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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天堂蒜薹之歌》 - 莫言小说《天堂蒜薹之歌》——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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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俺是反革命您血口喷人
  俺张扣素来是守法公民
  共产党连日本鬼子都不怕
  难道还怕老百姓开口说话
  ——张扣收审后对审讯者演唱歌词断章
  一
  早晨,监室门打开,进来两个政府,一男一女,男的很面熟,女的是第一次出现。她吃得很胖,脖子短得好像没有,一张通红的脸庞上镶着两只肿泡的小眼睛,一个过分小巧了的鼻子距离嘴巴很远,人中于是很长。高羊很有些厌恶她的长相。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胰子味道,她马上就漂亮了。扑鼻的香气提醒高羊,这也是个高级女人。她穿着一件白大褂,手提一个木盒子。男政府说:
  给你理发,一号。
  死囚——一号——翻弄着眼珠,瞪着胖女人。他把手铐和脚镣上的链条弄得哗啦啦响。
  胖女人对着死囚笑。她的眼眯成一条缝,薄薄的上唇紧紧地绷起来,露出了鲜红的牙床和绿幽幽的牙齿。
  男政府从门外搬进来一只方凳,摆在监室正中。女政府打开木箱,先拿出一块油渍模糊的披巾,波波地抖一阵。过来呀。她说。她嗓音轻柔,十分美妙,高羊听后心乱如麻。
  死囚正端坐着不动。男政府过去把他拎起来。他固执地往下坠着,说:
  我不剃!我不剃!
  你简直是不知好歹!男政府揪着死囚的头发说,狗毛这般长了,还不理?
  这句话非常耳熟,高羊回忆着,但终究想不起来在什么电影上或是在什么戏里听过这句话。
  你他妈的是狗毛!死囚骂着男政府。
  男政府笑着,拍拍死囚的脖颈,说:
  不是狗毛,是人毛,好了,剃去吧!
  死囚坐在凳子上,女政府把那块披巾蒙在他胸前,又在他脖颈后打了一个结,死囚扭着脖子,像淘气的小男孩一样。女政府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实点,伙计!死囚立刻就老实了,像个极乖的男孩。女政府抄起一把推子,咔嚓咔嚓推起来。推子像割草的机器一样从死囚的头上剪出了一条贯通的青白大道,青白大道紧接着变成了十字路口,变成了光秃秃的山丘变成了光葫芦头。这过程顶多有三分钟。死囚的乱发像毡片一样落在地上。死囚的乱毛一去,犹如剪鬃的马,那威风顿减了一半。女政府的小手又白又厚,手背上有一些圆圆的肉窝窝,像婴孩的脸蛋。
  高羊呆呆地望着那女政府,连眼珠都不眨动。男政府说:九号,你想吃人?他又对女政府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说:郭大姐,你注意点。女政府泰然自若地看看高羊,说:贼眼灼灼!过来坐下。
  高羊坐在凳子上,女政府的香味令他忘掉脚上的肿痛。女政府把沾着一层头发渣子的披巾结扎在他脖子上。女政府松软温暖的皮肤轻轻磨擦着他的脊背,身体被如痴如醉的感觉压缩得很小。女政府弹了一下他的脖子,说:抬起头来!他顺从地抬起头。推子的铁齿拱着他的头发,麻酥酥的电流贯穿全身。他的眼前花儿草儿跳跃,耳朵里鸟儿啼叫,他想:这么高级的女人给我剃过头,死了也知足了。
  起来吧,你还坐着干什么?女政府说。
  他如梦初醒,站起来。
  男政府说:把头发渣子扫出去。
  他把头发渣子扫起来,盛到一个铁皮簸箕里。
  男政府说:倒出去。
  他端着头发渣子走出监室,男政府跟在身后,看着他把头发渣子倒进走廊里放着的竹筐里,筐里有半筐头发渣,灰的、白的、黑的、黄的。
  他走回监室,看到那个黄脸的死囚用戴着镣铐的双手揪住了女政府的奶十子。一刹间,他的心里充斥着对死囚的切齿仇恨。女政府脸上那种泰然自若的表情使他牙根酸胀。女政府微笑着,低头看着死囚的手,轻轻地说:放开,你把我捏痛了。死囚的嘴大大地咧开,吭吭地喘着粗气。放开吧,你!女政府说着,藏在白大褂里的膝盖屈起,往前顶了下,同时把推子的利齿往死囚光溜溜的头皮上一戳。死囚仰面朝天跌在地板上,紧接着蜷曲起来,双手捧着小腹,脸色金黄,额头上冒出白汗。
  男政府走上去,在死囚的屁十股上踹了一脚,骂道: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死到临头还想三想四!女政府说。
  第二天早晨,一位男政府陪同着一位枯瘦的厨子,走进了死囚牢。
  政府说:一号,你想吃点什么,想喝点什么,告诉孙师傅。
  死囚愣了愣,说:
  我不服气,你们这些王八蛋,吃柿子专拣软的捏。要是俺该枪毙,李书记的儿子早该枪毙一百次了!
  政府说:你的上诉已经驳回,维持原判。
  死囚的头无精打采地耷拉下了。
  政府说:行啦,别胡思乱想了,想吃什么就快说,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我们对你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老孙师傅说:伙计,说吧,死了也要落个饱鬼,黄泉路远,不吃饱了,如何走得动?
  死囚长叹一声,抬起头来。他的目光散漫,脸上闪烁着迷人的光彩。
  他说:俺想吃红烧猪肉。
  好,红烧猪肉。老孙师傅说。
  要加上土豆,肉要肥!
  好,土豆烧猪肉,要肥肉。老孙师傅说,想想,还吃点什么?
  死囚犯眯缝着眼,好像在冥思苦想。
  想吧想吧,老孙师傅说,别不好意思,别舍不得,不要你花钱。
  死囚犯一歪嘴,眼泪扑簌簌滚下来。他说:
  俺想吃单饼,用鏊子烙的,还想吃大葱,还想吃……豆瓣酱……
  别的不要了?老孙师傅问。
  不要了……死囚犯温顺地说,老师傅,给您添麻烦啦……
  这是我的工作。老孙师傅说,你等着吧,一会儿就送来。
  政府和孙师傅走了。
  死囚趴在床上,抽抽搭搭地哭着。高羊被他哭得心里酸溜溜的,小心翼翼地走上去,用一根指头戳戳他肩头,小声说:
  大哥,别难受了。想开点吧!
  死囚翻身起来,一把攥住高羊的手。高羊大吃一惊,正欲挣扎逃跑,死囚却说:好兄弟,别怕,我不会打你。人要死时,才感到人亲,我后悔啊。好兄弟,你还能出去吧?出去后去看看我的老爹,告诉他别难过,你跟他说,我临死时吃了红烧肉,吃了白面单饼,吃了大葱黄豆瓣酱,我是宋家村的,俺爹叫宋双阳。

  我一定去看看大爷。高羊说。
  孙师傅送来了一钵子土豆烧猪肉,一捆剥了皮的大葱,一碗黄豆瓣酱,一摞单饼,还有半瓶子烧酒。
  一位男政府替死囚开了手铐,然后提着手铐,按着腰里的手枪,坐在监室门口一把木椅子上。
  死囚跪在酒饭面前,手哆嗦着,倒了一盅酒,仰脖灌下去,叫了一声爹,已是泣不成声。
  二
  死囚被押走时,回头对着高羊笑了笑。这笑容像刀子一样把高羊的心扎痛了。
  九号,出来!一位男政府打开监室,喊。
  高羊吓得心惊肉跳,一股热尿打湿了大裤头子。
  政府,俺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俺吃屎喝尿都行,别枪毙俺……
  男政府愣了愣,说:
  谁要枪毙你?
  不枪毙俺?
  国家哪有那么多子弹浪费?走吧,好事,你老婆看你来啦。
  高羊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蹦出监室。政府把黄铜手铐套在他手脖子上,他说:
  政府,俺保证不跑,别给俺上铐啦,省得俺老婆看了难受。
  政府说:这是规矩!
  俺不跑还不中?您看看我的脚,化脓了,叫俺跑也跑不动。
  少啰嗦。男政府说,这就照顾你了,本来,犯人未判决之前是不准家属探望的。
  男政府把他带到一间空屋门口,说:
  进去吧,二十分钟!
  高羊犹犹豫豫地推开门,看到老婆抱着孩子坐在一根板凳上,女儿杏花依着她娘的腿站着。
  他老婆猛地站起来,克搐克搐脸,括约括约嘴,呜呜地哭起来。
  他双手扶着门框,想说话,咽喉被一团热物堵住,就跟几天前被锁在槐树上看到杏花在槐林里挣扎时的滋味一样。
  爹!杏花奓煞着胳膊,摸索过来,爹,是俺爹吗?
  三
  老婆把一捆蒜薹放在毛驴车上,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怎么,你要生?高羊惊慌不安地问。
  老婆说:她爹,我试着不好,八成是要生……
  你不能晚两天,等卖完了蒜薹再生!高羊不满地嘟哝着,早两天也好,晚两天也好,偏赶在这个时候!
  她爹,别埋怨我了……我也不愿这个时候生……要是泡屎,我咬咬牙也能憋住……老婆手扶着车杆,脸上沁出了汗珠。
  好吧,生就生吧。高羊问,去叫来庆云?
  不要叫她……老婆摆着手说,她技术不好,要钱还多,我估摸着,去医院生……能生个儿子……
  高羊说:要是能生个儿子,我买只老母鸡给你吃。
  我背你去?
  不用……你扶着我走……老婆趴在地上说。
  用车拉着你去。高羊把装到车上的蒜薹卸下来。把车拖出大门,套上毛驴,进屋拿了一条被子,垫在车厢里。
  还要准备什么东西?
  拿两卷纸……俺准备好了……在炕头上的蓝包皮皮袱里。
  杏花醒了,在屋子里高叫着。高羊走进屋子,说:
  杏花,我和你娘给你去拾个小弟弟,你好好睡觉。
  到哪里去拾?
  到草窠里去拾。
  我也去……
  小孩不能去,小孩一去就拾不到了。
  月亮还没出来,他赶着驴车,颠颠簸簸过了石桥,老婆在车上呻吟着。他有些心烦。有些拉着蒜薹的车沿着柏油马路奔县城的方向去了。他说:
  你哼哼什么?养孩子又不是长病。
  老婆顿时不哼哼了。车厢里有股子蒜薹味,也有老婆的汗酸味。
  乡卫生院坐落在田野里,后面是一片坟墓,东边是一片玉米,西边是一片红薯,南边是刚拔了薹的蒜地。他把驴车赶进卫生院,停住,找到妇产科。妇产科只有一间房。他刚要抬手敲门,胳膊被一个人拉住了。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脸,他听到那人说:里边正在生孩子,别敲!那人嗓音浑厚,嘴巴里叼着一支烟,一点火星在他模模糊糊的脸上闪烁着,烟味很香。
  俺老婆也要生孩子。高羊说。
  排着队吧。那人说。
  生孩子也要排队?
  干什么不要排队?那人冷冷地反问。
  高羊看到妇产科门前的空地上,已有了两辆牛车,一辆马车,还有一辆手推车,车梁上搭着的也许是条毯子。
  屋里生孩子的是你老婆?
  唔。
  怎么没动静?
  动静过去啦。
  生了个什么?
  还不知道呢?那男人走到门口,把耳朵贴到门缝上。
  高羊走回大门口,把驴车赶过来。
  月亮上来了,暗红色,边缘混浊不清。院子里有了些亮色,沿墙种植的洋金花开得正盛,影影绰绰的花朵像一簇簇白色的蛾子。花的药香味与厕所里的粪便味斗争着,此起彼伏。他将自家的车与那三辆车并排起来。那三辆车上都躺着或是卧着大肚子女人,车旁都站着个男人。
  月光渐渐白了,车和人也渐渐清楚起来。两头牛回嚼着,牛唇上挂着的涎线,亮晶晶的,好像蚕丝一样。车旁的男人有一个抽着烟,一个拄着鞭。这三个男人都有些面熟,都是一个乡,东村西村的,也许见过面。车上的三个女人都蓬头垢面,不大像人样子。紧靠西边那辆车上的女人大声哭叫起来,声音难听极了。他的男人在车旁转着,嘴里嘟哝着:
  你别嚎了,别嚎了,叫人笑话咱。
  妇产科的门开了,吧嗒一声响,门上檐下的一盏电灯亮了,灯下站着一个穿白衣的医生。她戴着一副装到胳膊肘子的胶皮手套,手套上湿漉漉的,大概都是血。在门口徘徊的男人立刻迎上去,焦急地问:
  医生……是个什么?
  医生咕嘟着嘴说:小嫚!
  那男人听说是个小嫚,身体晃了晃,仰面朝天跌倒在地,后脑勺子碰到一块瓦片上,发出啪嚓一声响,大概连瓦片都砸碎了。

  医生说:你这是干什么?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嘛!没有女的,你们这些男的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那男人慢慢坐起来,愣了一会儿,便像个娘儿们一样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数落:
  周金花,周金花,你这个无用的,你算把俺杀利索啦……
  屋里有个女人哭起来,高羊猜到她就是周金花。他纳闷着:怎么听不到小孩的哭声呢?是不是被周金花捏死了呢?
  医生说:你快起来,把你老婆和你的孩子弄出来,后边还有这么多要生的呢!
  那男人爬起来,歪歪斜斜地走进妇产科。隔了一会儿,他抱着个包皮皮裹走出来,站在门口,对医生说:
  大夫,有没有要女孩的,您给俺找个主吧!
  医生生气地说:你死了这条心吧,抱回去养着,养到十八岁,能卖一万块钱。
  那男人的身后跌出一个中年妇女来,头发乱糟糟的好像个喜鹊窝,衣衫破烂,灰脸乌爪,也不大像个人样子。
  那男人把包皮皮裹着的孩子递给老婆,转身推过车子来,让老婆坐上去。另一边拴上个粪筐子,筐子里盛着一筐黑土。男人把车挂到脖子上,往前推了几步,车子歪倒,老婆抱着孩子跌下来。这一跌之后,老婆哭,孩子哭泣,男人也哭。
  高羊叹气,旁边的男人也叹气。
  医生走过来,问:怎么又多了一辆车?
  高羊慌忙说:医生,俺老婆要生孩子。
  医生抬腕看到手套,扯下手套看手表,说:
  行了,今黑夜甭合眼了。
  什么时候发作的?医生问。
  大概……有吃顿饭的工夫了吧……
  那还早着呢?等着吧。
  灯光照过来,月光照下来,灯月交辉。医生的脸又大又白,嘴大眼也大。她挨个戳了戳车上女人们的肚皮,对最靠西边那辆小马车上的女人说:
  你轻点叫唤,越叫唤越痛!你看看人家,都闭着嘴不吱声,就你能吆喝。初生吗?
  站在车辕旁的小个子男人替老婆回答:
  三胎。
  医生更加不满意地说:
  三胎了,还吆喝什么!又不是初产妇。你身子怎么这股子臭味?是不是屙下了?要不就是有狐臊!
  那产妇被医生给训得不叫了。
  医生说:来医院前该弄点水洗洗!
  小个子男人说:对不起您医生,这两天,光顾拔蒜薹了……忙……孩子又多……
  那就少养一个吧!医生说。
  两个都是嫚……小个子男人说,庄户地里,没个儿不行,闺女大了,就是人家的人,不中用,沉活干不动。再说,没有儿,要受人欺侮,还让人笑话……
  你要能养出个女儿来像慈禧太后一样,我看比一万个儿子也强。医生说。
  医生,你逗俺耍呢!小个子男人说,俺两口子这样的,鳖头癞相,养出来孩子不瘸不瞎,不聋不哑,就是天照应,哪敢指望生龙生凤呢?
  医生说:那也不一定,破茧出彩蛾,没准你老婆能生出个国家主席呢!
  就她那模样,还能生国家主席,生个不缺鼻子不少眼的儿子,我就磕头不歇息了!小个子男人说。
  马车上的女人双手按住车厢板,支着锅跪起来,骂说:
  就他娘的你模样好!你不撒泡尿照照!耗子眼,蛤蟆嘴,驴耳朵,知了龟腰,嫁给你也算俺瞎了眼!
  小个子男人嘻嘻地笑起来,说:
  俺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
  狗屁!女人说,年轻时你也是狗脸猪头,武大郎转世!
  众人都笑起来。医生笑得最响,嘴巴张大,能塞进去个苹果。野地里洋溢着欢乐的气氛,洋金花的香气压倒了厕所里的臭气。一只淡绿色的柞蚕蛾在电灯泡周围飞舞着,愉快的小白马响亮地弹着蹄子。
  走吧,轮到你生了!医生对马车上的女人说。
  小个子男人把女人从车上拖下来,女人哎哎哟哟地叫着,男人推推她的头,说:
  别叫唤了,一胎痛,二胎顺,三胎跟拉泡厚屎差不多。
  女人抬起手在男人脸上抓了一把,骂道:
  放你娘的酸辣屁,不养孩子不知道肚子痛……哎哟俺的亲娘哩……
  医生说:你们真是一对活宝贝,恩爱夫妻。
  疤眼子嫁兔唇,谁也不嫌谁吧!小个男人说。
  靠你娘,养完了孩子我就跟你打离婚……哎哟娘……女人说。
  医生放那女人进了妇产科,傍着门边,对那男人说:
  你在外边等着吧!
  小个子男人在门口站了几分钟,回到车边,支起笸箩,给小白马拌上草料。小白马喷着响鼻,咯嘣咯嘣吃草。
  四个男人凑到一起,小个子男人掏出一包皮皮烟,分给众人抽。高羊不会抽烟也接过一支。烟雾呛得他咳嗽。小个子男人问:
  大哥,您是哪村的?
  就是南边那个村的。
  您村里有家姓方的?
  有一家。
  他家里那个闺女不是个东西!小个子男人愤愤不平地说。
  你是说金菊呀,她是个挺老实的闺女。高羊说。
  你少说话!高羊的老婆说。
  还挺老实呢!小个子男人撇着嘴说,她一退婚,散了三门亲事,把俺村曹文弄出了神经病。
  高羊说:金菊也挺可怜,挨了不知道多少打。她跟那男人不般配。
  小个子男人忧心忡忡地说:
  这世道成了什么样子了?闺女自己找婆家。
  牛车旁那个脸相年轻,满头白发的男人说:
  看电影学坏了,现如今的电影尽教着年轻人耍流氓。
  曹文也是痴,又一个男人说,有那么个当官的好舅架着,还愁个老婆?不值得去发疯。
  女人太少了,十七八岁就有了主。白发男人说,你们说,女人都哪儿去啦?光看到一群群的男光棍,没看到一个女光棍,连瘸的瞎的都是抢不迭的热豆腐。
  高羊咳嗽一声,心里恨这个白发男人。他冷冷地说:
  人不能笑话人,孩子在娘肚里装着,不生出来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没准是个双头怪。

  白发男人并没听出高羊的意思来,他继续说,既像问自己,又像问别人:
  女人都哪里去了?都进了城?城里男人也不喜找乡下女人。也是怪,家里养头牛,养匹马,下崽下驹,一掀尾巴是个母的,就欢天喜地,是个公的,就丧气。轮到人了,正好翻过来,生个男的欢天喜地,生个女的垂头丧气,生出来长大了找不到老婆又是垂头丧气。
  妇产科里传出婴儿的哭叫声,喂马的小个子男人犹犹豫豫地朝前走,双腿似有千斤重。
  医生推开门说:小个子,你老婆给你生了个公子。
  小个子男人身高增长了两寸,快步走进产房,抱出孩子来,放在车厢里,叮嘱白发男人:
  兄弟,给俺看住马,别让它乱动,我去把孩子他娘背出来。
  高羊听到车上女人们的话:
  人家可算扒着人参啦!
  在男人面前也能直起腰来了。
  小个子男人弯着腰,把老婆驮出来。那臭烘烘的女人脚划着地面,一只鞋子掉了。白头发男人过去帮她把鞋子拾起来。
  女人躺在车厢里,说:
  你说话要算数。
  小个子男人说:算数!算数!
  给我买件尼龙褂子!
  买尼龙褂子,要双排铁扣子的。
  给我买双尼龙袜子。
  买两双,一双红的,一双绿的。
  小个子男人收起草料笸箩,拿着鞭,把车调出去。他的车横在牛头驴头面前,白马的身上泛着烂银般的光辉。他吆住马,把那盒烟拿出来,散给三个男人。高羊说:
  我不会抽,白糟蹋一根烟。
  小个子男人响亮地说:抽吧抽吧,不就是一支烟嘛,兄弟心里欢喜,难道大哥不替我欢喜?
  欢喜,欢喜……高羊接了烟,说。
  白头发男人的老婆进了妇产科。小个子男人说:
  各位大哥,你们都是男孩,生孩子就像海里过黄花鱼一样,一批一批的。我敢担保,今晚上都是男孩。咱这四个男孩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长大了让他们拜干兄弟!
  小个子男人在地上打了一记响鞭,高声吆喝着马,兴高采烈地跑了。马蹄嗒嗒,消逝在朦朦月色之中。
  白头发男人的老婆生了个女孩。
  另一个男人的老婆生了个怪胎。
  高羊把老婆送进妇产科后,独自一人在卫生院的院子里徘徊着。月亮已转到当头,白光灿灿,照在那些洋金花上。老婆牙关很紧,产房里鸦雀无声,只剩下驴车和他,他心里很空虚,便向那些洁白的洋金花走去。
  他怔怔地站在它们面前,嗅着它们奇怪的香气,看着它们翩翩欲飞的花瓣,不由得弯下腰去。他用指尖触触那些白茫茫的肥大叶片,叶片冰凉,露水滚下来。他的心颤抖了一下。后来,他把鼻尖触到花蕊上,花的奇怪香味爬进他的鼻孔,他抽搐着脸,望着月亮,猛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黎明时分,老婆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娘。美中不足的是,这孩子的脚上有十二根脚趾。老婆心里有些疙疙瘩瘩,高羊安慰她:
  孩子他娘,你应该欢喜,'异人必有异相',这孩子长大了,没准还真能当大官哩!到了那一天,咱老两口子就享起清福来啦!
  四
  他说:我犯了罪,对不起你们。
  老婆叹息一声,说:别说了,又不是你一个人,方家四婶那么大年纪了,也给捕来了,比比她,咱还好。
  孩子哭起来,老婆撩起衣襟,把奶十头塞到孩子嘴里。高羊凑过去,看着男孩的脸。他闭着眼,脸上有一些白皮。老婆用指甲刮着那些白皮,说:他长得快,一天爆一层皮。男婴用生着六趾的右脚蹬着母亲的乳防房,老婆把男孩的腿按下去,说:你给孩子起个名吧!
  他想了想说:就叫'守法'吧。咱这孩子,也不敢指望他当什么大官,老老实实地当个守法的农民吧!
  杏花摸着高羊的胳膊,摸到了手铐,她问:
  这是什么?爹?
  高羊站起来,说:
  什么都不是。
  男孩噙着奶十头睡了,女人站起来,慢慢地把奶十头从孩子嘴里拔出来。她将孩子放在那张桌子上,然后,匆匆打开一个包皮皮袱,找出一双胶鞋,新的。一件蓝制服上衣,新的。一条黑华达呢裤子,新的。说:
  快穿上吧,你赤身露体地被抓走了,俺心里惦挂着,想给你送衣裳,又不知往哪里送,前日托人打听,知道你们关在这里。昨天俺就来了,在外边等了一宿。今早上碰到一个好心的闺女,她帮俺走了后门,才见上你。
  你们走来的?高羊问。
  走了有五里路,就碰上了好人。你猜是谁?咱去乡里生孩子那天夜里,不是有一个小个子大哥吗?他赶着马车进城拉氨水,把俺娘们顺便捎来了。
  这些新衣裳,是你买的?哪里来的钱?高羊问。
  俺把蒜头卖了。老婆说,你就别挂念家里啦,咱既然犯了,就得伏法,政府叫怎么着就怎么着。家里的事有我,杏花也能帮我看孩子。你被抓走后,有什么活儿,邻亲百家都来帮忙,弄得我倒不好意思了。
  高羊问:高马呢?那天他跳墙跑了。
  老婆说: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别告诉四婶——金菊死啦!
  怎么死的?
  上吊死的……可怜人哪!满腿是血,她都发作了,可怜那个没见天的孩子……在娘肚里乱鼓涌,要是用刀剖出来,定准能活。
  高马知道了?
  高马给金菊正办着丧事,被公安局抓走了。
  高羊说:可惜了一个好闺女,那天下午她还给四婶去送西瓜来着。
  别说人家的事了,我还给你带了吃食来。她从包皮皮袱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倒出一堆煮熟的红皮鸡蛋来。
  他拿起两个鸡蛋塞到杏花手里,杏花说:
  爹,你吃吧,俺不吃。
  老婆把一个剥皮的鸡蛋递给他。他接了,往嘴里一塞。鸡蛋还没咽下去,眼泪早流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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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十年前,当陈虻问我如果做新闻关心什么时,我说关心新闻中的人——这一句话,把我推到今天。话很普通,只是一句常识,做起这份工作才发觉它何等不易,“人”常常被有意无意忽略,被无知和偏见遮蔽,被概念化,被模式化,这些思维就埋在无意识之下。无意识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常常看不见他人,对自己也熟视无睹。要想“看见”,就要从蒙昧中睁开眼来。这才是最困难的地方,因为蒙昧就是我自身,像石头一样成了心里的坝。 [点击阅读]
神犬奇兵
作者:佚名
章节:164 人气:0
摘要:“幽灵犬”的传说“夜歌!回来!回来!”中国人民解放军K军区第863师侦察连长白正林趴在战壕前被炸得满是弹坑的草坡上,泪流满面地大叫,“回来啊!”月光下,战壕外沿撒满了亮晶晶的弹壳、弹片,草地上散着数不清的手榴弹拉火环。白正林的军裤已经被鲜血染透,他的右手还死死抓着胸前的“光荣弹”。 [点击阅读]
等一个人咖啡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0
摘要:现在的我,手里的汤匙正胡乱搅拌着浮在咖啡上的奶晕。金属与马克杯的瓷缘合奏出没有章法的敲击声。叮叮叮当,当叮当叮。就好像我现在的心情,没有节奏,却很想表达些什么。明明就像经年累月的拼图游戏,不管散落在地上的碎片有多少,持之以恒,总是能逐一捡拾回来,砌成原来完整的样貌。总会到那一刻的。然而我还是很激动。因为我发现,记忆的拼图不是死的。记忆是逐渐累加,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于是碎片一直拼凑不完。 [点击阅读]
筑草为城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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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筑草为城》是一部学者化的艺术长卷,一部茶叶世家的兴衰史。王旭烽是十年心血一杯茶,果然是杯龙井极品。《筑草为城》为《茶之三部曲》第三部。故事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写至世纪末,描述杭家人在经历了抗日战争的血雨腥风之后又迎来了文化大革命这一动荡的历史时期,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杭家人经历各种考验,体现出前所未有的顽强生命力和追求自由的独立人格精神。小说飘散出浓郁的茶文化浸润的气息。 [点击阅读]
纸醉金迷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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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民国三十四年春季,黔南反攻成功。接着盟军在菲律宾的逐步进展,大家都相信"最后胜利必属于我"这句话,百分之百可以兑现。本来这张支票,已是在七年前所开的,反正是认为一张画饼,于今兑现有期了,那份儿乐观,比初接这张支票时候的忧疑心情,不知道相距几千万里,大后方是充满了一番喜气。但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也有人在报上看到胜利消息频来,反是增加几分不快的。最显明的例子,就是游击商人。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