他们的面表示你这种浓厚的情谊的话,那就没有什么关系。你的朋友将告诉你,我的女儿错就错在她在你第一次放肆的时候,没有看出哪些行为是不能允许你做的。他将告诉你,只有在她认为你对她是友好的时候,你的行为才能成为一种友好的行为,而一个有荣誉心的人是不应该利用一个女孩子的天真,背地里对她那样放肆的,尽管她当着大家的面可以允许你那样做。因为,我们知道哪些行为是端正的,可以当着众人的面做,但是我们不知道在神秘幽暗的地方,当一个人自己判断他的行为的时候,他将放肆到什么程度。"
  这一番义正辞严的责备,显然是向我说的而不是向我的学生说的,这位贤明的母亲说完这一番话以后就离开我们了。的确,她使我不能不佩服她看问题是那样周到。爱弥儿当着她的面吻她的女儿的嘴,她认为没有关系,但是她害怕爱弥儿背地里去吻她的女儿的衣服。我们一般人所奉行的箴规格言真是荒谬,因为它们往往使我们为了要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便使我们丧失了一颗真正的诚实的心;当我一想到这点的时候,我便豁然明白:为什么话愈是说得干净,心地愈是肮脏;举动愈是谨严,做出这种举动的人愈是不讲道德。
  当我趁此机会向爱弥儿讲述我早就应该告诉他的那些规矩的时候,我产生了一种新的看法,这种看法如果让苏菲知道了的话,她也许会更加自尊的,所以我千万不能告诉她的情人;这个看法是:她这种所谓的高傲的做法尽管受到了人们的责难,然而是一种很明智的自我防备的措施。由于她知道她自己性情激烈,所以她连最小的火花也感到害怕,要尽一切力量远远地躲避它。她之所以那样严肃,并不是由于她为人骄傲,而是由于她为人谦卑。她能够控制爱弥儿,然而她害怕她不能控制她自己;她要通过对爱弥儿的控制来控制她本人。如果她对自己有更大的信心的话,她也许就不会那样高傲了。除去这一点,在世界上还有哪一个女孩子比她更温柔呢?还有哪一个女孩子比她更能够耐心地忍受那种无礼的行为呢?还有哪一个女孩子比她更不愿意冒犯别人呢?除了道德的行为以外,在任何事情上,哪一个女孩子是象她那样没有一点儿矫揉做作的表现呢?再说,她并不是因为自己有种种美德而骄傲的,她之所以显得那样骄傲,只不过是为了保存她的美德罢了;如果她能够毫无危险地按照她内心的倾向去做的话,她真是愿意拥抱她的情人哩。这些情形,她那谨慎的母亲甚至对她的父亲都没有谈过,因为男人是不应该把女人所有一切的做法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的。
  苏菲不仅没有因为征服了他而感到骄傲,相反地,除了对那个造成这种变化的人以外,她对任何人都更加宽厚,不再是那样的苛求。她意识到她是独立的,然而她高尚的心灵并没有因此而妄自尊大。她谦逊地庆祝她牺牲了自由而取得的胜利。她听到"情人"这个辞的时候,脸儿也不再发红了;然而从此以后,她的态度就没有那样随便,说话就比从前含羞了;不过,尽管她显出难为情的样子,但内心是洋溢着喜悦的心情的,而且,她那种羞答答的样子本来就不是出于一种为难的心情的。特别是对来到她家的年轻人,她的态度跟以往是大不相同了。自从她不再害怕他们以后,她从前对他们所采取的那种极端稳重的做法就大有改变了。由于她已经选好了她的情人,所以她对一般的人就表现得无拘无束、十分洒脱;她既然不过问他们是不是有长处,所以她也就不再象从前那样对他们的行为有很多的责难,她觉得他们都是很讨人喜欢的。
  如果说真正的爱情可以使用卖弄风骚的做法的话,我觉得苏菲在她的情人面前对其他的年轻人就有几分卖弄风骚的迹象。你也许会说,尽管她已经使用了那种又羞又爱的微妙手段燃起了爱弥儿心中的情欲,但她还不满足,还要使他发一点儿急,从而更加刺激他的情欲;你也许会说,她之所以故意取悦那些年轻人,是因为她不敢同爱弥儿这样痛痛快快地玩,所以才特地做出这种样子来折磨他;可是,苏菲这个人是十分慎重、十分善良和有理智的,所以她决不会存心折磨他。为了缓和这种危险的刺激作用,她抛弃了那种前顾后虑的做法,而代之以爱情和诚恳;她知道什么时候该使他吃惊,什么时候该使他安心;虽说她有几次曾经使他感到不安,但她从来没有使他伤过心。由于她担心她所爱的人还没有对她燃起足够的爱情的火焰,所以她故意要使他感到忧虑,这种做法是可以原谅的。
  这样一个小小的手段对爱弥儿产生了什么影响呢?他会不会嫉妒呢?难道说他永远也不会产生嫉妒的心吗?我们必须考虑的,正是这一点;由于这些枝枝节节的事情也属于我这本书所要探讨的范围,所以不能说我谈论这些事情就是离开了本题。
  我在前面已经论证过,在一切以个人的偏见为转移的事物中,人们的心是怎样产生嫉妒的情绪的。但在爱情上,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表面上看来,嫉妒是如此的近似天性,所以大家都很难相信它不是从天性中产生的;有几种动物的嫉妒心之大,简直可以使它们发疯,然而,就以它们为例,也可以无可争辩地证明我所持的相反的看法。公鸡打得头破血流,雄牛斗得你死我活,是人教它们的吗?
  我们对所有一切扰乱和妨碍我们的快乐的事物,都是怀有反感的,这种反感是一种自然的冲动,这一点是无可争辩的。要独一无二地占有我们喜欢的东西,这种愿望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属于这种类型。但是,当这种愿望变成了欲念,变成了疯狂,或者变成了痛苦和忧郁的梦想,即所谓的嫉妒,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这种嫉妒的心理,也可能是自然的,也可能不是自然的,所以我们应当把它们加以区别。
  在《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这本书中,我已经把从动物中引证的例子做过一番分析;现在,我对这个问题又重新考虑了一下,我觉得我所阐述的论点是有相当的依据的,所以我敢于请读者再去把那些论点阅读一下。我对我在那本书中所说的区别只补充这一点:由天性产生的嫉妒,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性能力引起的,当性能力是或者好象是无穷无尽的时候,这种嫉妒的心理就达到了最高点,因为,雄性的动物在这个时候要按照它的需要来行使它的权利,所以不能不把另外一个雄性的动物看作一个可恶的竞争者。在这一类动物中,由于雌性动物总是服从头一个来到它身边的雄性动物,所以它完全是因为被雄性动物所征服而隶属雄性动物的,同时它也将因此使雄性动物争吵不休。
  相反地,在有些动物中,一个雄性只同一个雌性相结合,它们的结合有一种道德的联系,从而形成了一种婚姻;雌性动物是通过它自己的选择而委身于雄性动物的,所以它必然要拒绝另一个雄的,而雄性动物因为有这种偏爱保证了雌性动物对它的忠实,所以它在看见其他的雄性动物时也不至于怎样不安,可以同它们比较和平地相处在一起。在这种动物中,雄的也分担了养育小动物的责任,这是自然的法则之一;我们看到雄性动物养育它的小动物的时候,不能不有所感动,看来,雌性动物正是由于雄性动物爱它的子女,所以它才那样报答它们的父亲。
  如果我们按照原始的朴实情况来看一看人类,我们就很容易看出,由于男性的性能力有限,由于他的欲望适度,所以他是自然而然地只要有一个女人就会感到满足的;这一点,至少在我们这个国家里可以用男女两性人数相等这个事实来证明;在有些人种中,男子的性能力特别大,一个男子拥有几个女人,所以,在这种人种中男女两性的人数是大不相等的。尽管男人不会象鸽子那样去哺育小孩子,他也没有乳汁去喂他们,但他在这方面是可以归入四足动物这个范畴的;由于小孩子在很长一个时期都是那样柔弱,所以他们和他们的母亲没有父亲的疼爱就不行,他们是不能不需要他的关心的。
  以上所述,说明我们是不能拿某些雄性动物的强烈的嫉妒的表现来阐述人类的情形的;在有些热带地区是实行一夫多妻制的,这种例外的情形更能证明我所说的原理,因为,正是由于一个丈夫的妻子太多了,所以他才实行那样专制的管制,同时,由于他意识到他的体力上的弱点,所以他要依靠压制的办法来逃避自然的法则。
  在我们中间,尽管大家在这方面不象热带的人那样逃避这个法则,但从另一个意义来说,大家仍然是在逃避这个法则的,而且逃避的原因是更加见不得人的,因为,我们之所以产生嫉妒的心理,是由于社会的欲望而不是由于原始的本能。在大多数男女的风流行为中,男子对情敌的憎恨,远远超过了他对情妇的爱。他之所以害怕他的情妇不单单爱他,那是由于他有一种自私心(我在前面已经论述过这种自私心产生的根源),他的动机是来源于虚荣而不是来源于爱情。再说,我们的愚蠢的社会制度也已经使妇女们变得这样的矫情,燃起了这样强烈的情欲,以至我们对她们所表示的最真诚的爱情也是不敢相信的;即使她们向你表白了她们对你的情感,那也是靠不住的;即使她们有偏爱你的表示,也是不能使你安心地不害怕遇到任何情敌的。
  至于真正的爱情,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我在前面提到的那本书中已经指出过,这种感情并不是象人们所想象的那样自然的,温柔的情意和火热的情欲是大有区别的:前者使一个男人钟爱他的伴侣,而后者则使一个男人被一个女人的虚假的姿色所迷惑,从而把她看得比她本来的样子还美。爱情是排他的,是希图对方偏爱自己的。它同虚荣的区别在于:虚荣是只向对方提出种种要求而自己却什么也不给予对方,是极不公平的;反之,爱情是向对方提出了多少要求,而自己也给予对方多少东西,它本身是一种充满了公平之心的情感。再说,他愈是要求对方的爱,便愈是表明他相信对方。当一个人产生了爱情的幻想的时候,是容易相信对方的心的。如果说爱情使人忧心不安的话,则尊重是令人信任的;一个诚实的人是不会单单爱而不敬的,因为,我们之所以爱一个人,是由于我们认为那个人具有我们所尊重的品质。
  当我们阐明了这几点以后,我们就可以很有把握地说出爱弥儿将产生什么种类的嫉妒心了,因为,既然嫉妒心在人的心中只不过是一颗种子,则它以后将发展成什么形式,那完全是由一个人所受的教育决定的。又钟情又嫉妒的爱弥儿决不是一个脾气乖戾、疑心很重的人,他这个人是非常温柔、敏感和害羞的;苏菲的做法可以使他感到惊异,但不会使他感到愤怒;他采取的方法是争取他的情人而不是威胁他的情敌,他将把他的情敌看作一个障碍而不看作一个敌人,他尽量避开他而不恨他;即使恨他的话,那也不是因为他敢于同他争夺他企图占领的心,而是因为他使他遇到了失去这颗心的危险;他决不会那样愚蠢地认为别人敢于同他竞争就是伤害了他的自尊心。由于他知道他之能否得到对方的偏爱,完全在于他是不是有美德,他之能否获得荣誉,要看他是不是能够取得成功,所以,他将加倍地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可爱的人,这样,他才有成功的可能。豁达的苏菲尽管有好几次采取了使他感到惊异的办法来刺激他的爱情,但她也善于采取一些办法来减轻他吃惊的程度,使他得到一些补偿;她只不过是为了考验他才利用那些年轻人的,所以,一考验完毕,马上就把他们遣走了。

  这样慢慢地下去,怎么得了呢?啊,爱弥儿,你变成了什么样的人,我还能认出你是我的学生吗?我发现你是多么的颓废!那个体格这样壮实,不怕寒暑,不畏劳累,一切听凭理智的年轻人,那个不为一切偏见和欲念所动的年轻人,那个爱真理,服从理性,把自己身外的一切东西看作等闲的年轻人,到哪里去了?现在,安乐悠闲的生活使他的意志日趋薄弱,竟让自己受制于女人;他成天所想的是如何讨取她们的欢心,他把她们的意志当作法律;他把他的命运交给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他俯首贴耳地拜倒在她的面前;庄重的爱弥儿竟变成了一个女孩子的玩具!
  生活就是这样一幕一幕地变化的。尽管一个人由于年龄不同而有不同的行动的动机,但人终归还是原来那个人。他在十岁的时候是听糕点指挥的,在二十岁的时候是听情人指挥的,在三十岁的时候是只知道追逐享乐的,在四十岁的时候是只知道追逐野心的,在五十岁的时候是只知道追逐钱财的。他在什么时候才一心只追逐理智呢?当一个人受到指引,从而不知不觉地奔向了理智,这个人是多么的幸福!只要那个指引他的人能够把他引到他的目标,又何必去管那个指引他的人究竟是谁呢?就连英雄和圣贤也是赞赏人类的这个弱点的;任何一个人,尽管他为女人纺过纱,也不能因此就不算是一个伟大的人。
  如果你想使一种良好的教育的效果对一个人的一生都发生作用的话,你就要使那个人在青年时期保持他在童年时期养成的良好习惯;当你的学生已经变成了你所想象的人,你就要使他在任何时候都始终是那个样子。要做到这一点,你的工作才算最后完成。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所以必须让老师和他的学生常常在一起,因为,年轻人没有老师的指导,是不知道应当怎样追逐爱情的。一般的老师,尤其是一般的父亲做得不对的地方是:他们以为孩子们有了这种生活方式以后,就一定会丢掉从前的生活方式,以为孩子们一旦成长为大人,就必然会抛弃他们在童年时期养成的种种习惯。如果说童年时期养成的或好或坏的习惯要随着童年时期一起消失,如果说采取了跟童年时期绝对不同的生活方式,就必然会采取另外一种思想方法,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在他们的童年时期花那么多气力去教育他们呢?
  正如一切大病将中断我们记忆力的延续一样,一切强烈的欲念也将中断我们的性情的延续。尽管我们的爱好和倾向都起了变化,而且这种变化有时候是相当突然的,但这种变化将因我们的习惯而受到缓和。在我们的倾向渐次发展的过程中,也象在色彩的渐次减淡的过程中一样,巧妙的艺术家应当使它们渐次的过程不至于被人家看出来,他应当把几种颜色调配在一起,而且,为了不至于使任何一种颜色突然消失,他应当把某几种颜色涂遍整个的画面。这个做法已经被我们的经验证明是正确的。漫无节制的人天天都在改变他们的爱好、他们的兴趣和他们的感情,但就是不改一改他们这种变化多端的毛病;生活有规律的人,始终是按照他们旧有的习惯去做的,甚至在老年的时候也仍然喜欢做他们在童年时期所喜欢做的事情。
  如果你能够使年轻人在进入人生的一个新阶段以后,仍然不忘记他们所经历的前一个阶段;使他们养成新习惯以后,仍然不抛弃他们原来的旧习惯;使他们自始至终都喜欢做善良的事情,而不管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的,如果你能够做到这几点,你就能够保持你的事业的成果,而且,一直到他们死的时候,你都可以放心他们不至于做坏事情,因为,最令人害怕的变化,正是你现在所密切注意的年龄的变化。有些人因为在以后不容易改掉他们所保持的童年时期的习惯,反觉歉然,其实,要是一旦把它们都改掉了的话,他们这一辈子也就再也培养不成那些习惯了。
  你认为你已经使儿童和青年养成了许多习惯,然而其中有一大部分都不是真正的习惯,因为他们是被你强迫着那样做的,而且在他们迫不得已地那样做的时候,他们一有机会就不再那样做的。一个人不论在监狱里住了多么久,他都不会养成爱坐监狱的兴趣;在监狱里住久了,不仅不能减少他对监狱的憎恨,而且会使他更加厌恶监狱的。爱弥儿决不会抛弃他童年时期养成的习惯,因为,他在童年时期是只做他愿意做而且喜欢做的事情的,等到长大为成人的时候,他也是这个样子,所以,习惯的势力是必然会使他更加领略到自由的乐趣的。活跃的生活、体力劳动和体育运动,对他来说是这样不可缺少的东西,以至于如果不许可他做这些活动的话,他是一定会感到很难过的。如果一下子就要他去过那种安安闲闲、坐着不动的生活,那等于是把他投入了监狱,把他用链子束缚起来,使他处在一种拘束不安的境地。我毫不怀疑,他的精神和身体都将因此而受到损害。在一间关得严严实实的屋子里,他觉得呼吸都很难呼吸,他需要大量的空气,需要运动和使身体感到疲劳。甚至当他坐在苏菲的身边的时候,他也禁不住时而斜着眼睛去瞧瞧田间的景色,并且希望同她一起到田间去跑一跑。然而,在他必须好好地呆在家里的时候,他也能够呆下去,但他心里是感到激动不安的,他好象在同他自己斗争;他之所以呆在家里,是因为他受到了束缚。你也许会说,这是我使他感到有这种需要的,是我使他受到这种束缚的。你说得不错,我使他受到了成人时期的束缚。
  爱弥儿爱苏菲,但是,是什么东西首先使他那样爱她的呢?是感情、美德和对诚实的事物的爱。他既然对他的情人爱诚实的事物感到喜悦,那么,他自己是不是会丧失对诚实的事物的爱呢?从苏菲那方面来说,她提出了哪些要求呢?除了他天生的种种情感以外,她还要求他尊重一切真正的善,要求他为人俭朴、天真和慷慨无私,要求他不要把一切浮华和财富看在眼里。实际上,在他的情人还没有要求他这样做以前,爱弥儿早就是具有这些美德了。那么,爱弥儿究竟在哪些方面起了变化呢?他有许多新的理由要他保持他原来的样子,他跟他从前不同的地方就只是在于他爱上了苏菲。
  我想,任何一个稍稍留心地看这本书的读者,都不会认为爱弥儿现在的环境是偶然凑合起来的。在各个城市里都有许多可爱的女孩子,然而他所喜爱的这个女孩子却居住在远离城市的乡村,这是偶然的吗?他遇到她,这是偶然的吗?他们两个人十分相配,这是偶然的吗?他们不能住在同一个地方,这是偶然的吗?他不得不在离她很远的地方找一个住所,这是偶然的吗?他们见面的机会是那样的少,而且,他必须花费很多的气力才幸而能见她一次,这也是偶然的吗?你也许以为他已经变成了一种弱不经风的样子了。恰恰相反,他变得愈来愈坚强了,他必须保持我以前给他养成的那一副强壮的体格,才受得住苏菲叫他去忍受的疲劳。
  他住在离她八公里之远的地方。这个距离便好似熔炉的风箱,我可以利用它去锻炼爱情的锋芒。如果他们住在两个大门对大门的房子里,或者,如果他可以舒舒服服地坐着一辆漂亮的马车去看她,那么,他就可以随随便便地去亲近她了,就可以按照巴黎人的方式去爱她了。要不是大海把赫罗和林德尔隔开了,林德尔怎么会愿意为赫罗而死呢?读者诸君,请让我把话就说到这里吧;如果你们能够理解我的意思,你们是可以在我所叙述的这些情节中找出我所遵循的原理的。
  我们头几次去看苏菲的时候,都是骑着马去的,因为骑马可以走得快一点。我们觉得这个办法很好,所以我们第五次还是骑着马去。他们在等候我们;在离他们的家半英里多远的地方,我们就看见路上有许多人在等我们。爱弥儿看见这种情形,心里就蹦蹦地跳起来;在走近他们的时候,他一眼就看见了苏菲;他立刻跳下马来,飞也似地跑到那一家人的跟前。爱弥儿是喜欢好马的,他那匹马是很活跃的;它一得到了自由,就跑到田野里去了;我去追它,花了很多气力才追着它,把它牵了回来。不巧,苏菲是很害怕马的,所以我不敢走近她。爱弥儿没有看见这一段经过,于是苏菲就悄悄地告诉他说他给我增加了许多麻烦。他很难为情地跑过来,牵着马跟在我们的后头。每一个人轮流牵马,这个办法是很公平的。为了把我们的马带开,他只好在前头先走。这样一来,就把苏菲留在后面了,因此,他再也不觉得骑马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了。他气喘喘地跑回来,在半路上接着我们。
  下一次去,爱弥儿就不愿意骑马了。"为什么?"我问他:"我们带一个马夫去照管马匹好了。""啊!"他说道:"我们骑马去,岂不给那一家可尊敬的人增加很多负担吗?你想一想,他们既要供给我们的饮食,又要喂养我们的马。""的确,"我说道:"尽管他们很穷,但也十分豪爽好客。富人们虽然在表面上是那样的阔气,但只招待他们的朋友,可是穷人,连他们的朋友的马也是要管的。""我们走路去罢,"他说道:"象你这样一个始终是那样欢喜同你的学生在劳累中寻求快乐的人,难道说还没有走路的勇气么?""走路去,那太好了,"我马上回答道:"而且,在我看来,谈恋爱的时候是用不着闹得那样乌烟瘴气的哩。"
  在快要到达的时候,我们发现苏菲和她的母亲比上一次还要走得远来接我们。我们象箭也似地一下就走到了她们的身边。爱弥儿满身是汗,苏菲的可爱的手立刻用手绢去擦他的脸。从这一次以后,即使世界上的马再多,我们也不愿意骑了。
  不过,两个人始终不能够在黄昏的时候相会,这是相当地令人难过的。夏天慢慢地过去了,白天逐渐逐渐地短了。不管我们怎样说,主人都是不答应我们在他们那里玩到夜里才动身回我们的住所的,所以,如果我们不一清早就去的话,我们差不多就只好一到那里马上就转身回来。由于苏菲的母亲很体谅我们和关心我们,所以她终于认为我们可以在村子里找一个地方偶尔过一次夜。一听到她这样说,爱弥儿马上就拍手叫好,高兴得跳起来;而苏菲也没有动脑筋去想一想这当中的究竟,反而在她母亲想出这个权宜的办法这一天,更加亲热地去吻她的母亲。
  我们之间就渐次地建立和巩固了甜蜜的友谊和天真无邪的交情。一到苏菲或她的母亲所规定的日子,我大部分都是同我的朋友一起去的,不过,我有时候也让他一个人单独去。我对他的信任,可以培养他的心灵,何况现在再也不能把他当小孩子看待哩;既然我的学生值得我的尊重,我为什么非同他一道去不可呢?我有时候也不带他而独自一个人去;这时候,尽管他很难过,但他从来不发牢骚,发牢骚有什么用?再说,他也知道我是不会损害他的利益的。此外,不论我们是一块儿去还是分开去,你都可以想象得到,不论刮风或下雨都是阻挡不了我们的,如果我们一身雨淋淋地走到他们那里,因而引起了他们的同情的话,我们反而感到更加快乐。可惜,苏菲不让我们这样做,不准许我们在天气不好的时候到他们那里去。我发现,她对我秘密传授她的做法,就只有这一条她是没有照着我的话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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