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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s;电话铃响了。闹钟上的数字显示着二点零四分的时刻。礼拜一的凌晨,午前的二点零四分。周围自然是一片黑暗,天吾在深深的睡眠之中。没有一个梦境的安稳的睡眠。
他首先想到的是深绘里。若说是在这样的时刻来电话的人,首先就只有她。然后又浮想起小松的脸。小松对于时间也是个没有常识的家伙。可是那个铃响的方式不像是小松。说起来应该是更加的迫切,带着事务性*意味的响声。而且和小松见面聊了一大堆的事,才是几个小时前。
无视电话继续睡过去,也是一个选项。不管怎样天吾都想这么做。可是电话的铃声将这里那里所有的选项都击溃了似的,一直响个没完没了。也许会这么一直响到天亮吧。他从床上爬起,踉踉跄跄的取起话筒。
“喂喂”天吾用不太灵光的舌头说道。脑子里的脑浆周围,好像放着冷冻的莴笋一样。也许什么地方有人还不知道不可以冷冻莴笋吧。一旦冷冻后又解冻的莴笋,就会嘎嘎啦啦的失去口感。虽然恐怕这对莴笋来说才是最佳品质。
听筒里能听见风吹过的声音。像是在河流起屈身喝着透明的水,将美丽的小鹿们毛发轻轻翻起,在狭小的山谷间流淌的一阵忧郁的风。可是那不是风的声音。而是通过机械夸张了的人的呼吸。
“喂喂。”天吾重复道。也许是恶作剧电话。也许是线路故障。
“喂喂。”对方的谁说道。一个没有印象的女人的声音。不是深绘里。也不是年长的女朋友。
“喂喂。”天吾说。“我是川奈。”
“天吾君。”对方说,像是谈话进行的不错似的。可是对方是谁还不知道。
“请问是哪位呢?”
“安达久美。”对方说。
“啊啊,是你。”天吾说。住在能听见猫头鹰叫声的公寓里,年轻的护士安达。“怎么了?”
“你睡了?”
“唔”天吾说,“你呢?”
毫无意义的问题。睡着的人当然不可能打电话。怎么会说出这么傻气的话呢。一定是脑子里有冰冻莴笋的缘故。
“我在工作。”她说。然后轻轻咳了一下。“那个,川奈先生刚才去世了。”
“川奈先生去世了。”天吾糊里糊涂的重复着。好像是谁在宣告自己死了一样。
“天吾君的父亲刚才断气了。”安达久美重新说道。
天吾毫无理由的将话筒又右手换到左手。“断气了。”他再次重复道。
“我在午睡室准备打针,过了没一会呼叫铃响了。是天吾父亲病房的铃。父亲一直都没有意识,所以不可能自己按铃。虽然觉得很奇怪,还是立马去到病房里。但是到的时候呼吸已经停住了。心跳也停止了。叫醒值班的医生,做了应急处理,还是不行。”
“就是说是父亲按的铃?”
“大概。因为也没有别的按铃的人。”
“死因是?”天吾问。
“这样的事我不好说。但是看起来没有一丝痛苦的样子。表情也十分的安详。怎么说呢,像是秋末无风时一片树叶静静的落下,就是那样的感觉。也许这样说不对。”
“没有什么不对的。”天吾说。“我觉得这样很好。”
“天吾君今天,能到这边来吗?”
“我想能去的。”周一补习学校有讲课,不过父亲去世了的话,怎么都能想到办法。“坐最早的特急列车去。大概十点前能到。”
“这样就太好了。因为很很多实务性*的事情需要处理。”
“实务。”天吾说,“具体说来准备什么比较好呢?”
“川奈先生的家人的话,只有天吾君一个人?”
“大概是这样的。”
“那么,总之带登记印章来。也许会需要的。然后有印鉴证明吗?”
“应该是有预备的。”
“那么以防万一也带来吧。其他我想就没有特别需要的了。好像父亲全都自己准备好了。”
“全部准备了?”
“唔。在还有意识的时候,丧葬费用啦,入殓穿的衣服啦,收容骨灰的地方全都自己悄悄仔细的指定过了。真是准备周到的人啊。非常实际。”
“就是那样的人。”天吾用手指按着太阳穴说道。
“我早上七点下班,回家睡觉。但是田村女士和大村女士从早晨开始工作,所以我想她们会给天吾君细细说明的。”
田村是戴眼镜的中年护士,大村是头发上插圆珠笔的护士。
“真是受了你不少照顾。”天吾说。
“不客气。”安达久美说。然后像是想起来似的,改变口吻补充道。“这种时刻请您节哀顺变。”
“谢谢。”天吾说。
睡不着的缘故,天吾煮开水,泡了咖啡喝。然后脑袋多少清醒了一些。感觉到肚子饿了,用冰箱里的番茄和芝士做了三明治吃。在黑暗中吃东西虽然有实感但是却几乎品尝不到味道。然后取出时刻表,查了去馆山的特急列车发车时间。两天前,周六的白天才从【猫的小镇】回来,现在又要返回那里。但是这次应该住一两天就行。
时钟指向4点。天吾到洗漱间洗脸,剃了胡须。用发梳拼命想要把七拱八翘的头发抚平,但是照例没能如愿。算了,中午之前应该能好的吧。
父亲断气的事,没有特别的震撼天吾的心灵。他只和失去意识的父亲度过了两周。他能看出父亲那时已将自己步向死亡的事当做了既成事实来接受。微妙的说,他在这么决定后,自己切换了开关进入了昏睡状态。为什么他会这么昏睡,医生们也找不出特定的原因。可是天吾是知道的。父亲已决意死去。或者是放弃了继续活下去的意愿。借用安达久美的表达就是作为【一枚树叶】,熄灭了意识的灯,关闭了所有感觉的门扉,静等季节的到来。
从千仓站坐出租车,到达海边的疗养院是十点半。和昨天周日一样平稳祥和冬季的一天。温暖的阳光,照着庭院上枯萎的草坪。一匹没见过的三色*毛猫在那里晒太阳,花时间仔细的舔着屁股和尾巴。田村护士和撒村护士在玄关迎接他。两人各自低声的安慰着天吾。天吾道谢。
父亲的遗体安置在在疗养所不起眼的一角,不起眼的小房间里。天吾护士在前面将天吾带到那里。父亲仰卧在移动床上,覆盖着白色*的布。没有窗户的正方形房间,白色*墙壁因天花板的荧光灯而显得愈发的白。有一个齐腰高的橱柜,上面放着的玻璃花瓶里有三只白色*的菊花。花恐怕是早晨移栽过来的吧。墙上挂着圆形的时钟。虽然是落满灰尘的老钟,指示的时间是正确的。也许是发誓要发挥自己的作用。除此之外没有家具也没有装饰。众多老去的死者们都同样通过了这朴素的房间吧。无声的进入,无声的离开。这房间虽然是实务性*的,严肃的空气中却郑重的传递着重要的事项。
父亲的脸和活着的时候没有变化,即使如此之近的面对面,也几乎没有死去的实感。脸色*也不坏,大概是谁小心的给剃了胡须,下巴和人中很光滑。失去意识沉睡时,和死去之间,现在看来几乎毫无区别。除了不需要营养补给和排泄处理之外。大概这么放几天就会开始腐烂。然后生与死就会大大不同。可是在此之前遗体就会送交火化。
以前说过几次话的医生来了,首先说了吊唁的话,然后开始说明父亲死去的详细情况。虽然亲切的花时间解释,但是一句话总结就是【死因不清楚】。不管怎么检查,也没有发现恶化的地方。检查结果甚至反映父亲的身体十分健康。只是患有认知障碍。不知为什么一时陷入了昏睡(现在原因仍是不明),在意识没有恢复期间身体全身的机能一点点的,可是不间断的持续下降。虽然下降曲线有着特定的走向,但是再继续维持生命变得困难,父亲就这么无可避免的步入了死的领域。虽然简单说来是很容易理解的事,但是站在医生的专业角度还是有不少问题。因为死因无法确定。虽然和衰老死亡的定义接近,但是父亲不过才60过半。就衰老死亡的病因来说太过年轻。
“我作为主治医生来写您父亲的死亡证明书。”那个医生似乎有所顾虑的说道。
“关于死因,想写成【长期昏睡引起的心不全】,可以吗?”
“但是实际上并不是【长期昏睡引起的心不全】,是这样的吗?”天吾问。
医生浮起多少有些为难的表情。“哎,心脏最后也没有发现问题。”
“可是其他的器官也没有发现问题之类的吧。”
“是这样的。”医生为难似的说道。
“可是文件必须写明确切的死因?”
“正是。”
“我虽然不明白专业的事,总之现在心脏是停止了吧?”
“当然。心脏停止了。”
“这也是一种不全的状态吧。”
医生就此考虑着。“如果说心脏活动着是正常的话,那确实是不全的状态。和您说的一样。”
“那么,就请您那么写吧。【长期昏睡引起的心不全】是吧。没有关系,我没有异议。”
医生像是松了一口气。他说三十分钟后准备好死亡诊断书。天吾道谢。医生离去。留下戴着眼镜的田村护士。
“要和父亲两人待在一块吗?”田村护士向天吾问道。这样的询问是既定程序,能听出姑且这么问一问的事务性*。
“不,没有那个必要。谢谢。”天吾说。即使在这里和死去的父亲待着。也没有可以说的话。活着的时候就不怎么样。死了之后话题也不会突然产生。
“那么转移场所,说说今后的打算吧,没关系?”田村护士说。
天吾回答没关系。
田村护士离开前,向遗体轻轻合拢双手。天吾也这么做了。人对死者有着自然的敬意。对方在刚才,完成了死这项个人的伟业。然后两人离开没有窗户的小房间,到了食堂。食堂没有一个人。面对着庭院的大窗户照进明亮的阳光。天吾踏进阳光里,深吸了一口气。那里已经没有死者的气息。这是活着的人的世界。无论这里是多么不确实和不完全的代替品。
田村护士端着烘焙茶的茶碗出来。两人在桌子前坐下,一时间无声的喝着茶。
“今天晚上住哪里?”护士问。
“想要住下。但是还没有预约房间。”
“太好了。住在父亲之前住过的房间呢?现在谁也不在用,也不用花住宿费对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也不是特别介意。”天吾多少有些惊讶的说道。“但是这么做好吗?”
“没关系的啦。你觉得可以的话,我们这边谁也不会在意的。之后给你准备床铺。”
“那么,”天吾转变话题。“接下来我干什么好呢?”
“拿到主治医生的死亡诊断书后,到zheng府办事处去办理火化许可证,然后办理除籍手续。总之这些是最重要的。其他就是退休金的手续和存款账户的名义变更,这些那些的。关于这些律师会和你谈的。”
“律师?”天吾惊讶的说。
“川奈先生,也就是你父亲,和律师先生说过关于自己死后的手续。说是律师,也不是那么夸张的事。我们这个疗养院上年纪的很多,判断能力有问题的情况也很多,为了避免财产分配这些和法律相关的冲突,和地方的法律事务所合作举行法律商谈。作为公证人立遗嘱之类的,做这样的事。费用也没有多少。”
“父亲留下遗言了?”
“这些话请你和律师先生谈吧。我说不太好。”
“明白了。能在最近见到那个人吗?”
“今天三点会到这里来,已经联络过了。这样好吗。虽然有点突然,不过你也很忙吧。我就擅自这么做了。”
“谢谢。”天吾对她处理事情的能力表示感谢。为什么他周围年长的女性*人人处理事情都这么厉害呢。
“在这之前总之先去市里的zheng府办事处,办好除籍和拿到火化许可证。没有这些的话事情就无法前进。”田村护士说。
“那么,现在必须去市川吧。因为父亲的户籍所在地应该是在市川市。但是这样的话三点回不来哟。”
护士摇摇头。“父亲在搬来这里之后,立马将居民证和户籍地从市川市迁到了千仓。紧急的时候省去了很多手续。”
“准备周到。”天吾佩服的说。简直像是一开始就知道会死在这里一样。
“确实。”护士说。“能做到这个份上的人几乎没有。大家,都把住在这里当做是暂时性*的事情来考虑。但是呢&helli;&helli;”在说了一半的时候停下,像是在暗示之后的语言似的,两手静静的合在了身体前。“总之没有去市川的必要。”
天吾被领到了父亲的病房。父亲度过最后几个月的房间。床单被抽掉,被罩和枕头也被拿走了,床上只留下了床垫。桌子上放着质朴的台灯,狭小的壁柜上挂着五个空的衣架。书架上没有一本书。除此之外的私有物品都被运到哪里去了。虽然是这么说,天吾也想不出那里能有什么私有物品。他把包皮皮放在床上,环视着房间。
房间里还残留着药品的气味。也能闻见病人留下的呼吸。天吾打开窗户,换着房间的空气。太阳照射的窗帘被风吹拂着,像是嬉戏少女的裙摆一般摇荡。就这么看着的时候,天吾突然想,如果青豆在这里,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的握住我的手该有多好啊。
他坐巴士到了千仓的zheng府办事处,在窗口出示了死亡诊断书,拿到了火化许可证。死亡时刻开始计经过24小时后才能火化。根据死亡也出具了除籍届。那个证明书也拿到了。手续花了不少时间,原理其实都简单的不能再简单。也不需要审查那样的东西。和轿车出具报废通知一样。田村护士在办公室把办事处拿到的文件复印了三份。
“二点半,在见律师之前,叫做善光社的殡仪馆的人会来。”田村护士说。“请把火化许可证交给那个人。之后一切的事都由善光社处理。父亲生前和负责人谈过,准备了方案。也准备了必要的费用。所以什么也不需要做。当然天吾君这方面没有什么异议的话。”
没有异议,天吾说。
父亲几乎没留下什么身边的东西。旧衣服,几本书,就这些。“想要什么实在的东西吗?虽然是这么说,带闹钟的收音机,老的手表,旧眼镜,也就是这些。”田村护士问道。
什么也不想要。适当的处理也没关系,天吾说。
正好两点半时,穿着黑色*西服的殡仪馆负责人,迈着细碎的脚步来了。是个五十岁出头瘦瘦的男人。两手的手指很长,瞳孔很大,鼻子边上有一个干巴巴的黑色*痦子。像是在阳光下待了很长时间,耳朵前全都晒的很均匀。什么原因不知道,不过天吾就没见过胖的殡仪人员。那个男人大致向天吾说明了葬礼的流程。遣词很客气,说话方式也十分舒缓。他像是在暗示着,这次的事没有任何需要急躁的地方。
“令尊生前希望办一个尽可能没有装饰感的葬礼。想在一个足够用的朴素棺材里,就这么实行火化。曾经说过祭坛呀仪式呀经书呀法号呀花啊告别式啊,这样的东西一概省却。也不要墓碑。遗骨就适当的收容在附近的公共设施里。所以,如果儿子没有异议的话&helli;&helli;”
他在那里停住,大大的黑漆漆的眼睛像是在渴望什么似的望着天吾的脸。
“父亲如果是这么希望的话,我这边也没有异议。”天吾直视着那双眼睛说道。
负责人点点头,轻轻的闭上眼睛,“那么,今天就是守夜,遗体安置在本馆一晚。所以现在要将遗体运往本社。然后明日的午后一点,送交附近的火葬场火化。这样可以吗?”
“没有异议。”
“儿子火化时在场吗?”
“在场。”天吾说。
“也有人说不愿在火化时出场的,这是个人的自由。”
“在场。”天吾说。
“没问题。”对方稍稍松口气的样子说道。“那么,给您父亲生前也看过的东西,这一份内容也一样。希望您能确认一下。”
负责人这么说着,细长的手指像是昆虫的腿似的活动起来,从文件夹里取出了费用明细表,递给天吾。即使是对葬礼一无所知的天吾看来,也理解这是相当便宜的费用。天吾当然没有异议,他借了只圆珠笔在文件上签了名。
律师三点前到了,葬礼负责人和律师在天吾的面前说了会客套话。专家和专家之间语句简短的会话。在说些什么,天吾不是十分清楚。两人好像之前就认识。小小的乡镇。一定大家彼此都是知道的。
遗体安放室边上就有个不起眼的后门,殡仪馆的小面包皮皮车就停在那里。除了驾驶座的窗玻璃之外全都涂成了黑色*,全黑的车体没有文字也没有标记。瘦瘦的葬礼负责人和兼做助手的白发司机两人,将天吾父亲搬到带车轮的床上,抬进了车里。小面包皮皮车是特制的,车顶比一般的要高出一些,用滑轨就能将床运走。后部的双开门发出业务一般的声响后关上,负责人向着天吾礼貌的施了一礼,然后面包皮皮车离开了。天吾和律师和田村护士还有大村护士四人,向着黑色*丰田车的后门合掌。
律师和天吾在食堂的一个角落说着话。律师恐怕是四十五岁左右,和殡仪馆先生形成鲜明的对比,又圆又胖的。下巴几乎都快没了。虽然是冬天额头上却汗津津的。夏天的话估计了不得吧。灰色*的羊毛西装上飘出一股子防虫剂的味道。额头很小,上面的头发漆黑,毛茸茸的。肥胖的身体和毛茸茸的头发组合在一起,实在是不般配。虽然眼皮又重又鼓,眼睛细小,但是自己看就能发现里面浮闪着亲切的光芒。
“令尊委托了遗言。虽然说是遗言,也不是那么夸张的东西。和推理小说中出现的遗言不一样的。”律师咳嗽一声道。“这么说好了,就是近似简单的留言。哎,请由我的口中简单的说出这个内容吧。遗言里首先是,指定了自己的葬礼明细。关于内容,我想刚才在这里已经由善光社的先生说明了吧?”
“说明过了。朴素的葬礼。”
“那就好。”律师说。“那就是令尊所希望的。一切都希望尽可能的简单。葬礼的费用由公积金支付,医疗费用也好,令尊入住这个设施的一切费用都缴纳了保证金。所以天吾君没有任何金钱上的负担。”
“是说没有向任何人借款是吧?”
“正是这样。全都在之前就支付完毕了。然后千仓町邮局里令尊的账户有余额,这个由儿子也就是天吾君继承。需要进行名义变更手续。名义变更的话需要令尊的除籍届、天吾先生的户籍复印本和印鉴证明。拿着这些直接到千仓町邮局,亲自书写必要的文件。这个手续相当的花时间。如您所知日本的银行和邮局对这类的条条款款很罗嗦。”
律师从上衣口袋里拿出大大的白色*手帕,擦拭着额头的汗。
“和财产继承有关的事就转达这么多。虽然说是财产,除了邮政储蓄之外,生命保险呀股票呀不动产呀宝石呀字画古董之类的,一件也没有。简单易懂的事。哎,不很麻烦。”
天吾沉默着点点头。真是父亲的作风。可是继承父亲的储蓄账户,实在让天吾心情郁闷。像是被人强行塞给几块重重的湿乎乎的毛毯似的。如果可能的话真不想要。可是面对这个胖乎乎,头发毛茸茸的亲切律师,这样的话还真是说不出口呢。
“除此之外令尊还寄存了一个信封。现在就带来了,想交给您。”
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号茶色*信封被胶条封的严严实实的。胖律师从黑色*的文件包皮皮里拿出来,放在了桌子上。
“川奈先生住进这里之后,我们见面谈话时预存的东西。那时川奈先生呢,唔,意识还非常的清醒。虽然也会时不时的混乱,大致上可以没有障碍的生活。自己去世的话,在那时将这个信封交给法定继承人。”
“法定继承人?”天吾有点惊讶的说。
“是的,法定继承人。父亲口中没有具体的说出是谁的名字。可是说到法定继承人的话,具体就只有天吾先生。”
“我知道的也是这样。”
“所以,这个。”说着律师指向桌子上的信封。“这个交给天吾先生。能在受领书上签个字吗?”
天吾在文件上签字。桌子上搁着茶色*的事务信封,看起来尤其的无个性*和事务性*。正面反面都没有写字。
“有一件事想问。”天吾对律师说道。“父亲在那个时候,一次也好,提到过我的名字,就是川奈天吾这个名字吗?或者是儿子之类的词?”
律师就这个问题思考着,从口袋里取出手帕擦着额头的汗。然后摇了摇头。“不。川奈先生经常使用的是法定继承人这个词。除此之外的表达方式一次也没有说到过。有点不可思议呢,竟然记得这样的事。”
天吾沉默了。律师像是在劝解似的说道。
“但是说到法定继承人的话只有天吾先生一个人,诶,川奈先生自己一定也是知道的。只是在谈话中,没有嘴上提到天吾先生的名字罢了。有什么在意的吗?”
“没有什么特别在意的地方。”天吾说。“父亲本来就是个有些奇怪地方的人。”
律师安下心似的微笑着轻轻点头。然后递给天吾新的户籍本。“因为是这样的一个病情,为了保证法律上的手续没有差错,虽然很失礼还是请您再一次确认一下户籍。根据记录,天吾先生是川奈先生的独生子。令堂产下了天吾先生,在一年半之后去世。后来令尊没有再婚,一个人抚养天吾先生。令尊的双亲,兄弟也全都去世了。天吾先生确实是川奈先生唯一的法定继承人。”
律师站起,说了吊唁的话后离去。天吾一个人坐在那里,盯着桌子上的事务信封。父亲确实是血肉相融的父亲,母亲也真的死了。律师这么说。恐怕是事实吧。至少也是法律意义上的事实。可是却感到事实越是明了,距离真实就越来越遥远。怎么会这样呢?
天吾回到父亲的房间,坐在桌子前就茶色*信封严实的密封努力着。也许信封里是揭开秘密的钥匙。可是这可不是项简单的工作。剪子也好小刀也好,代替品什么的也好,房间中全都没有发现。只能用指甲一点一点剥开胶条了。一番辛苦之后信封打开,里面又是好几个信封。每个都是严严实实的密封着。真是父亲的风格。
一个信封里装着五十万现金。崭新的万元钞票共计五十张。被好几重薄纸包皮皮裹着。写着【紧急用现金】的纸在里面。毫无疑问是父亲的字。小小的,一笔一划一丝不苟。应该是在必须支付预料之外的费用时使用这笔现金吧。父亲料想【法定继承人】手头上就不会有足够的现金。
分量最厚的信封里,装满了旧报纸的剪报和奖状之类的东西。全都是和天吾有关的东西。小学时代他获得算术比赛优胜的奖状,登在了报纸的地方版上。和奖杯并排着照的照片。如同艺术品一般优秀的成绩单。全部科目都是最高分。还有其他种种证明他是神童的精彩记录。穿着柔道服的天吾中学生时的照片。微微笑着举起准优胜旗。看着这些天吾惊讶的不行。父亲从NHK退休后,离开了一直住着的单位房,之后搬到了在市川市租住的公寓,最后进了千仓的疗养所。因为一个人搬了几次家,家当几乎都没剩下。而且他们的父子关系常年都很冷漠。然而这样,父亲却小心翼翼的带着天吾【神童时代】的光辉遗物走到了最后。
另外一个信封里,装着父亲NHK收费员时代的各种记录。他作为每年成绩优秀者被表彰的记录。几枚朴素的奖状。公司旅行时和同事一起照的照片。支付年金和健康保险的记录。还有原因不明的几张支付明细表。支付退职金的有关文件&helli;&helli;。三十年以上为NHK勤勤恳恳的工作,分量却少的惊人。就社会上的眼光来看也许是实际上等同于无的人生。 可是对于天吾,这不是什么【等同于无】的东西。父亲在天吾的精神上留下了厚重浓密的-阴-影。和一本邮政储蓄存折一起。
就职于NHK之前父亲的人生记录,那个信封里一件也没有。简直像是成为了NHK的收费员之后,父亲的人生才开始的。
最后打开的一个薄薄的信封里,是一枚黑白照片。只有这个。其他什么也没有。老旧的照片,虽然不至于变色*,却像是浸在水里一般全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膜。拍的是父母亲带着孩子。父亲和母亲,然后小小的婴儿。从大小来看,恐怕还不超过一岁吧。穿着和服的母亲小心翼翼的抱着宝宝。后面能看见神社的牌坊。从服装上看是冬季。能看见参拜神社的人,也许是正月。母亲像是晃着阳光似的眯起眼睛,微微笑着。父亲穿着深色*稍稍有些大的外套,眼睛和眼睛之间皱起三条深深的皱纹。一副不会这么不折不扣接受一切似的表情。抱着的宝宝,视乎对世界的广阔和寒冷感到疑惑。
那位年轻的父亲怎么看都是天吾的父亲。五官虽然更为年轻,从那时就开始救有微妙的老成感,瘦瘦的,眼睛也向里凹。贫寒农村贫寒的农夫脸。而且一副倔强又疑虑深重的样子。头发理的很短,有些驼背。这不可能不是父亲。这么说来,那个婴儿恐怕是天吾,抱着婴儿的母亲就是天吾的母亲。母亲比父亲多少个子高一些,姿势也好。父亲看起来是三十岁后半,母亲是二十岁过半。
看到这样的照片当然是第一次。天吾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能称作家庭照的东西。也没见过自己小时候的照片。父亲解释生活很苦没有富余可以买相机,也没有能特地拍张家庭照的机会。天吾想着就是这样的吧。不过那是撒谎。照片拍了下来。而且他们虽然都不是打扮的很华丽,至少在人面前也不至于羞愧。也看不出过着的是买不起相机的贫困生活。照片的拍摄应该是天吾出生后不久,也就是一九五四年到一九五五年间。翻到照片背面,没有写日期和场所。
天吾仔细的观察着像是母亲似的女性*的脸。照片里照的脸很小,而且还很模糊。用放大镜也许能看清楚更为细节的部分,但是那样的东西手边当然没有。不过大致的五官还是能看出来的。鹅蛋形的脸,鼻子小嘴唇柔软。虽然称不上是特别的美人,却很可爱,是让人抱有好感的脸庞。至少和父亲粗野的五官相比,大为上等和知性*。天吾对这件事感到很高兴。头发漂亮的向上盘起,脸上浮起炫目似的表情。也许只是在相机的镜头前感到紧张。因为穿着和服,身材还不清楚。
至少从照片的外观来判断,两人很难说是般配的夫妇。年龄差距也很大。这两人是在什么地方相遇,作为男女心灵结合,成为夫妇有了一个男孩的呢,试着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不很成功。从那张照片看来,也完全感觉不到那样的气息。那样的话,除去心灵的交流,也许两人是因为什么内情而结成的夫妇。不,也许根本就没有内情那样的事。人生不过是一连串的理不尽,某些场合粗糙至极的事件归结罢了。
然后天吾想要看清楚,自己的白日梦——或者是儿时记忆的奔流——中出现的谜之女性*和照片中的母亲是不是同一个人。可是想起自己完全不记得那个女性*的五官。那个女人脱了上衣,解开了衬裙的肩扣,让陌生的男人吮吸着-乳-头。然后类似喘息的叹口气。他记得的只有这些。什么地方的陌生男人吮吸着自己母亲的-乳-头。本应被自己独占的-乳-头被谁夺去了。对婴儿来说恐怕这是最迫切的威胁吧。不过没有看见五官。
天吾将照片放进信封,就此思考着意义。父亲至死都小心的保存着这张照片。这么看他应该很珍惜母亲吧。天吾懂事时母亲就已经病死了。根据律师的调查,天吾是去世的母亲和NHK收费员的母亲之间生下的唯一的孩子。这是户籍上留下的事实。可是zheng府的文件却不能保证那个男人是天吾生物学上的父亲。
“我没有儿子。”父亲在陷入深深的昏睡前这么告诉天吾。
“那么,我究竟是什么呢?”天吾问。
“你什么也不是。”这是父亲简洁的若有若无的回答。
天吾听着,从那个声音的回响里,确信自己和那个男人之间没有血缘的联系。然后感觉自己从沉重的枷锁中解放了。可是经过了时间的流逝,父亲嘴里说出的是不是事实,现在已经一件也不能确信了。
我什么也不是。天吾重新试着说出口。
然后突然想到,旧照片里年轻母亲的面影,不知什么地方和年长的女朋友有些相似。安田恭子,那是女朋友的名字。天吾为了安定神意识,用指尖强力的按压着额头正中。然后又一次从信封里拿出照片端详。小巧的鼻子,柔软的嘴唇。多少下巴有些微张。发型不同所以没有注意到,五官确实和安田恭子有些相似。但是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而且父亲为什么考虑死后将这枚照片留给天吾呢?活着时的他没有告诉天吾一条关于母亲的信息。有家庭照的事也隐瞒着。可是最后的最后什么解释也没有,就这么将一张模糊的老照片递到了天吾的手上。为什么?是为了救赎儿子,还是为了造成更深的混乱呢?
天吾唯一明白的一件事就是,父亲完全没有打算向天吾说明其中的隐情。活着的时候没有,死了也更不会有。看吧,这里有张旧照片。这个给你。之后你自己随便想去吧。父亲恐怕就是这个意思。
天吾仰卧在光秃秃的床上,看着天花板。涂着白色*油漆的三合板的天花板。平坦,没有木纹也没有木节,只有几条直直的接口。这应该就是父亲人生最后的几个月,那凹陷的眼窝底部眺望着的光景。或许那双眼睛什么也没在看。可是不管怎样他的视线投向了那里。看见也好,看不见也好。
天吾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横卧在这里正在慢慢步向死亡。不过对于没有健康问题的三十岁男人来说,死亡不过在想象触及不到的遥远外缘。他静静的呼吸着,观察黄昏阳光的-阴-影在墙壁上的移动。想着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想对于天吾不是那么难。思考什么已经很累了。可能的话想稍稍睡一会,恐怕是太累了反而没有睡意。
六点前大村护士来了,说是食堂准备好了晚饭。天吾完全没有食欲。可是即使天吾这么说,也拒绝不了这个大胸的高个子护士。多少都好,总之你必须吃点东西,她说道。那是近乎于命令。不用说,只要和身体的维持关系相关,有条有理的对人下命令是她的专长。而且天吾,对于被命令——特别在对方是年长女性*的情况下——从来都没有抵抗力。
下了楼梯到食堂,安达久美也在那里。田村护士不见身影。天吾和安达久美还有大村护士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天吾吃了一点沙拉和煮青菜,喝了蛤仔和大葱的味增汤。然后喝着热乎乎的烘焙茶。
“火化是什么时候呢?”安达久美问天吾。
“明天的午后一点。”天吾说。“结束之后,大概马上就返回东京。因为有工作。”
“除了天吾君还有谁出席火化呢?”
“不,我想没有人。应该只有我一个。”
“呐,我也可以出席吗?”安达久美问道。
“我父亲的火化?”天吾惊讶的说。
“是。老实说我,很喜欢你的父亲。”
天吾想也没想就放下筷子,看着安达久美的脸。她是真的在说自己的父亲吗。“比如说什么地方呢?”天吾问。
“老实,不说多余的话。”她说。“和我死去的爸爸在这些地方很相似。”
“唔&helli;&helli;”天吾说。
“我的爸爸是个渔民。五十岁之前就死掉了。”
“死在海上的吗?”
“不是。肺癌死的。吸烟过度。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渔民全都是老烟鬼。像是从身体里噗噗的冒出烟来一样。”
天吾想了一会。“如果我的父亲是渔民就好了,也许。”
“为什么这么想呢?”
“为什么呢。”天吾说。“只是突然这么觉得。也许比做NHK收费员更好吧。”
“对天吾君来说,父亲是渔民更容易接受吗?”
“至少这样的话,很多事情就能变得更单纯,我觉得。”
天吾想象着从休息日的早上开始,孩子时的自己就和父亲一起坐上渔船的光景。太平洋剧烈的海风和拍打在脸上的海浪。柴油发动机单调的声响。突然拉起的渔网的气味。伴随着危险的残酷劳动。稍微出点差错就可能送了性*命。可是和为了收取NHK的费用在市川市里被带着来回走,那一定是更为自然更加充实的日子。
“但是,NHK的收费也是很辛苦的工作吧。”大村护士一面吃着烧鱼一面说。
“大概。”天吾说,至少不是天吾能做到的工作。
“但是天吾的父亲很优秀吧?”安达久美说。
“我想应该很优秀。”天吾说。
“还看见了奖状。”安达久美说。
“哎呀,不好。”大村护士突然放下筷子说。“完全给忘了。糟糕。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忘了呢。呐,稍微等我一下。有件东西今天必须交给天吾君。”
大村护士用手帕擦擦嘴角后从椅子上站起,吃了一半就快步离开了食堂。
“重要的事究竟是什么呢?”安达久美歪着脑袋说。
天吾等着大村护士回来,义务性*的将蔬菜沙拉送到嘴里。在食堂吃晚饭的人不多。一张桌子上有三个老人围坐着,谁也不开口。另外的桌子有个穿着白衣服的斑白头发的男人,一个人吃着,一副沉重的表情看着摊开的晚报。
不久大村护士急匆匆的回来了。手里拿着百货公司的纸袋。她从里面取出迭好的衣服。
“大概一年前,意识还很清醒时的川奈先生预存的。”大个子的护士说道。“想在入殓的时候穿着。所以送到了干洗店,事先加了防虫剂。”
那毫无疑问是NHK收费员的制服。齐整的裤子上有漂亮的熨烫痕迹。防虫剂的味道刺激着鼻子。天吾一时间失去了言语。
“川奈先生对我说想让这个制服包皮皮裹着身体烧掉。”大村护士说。然后再将制服漂亮的迭起放进纸袋。“所以今天必须交给天吾先生。明天把这个带到殡仪馆那里去,让他们给换上。”
“但是,这么穿有点不好吧。制服是借的,退休时必须返还给NHK。”天吾弱弱的说。
“不用在意。”安达久美说。“我们都不说的话谁也不会知道的。旧制服少个一两件的,NHK也不会为难。”
大村护士也同意。“川奈先生可是三十年以上,为了NHK从早到晚的来回奔走哟。一定遭到很多白眼,还有分配任务什么的,一定很辛苦。一件制服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拿这个干什么坏事。”
“是呀。我自己也留着高中时的水手服呢。”安达久美说。
“NHK收费员的制服和高中的水手服可是两码事。”天吾开口,可是谁也不搭理他。
“唔,我自己也留着水手服呢。”大村护士说。
“那么,时不时的也穿给丈夫看吧?还穿着白色*袜子什么的。”安达久美逗她。
“那样或许不错诶。”大村护士在桌子上用手撑着脸颊认真的说道。“会很刺激也说不定。”
“不管怎样。”安达久美从水手服的话题岔开,向着天吾说道。“川奈先生清清楚楚的希望穿着NHK的制服火化。我们必须满足这点愿望。是吧?”
天吾拿着装有NHK标记制服的纸袋回到房间。安达久美也一块来了,给他整理床铺。还带有浆过气味的硬硬的新床单和新的毛毯新的被罩新的枕头。这么齐全的配备,和父亲一直睡着的床似乎完全不同了。天吾没来由的想起安达久美浓密的-阴-毛。
“最后的时候,父亲一直昏睡着对吧。”安达久美伸手去抚平床单上的皱褶。“但是呢,我想不是完全没有意识的。”
“为什么这么想呢?”天吾说。
“因为啊,父亲时不时的像是在向谁传递着信息。”
天吾站在窗口眺望外面,回过头来看着安达久美。“信息?”
“唔,父亲呢,经常叩着床沿。手咚咚的落在床边上。感觉像是摩尔斯代码那样。咚咚,咚咚,那种感觉。”安达久美模仿着,用拳头轻轻敲在床的木边上。“这样,不就像是在发送信息一样吗?”
“我想这不是信息。”
“那是什么呢?”
“是在敲门。”天吾用缺乏润度的声音说着。“谁家玄关的门。”
“呃。是呀。这么说的话也许是那样。确实听起来是像在敲门。”安达久美严肃的眯起眼睛。“呐,那么说,即使没有意识川奈先生还在转着收取信号费?”
“大概。”天吾说,“在脑中存在的某处。”
“像是即使死了也不放开进军号角的士兵一样。”安达久美佩服似的说道。
天吾想不出该怎么回答,沉默着。
“父亲真是喜欢这份工作呢。四处收取NHK的信号费。”
“喜欢或者讨厌,我想不是那一类的事。”
“那么究竟是哪一类的事呢?”
“那是对父亲来说,最为擅长的事。”
“唔,是吗。”安达久美说着,然后想了一会。“但是,这在某种意义才是活着的正确答案也说不定。”
“也许吧。”天吾看着防风林说道。确实是也许。
“那个,比如说的话,”她说,“天吾君最擅长的事,是什么样的呢?”
“不知道。”天吾直视着安达久美的脸说。“真的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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