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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一日星期三
布隆维斯特回到贝尔曼路一号的顶楼公寓时,完全没想到楼梯井会有人。当时是晚上七点。一看到有个留着金色鬈曲短发的女人坐在最顶端的楼梯上,他立刻停住,也随即认出她是国安局的费格劳拉,罗塔已经找到她的护照相片。
“你好,布隆维斯特。”她合上刚才在看的书,口气愉快地打招呼。布隆维斯特看了那书一眼,发现是有关古代对上帝看法的英文书。他打量着此时已起身的不速之客。她身穿短袖的夏天洋装,把一件砖红色皮夹克放在楼梯顶端。
“我们得和你谈谈。”她说。
她很高,比他还高,尤其站在比他高两级楼梯的地方,更强化了这种感觉。他看了她的手臂,接着看她的双脚,发现她比自己强壮得多。
“你每星期会花几个小时上健身房吧。”他说。
她微微一笑,拿出证件来。
“我叫……”
“莫妮卡·费格劳拉,生于一九六九年,住在国王岛的朋通涅街。你是达拉纳省的博尔兰格人,曾经待过乌普萨拉警局,已经在国安局宪法保障组工作三年。你是运动狂,有一度是顶尖的运动选手,差点进了瑞典的奥运代表团。你找我做什么?”
她大吃一惊,但很快便恢复冷静。
“很好。”她低声说:“你知道我是谁,所以你不必怕我。”
“是吗?”
“有人想平心静气地和你谈谈。但你的公寓和手机好像都被窃听了,我们又有必要保密,所以他们派我过来邀请你。”
“我为什么要跟一个替秘密警察工作的人走?”
她想了一想。“这个嘛……你大可以接受友善的私人邀访,要不然如果你宁可让我给你上手铐、强行带走也行。”她露出迷人的笑容。“布隆维斯特,我明白你没有理由相信国安局派来的人。但并不是每个在那里工作的人都是你的敌人,而且我的上司真的很想和你谈。所以你说呢?上手铐还是自己走?”
“我今年已经让警察上过一次手铐,那就够了。我们要去哪里?”
她把车停在普里斯巷转角。他们坐上她新买的萨博九一五后,她打开手机按了一个快拨键。
“我们十五分钟后到。”
她请布隆维斯特系上安全带,然后经由斯鲁森驶到东毛姆区,将车停在火炮路的一条巷弄内。她定定坐了片刻看着他。
“布隆维斯特,这是友善的邀请,你没有任何风险。”
布隆维斯特未发一语,一切要等到他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再作定夺。她走到一扇门前按下密码。他们搭电梯上六楼,来到一间门牌上写着“马汀森”的公寓。
“这个地方是为了今晚的会面借用的。”她说着打开大门。“右手边,进客厅。”
布隆维斯特看见的第一个人是艾柯林特,这不令人意外,因为发生的一切与秘密警察密切相关,而艾柯林特又是费格劳拉的上司。宪法保障组的组长如此大费周章将他带来,可见有人紧张了。
接着他看到窗边有个人。是司法部部长。这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再接着他听见右边有人出声,随即看到首相从扶手椅上站起来。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
“你好,布隆维斯特先生。”首相说道:“请原谅我们如此仓促地请你过来,但我们讨论过目前的情况,也都认为应该和你谈谈。要不要来点咖啡或其他饮料?”
布隆维斯特环顾一周,看见一张深色木质餐桌上杂乱地堆放着玻璃杯、咖啡杯和吃剩的三明治。他们肯定已经来了几个小时。
“拉姆罗沙矿泉水。”他回答。
于是费格劳拉倒给他一杯矿泉水。当他们坐到沙发时,她则退到后面。
“他认得我还知道我的名字、我的住处、我的工作地点以及我热爱运动的事。”费格劳拉说着,没有特别针对谁。
首相很快地瞄向艾柯林特,接着是布隆维斯特。布隆维斯特立刻察觉自己的处境相当有利。首相需要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而且可能不知道他知道多少。
“你怎么知道费格劳拉警官的身份?”艾柯林特问道。
布隆维斯特看着这个宪法保障组组长。他不太确定首相为何在东毛姆区借来的公寓里与他会面,但突然间灵光一闪,其实可能性并不多。应该是阿曼斯基向某个可信赖的人披露信息,而引发这一连串事件。而那个人想必是艾柯林特,或是他身边的人。因此布隆维斯特决定碰碰运气。
“我们共同的朋友和你谈过。”他对艾柯林特说:“所以你派费格劳拉来一探究竟,结果她发现有几个秘密警察在对我进行非法监听,并闯入我家偷东西。这表示你证实了我所谓的‘札拉千科俱乐部’的存在。你大为紧张,也知道非得有进一步的作为,但你在办公室里枯坐了好一会儿,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你去找司法部部长,而他又去找首相。结果我们就全来了这里。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布隆维斯特充满自信的口气好像在暗示他有直捣核心的线索,对艾柯林特走的每一步都了如指掌。一见艾柯林特睁大双眼,他就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
“‘札拉千科俱乐部’的人在监视我,我在监视他们。”布隆维斯特继续说道:“你们也在监视‘札拉千科俱乐部’,这个情况让首相既生气又不安。他知道这番谈话结束后,将会爆发一桩可能关系到政府存亡的丑闻。”
费格劳拉发现布隆维斯特只是在故弄玄虚,她知道他怎能突如其来地说出她的名字和鞋子尺寸。
他在贝尔曼路上看见我在车内。他记下车号,作了调查。但其他全是猜测。
但她没有作声。
首相此时确实显得很不安。
“真的会这样吗?”他说:“真的会有让政府垮台的丑闻吗?”
“政府的存活与我无关。”布隆维斯特说:“我的角色是揭发像‘札拉千科俱乐部’这种垃圾。”
首相说:“而我的责任则是根据宪法施行国政。”
“也就是说,我的问题绝对是政府的问题,反之却不必然。”
“我们能不能不要再兜圈子了?你以为我为什么安排这场会面?”
“想查出我知道些什么,又打算怎么做?”
“只说对一部分。但说得更明确一点,我们陷入了宪政危机。我想先声明一点,政府绝对没有插手此事,我们无疑是被打得措手不及。我从未听说过……你所谓的‘札拉千科俱乐部’。人在这里的部长也从无耳闻。艾柯林特是国安局的高层,而且已经进入国安局多年,也从未听说。”
“这仍然不是我的问题。”
“我明白。我想知道的是你们打算何时刊登文章,又究竟想刊些什么。不过这无关损害控制。”
“真的吗?”
“布隆维斯特先生,就目前的情况,我如果企图影响你的报道形式或内容,将会是最糟的做法。其实我反而想提议合作。”
“请解释。”
“既然证实了在一个极其敏感的行政部门有阴谋集团存在,我已经下令调查。”首相接着转向司法部部长说道:“请你向他解释政府下了哪些命令。”
“非常简单。”部长说:“艾柯林特负责查明我们有没有办法证实此事。他要搜集可以交给检察总长的数据,再由检察总长判定该不该起诉。这项指示非常清楚。今晚,艾柯林特也报告了调查的进展。我们讨论了许多牵涉到宪法的问题,我们当然希望能处理得宜。”
“这是当然。”布隆维斯特说话的语气显示他还不太相信首相的保证。
“调查已经到达一个敏感的阶段,但还没有确认出牵涉到哪些人,这需要时间。所以我们才请费格劳拉巡官出面邀请你见个面。”
“这也不完全是邀请。”
首相皱起眉头,瞟了费格劳拉一眼。
“那不重要。”布隆维斯特说:“她完全是按规矩办事。请说重点吧。”
“我们想知道你的出刊日期。这项调查进行得非常隐秘,如果你在艾柯林特完成调查前出刊,一切就完了。”
“那么你们希望我什么时候出刊呢?下次大选过后吗?”
“你自己决定,这不是我能影响的事情。你只要说出日期,让我们知道最后期限就行了。”
“我懂了。你刚才说要合作……”
首相说:“是的,但我要先声明,在正常情况下我绝对不会想到找记者开这种会。”
“我猜在正常情况下,你应该会极尽所能地避免让记者参与这种会吧。”
“说得没错。但我了解你背后有几个动力。只要牵涉到腐败议题你从不手软,这已是众所皆知的事实。在这件案子上,我们倒是有志一同。”
“是吗?”
“是的,一点也没错。又或者……可能在法律层面上有一些差异,不过目标是一致的。假如真有这个‘札拉千科俱乐部’存在,它不只是犯罪阴谋集团,也威胁到国家安全。这些活动必须加以制止,那些负责人也必须绳之以法。在这点上,我们应该是有共识的,对吧?”
布隆维斯特点点头。
“我知道你对这件事的了解比任何人都多,我们建议你将一切所知说出来。如果这是一般警察针对普通犯罪的调查,初步调查负责人可以决定传唤你接受讯问,但你也了解,这是关系到国家大事的非常情况。”
布隆维斯特略加斟酌。
“我能得到什么回报呢……如果我合作的话?”
“什么都没有。我并不打算和你讨价还价。假如你想明天一早就出刊,那也请便,我不想卷入有违宪之嫌的交易。我是为了国家的利益请求你合作。”
“若是这样,‘什么都没有’也可能是很多。”布隆维斯特说:“有一点……我非常、非常气愤。我很生气国家、政府、秘密警察和这所有的混账王八蛋,竟然毫无理由地把一个十二岁女孩关进精神病院,直到她被宣告失能为止。”
“莎兰德已经变成政府关切的问题。”首相微笑着说:“麦可,对于她的遭遇我个人也非常愤怒。请你相信我说的话,那些负责人必须好好作个说明。但在此之前,我们得知道他们是谁。”
“我认为释放莎兰德并撤销失能宣告,才是首要之务。”
“那个我帮不上忙。我并不在法律之上,无法指挥检察官与法院的决定。她的开释必须由法院执行。”
“好吧。”布隆维斯特说:“你要我合作,那就让我知道一点有关艾柯林特的调查,我再告诉你出刊的时间和内容。”
“这我不能答应,否则我和你的关系就会像前任司法部部长和记者艾伯·卡尔森的关系一样。”
“我不是艾伯·卡尔森。”布隆维斯特冷冷地说。
“我知道。但话说回来,艾柯林特可以自行决定在他的任务架构当中,可以跟你分享哪些信息。”
“嗯。”布隆维斯特说:“我想知道古尔博是谁。”
众人均默不作声。
“据推测,古尔博应该在国安局内部、你所谓‘札拉千科俱乐部’的单位,担任了多年的负责人。”艾柯林特最后说道。
首相严厉地瞪他一眼。
“我想他已经知情了。”艾柯林特以解释作为道歉。
“没错。”布隆维斯特说:“他是在五十年代当上秘密警察,六十年代成为某个所谓‘特别分析小组’的团队负责人,专门处理札拉千科事务。”
首相摇了摇头。“你不该知道这么多。我很想了解你这些信息都是从哪来的,但我不会问。”
“我的报道里面还有很多漏洞,”布隆维斯特说:“得把它们填满。给我信息,我不会牵累你们。”
“身为首相我不能传递这类信息,而艾柯林特若是这么做也非常危险。”
“别骗我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也知道我要什么。如果你提供情报,就等于是我的消息来源,这也意味着你的身份永远不会曝光。但请别误会……我会在发表的文章中实话实说。假如你涉入其中,我会揭发你并且尽一切力量让你永远不会再当选。不过目前我毫无理由认为你涉案。”
首相瞄艾柯林特一眼,片刻过后点了点头。布隆维斯特视之为首相违法的暗号——纯就理论而言——同意与记者分享机密信息。
“这一切可能很轻易就能解决。”艾柯林特说:“我有我的调查团队,并自行决定征召哪些同仁进行调查。我不能雇用你,否则你就必须签署保密约定。不过我可以雇你当外部顾问。”
爱莉卡一接下莫兰德的棒子,一天二十四小时的生活全被会议与工作填满了。
一直到星期三晚上,布隆维斯特把柯特兹针对博舍所作的调查报告拿给她都快两个星期了,她才有时间处理这件事。一打开活页夹她才明白,之所以耽搁至今也是因为自己其实不太想面对问题。她已经知道不管怎么做,都避免不了灾难。
她七点回到位于索茨霍巴根的家,时间早得出奇,却在关闭门厅警报器时才想起丈夫不在家。当天早上她还特别送他一个长吻,因为他要飞往巴黎演说,周末才会回来。至于要去哪里演说、说些什么,她毫无概念。
她上楼放热水、脱衣后,拿着柯特兹的活页夹进浴室,花了半小时看完。她忍不住露出微笑,这孩子将来会是了不起的记者。他今年二十六岁,一从新闻学校毕业就进入《千禧年》,至今都四年了。她隐隐然感到骄傲。这篇报道从头到尾都展现出《千禧年》的特色,所有细节一丝不苟。
但她也觉得异常沮丧。博舍是个好人,她喜欢他。他说话轻声细语、聪明机敏又迷人,似乎也不重虚名。除此之外,他还是她的老板。该死的博舍!他怎么会愚蠢到这种地步?
她一边心想也许有什么其他原因或情有可原的情况,一边却也知道不可能。
她把活页夹放在窗台上,整个人躺进浴缸思索着。
《千禧年》会刊登报道,这点毫无疑问。要是她还在,她一刻也不会迟疑。《千禧年》事先向她泄漏报道内容,纯粹出于好意,希望降低对她个人的伤害。如果情况反过来,是《瑞典摩根邮报》发现了有关《千禧年》董事长(刚好是她本人)的不利消息,他们也不会迟疑。
报道刊出后,对博舍将是致命的打击。严重的不在于他的公司维塔瓦拉向一家因为使用童工而被联合国列入黑名单的公司进口商品——而且这间公司还奴役罪犯,其中无疑有一些政治犯。真正严重的是博舍全都知情,竟还继续向丰苏工业订购马桶。在其他资本家如斯堪的亚前总裁所犯下的罪行被披露后,瑞典民众恐怕难以接受他这种贪婪的行径。
博舍当然会宣称自己不知道丰苏的状况,但柯特兹握有铁证。假如博舍采取这个策略,说谎的事实就会被揭发。一九九七年六月,博舍去了越南签订第一批合约。那次他待了十天,还到处参观该公司的工厂。如果他说不知道许多工人都只有十二三岁,未免显得太过愚蠢。
柯特兹举证在一九九九年,联合国的反童工委员会将丰苏工业列入剥削童工公司的名单中,当时还成为杂志报道主题。有两个反童工的团体——其中一个是位在伦敦、全球知名的国际反童工联合组织——曾经写信给向丰苏下订单的公司。维塔瓦拉收到了七封,其中两封寄给博舍本人,伦敦的组织非常乐意提供证据。而维塔瓦拉一封信也没回。
更糟的是,博舍后来为了续约又去了越南两趟,分别在二〇〇一和二〇〇四年。这才是致命的一击。博舍再也不可能说自己不知情。
无可避免的媒体风暴只会导向一个结果。假如博舍够聪明,就该辞去所有董事职务,道歉下台。如果他决定奋战到底,终将走向灭亡。
爱莉卡不在乎博舍是不是维塔瓦拉的董事长,她在乎的是他是《瑞典摩根邮报》的董事长。报社现在岌岌可危并且正在进行更新计划,容不得他这样的董事长。
爱莉卡下定决心了。
她要去见博舍,把资料拿给他看,希望能说服他在报道曝光前辞职。
假如他坚持立场,她将召开临时董事会,解释情况,迫使董事们开除博舍。万一他们不肯,她便只好立刻请辞。
她考虑好久,洗澡水都变凉了才出来冲澡、擦干身子,回到卧室里穿上睡袍。接着拿起手机打给布隆维斯特,无人回应。她下楼煮咖啡,然后打算看看电视上有没有电影可看,放松一下,这可是她进《瑞典摩根邮报》以后的头一遭。
走进客厅时,脚底下忽然感到刺痛,低头一看流血了。再走一步,整只脚又是一阵剧痛,她只得单脚跳到古董椅前面坐下。她举起脚一看大吃一惊,脚跟上竟然插着一块玻璃碎片。一开始有点晕眩,随后强自镇定下来,抓住碎片拔出来,简直痛得要命,血也立刻从伤口涌出。
她拉开门厅里放围巾、手套和帽子的抽屉,找到一条围巾,把脚缠住绑紧。光是这样不够,便又拿一条充当临时绷带加以固定,出血状况才明显缓和。
她讶异地看着沾血的玻璃片。这是哪来的?接下来又看到门厅地板上还有更多。我的老天……她往客厅看去,发现落地窗破了,地板上满是碎玻璃。
她走回到前门,穿上回家时踢掉的外出鞋,不,应该说穿上一只鞋后将伤脚的趾头塞进另一只,才跳着进入客厅观看损害情形。
这时她发现客厅地板中央有一块砖头。
她跛着脚从阳台门走到外头的花园。有人在后墙上喷了两个一米高的字。
婊子
晚上九点刚过,费格劳拉替布隆维斯特打开车门,然后自己才绕一圈上驾驶座。
“要我载你回家或是你想去的地方?”
布隆维斯特直盯着前方。“老实说,我还有点搞不清方向。我从来没有和首相正面冲突过。”
费格劳拉笑起来。“你牌打得很好。”她说:“我真没想到你是这么厉害的扑克好手。”
“我是说真的。”
“当然,不过我的意思是你假装自己知道很多,其实不然。当我想出你是怎么认出我以后就明白了。”
布隆维斯特转过头看着她的侧面。
“我把车停在你家外面的山坡上时,你记下了我的车号。你却一副好像知道我们在首相办公室讨论了些什么的样子。”
“你为什么不说破?”布隆维斯特问道。
她很快地将目光扫向他,又随即转回格雷夫杜尔街。“游戏规则。我本不该挑那个地点,但又没有其他地方能停车。你很留意四周环境对吧?”
“你坐在车里打电话,前座摊着一张地图。我记下你的车号,做个例行查询。只要引起我注意的车,我都会查,但通常都没有结果。不料查了竟发现你是国安局的人。”
“我在跟踪莫天森。”
“啊哈,就这么简单。”
“后来我发现你也利用米尔顿安保的苏珊在跟他。”
“是阿曼斯基派她留意我住处附近的动静。”
“因为她进入你的公寓大楼,我猜想米尔顿应该在你那层楼装了隐藏式监视器。”
“没错。我们清楚录下了他们闯入屋内翻找文件的经过。莫天森随身带了一部可携式复印机。你查出莫天森那个同伙的身份吗?”
“他不重要。只是一个有前科的锁匠,很可能是收钱办事。”
“叫什么名字?”
“消息来源有保护?”
“当然。”
“拉斯·佛松,四十七岁,又名法伦。八十年代犯下保险柜盗窃案和其他一些小案子。他在诺杜尔有一间店。”
“多谢。”
“不过我们就把秘密保留到明天再碰面的时候吧。”
方才谈话结束时已达成协议,布隆维斯特将在第二天到宪法保障组与他们进行情报交换。布隆维斯特心里想着事情。车子刚刚开过市中心的赛格尔广场。
“你知道吗?我饿坏了。中午很晚吃,本来打算回家煮面吃,却被你拦截了。你吃过了吗?”
“有好一会儿了。”
“找一家餐厅吃点好吃的吧。”
“所有的食物都好吃。”
他看着她。“我还以为你是健康食品狂。”
“不是,我是健身狂。你如果在健身,就什么都能吃。在合理的范围内。”
她在克拉拉贝尔高架路踩了刹车,想着能上哪去。最后她没有往南转向索德马尔姆,而是直驶向国王岛。
“我不知道索德那边有什么餐厅,但我知道和平之家广场上有一家很棒的波斯尼亚餐厅,他们的布瑞克烤饼真是人间美味。”
“听起来不错。”布隆维斯特说。
莎兰德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她的报告。她每天平均工作五小时,遣词用字都非常小心而精准,所有可能对她不利的细节一律略去不提。
其实被关对她而言,反而是件好事。每当听到钥匙圈晃动或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她总能有充分的时间藏起电脑。
我从毕尔曼在史塔勒荷曼郊区的小屋出来正要锁门时,蓝汀和尼米南骑着摩托车来了。他们已经替札拉千科和尼德曼找了我很久,所以看到我在那里很惊讶。蓝汀跨下摩托车,开口就说:“我看得让这个女同性恋尝尝老二的滋味。”但他和尼米南的行为实在太具威胁性,我迫不得已只好行使自卫的权利。我骑着蓝汀的摩托车离开现场,后来将车弃置在欧弗休的购物中心。
她没有理由主动提及蓝汀骂她婊子,或是她弯身拾起尼米南的八三式瓦纳德,开枪射蓝汀的脚作为惩罚等等事情。警方应该可以猜得出来,不过他们得提出证据。她可不想承认自己做了什么可能被判刑坐牢的事,那未免便宜了他们。
文章内容已经增加到三十三页,也将近尾声了。她对于细节特别谨慎,总会耗费精力提防着,不为自己先前作的许多声明提供可能的证据,甚至还会模糊一些明显的事证,然后进到一连串事件的下一个环节。
她将文章往上拉,将描述毕尔曼律师如何以粗暴虐待的方式强暴她的段落再重读一遍。这部分她花了最多时间,也是少数重写了几次之后才满意的部分之一。她总共写了十九行,清楚地记录他如何打她、如何将她压趴在床上、如何用胶带封住她的嘴,又如何替她上手铐。接着讲述他如何反复对她施行性暴力,其中包皮括由肛门插入。接着又提到在强暴到某个阶段时,他会用一块布——其实是她自己的T恤——缠绕她的脖子用力勒紧,时间长得让她暂时失去知觉。接下来几行说明他强暴时使用的器具,包皮括短鞭、肛塞、很硬的假阴茎,以及用来夹她乳头的夹子。
她皱着眉头细读。最后拿起触控笔又多敲了几行字。
有一次我的嘴巴还被胶带封住,毕尔曼对于我身上有几处刺青与穿洞(其中包皮括左侧的乳环)作了评论,他问我是不是喜欢被刺的感觉,说完就离开房间。回来的时候手上多了根针,他拿着针刺穿了我的右乳头。
她如实描述的笔触反而让文章感觉很不真实,有如一篇荒谬的幻想作品。
这个故事听起来就是令人难以置信。
这也正是她的用意。
这时她听见警卫钥匙圈的晃动声,连忙关掉电脑,放进床头柜后面的壁凹。原来是安妮卡。她蹙起眉头。都已经晚上九点,安妮卡通常不会这么晚来。
“你好,莉丝。”
“你好。”
“你觉得如何?”
“我还没准备好。”
安妮卡叹了口气。“莉丝,开庭日期已经定在七月十三日。”
“那好。”
“不,那不好。快没时间了,你却什么都还没告诉我。我开始觉得接下这份工作是个天大的错误。如果想有丝毫的胜算,你就得相信我。我们必须合作。”
莎兰德端详她好一会儿,最后头往后一靠,看着天花板。
“我知道我们应该怎么做。我了解麦可的计划,他想得没错。”
“我可没那么有把握。”
“但是我有。”
“警方想再讯问你一次。是一个斯德哥尔摩的警员,叫汉斯·法斯特。”
“让他来问吧,我一个字也不会说。”
“你得提出声明。”
莎兰德以锐利的眼神瞪着安妮卡。“我再说一遍:我们一个字也不会对警方说。我们进法院的时候,检察官不会有任何讯问资料作为凭据。他们只会拿到一份我现在正在构想的声明,大部分内容看起来都很荒谬。我会在开庭前几天给他们。”
“那么你什么时候才好好坐下来,拿起纸笔写这份声明?”
“你几天后就会拿到。不过要在开庭前才交给检察官。”
安妮卡面有疑色。莎兰德忽然露出谨慎的笑容。“你说要信任。我能信任你吗?”
“当然可以。”
“好,那么你能偷偷带一部掌上电脑进来,让我可以上网和人联系吗?”
“不行,当然不行。万一被发现,我不但会被判刑还会被吊销执照。”
“那如果有人替我带进来……你会告诉警方吗?”
安妮卡扬起眉头。“如果我不知道的话……”
“可是如果你知道了,你会怎么做?”
“我会装聋作哑。怎么样?”
“这个假设的电脑不久会寄一封假设的电子邮件给你,希望你读过之后再来找我。”
“莉丝……”
“等等。事情是这样的。检察官在打假牌,不管我怎么做都处于劣势,这次开庭的目的就是把我关进精神疗养院。”
“我知道。”
“如果我想活命,就得耍点手段。”
安妮卡终于点了头。
“你第一次来见我的时候,”莎兰德说:“替布隆维斯特带了口信。他说除了少数几件事之外,他几乎全告诉你了。那例外的几件事之一就是我们在赫德史塔时,他发现我拥有的技能。”
“没错。”
“他指的是我很会玩电脑,甚至厉害到可以浏览并复制埃克斯壮电脑上的东西。”
安妮卡顿时脸色发白。
“你不能卷入这件事,也不能在法庭上使用这些数据。”莎兰德说。
“你说得对,确实不能。”
“所以你毫无所知。”
“好。”
“不过其他人,比方说你哥哥,可以公布一些摘录的片段。你计划策略时得考虑到这个可能性。”
“我懂。”
“安妮卡,这次开庭谁使出的手段最强,谁就会是赢家。”
“我知道。”
“我很高兴你能当我的律师。我信任你,也需要你的帮助。”
“嗯。”
“但如果你很难接受我将使用不道德的方法,我们就会输掉官司。”
“对。”
“如果是这样,请现在就告诉我,我得另外找个新律师。”
“莉丝,我不能违法。”
“你完全不必违法,只不过你得对我违法的事装聋作哑。你办得到吗?”
莎兰德耐心地等了将近一分钟,安妮卡才点头。
“很好。我来告诉你我的声明里要写的重点。”
费格劳拉说得没错,这里的布瑞克烤饼真是人间美味。她从洗手间回来时,布隆维斯特仔细地打量着她,虽然举止优雅得有如芭蕾舞者,身体却像……呃……布隆维斯特忍不住看得入迷,好不容易才压制住伸手摸她腿部肌肉的冲动。
“你健身有多长时间了?”他问道。
“十几岁就开始了。”
“一个星期运动几小时?”
“每天两小时,有时候三小时。”
“为什么?我是说我明白一般人为什么运动,可是……”
“你觉得太过度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想。”
她淡淡一笑,似乎完全不为他的问题感到恼怒。
“也许你只是不习惯看到女生有肌肉。你觉得这样会让人失去性欲或是不女性化吗?”
“不,一点也不。还蛮适合你的。你很性感。”
她笑出声来。
“我现在的运动时数已经减少了。十年前我做的是很扎实的健身训练,很酷。但现在却得小心别让肌肉变成脂肪。我不想要一身松垮垮的肉,所以每星期举重一次,其余时间就跑跑步、打打羽毛球、游游泳之类的。只是运动而不是认真的训练。”
“了解。”
“我之所以健身是因为感觉很棒。对于做极限训练的人,这是很常见的现象。身体会制造一种抑制痛苦的化学物质,久而久之就会上瘾。如果不每天跑步,过一阵子就会出现类似戒毒的症状。当你为某样东西奉献出全部,会有一种非常幸福的感觉,几乎就像享受美好的性爱一样。”
布隆维斯特笑了。
“你也应该开始健身。”她说:“你的腰部开始变粗了。”
“我知道。”他说:“我老是觉得内疚。有时候会定时跑步,瘦个几公斤,然后碰上什么事忙得没时间,又会停一两个月。”
“最近这几个月你一直很忙。我读了很多关于你的文章,你领先警方好几步追踪到札拉千科,并确认尼德曼的身份。”
“莎兰德更快。”
“你是怎么知道尼德曼在哥塞柏加的?”
布隆维斯特耸耸肩。“例行调查工作。不是我找到他的,而是我们的编辑秘书,呃,应该说我们的现任总编辑玛琳,从公司资料中发掘出来的。他是札拉千科创立的KAB进口公司的董事。”
“就那么简单……”
“你是怎么加入秘密警察的?”他问。
“信不信由你,我可以说和民主党员一样老派。我是说警察是必要的,而民主需要一道政治防线。所以我对于在宪法保障组工作感到很自豪。”
“真的是值得自豪的事吗?”布隆维斯特问道。
“你不喜欢秘密警察。”
“凡是不受议会正常监督的组织我都不喜欢。无论立意如何冠冕堂皇,那都会引诱人滥用权力。你为什么对古代宗教感兴趣?”
费格劳拉不解地看着他。
“你刚才在我家楼梯间读一本相关的书。”他说。
“这种主题很让我着迷。”
“啊。”
“我对很多事都有兴趣。我在警局的时候,研读过法律和政治学,在那之前我还修过哲学和思想史。”
“你有弱点吗?”
“我不看小说,不上电影院,只看电视新闻。你呢?你为什么当记者?”
“因为有一些像秘密警察这样的组织缺乏议会监督,不时都需要有人揭发。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也许和你的答案一样吧:我相信宪政民主制度,而有时候它是需要保护的。”
“就像你对付汉斯-艾瑞克·温纳斯壮那样?”
“大概吧。”
“你没有结婚,你和爱莉卡·贝叶在一起吗?”
“爱莉卡结婚了。”
“这么说关于你们两人的传闻都是空穴来风啰。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固定的。”
“那传闻到底还是真的了。”
布隆维斯特笑了一笑。
玛琳在阿斯塔家中的餐桌上工作到凌晨。她埋首于《千禧年》的预算表,完全专注其中,最后男友安东索性也不和她说话了。他洗了碗盘、做了宵夜,又煮了咖啡,然后坐下来看“CSI犯罪现场”影集的回放,让她安静地工作。
玛琳以前应付过最复杂的也不过就是家用预算,但她曾经和爱莉卡一起平衡每月开销,她了解原则。如今她一夕之间成了总编辑,预算的责任也随之而来。午夜过后,她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请个会计师来帮忙。每星期记一天账的欧斯卡森无须负责预算,至于该付多少钱给自由撰稿人,或是想买一部新的打印机,但又不包皮含在资本投资与IT升级的预算中,公司负不负担得起等等问题,欧斯卡森更是完全帮不上忙。实际上的情况很荒谬:《千禧年》在赚钱,但那是因为爱莉卡总能以极度紧缩的预算平衡收支。因此他们没有花四万五千克朗买一部基本的彩色激光打印机,而是将就着用一部八千克朗的黑白打印机。
有一度她曾经羡慕过爱莉卡。以她在《瑞典摩根邮报》所能运用的预算,这么一点费用应该只是零头吧。
上次开年度大会时,《千禧年》的财务状况很健全,但盈利主要都来自布隆维斯特那本关于温纳斯壮事件的书本。拨出来作投资的收入缩水速度惊人,原因之一便是布隆维斯特为了写莎兰德的报道所带来的花费。《千禧年》没有资源能让每一名员工预算无上限地租车、住饭店、搭出租车、购买调查器材、新手机等等。
玛琳签了欧森在哥德堡的一张请款单,同时叹了口气。布隆维斯特批准一笔一万四千克朗的费用,让他进行一星期的调查,结果现在却不刊登报道了。付给吉第的钱在预算中归入不能指名的消息来源费用项目,也就是说会计师会抗议少了发票或收据,并坚持要由董事会认可。《千禧年》付给律师安妮卡的费用应该属于一般经费,但她也会拿火车票根与其他费用的收据来向杂志社请款。
她将笔放下,看着总计的金额。布隆维斯特在莎兰德的报道上花了十五万克朗,远远超出预算。这种情况不能再继续下去。
她得找他谈一谈。
这个晚上,爱莉卡不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而是在纳卡医院的急诊室度过。玻璃碎片插得太深以至于血流不止,后来发现她脚跟里还留有一块碎片,必须取出。她作了局部麻醉,手术后伤口缝了三针。
在医院的时候,爱莉卡咒骂个不停,也不断试着打电话找丈夫和布隆维斯特,不料两人都选择不接电话。到了十点,她脚上缠着厚厚的绷带,拄着院方给的拐杖搭出租车回家。
她一拐一拐地在客厅里扫地收拾,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接着打电话给紧急玻璃安装公司订购新窗。她运气还不错,这天夜里很平静,他们二十分钟内就赶到了。但客厅的窗子太大,他们没有库存,工人提议先暂时用三夹板把窗子封死,她欣然接受了。
装三夹板的时候,她打了电话给纳卡全防安保的值班人员,质问为何有人拿砖头砸碎她家最大的窗户,那昂贵的防盗警铃却没响。
安保公司派人来查看损坏情形,才发现几年前安装警铃的人竟忘了给客厅的窗户接线。
爱莉卡气炸了。
安保公司的人说第二天一早就会来处理。爱莉卡告诉他不用麻烦了,接着转而打给米尔顿安保解释自己的情况,并希望他们第二天早上就能来安装一套完整的防盗系统。“我知道得签合约,不过跟阿曼斯基说我是爱莉卡·贝叶,明天早上非要派人过来不可。”
最后她才打电话报警。对方说目前没有车子,无法派人过来替她做笔录,并建议她明天早上联络当地的警所。谢谢,滚你妈的蛋。
接下来她坐着生了好久的闷气,直到肾上腺素下降,才开始想到今晚得独自睡在一间没有警报器的屋内,而那个骂她婊子、砸碎她窗户的人还在附近游荡。
她考虑着是否应该进市区去住饭店,不过爱莉卡不是个喜欢被恐吓的人,更不喜欢屈服于恐吓之下。
但她确实做了一些基本的防范措施。
布隆维斯特曾跟她说过莎兰德用一根高尔夫球杆了结连环杀人犯马丁·范耶尔。于是她便到车库,花了几分钟找高尔夫球袋,她都已经大约十五年没想起它了。她挑了一根比较有点重量的铁杆,放在床边伸手可及的地方,又在门厅摆一支推杆、厨房摆一支八号铁杆。她在地下室的工具箱里拿了一根铁槌,也放到主卧室。
她将原本放在肩袋里的梅西喷雾器摆到床头柜上,最后找来一块橡胶门挡卡放在浴室门底下。一切就绪后,她几乎希望那个骂她婊子、砸坏她窗户的白痴会笨到当晚再回来。
当她觉得防护得够周全时,已经凌晨一点。她八点得进办公室,看了日程表发现有四个会要开,第一个会是十点。脚还是痛得厉害。她脱下衣服爬上床去。
接下来当然是忧虑得难以入眠。
婊子。
先前收到过九封电子邮件,里头都有“婊子”的字眼,而且似乎都来自不同媒体。第一封还是从她自己的编辑室寄出,不过邮箱地址是假造的。
她下床拿出新的戴尔笔记本电脑,那是进入《瑞典摩根邮报》后报社分配给她的。
第一封邮件说要拿螺丝起子插她,这是最粗鲁骇人的一封,寄件时间五月十六日,几个星期前。
第二封在两天后,五月十八日送达。
接着过了一个星期,邮件又开始陆续寄来,每封都间隔大约二十四小时。再就是攻击她的住家。还是那个字眼,婊子。
在这段时期,文化版的伊娃收到一封假借爱莉卡的名义寄出的下流邮件。如果伊娃收到这种信,寄件人很可能是忙着到处发信,其他人显然也会收到她发送的邮件而她却不知情。
想到这里真是令人不快。
而最令人不安的还是住家遭到攻击。
有人特意查出她的住所,开车前来,丢砖块砸破窗户。这显然是预谋,因为攻击者还带了喷漆罐。想到这她顿时寒毛直竖,因为想到还有另一起攻击意外。她和布隆维斯特在斯鲁森希尔顿饭店过夜时,车子的四个轮胎都被割破。
结论既明显也让人不悦。她被跟踪了。
有人为了某个不明的原因,决定骚扰她。
住家成为攻击目标,这可以理解,因为房子就在那里藏不了。但假如随意停在索德马尔姆街上的车受到毁损,那么停车之际,跟踪她的人想必就在附近。他们肯定时时刻刻跟在她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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