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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龙双手紧抓着帛书,头深埋着,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的身子一直在颤抖。
半晌后,他抬起头问:“他走得可安详?”
阿珩想了下说:“他的窗外有一株桃树开花了,他说的最后一旬话是’那叫美人桃‘。”
宴龙轻声而笑,“父王还是这样,小时候,师傅们督促我用功,恨不得我不睡觉地修炼,父王却偷偷带着我去园子里玩,教我辨认各种金鱼。有繁花相送,想来父王不会觉得太痛苦。”
阿珩眼睛发涩,“我得走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宴龙张了张嘴,却摇摇头,什么都没说。他的手不自禁地动着,细细看去,都是抚琴的动作。嗜酒者不可一日无酒,宴龙是个音痴,日日不可离开乐器,可是宴龙手中的乐器就是神兵利器,在他另一只手下落不明的情况下,少昊不会让他碰乐器。
阿珩溜出地牢,没走几步,却见漫天星辰下,少昊一袭白衣,临风而立。
阿珩见被发现,索性摘下了掩面的纱巾,“你可有算有遗策的时候?”
少昊淡淡说:“不是我周详,而是你太大意。五神山下的地牢建于盘古大帝时,历经七代俊帝加建,比王宫都严密,若不是我放你进去,你怎么可能溜进去?”
阿珩戒备地问:“你想怎么样?”
少昊看到她的样子,心中一痛,面上却十分冷淡,对着阿珩身后吩咐:“把宫中最好的乐器取出,送到监牢,让宴龙挑选。”
“是!”几个人影隐在暗处,向少昊行礼。
阿珩看了少昊一眼,什么都没说,从他身边径直走过,向着山上行去。
少昊默默地站着,良久都一动不动。
侍卫捧着一方水玉匣过来,“罪臣宴龙自称甘愿认罪,说要把这个盒子献给陛下。”
少昊看都没看,随手接过,召来玄鸟,向归墟飞去。
水晶棺中,青阳无声无息地躺着。少昊坐在棺材边,打开了水玉盒,才发现是宴龙的断掌,不禁大笑,他的父亲根本不信他,竟然以此来表明宴龙再无意和他为敌,求他饶宴龙一命。
少昊一边悲笑,一边把手掌连着玉盒全扔了出去。
他提起酒坛,对青阳说:“陪我喝酒,咱们不醉不归!”一切都被青阳说中了,自从他决定逼宫夺位,就注定了要众叛亲离,从今而后,也只有青阳敢陪着他喝酒,听他说话了。
独自喝酒易醉,少昊不一会儿就醉了,他问青阳,“你想听我弹琴吗?”
青阳默默不语。
少昊弹着琴,是一曲高辛的民间小调,人人会唱。弹着弹着,少昊突然全身抽搐,俯身呕吐,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他大笑着拍打棺材,“青阳,这首曲子是父王教我弹的第一首曲子,那时我才刚会说话,他手把手教我弹琴,告诉我君子有琴相伴,永不会寂寞……哈哈哈……我杀死了教会我弹琴的亲生父亲,却还指望依靠琴音陪伴,消解孤寂……哈哈哈……天下还有比我更无耻的人吗……”
少昊举掌拍下,绝代名琴断裂,他把琴沉入归墟,教会他弹琴的人都已经被他杀了,他有何面目再弹琴?
少昊醉躺到棺材边,举起酒坛猛灌,转眼一坛酒就空了,他笑着叫,“青阳,你也喝!”青阳沉睡不动,少昊怒了,“连你也害怕我,不敢喝我酿的酒了吗?我又没有在酒里下毒!”他打开棺材,举起酒坛,强把酒灌给青阳,酒水浸湿了青阳的脸颊,模糊了他的容颜。
少昊心头一个激灵,举着半空的酒坛,看着地上密密麻麻的酒坛,遍体生寒。这些全是他酿的酒,有的已经封存了上千年,曾经青阳央求好几次,他才会给他一坛。他可以欺骗世人,青阳还活着,却骗不了自己,这世上已经再没有人会品评他酿的酒,与他共醉了。
无人饮的酒,他酿来给谁喝呢?
少昊摇摇晃晃地走着,举起手掌,一下又一下地拍下去,把-坛又一坛酒砸碎,不一会儿,地上再没有一坛酒。
已经没有人要饮他的酒,从此之后,他不会再酿酒。
几日后,少昊昭告天下,七世俊帝因病仙逝,高辛举国哀悼。
消息传到五神山下的地牢,已经被废的俊后趁着一个雷雨夜,引天火而下,自灭灵体而亡。
少昊下旨恢复俊后的封号,允入王陵,葬于俊帝墓旁,恰与早逝的第一位俊后一左一右地陪着俊帝。
发丧那日,少昊释放了幽禁于五神山下的宴龙,宴龙哭晕在俊帝和俊后的棺前,中容他们兄弟五个也是哀声痛哭,几乎难以成步。
少昊自始至终面无表情,不露一丝伤色,似乎下葬的不是他的父亲。
中容当众指责他不孝,少昊沉默不言,只冷冷盯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少昊不显伤色,身体却忠实地反映着他的内心,人迅速消瘦下来,往日合身的王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在朝臣和百姓的印象中,少昊一直都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可慢慢地,他们发现少昊变了,就好似随着他的消瘦,少昊身上的温暖也在消失。
他的话越来越少,行动却越来越严酷。俊帝百日忌辰后,少昊以雷霆手段,削去了中容的王位,将他贬去海外的孤岛,虽然风光如画,却地处大海深处,与陆地不通消息,等于变相的幽禁。宴龙被贬为庶民,削去神籍,其他几位王子也是贬的贬,流放的流放。几个积极鼓动中容谋反的武将被凌迟处死。但凡为他们求情的朝臣也全部重罚。
再没有人敢与少昊比肩而立,再没有人敢直视着他的眼睛说话,再没有人敢质疑他的政令,也再没有人敢私下聚会,商量着废除少昊。
少昊不再打铁,不再酿酒,也不再抚琴,他不喜女色,不喜歌舞,不喜游乐,几乎没有任何娱乐,所有时间都在勤勉理政,唯一的休憩就是累了时,喜欢独自一人站在玄鸟背上,俯瞰高辛的万家灯火,没有人知道他何来此古怪的癖好。
渐渐地,大家都忘记了曾经的少昊是什么样子,只记得如今的少昊寡言少语,目光冰冷,神色阴沉,身体瘦削单薄,却好似孤峭的万仞山峰,令所有人从心底深处感到畏惧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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