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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城外传·影子瀑布 - 第三章 寒霜长廊与骸骨长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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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詹姆士·哈特跟李奥纳多·艾许回到公园时,天色已经从下午逐渐转入傍晚。在公园游荡的人大部分都已经离开,回到温暖的家中,在紧闭门窗的安全避风港中寻求慰藉。截至目前为止,所有谋杀案都发生在晚上,所以每当太阳下山后,镇民就没办法放松心情。每个街口的街灯都已经亮起,不过地上的影子却还没有开始拉长。人们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快步而过,成了一股无形的压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息。就连平常喜欢黑夜、喜欢沐浴在月光下的生物此刻都变得紧张兮兮,只要有机会就会结伴而行。即便如此,还是有些生意和娱乐需要等到天黑后,在阴影的掩护下才能进行。这些人独自行走,步伐迅速却又不显急促,小心避开他人目光,路过时完全忽略艾许跟哈特的存在。艾许直视每一个路过的人,但是没有人向他打招呼,就算他先跟对方礼貌性点头也一样。
  公园里面除了六个小孩正拿两个飞盘玩着一种非常复杂的游戏之外,几乎没有其他闲人。他们并未理会艾许跟哈特的出现,不过在两人接近之后,他们便离开了大石棺纪念碑一带。一股淡淡的清雾浮现,在皮肤上留下一层凉爽的快感,不过空气里却也隐隐潜伏着风雨将至的紧张气息。当他们来到大石棺附近的时候,气温突然急速下降,哈特甚至发现自己呼出的空气在鼻孔前方形成一股寒雾。突如其来的寒意令他忍不住颤抖,于是他将双手插入外套口袋。他回头看了看那些穿着短袖玩飞盘的小孩,但却发现他们和公园的其余部分已经消失在越来越厚的浓雾里。
  他有点不太情愿地看回大石棺纪念碑,一块竖立在基座之上,透露出一股不变气息的巨大石块。石块本身没有任何年代久远的风化迹象,但是代表永恒的气味十分浓厚,似乎当初设计的时候就是以恒久不变的风格当作目标。纪念碑比哈特印象中还要巨大,而且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不知怎么着,看起来似乎更加坚固,更加……真实。他跟艾许一道站在巨石前,身体微微颤抖,却不光只是气温越来越冷的关系。夜晚所潜伏的紧张气息如今更加明显、更加集中,哈特浑身不自在,双脚不断改变姿势,不过艾许只是安安稳稳地站在原地,直视大石棺纪念碑,仿佛迷失在思绪中,仿佛他是在……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哈特右眼眼角突然瞥见迷雾中传来动静,于是立刻转过身去。当发现迷雾里走出的那两条阴暗身影之后,他整个人随即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他认得那两张脸,认得对方的衣服及对方的姿态。站在他身前的是另外一名詹姆士·哈特与另外一名李奥纳多·艾许,两人脸上都是一副轻松自在的微笑神情。他身边的艾许朝对方点头微笑,另外一个艾许也亲切地报以一笑。
  “大石棺附近常常会出现时间错乱的现象。”艾许解释道。“基于大石棺的众多功用与责任,再加上大部分的人都怀疑这块石头是不是具有某种诡异的幽默感,总之这种现象并不会令人太过惊讶。时间错乱最常见的具体表现就是时间自动回溯,让未来通往过去,或是过去通往未来,或是通往某个不知名的时空。我试图让自己听起来像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样子,但是就和大部分住在这里的人一样,我也只是在瞎猜而已。你有看出这一点了吗?”
  另外一名艾许看向另外一名哈特。“你说得对,我话太多了。”
  “通通别动。”哈特道。“我想我懂了。我们如今看到的是我们自己,已经拜访过时间老父,正要离开大石棺的我们自己。对不对?”
  “一猜就中。”来自未来的哈特说道。“时间知道你们要去找他,所以最好快点进去。他真的不太喜欢等人。”
  两个艾许同时点头。“他心情好吗?”艾许问。
  “他心情有好过吗?”另外一个艾许答。
  “说得也是。”艾许道。“走吧,詹姆士。”
  “先等一下。”哈特道。“既然你们跟时间老父碰过面了。何不直接告诉我们碰面结果?这样我们就不需要去打扰时间了呀。”
  两名艾许互看一眼。“时间不是如此运作的。”艾许道。“相信我。这绝对不是件你会想要深入探讨的课题。如果你一定要听的话,我就必须跟你解释不同的时间轴、或然率,以及分行理论。而这并不是个好主意,因为我也不太了解这些东西。”他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我一直以为人死之后就可以懂得很多东西。”
  哈特看着未来的自己,对方正以一种同情的眼光看他。“至少给我们一点建议,让我们知道见到时间老父的时候该怎么做吧?”
  另外一名艾许和另外一名哈特对看一眼。“别碰那杯清酒。”未来哈特说道,未来艾许则毅然地点头附议。
  他们对过去的自己微微一笑,接着转身就走,消失在迷雾之中。哈特看向艾许。
  “只要我还待在影子瀑布,这种怪事就会一直发生吗?”
  “很可能。”艾许道。“影子瀑布就是这种地方。只要你记住凡事不要只看外表,应该就会好一点。比方说,看看大石棺吧,它的外表看起来像是一大块石头,但是它偏偏又不是一块石头。它是时间本身的一刻,不过被赋予实际的形体。它跟物质一样实在,但却更永恒持久,不会被物质界的压力及潮流所影响。你眼前所见的乃是时间的永恒存在之中十分特殊的一刻,也就是天地初开不久,影子瀑布正式成立的那一刻。每次我说到这里,听的人就会问为什么要让这一刻凝聚成形,而我的标准回答就是,鬼才知道。一般相信那一刻之所有要拥有实体就是为了要保护自己,但是不,我不知道这种说法从何而来。”
  “你知道任何真正有用的事情吗?”哈特问,语气比自己本意还要尖锐一点。
  艾许扬起一边眉毛,目光突然变得冷酷而又深邃。“我知道要怎么带你进入大石棺,也知道要怎么帮你安排与时间老父会面。这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是的,没错。”哈特道。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又缓缓吐了出来。“对不起,这一切都……都太难以想象了。”
  “喔,当然,我了解。”艾许道。“我已经死了,尸体也下葬过了,但是即便如此,这地方还是让我很不自在。”艾许在口袋里面掏了半天,最后终于拿出一块小小的塑料雪景玩具,就是小孩子渴望得到的那种廉价垃圾,观光客喜欢买回去纪念他们很快就会忘掉的旅游胜地的纪念品。艾许将玩具拿到哈特面前,不过在哈特伸手要接的时候却又缩了回去。“别碰,詹姆士,看就好了。”哈特耸肩,然后凑上前去仔细研究玩具中的雪景。玩具占满艾许的手掌,透明的圆顶之下透露出些微模糊的景象,其中包皮含了一座独栋的暗色建筑。艾许轻轻摇晃了一下雪景玩具,建筑立刻笼罩在一大片雪花之中。
  “不是每个人都可以见到时间老父的。”艾许道。“他总是在忙,而且很不喜欢被人打扰。但是有些人,比如像我,他就不得不见,所以他给了我们这些人一人一把钥匙。这就是我的钥匙。我不知道其他人的钥匙长什么样子,但是这就是我进入寒霜长廊与骸骨长廊的邀请函。时间就住在骸骨长廊中。”
  “谁住在寒霜长廊里面?”哈特见艾许迟疑了片刻,于是问道。
  “那里面没住人。”艾许小声说道。“那里是永恒之门的所在。所有来到影子瀑布的人的最终归宿。我自永恒之门归来,因为这里有人需要我,但是我依然能够听见永恒之门的呼唤,我永远都无法甩开那个声音。这就是我持有这把钥匙的原因,因为永恒之门在等待我的回归。”艾许微微一笑。“它还有得等呢。现在,我们不能在这里站上一整天。时间不等人。特别是不等待那些来找他帮忙的人。我们进去吧,如何?”
  “我们非去不可吗?”哈特问。“我心里出现一种不祥的预感。”
  “你的预感或许没错。”艾许道。“骸骨长廊很危险、很可怕,即使只是去拜访也是一样。但是我们非去不可,因为我们已经去过了。你也看到未来的自己了。我可以看见你心中浮现‘自由意志’这几个字,但是算了吧。我早就从各种角度研究过这个问题,其中还有一些是我硬掰出来的假设,但是还是找不出任何答案。基本上,随波逐流是最轻松的选择。不要多想,想太多只会让你头痛而已。”
  “头已经痛了。”哈特道。
  艾许毫不同情地笑了一笑,接着将雪景玩具举到眼前。雪花还在转动,虽然艾许已经摇晃很久了。哈特仔细打量着其中的雪景,几近忘我的地步。打量得越仔细,其中的景象就越惊人。飘荡的雪花越来越真实,大雪中央的建筑逐渐变得深邃,占满他的视线。细节越来越清晰,小小窗户中开始亮起灯火,只是这些窗户似乎没有刚开始那么小了。雪景占据了他所有视线,占据了整个世界,接着哈特猛然向前跌出,整个人进入了狂风怒吼的暴雪之中。他无助地四下摸索,想抓住任何实质的物体,但是四周除了令他每一口呼吸都仿佛要撕裂内脏的狂风与酷寒之外,什么东西都没有。
  坚硬的积雪自地面弹起,然后又跌回他的脚边。他五体投地趴在地上,身体因为重重跌倒而剧烈颤抖。手掌中握着的雪块又湿又碎,但是实质存在的雪块毕竟还是为他带来一点慰藉。他的呼吸逐渐缓和下来,身体也渐渐停止颤抖。他缩起腿,站起身,伸出一手举在面前,阻挡风雪直接吹拂自己的脸庞。时值黑夜,天上的明月有如完美的银盘,耀眼的光芒穿越暴风大雪,洒落在他面前。积雪支撑起他的重量,但是他完全无法判断脚下的积雪与实际的地面之间还有多少距离。这个想法给他带来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于是他决定不再去思索下去。他全身缩成一团,试图守住一点温暖,但是外界的酷寒仿佛将他全身的力量通通吸干了一样。冰冻的荒原朝四面八方延伸,消失在滚动不休的雪花之中。所有方向看起来都毫无希望可言,要不是艾许突然出现在风暴中、用力抓住他的手臂,他大概会就此站在原地,直到冻死为止。
  “第一步总是最难跨出的,是不是?”艾许在风雪之中大声叫道。“很抱歉。紧跟着我,目的地离这里不远。”
  他往翻飞的雪花走去,一边引路,一边拖着哈特的身躯前进。面对酷寒,艾许似乎一点也不为所动,不过话说回来,哈特心想,气候本来就不会对死人造成困扰。他们在举步维艰的情况下一步一步地踏上崎岖不平的雪地,任由狂风击打在脸上,不过没过多久,他们就在白色的背景之中看见一道黑色的阴影逐渐成形。风暴开始增剧,似乎不愿意让他们轻易抵达避难所,但是艾许和哈特努力不懈,一步一步地与风雪对抗。艾许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帮哈特抵挡风势,但是狂风有如利刀一般,根本挡无可挡。哈特缩着肩膀、眯起双眼,继续奋斗。他花了这么大的心血来到此地,可不是为了要败在天气之下的。艾许保证这里可以找到答案,不管必须付出多少代价,他一定要取得那些答案。
  建筑突然之间耸立在他眼前,漆黑、巨大,没有多少装饰,高处的窗户里面传出许多耀眼的光芒,整体而言压力十足,几乎令人喘不过气来。艾许拉着哈特来到最接近的墙边,强大的风势随即消失,再也无法接近他们。哈特大喘特喘,因为肺部的寒冷刺痛而露出痛苦的神情。他不曾面对如此酷寒,如果不尽快找到方法进入室内的话,四肢很快就会毁于冻疮之下。他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脚。艾许拉着他沿着墙边行走,没过多久就停下脚步,伸出拳头用力捶墙。突然问,一扇门向内转开,仿佛一直在等待他们到来一般,一股温暖的金光随即泄入黑夜之中。艾许将哈特拖入室内,那扇门立刻自动关闭。
  哈特跪在木板地上,一边感受着四周的暖意,一边大声呻吟,试图逼出体内的寒意,让冻僵的四肢再度恢复知觉。艾许蹲在他身旁,快速搓揉他的手掌,促使手中的血液再度流通。哈特缓缓挺直腰身,因为身体循环恢复运作时所带来的痛苦而扮了个鬼脸。接着他透过泪汪汪的眼睛打量起四周。他和艾许如今身处一座空间很大的传统大厅,墙壁之上镶有木框,高高的天花板上也交错了许多梁木。天花板之高,高到让哈特觉得就算有猫头鹰在上面筑巢也不足为奇。或许蝙蝠。大厅本身亦向四面八方延伸,不过哈特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一迭在石彻壁炉里绽放熊熊火光的木柴上。壁炉距离大门不过十几步之遥。在艾许的帮助下,他站起身来,走到壁炉前。炉火的温暖有如一杯接着一杯的上好咖啡,让他沉浸在光明中,逼出体内最后一丝寒气。哈特露出满足的微笑,只希望能够永远待在原地,永远不要离开。只可惜外在世界跟其中的痛苦再度回到他的心中,于是他转过身去,面带责备地看向艾许。
  “第一步最难?”
  “啊,”艾许道。“很抱歉,我应该先警告你的。正常来讲,这里的天气应该不会这么恶劣才对。”
  哈特警觉地看着他。“你是说那场风暴是……人为的?有人刻意安排不想让我们进入此地?”
  “有可能。”艾许道。“时间真的很不喜欢访客。”他耸了耸肩,微微一笑,然后看了看四周。“这间大厅有时候也会出现变化,不过我一直想不出原因。时间是个怪人,我总是无法领会他的幽默感。休息一下、喘口气,詹姆士。在这里不需要赶时间,因为这里拥有全世界的时间。”
  哈特转身背对火炉,好让背部吸收暖意。“这座……大厅,就是你那个雪景玩具里面的那栋建筑吗?”
  “喔,没错,搞不好所有雪景玩具里的都是同一栋房子,只要人们知道如何进入其中。这里是全知圣堂,詹姆士,位于世界心脏的房子。左边这条走道通往寒霜长廊;右边那条通往骸骨长廊,以及时间老父本人。”
  哈特若有深意地看着他道:“寒霜长廊。永恒之门。”
  “没错。”艾许道。“我可以听见它的呼唤。在这里听起来清晰异常。别叫我带你去那里,詹姆士。太危险了。”
  “对我而言,还是对你?”
  “非常好,詹姆士。”艾许鼓励地说道。“这种结合基本常识以及偏执妄想的思考方式在影子瀑布里很好用。但是,我才不打算回答你这个问题。我今天才认识你,而你已经知道太多关于我的事情了。你必须容许我保留一点神秘感。不过现在我的心情不错,所以愿意再回答你一个问题。你要把握时间。”
  “很好。”哈特说,心想这下一定要问出一点答案来才好。“为什么叫做骸骨长廊?”
  “这是个好问题。”艾许道。“真希望我能够提供更详尽的答案。基本上,骸骨长廊是建立在一具远古生物的化石骸骨之中,至于是什么生物,早就因为年代久远而失传。传说这具骸骨的主人是一只为了守护永恒之门而生的生物,当年影子瀑布尚未诞生,世界还处于非常年轻的阶段。没有人知道这只生物是如何死去、为何死去。或许时间知道,不过就算知道,他也没有跟人透露过。说到这个,我们最好开始移动了。时间知道我们来了,如果让他等得太久,他很可能会不想回答你的问题。”
  艾许踏出坚定的步伐走入全知圣堂。哈特依依不舍地看了火炉最后一眼,叹了口气,然后跟上艾许的脚步。他们默默不语地走了一阵子,四周唯一的声响就是脚步在巨大的厅堂中所掀起的回音。光源凭空出现在他们身边,伴随着他们一同移动,让他们始终保持在一团金色的光圈之中。木板墙的表面十分平滑,不带有任何装饰品或雕饰。哈特本来以为会在墙上看见许多很有价值的古老油画或是人物画像;这里看起来就像是那种地方。但是墙壁光秃秃的,没有任何特色,甚至连房门相通往其他方向的走廊都没有。这里只有这么一座大厅,而大厅内只有伴随他们左右的金光。哈特回头看了一眼,不过就只看了这么一眼。在他们身后,除了深不可测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他们走了很长一段时间,至少感觉像是如此。他们所经之处没有任何地标,而在发现手表停止运作后,哈特也没有非常惊讶。正当他开始觉得无聊的时候,一条高瘦的身影突然踏入他们的光圈之中。他立刻停下脚步,对方也随即停在他的眼前。艾许站在他的身边,冷静地看着对方以及哈特,嘴角露出会心的一笑。
  对方具有人类的形体,但是全身的零件都由钟表的机械组合而成。转盘转动、齿轮咬合,全身上下发出持续不断的机械运转声。整体来看,那是许多相互连结的零件所组成的复杂架构,以十分精致的作工打造出所有细节。所有人体的骨骼、肌肉,以及关节在对方身上都可以找到相互呼应的零件,不过这一堆机械组件表面并没有包皮裹任何皮肤。对方的脸是一张手工细致的陶瓷面具,其上绘有颜面五宫。只不过眼睛平板空洞,嘴角永远保持微笑,整张面具所造成的效果比世界上所有的钢铁面具都要来得冰冷许多。对方很有耐性地站在他们面前,安安静静地发出运转声响,似乎在等待着他们提问或下达指令。
  “这是……时间吗?”哈特终于问道。
  “不。”艾许说。“这是他的仆人。靠边站,它就会离开。”
  哈特照做,对方立刻十分优雅地向前迈进,走路的姿势与行动的效率都不是任何人类可以比拟的。它很快地离开光圈的范围,消失在黑暗中。哈特听着它的脚步声逐渐远离,在黑暗中毫不迟疑地移动着,似乎不需要光线,不需要温暖,不需要任何人类赖以维生所需的东西。
  “时间机械人。”艾许突然说道。“是由时间老父一个零件一个零件亲手打造出来的产物。一方面是出于嗜好,一方面也是为了制造出一些可以派到外面世界、执行他的命令的手下。越接近时间的巢穴,这种机械人就越多。不用担心,它们不会伤害你。事实上,它们只是一群比较高级的杂工罢了。”
  “它们……有生命吗?从任何角度来看?”哈特边问边跟随艾许的脚步继续前进。
  “不算。它们是时间在骸骨长廊之外的耳目。除了一定要他出席的一些重要场合跟仪式典礼之外,他最近已经很少进入真实世界了。年纪越大,他就越来越有与世隔绝的倾向,不过就算是年轻的时候,他也不善于与人相处。尽管如此,我想他还是会愿意见你的。”
  他们继续在光圈中前进,一路上又遇见了好几具时间机械人。它们无神的双眼直视前方,执著地执行着不为人知的任务或指令。最后,艾许和哈特来到大厅尽头的一扇门前。这扇门非常巨大,起码有十五英尺高,由光滑的木材所建,其上缀以许多黑铁饰钉。在这座巨大的木门之前,哈特觉得自己像是被抓来校长办公室的小孩一样。他试图垫高脚步,把刚刚那种想法抛到脑后。他是有事来找时间老父的,他不是小孩,再也不是了。门上没有门把或旋钮,于是他伸手敲门,不过在他的手碰到门面之前,门已经自动向内缓缓开启。艾许微微一笑,领着哈特进入骸骨长廊。
  长廊在他们前方延伸,上上下下似乎都是永无止尽的地板,高低起伏不定,一路蔓延到温暖金光的照耀范围之外。哈特跟在艾许身后慢慢走,对于这整个地方所占空间之大感到无比敬畏。他看不见长廊的尽头,而且光是想要目测这座走廊的宽与高就让他头痛。两边墙上挂有许多画像,和走廊一样看不到尽头,每幅银制画框都有六英尺高、三英尺宽,绘有各式各样不同的景色及人物。他认出其中一幅画像中的场景。画里画的是公园里的大石棺纪念碑。画像中的公园并未起雾,纪念碑上爬满藤蔓,跟刚刚比起来仿佛经过了数百年一般。他看向隔壁的画像,看见人们面无表情地走在市场中。从他们的姿态看来,显然没有人察觉自己正受人监视。艾许轻轻咳了一声,哈特立刻转过头去,微微一惊。因为他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完全停下脚步,于是立刻又跟上艾许,只不过脸上的表情明白透着真的很想停下来看画的念头。
  墙上的画像多到难以计数,哈特实在无法想象这走廊究竟有多长,只好茫然地边走边摇头晃脑。各式各样的景色擦身而过,仿佛坐在一台缓慢移动的火车上、默默地欣赏窗外的景物一般。景物美妙多变,不断地转换地点、人物,有时远在天边,有时近在眼前。所有画像中的景物乍看之下都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但是当他在画前停驻时,长廊内就会响起极轻的低语,飘忽不定,似乎穿越了难以想象的距离才终于到达他耳中。
  “时间不常出门。”艾许语气轻松地说道。“不过由于骸骨长廊随时提供各种信息的缘故,他根本也不需要出门。影子瀑布的所有地点、人物都可以在这条走廊上的画像之中找到。只有疯子才会想要随时追踪所有人的下落,但是时间老父就是这个样子。如果这个工作很简单,那随便找个人都可以做了。”
  哈特皱眉。“等一等。你刚刚的话有点不太对劲。居民的隐私权呢?”
  “有什么问题?”艾许问。“想想时间必须注意多少地点、人物、物品,他有多大的机会会跑去监视你?就算他真的在监视你,难道你会刚好是在做:一,有趣的事情;或是二,他没有见过的事情?大部分的情况下,我们都假设他是在监视别人,而大部分的情况下,我们都没有猜错。不要担心这种事了。”
  “你一直叫我不要担心,但是这样讲没什么帮助。这地方让我担心透了;这根本是老大哥电视秀①的翻版。”
  “我比较喜欢把他想成老大叔!一个所作所为都是为我们着想的长辈,只不过有点心不在焉。我带你看点东西,或许可以改变你的想法。这些画像还有别的功用。看看这一幅。你一定会喜欢的。”
  艾许在一幅画像前停下脚步,哈特也跟着停了下来。画中的场景是由许多高科技风格的钢铁长廊交缠在一起组成、有如蜂巢般的地方,其中有许多阴暗的机械人影来回奔跑,行动迅捷无比,完全看不清楚外形。画中的光线十分耀眼,令人无法逼视,场景中没有任何阴影。到处都有栩栩如生、雕塑品般的先进机械人默默地执行不知名的任务。
  “这是什么地方?”哈特低声问道,好像深怕被人听见一样。
  “未来。”艾许道。“也可能是过去。这不重要。继续看下去。”
  其中一具时间机械人迈开大步,走过光明四射的走廊,钢铁的双脚在钢铁地板上踏出巨大的脚步声响。他对着他们眼前的画像走来,接近到刻画在脸上的双眼和笑容都清晰可见的地步。很快地,它的身体占满了整个画框,艾许随即自画前退开。哈特突然了解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于是急急忙忙地退出几步,不过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画像。空气中凝聚了一股轻微的紧张气息,慢慢成了有形的压力,最后一阵强烈的热气自画像弥漫开来,涌入骸骨长廊,带来一股臭氧与机油相互交杂的味道。时间机械人以优雅的仪态步出画像,看都不看哈特及艾许一眼就径自走开。热气突然间消失于无形,只留下一个渐行渐远的时间机械人,以及空气中那股淡淡的臭氧机油味。
  “够巧了吧?”艾许问。“我们在正确的时间出现在这里目睹这一切的机车有多高?”
  “的确。”哈特缓缓说道。“机车有多高?几乎不可能。我比较相信的是时间在监视我们,而且已经监视好一阵子了。”
  他很快地看了看四周,似乎期待会在走廊上看见时间老父的踪迹一样,但是艾许只是耸了耸肩,然后摇了摇头。“未必。”他轻松说道。“巧合是时间最喜好的工具之一。来吧,我们可不想让时间等。”
  “不要再这样说了!我花了二十五年的时间才回到这里,就让他再等我几分钟又怎么样呢?从你们听见他的名字的反应来看,你们根本都把他当作国王看待。”
  “你不懂。”艾许道。“但是你会懂的,只要和他见过面,你就懂了。他真的很特别。”
  哈特哼了一声,看着时间机械人离去的方向。“时间究竟拥有……多少那种东西?”
  “我想除了时间之外,没有人可以肯定。他要花好多年的时间才能制造一具出来,但是他已经制造它们长达数个世纪之久了。它们代表他的想法,代表他在外界的手脚,从某方面来讲,它们也算是他的后嗣。他唯一可以拥有的后嗣。”
  “为什么?”
  艾许面无表情地摇头说道:“想想看,詹姆士。时间是永垂不朽的,或至少是接近永垂不朽。一个人如果活上几千年,他会生下多少后代?这些后代又会生下多少后代?不,詹姆士,时间从来不曾拥有孩子,永远也没有机会拥有。”
  “他不在乎吗?”
  艾许耸肩。“他有很多时间可以习惯这个事实。但是是的,他当然在乎。你以为他干嘛不停制造时间机械人?”
  哈特看了看墙上的画像,又看向四周的长廊。他知道自己想说些什么,但是又不知该怎么说才能让自己听起来没有那么幼稚。最后他还是问了:“李奥纳多,时间是人类吗?”
  “好问题。”艾许道。“同时也是一个困扰影子瀑布居民无数个世纪的问题。他的外表酷似人类,也拥有许多人类的弱点;但是他从来不曾出生,而死亡也无法局限他的存在。他会以婴儿的外形现身,在一年之内活过一个正常人类的一生,然后以老人的姿态死去,接着又在自己的灰烬之中重生。有人说他是远古传说中的凤凰,也有人说他就是时间概念的具体化身,凝聚了人类的形体及血肉。大家都有一套说法,但是没有人可以肯定真相,而时间又不肯说。关于时间老父,只有一件事是所有人都认同的。”
  “什么事?”
  “就是他不喜欢等人。你真是直接掉入这个陷阱之中呢,詹姆士。”
  “才没有。是这个陷阱自动浮出地面,然后把我压过去的。”
  “随便。”艾许道。“快走吧。”
  他们沉默地行走一段时间,脚步声在空旷的长廊之中掀起阵阵回响。景象与容颜在他们经过的墙上不断转换,偶尔还有发出嗡嗡声响的时间机械人优雅地与他们交会而过。哈特开始怀疑自己究竟还要走多久;今天一整天他似乎都花在走路上,而他的双脚已经痛到快要断掉了。他已经在长廊之中走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但是就跟刚刚的全知圣堂一样,这条长廊仿佛没有尽头。他回过头看向来时的方向,长廊的大门如今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不管前看后看,他一点也看不到长廊的尽头,像是一条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走廊一样。这个想法让他很不好受,于是他想要找点话题来转移注意力。幸亏没过多久他就想到话说了。
  “李奥纳多,你一直说时间老父对影子瀑布很重要,但是除了监视居民跟玩弄机械之外,他到底还会做些什么?”
  “这个说来话长。”听艾许的语气显然不愿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那就长话短说。”哈特坚持道。
  艾许叹气。“基本上,你必须了解,影子瀑布本质上就是个非常不稳定的地方。基于许多原因,这里随时会出现全新的时空,也随时可能会有时空消失。各式各样的人类跟生物来来去去,其中有些拥有强大的力量,而且意图不明。总要有人控制大局,不然整座城镇很有可能在一夜之间全面失控。时间藉由平衡时空来稳定一切,在一切失控之前率先化解争端,用尽所有手段来防范末然。由于他力量强大到了极端的地步,所以根本没有人胆敢和他作对,不过一般的情况下,他还是喜欢把肮脏事交给手下处理。”
  “你是指时间机械人?”
  “它们,以及其他人。”
  哈特皱眉。“我有点不懂了。他为什么如此强大?他如何处理那些手下处理不来的事情?”
  “相信我。”艾许道。“你不会真的想要知道的。大部分的情况,他只要透过时间机械人传达讯息就足以平息一切纷争了。没有人想要惹火时间。在极少数的情况下,若有人拒绝听从他的建议,时间就会派遣杰克·费契去对付他们。够幸运的话,你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见到这家伙。他……非常可怕。”
  “警长对这一切有什么看法?”哈特缓缓地道。“我是说,维护法纪是他的责任,不是吗?”
  “时间凌驾于法纪之上。光靠法纪是没有办法管理影子瀑布的;因为法纪缺乏弹性。所有人都接受这种观念,尽管有些人——比如说我们的好警长——不是非常认同,但是大部分的人都了解不要去测试时间的耐性。时间很认真,很投入自己的工作,而且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也不在乎自己会为了完成工作而得罪多少人。大部分的情况下,警长和时间都对彼此非常客气,然后尽可能地不要和对方牵扯到任何关系。”
  他突然住嘴,接着两人同时停步,看着一名时间机械人从走廊的另一端走到他们面前。它的陶瓷脸先看向艾许,然后又转向哈特。这张脸上绘有八字胡和单片眼镜。哈特只看了一眼,立刻觉得这两样东西让这张睑跟其他机械人比起来显得更加不真实。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方画在脸上的双眼,十分肯定有人正透过这双呆滞的眼睛观察着他。对方发出一阵嗡嗡喀喀的声响,仿佛正在思考什么问题,接着哈特的脑中突然响起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嗡鸣有如敲打大铅钟。对方的声音很清晰、很遥远,同时音量又超大,大到每发出一个音节都令他头痛不已的地步。如果上帝想要吸引某名旧约圣经里的先知注意的话,很可能就会发出类似的声音。
  “李奥纳多·艾许,你终于决定穿越永恒之门了吗?”
  “不是,”艾许冷静地说道。“我只是想再度寻求你的帮助而已。我带了一个人来见你。一个名叫詹姆士·哈特的新镇民。不过他并不算真的新镇民:他是在十岁的那一年跟随父母搬离影子瀑布的。你应该记得,当年曾经出现一则预言……”
  “不错,我记得。带他来见我。我的仆人会在前领路。为了你们自己好,跟紧一点。”
  声音在突然间就消失了。哈特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的耳朵不断传来耳鸣声,脑袋晕头转向,好像在摇滚音乐会的大喇叭前站了太久一样。他看向艾许,发现对方正带着理解的笑容望向他。时间老父的声音似乎对他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别被这种夸张的效果吓到了。他老是喜欢这样对待陌生人。你知道,都是为了维持形象的关系,时间总是担心会破坏形象。再说,他就是喜欢以粗鲁的方式对待他人。这是他的工作所能提供的少数好处之一。”
  时间机械人突然发出两下滴答声,接着缓缓转身,朝走廊的另一端走去。哈特和艾许快步跟上。他们并肩而行,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哈特认命地叹了口气。
  “好吧,艾许,你为什么看起来这么担忧?这具机械人是朝着我们想去的地方前进,没错吧?”
  “喔,没错。”艾许说。“我就是在担心这个。时间太合作了。他应该很讨厌访客才对。事实上,唯一比访客还令他讨厌的就是陌生人。而你两者都是。我们必须假设他本来就知道你要来。”
  “等一等。”哈特道。“就算他在其中一幅画像中看过我,也不可能知道我的身分、我的父母是谁,对不对?”
  艾许叹气,若有所思地看着时间机械人的背影。“时间知道很多他不应该知道的事情。这也是他令人如此害怕的原因之一。我开始怀疑带你来找他是不是错误的决定。根据我的印象,将你家族跟影子瀑布的毁灭联系在一起的那则预言说得非常明白,毫无暧昧隐讳。说不定他已经认定你是个危险人物,不打算放任你在影子瀑布中乱跑。时间对付危险人物的手法可是令人不敢恭维的。”
  哈特瞪了他一眼。“你现在才说!喂,话不要只说一半,他究竟是怎么对付危险人物的?关起来?送回石器时代去跟恐龙玩?到底是怎样?”

  “看你的左手边。”艾许道。
  哈特转过头去,随即停下脚步。艾许跟着他止步,而在他们之前几步之遥的时间机械人也优雅地停下来。机械人并没有回头来看他们在做什么,只是耐心地等待他们继续上路。看起来,如果有必要的话,它可以站在原地等到天荒地老都没关系。哈特完全没有注意到艾许或是机械人的动作。他的目光全部集中在眼前的一幅画像上。一开始他还以为那只是另外一张出现在墙上的平凡面孔,但是在接触到对方那种蕴含着极度恐惧的疯狂目光之后,他立刻知道这幅画像之中曾经发生过一些非常可怕的事情。画中人的嘴角扭曲,似乎在发出一股永无止尽的嘶吼,双手紧紧握拳,所有指节都因为太过用力而变得惨白。对方站在原地,丝毫动弹不得,全身僵硬到难以想象的地步,仿佛被凝止在这一刻与下一刻之间,仿佛被冻结在时间之中。
  “他被排除在时间之外。”艾许说,音量微微提升。“就和受困琥珀里的昆虫一样,被囚禁在逝去的时间中。他默默地站在骸骨长廊里,但是外界的时间已经离他而去。所有他认识的人都死了。他的朋友、他的家人、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消失了。消失在尘土之中,消失在世界之上。尽管如此,他依然在时间的长廊里面屹立不摇,为所有自认可以对抗时间的人们提供血淋淋的教训。”
  “时间打算囚禁他多久?”哈特最后终于问道。
  “没有人知道。”艾许道。“截至目前为止,他还不曾释放过任何人。走吧,詹姆士,我们不希望让时间等。”
  哈特努力将目光自画中那道疯狂的双眼上移开,然后很快地向艾许点了点头。时间机械人再度出发,没有转头去看他们有没有跟上。哈特跟在它的身后,皱眉看着眼前这个毫无感情的背影。他没有去看艾许。艾许此刻默默地走在他的身边,思考着他自己的问题。哈特愁眉不展。他信任艾许,喜欢他,并且信任他。他很想让自己相信在这个超自然的城镇里,自己拥有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而有谁比一个小时候就认识的人更适合当朋友的?他同时也很希望时间老父能够为他提供解答,希望时间老父知道他究竟是谁、为何要回到此地,以及此生究竟有什么目的。但是此刻看来,他的朋友似乎已经背叛了他,而等待着他的只有冻结在恐怖长廊之中的无尽永恒。他考虑着是否该拔腿就跑,但是又不知道能够跑向何处。少了艾许的帮助,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回去影子瀑布。他来到这么远的地方,这么努力地奋斗,怀抱着无穷的希望,如今一切都落空了。他突然露出一丝微笑,笑容中隐藏着一点幽默。他还没有被击败。如果时间认为他已经输了,那他一定会大吃一惊。哈特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从来都不是。
  “时间曾经冻结过多少人?”他终于开口问道,不过依然没有转头看向艾许。
  “没人知道。好吧,我想时间应该知道,但是他从来不喜欢谈论这个话题。”
  “换句话说,他是法官,又是陪审团,还身兼刽子手,然后大家却都视而不见?”
  “谁能阻止他?这本来就是他存在的目的,维护影子瀑布的安全。”
  “但是他可以决定谁有罪,谁是危险人物,或可能成为危险人物。”
  “这种事情又有谁能比他清楚呢?骸骨长廊的画像可以提供所有讯息。不论何时,他都比任何人还能够掌握影子瀑布的最新状况。”
  “而你相信他不会滥用权力?”
  “我相信他会把影子瀑布的利益当作优先考虑。”艾许十分注意自己的用字遣词。“请相信我,詹姆士,我带你来这里,不是为了要将你丢入狼群。如果有任何人可以回答你的问题,那就一定是时间老父了。而且最好是你先去找他,不要等到他派人来找你。相信我,詹姆士,主动去找他比较好。如果他决定帮你,他所能动用的人脉与信息绝对无人能及。他不是坏人。虽然他根本不算是真人。”
  哈特心中的怒火开始消了。想要对艾许发火并非容易的事。他全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真诚的气质,像超级可爱的小狗一样令人无法动怒。“那么,”他语气稍缓,说道:“时间只会冻结那些惹火他的人,对吗?”
  “他并非如此蛮横。很多被冻结于此的人都是应该要穿越永恒之门,但却始终鼓不起勇气的人。他们是已经遭人遗忘,在现实世界失去了立足之地,但是自己却拒绝承认的人。于是他们待在影子瀑布中,随着时光飞逝而越来越真实、越来越疯狂,但是说什么就是没有办法面对永恒之门。总有一天,他们会精神崩溃,然后把气出在身边人的身上。到了这个时候,时间就会把他们带来此地,为了所有人的安危而将他们冻结在时间之中。这是一种所有人都不愿意见到的妥协行为,就连时间也不愿意,因为影子瀑布里这种人太了。”艾许突然住口,转头看向身边一幅画像中的面孔。“有一天,我也可能会落到这种下场。这个想法令我非常不安。”
  他们转过一个转角,随即停下脚步,因为长廊已到尽头,眼前是一扇关上的门。时间机械人完全静止地站在门前,似乎是在等待进一步的指示。哈特默默地看向它的肩后。那扇门看起来平凡无奇,没有多余的装饰,尺寸和形状都与一般房门无异。哈特看向艾许,发现此刻艾许正满怀期望地看着那扇门。正当哈特打算问他是不是应该要敲门的时候,门就在无人碰触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地自动打开了。时间机械人优雅地让道一旁,指示他们进入门内。艾许走了进去,哈特跟随在后,尽可能地远离时间机械人。此刻陶瓷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比之前还要诡异难明。进入房门之后,由于哈特并没有在门的另一边发现帮他们开门的人,所以心中顿时笼罩在一股更深沉的阴霾之中。当然,门很有可能是透过远程遥控开关的,但是不知为何,他就是不这么认为。房门在他们身后自动关闭,他努力将回头看的冲动压抑下来。他挺直肩膀,神色自在地看了看四周,故意装出一副好像这种事情根本就稀松平常的样子。
  他不知道自己期待中的时间的私人住所应该长成什么样子,但是绝对不是眼前这副景象。这个房间一开始或许具有很大的空间,但是如今所有空间都塞满了各式各样看起来像是来自维多利亚年代的吵杂机械。他看见许多管线、衬垫以及转动的齿轮,到处都有蒸汽机运作的迹象。钟表和刻度盘随处可见,大部分的刻度都和彼此相互抵触。在一个角落中有一根巨大的秤锤缓慢地上下捶动,但是秤锤上端究竟连接了什么,则完全看不到。一种机械零件稳定运作的呜鸣声自四面八方而来,三不五时还会出现一两下蒸汽喷洒的声响。机油自管线接合处慢慢滴落,但是所有漏油处之下都摆有接油的水桶。室温非常温暖,令人心情愉悦,空气里只散发出一点朦胧的感觉。
  这堆机器之间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哈特慢慢地挤过这条通道,艾许则跟在他身后缓缓前进。这个房间具有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就像所有笨重的机器都会给人一种正在执行重大任务的感觉一样。哈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一具时间机械人的体内,但是却因为机械的体积太过庞大,所以他根本看不出对方的形体和意图。他是一只困在祖父级大时钟里面的小老鼠,是一只趴在计算机屏幕上的昆虫,试图用自己习惯的目光看待事物,但是却因为心灵的渺小所以根本无法理解所处世界中的真实概念。
  房间另外一边突然传来房门被人用力推开的声响,紧接着就是一阵毫不迟疑的脚步声,显然来人十分熟悉这座机械迷宫。哈特收拾四下游荡的思绪,站稳身子,准备迎接时间老父的到来。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面对所有状况,但是当他看见眼前这名身材高瘦、双手叉腰的年轻女子时,他还是吓了一跳。哈特实在很难把这样的女子和这个房间联想在一起。她看起来似乎刚过青春期,身上是破烂的皮衣跟锁链,脸上的表情似乎看全世界都很不爽的样子。她留了个冲天庞克头,脑袋两侧剃得精光,脸上涂满黑白相间的颜料。一只耳朵上别了一根安全别针,另外一只耳朵上却挂着一把明晃晃的剃刀刀片。哈特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是应该要面带微笑迎上前去和对方握手,还是小心翼翼地退向后方,找找有没有椅子跟皮鞭之类的东西。到头来,他决定微微一笑,然后后退一步,寻求艾许的协助。
  “这位年轻的女士名叫梅德琳·克瑞许,”艾许语气轻松地说道。“简称梅德。大家都这样叫她。她是时间的朋友、助手、社交秘书,以及其他所有她想得到的职称。不管她是什么,总之她不是他的亲人。有一天,她凭空出现在时间的台阶之前,全身冷得发抖。他带她进入室内,给了她一碗牛奶,然后她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了。她算是保镖跟看门狗的综合体,任何想要拜访时间的人都必须先过她这一关。是不是,梅德琳?”
  “不要那样叫我!”年轻女子以非常尖锐的声音说道,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在他脸上打洞。“不要妄想拜访时间。他很忙。快滚吧。”
  “别这样,梅德琳。”艾许冷静地道。“你知道每次看到我的时候,你的小心肝就会扑通扑通地跳呀。顺便一提,我很喜欢你的锁链,自从你把它们拿去抛光之后,它们就变得很漂亮了。现在,作个好孩子,告诉时间我们已经来了。”
  “我说你们不能见他!别想靠甜言蜜语过我这关,你这个鬼魂。我很清楚你那一套。你以为因为你已经死了,所有一切规则都不能套用在你身上,但是我才懒得理你呢。你只不过是一个受诅咒、没胆子穿越永恒之门的鬼魂。你今天是见不到时间的。他正在处理一桩危机事件。现在快滚,不然我就放狗咬你。”
  “你又没有养狗,梅德琳。你对狗过敏。至于什么危机事件,时间总是在处理危机事件,他的工作就是如此。总之,他会接见我们的。至少他会愿意接见詹姆士。他不能不见。现在,亲爱的,你这种过度保护的态度早已不可爱了,还是不要浪费我们的时间,快去向时间通报我们的到来吧。”
  哈特本来以为梅德的怒气已经到了极点,想不到当她冲向艾许的时候,她的耳朵之中竟然真的能够喷出蒸汽。一把弹簧刀凭空出现在她的手中,刷地一声,清脆悦耳地,弹簧刀刀刃已经弹了出来。哈特不喜欢她脸上的表情,也不喜欢那把弹簧刀的模样。两者看起来都非常危险,而且完全没有商量余地。她冲到艾许面前,停下脚步,然后一脸凑到他眼前。
  “最后警告,艾许,不要再吐出一句废话。现在就滚,不然我就把你跟你漂亮的男朋友砍成碎片。我不喜欢看到你出现在这里,艾许。这里没有你的事情,而你老是想把时间拖进一堆根本不关他的事的事里。我不知道你是来做啥的,我也不在乎。骸骨长廊不欢迎你。你是死人,是废物,是空气,你的存在只是浪费空间而已。现在给我转身,照着原路回去,不然就试试看我可以在你那具残破的尸体上划出多少伤痕。”
  她的声音很尖锐,敌意甚浓,显然不是在开玩笑。哈特相信她是认真的,于是神色慌张地看向艾许,却发现艾许丝毫不为所动。当他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十分冷静沉稳。
  “你太嚣张了,梅德琳。你在这里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照顾时间,这是一件好事;总要有人照顾他,而大部分的人都没有那个耐性。但是不要因此就自认你是这里的主人,只因为时间的死亡逼近,所以脑袋不太清楚。或许你两手指节上都纹有仇恨的字样,但这并不表示你有能力和我作对。现在,当个好孩子,照我的话去做,梅德琳。”
  “不要这样叫我!”
  梅德一刀挥向艾许的脸,接着突然停止动作,向后退开一步。艾许什么都没做,但是四周的气氛已经完全变样。他手不动、嘴不张,但是整个人在那一瞬间变得非常可怕、非常危险。威胁的气息有如冷风一般自他身上破体而出,冰冻了旁人的心灵,窃取了他人的勇气。哈特全身起满鸡皮疙瘩,必须强行克制自己才能不从艾许身旁退开。他突然了解,打从内心深处彻底了解,艾许真的如他自称的一样,是一名死人,一名行走世间的归来之人。死亡的气息充溢着整间房间,没有人可以忽视它的存在。艾许伸出手,自梅德颤抖的手中夺走弹簧刀。他对她露出微笑,但是笑容十分恐怖。或许,哈特心想,那个笑容之中隐藏着许多疯狂的意念。
  “你开口闭口就说要取人性命,梅德琳。但是你根本不了解死亡。我应该让你尝尝死亡的滋味,见识死亡的意义吗?我应该教教你坟墓的秘密、大地的慰藉吗?”
  梅德面无血色,脸上的妆丝毫不能掩饰她眼中的恐惧。她全身剧烈颤抖,然而即使到了这个地步,她依然不愿后退一步。艾许扩大脸上的笑容,不过笑容之中没有一丝笑意。
  “好了,闹够了。”
  一个平静的声音有如冰水一般洒入所有人的心灵。艾许转头看向说话的人,梅德则伸出颤抖的手掌捂住嘴,仿佛刚自一场恶梦醒来一样。哈特不再呼吸困难,凝结的血液仿佛再度开始流通。他以全新的眼光看了艾许一眼,随即将目光转向适才说话之人。对方不疾不徐地走出机械迷宫,来到他们身前;一个年近六十的憔悴男子,全身穿着来自维多利亚时代的衣物。黑色的长外套剪裁十分整齐,背心外垂着一条闪闪发光的金表炼,全身唯一显眼的色彩来自喉咙上的杏色领结。他站在他们身前,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有如一名慈祥的长者。无声的权威气息好似一张大斗篷般笼罩在他身边,若不是因为神情中透露出些许茫然的话,任何人都会臣服在他的气势之下。
  “你真的不该这样挑衅可怜的梅德。”他语气严厉地对艾许说道。“虽然你死了,还是不能忘记礼节。现在,把弹簧刀还给她。”
  “抱歉。”艾许说着将刀交还给梅德。“我不会再犯了。”
  “才怪,你一点也不抱歉,而且多半还会再犯,不过我们暂时先跳过这件事情。很高兴再次在这里见到你,李奥纳多。我希望你是终于下定决心,为了穿越永恒之门而来?”
  “我还不能走。”艾许道。“暂时不行。我父母仍然需要我。是他们的需求让我死而复生,是他们的否认令我不得安息。”
  时间嗤之以鼻。“你之前就这么跟我说,但是我根本不相信你。无论如何,这是你的生命,或者说是你的死亡,所以我没有权力要求你该怎么做。”他转而面对哈特。在时间坚定而又慈祥的目光之下,哈特站直身体,昂然而立。以传统的眼光来看,时间算是相貌英俊的男子,有着坚定的下巴及严肃的神情,一头浓密的白发向后梳理,露出高高的额头,不过真正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双眼。时间的眼睛散发出古老的气息,古老而又疲惫,仿佛能够洞察一切。哈特觉得自己好像六岁小孩一样,震慑于眼前长者的强大气势,但是心中却没有丝毫不安。时间露出理解的笑容。
  “那么,你就是强纳森·哈特的儿子,是吗?没错,你长得很像你父亲。我以为永远不会再见到这张脸,不过话说回来,我应该是世界上最清楚永远不该说永远的人,对吧?特别是与影子瀑布有关的事。”他嘲笑自己一声,摇了摇头,接着发现附近的一个刻度表有问题,于是走过去转动某着转盘,调整其中的压力。他看着刻度表,显然不喜欢调整后的成果,于是用力在刻度表的玻璃面上捶了一下。他等了一会儿,然后哼了一声,终于对刻度表上的新指数感到满意。他再度转头,面对哈特。
  “在这里真是一刻都不能放松,总是会有问题需要解决。不过呢,这里的一切都不像外表那般简单,年轻人;就连我也一样。这里所有事物都会随着旁观者的目光而改变形体。人类的心灵会自动将太过复杂或是难以接受的东西简化成可以接受的外貌。将这里的一切都当作是隐喻的象征,如果这样想可以让你好过一点的话。现在,年轻人,我们必须谈一谈。影子瀑布发生大事了,或者说即将发生,而你跟此事脱不了关系。”

  “我?”哈特说。“我干了什么?我才刚到影子瀑布而已。”
  “这就够了。”时间道。“你的回归已经引发了一连串足以影响我们所有人的连锁反应;一道天命的转轮终于开始运作。不管喜不喜欢,总之你已经蹚入了这趟浑水,而且很快就会深陷其中。预言将会成真,不管你或我或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我可以离开影子瀑布。”哈特说。
  “不,你无法离开。”时间直言不讳。“影子瀑布不会让你离开。”
  “但是这里的一切不是都归你所管吗?”
  “哈!不,孩子,我只是个监督者,一个确保所有人都遵守规则的仲裁人。用你可以理解的说法来讲,我甚至不能算是人。我是抽象概念的实体化身,比人类更加虚幻,同时也更加真实。我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必须存在,但是就连我都必须遵守规则,比任何人都更需要遵守规则。严格说来,我甚至算不上拥有永生。我会存活整整一年,从婴儿活到年老,然后死而重生,而这重生的过程绝对比听起来还要恶心许多。每次重生,我都能接收前生的所有记忆,但是我究竟是同一个人,还是接收了他人记忆的另外一个人?这是个非常有趣的问题,我花了无数个世纪都找不出答案。话说回来,影子瀑布就是这个样子。我是维持城镇运作的权威,但是城镇的未来却是由城镇自己决定。我所能做的只是将事物推向正确的方向。大部分的情况下,我觉得自己只是在随波逐流罢了。”
  “推向正确的方向。”艾许道。“我可不会用这种话来形容你的作为。说到这个,杰克·费契去哪了?”
  “去帮我办事。”时间道。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冰冷,但是嘴角的微笑依然真诚。他转向哈特道:“不要相信所有关于杰克的传说。他是我的助手,是必要时帮我强制维护秩序的人。他不是很好相处,但是忠心耿耿。他不是个坏人,真的,只是手法比较直接而已。”
  “直接。”艾许道。“说得很好。”
  “我已经忍耐很久了,李奥纳多。”时间道。“你可不要太过分了。现在,亲爱的詹姆士,你看我的样子有点奇怪。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我只是好奇……为什么选择维多利亚年代的风格?”
  “别问我。”时间道。“那是你的潜意识。我相信李奥纳多眼中的我,一定不会和你一样,不过说起来,身为一个死人,他比较有办法接受我的存在。我怕我的真实形体对大部分的人而言都难以承受。不必太担心这种事,孩子。不管你眼中的我是什么样子,总之对你而言都是非常真实的。我只是……经由你的心灵将我转化为某种你比较能够接受的形象,懂吗?你会发现影子瀑布里有很多东西都是类似的情况。”
  “所以我看不到你的真实面貌,但是艾许可以?”
  “死人不太容易产生幻觉。”时间道。
  哈特看向艾许,艾许坚定地摇了摇头。“别问,詹姆士,相信我,你不会想要知道的。”
  “回到你处理事情的做法上。”哈特有点固执地说道。“你决定一切的走向,或是影子瀑布决定了之后,再由你公告镇民,如果有人不同意的话,就派杰克·费契去解决。对吗?”
  “基本上没错。”梅德道。她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因为太久没有说话而不太高兴的样子。“时间决定真正重要的大事。他守护着影子瀑布与永恒之门。”
  “守护?”哈特问。“谁会想要对影子瀑布不利?”
  “影子瀑布有不少敌人。”梅德冷冷地道。“而只要能控制永恒之门就等于控制了整座城镇。时间守护我们所有人的安危。总是有一些宵小意图玩弄不同的时间与现实,完全不顾后果。盗贼、阴谋家以及各式各样的杂碎。时间查出他们的身分,然后派遣杰克·费契去教训他们。杰克超厉害的。”她不怀好意地对着哈特笑了一笑。“你离开前一定要见见杰克。他是个非常有趣的人物,真的。”
  “说够了,亲爱的。”时间道。“虽然杰克的存在并不真实,并不表示在他内心深处不是个好人。我是说,如果他拥有心脏的话。杰克拥有许多美好优秀的特质,问题是以他的工作性质而言,没什么机会在人前展现这类特质。现在,詹姆士,注意了,年轻人!我不是为了要听自己的声音才说话的。”
  “抱歉!”哈特很快地说道,并且将目光从附近的一个表上移开。那个表上的指针是倒着走的。“我在听,请继续。”
  “好吧,”时间道,目光中依然透露出一股不满的神色。“这样说吧,我负责监督并且维持被影子瀑布的本质吸引而来的许许多多的时空以及现实的运作。人物和地点随时都来来去去,这里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我一直追踪他们的一举一动,透过我的画像及其他方式。我看见所有事物,了解大部分的动机,这里也管,那里也管,到处都管,然后想办法不要太常搞混。”他突然住口,然后转头对着梅德微笑。“我有点口渴了。我不太习惯说这么多话。你何不帮我们泡杯好茶呢?”
  梅德很快地点了点头,然后瞪了艾许和哈特一眼,“我很快就回来。”
  “我已经开始想你了。”艾许故作殷勤地说道。
  梅德以最不屑的态度哼了一声,然后转身离开,背影中散发出十足的鄙夷之情。
  时间正打算开口教训艾许,却突然闭上嘴巴,看向艾许的身后。“你想要见杰克·费契,詹姆士,看来你的运气不错。他回来了。”
  艾许和哈特很快地转过头去,在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后,他们立刻同时转身。脚步声很缓慢、很沉稳,而且带有一种……轻盈的感觉,仿佛来人脚上穿了一双很厚的拖鞋一样。尽管说不出理由,但是这个想法让哈特打从心里害怕起来。这轻盈的脚步听起来太虚幻了,好像不是踩在实地上一样。最后脚步声终于在门外停下,一阵沉默过后,所有人都屏息以待。哈特感到颈后的寒毛全部竖起,突然之间心里浮现一股一点也不想见门后来人的感觉。
  接着门把转动,房门开启,杰克·费契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入房内。他是一具稻草人,由破布、木棍,以及稻草所组成的躯体,看起来应该给人一种十分有趣、传统、充满农村魅力的感觉,但是杰克·费契和这些字眼完全扯不上任何关系。他全身上下了无生气,从塞满稻草的上衣、细细长长的双脚,一直到刻有五官的芜菁大头,所有细节都死气沉沉。他让哈特想起自己以前的一个玩具,晚上关灯之后就会越看越可怕的玩具。杰克·费契是由一堆没有生命的东西所组成,或者说是由一堆从头到尾就不该拥有生命的东西所组成,但是如今这堆东西藉由强大的超自然意志凝聚在一起,成为一个活生生的恐怖怪物。他不是傀儡,不是工具,不是时间创造出来的机械人。杰克拥有生命,拥有意识,不过身上却没有透露出丝毫人性。哈特可以感觉得出来,打从内心深处。芜菁大头在木头脖子之上缓缓转动,目光在哈特、艾许以及时间老父的脸上缓缓游移。三人之中,只有时间胆敢直视那道黑暗的目光。稻草人慢慢地走向他们身前,脚上的枝枒在木头地板上踏出细微的刮搔声响,像是老鼠跑过谷仓地板那种声响。他在时间的面前停下脚步,突然鞠了个躬,然后就静止不动。哈特看着眼前这个纹风不动的怪物,不知道是该出手打他,还是拔腿就跑。
  “杰克·费契,”艾许轻声说道。“在影子瀑布,母亲们都告诉孩子如果不乖的话,杰克·费契就来抓他们。有时候,他真的会去抓小孩子。今天你杀了多少人,杰克?你的双手染有鲜血。”
  哈特的目光自动转向稻草人双手所戴的破烂皮手套上,一看到手套上的暗红血迹,他的心脏立刻剧烈鼓动了起来。时间发出不耐烦的声音。
  “杰克,你知道你应该先把身体清理干净再来见我的。你这个样子,我们的客人会怎么想,嗯?即便如此,李奥纳多,我以前就告诉过你:对他要有礼貌。他的感情是很脆弱的。你该知道这年头好的帮手有多难找,杰克是我的左右手,为了影子瀑布着想,我必须靠他来确保镇上正常运作。即使是再宠孩子的父亲,偶尔也要严厉。”
  “这次你又派你的走狗去杀什么人?”艾许冷冷地问。
  时间耸肩。“秩序大君和混乱公爵又为了争辩理论上的问题而大打出手。最近出现的混乱理论已经在心灵界引起轩然大波。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非要强迫对方接受自己的看法,但是既然无法妥协,杰克只好出手让他们安静下来。必要的时候,杰克可以发挥强大的说服力。做得好,杰克。先回寒霜长廊,我晚点再去找你。”
  稻草人一动也不动地在原地呆立许久,接着缓缓转动他的芜菁大头,静静地看向哈特。他脸上刻出来的笑容与空洞的眼洞中没有任何暖意或是情绪,但是目光里依然带有某种令哈特不寒而栗的冷冷深意。那种感觉仿佛是对方已经彻底打量过他,并且在沉默的法庭上加以定罪,完全没有机会上诉。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稻草人随即向前一步。时间立刻开口命令杰克停步,但是稻草人毫不理会地对着哈特前进。除了脚上的枯枝踏在地板上的声响之外,他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尽管如此,哈特依然可以在他缓慢的逼近之中看出某种特定的目的。
  时间紧紧跟在身后,以越来越大的音量呼唤稻草人的名字,最后终于出手抓住他的手臂。杰克·费契看都不看他一眼,顺手甩开时间老父的掌握。这具了无生气的躯体蕴含了一股超自然的力量,哈特内心深处十分明白,万一自己被杰克·费契抓住,他绝对有能力像小孩拆毁填充玩具一样将自己撕成碎片。哈特的背部重重撞在一面墙上,再也没有退路。他呼吸急促,像是被疯猫盯上的笼中鸟。但是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他心中还是没有丝毫反抗的念头。他很明白,反抗是没有用的。杰克·费契不是任何凡人有能力抵挡的怪物。
  接着在一阵尖叫声中,一条黑色的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到稻草人身上,将他撞向一旁。梅德琳·克瑞许有如骑师般骑在稻草人的背上,双脚缠住他的双臂,双掌抓紧他的芜菁大头。他很快地找回平衡,然后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掌往身后抓去。梅德对着那双大手狂吐口水,用弹簧刀划破对方的手臂。杰克·费契完全不理会她的攻击,两手紧紧抓住她的身体,轻轻松松将她提了起来。他将她往地上一放,然后推向一旁。梅德朝塞满稻草的腹部猛刺,转眼之间就刺了三刀,但是对方上衣的裂痕却没有喷出丝毫血液。梅德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而稻草人再度将注意力转回哈特身上。
  艾许迎上前去,站在两者之间,以苍白的双眼瞪视稻草人空洞的目光。他再度唤起自己的真实天性,化身为一具恐惧骇人的强大实体。在他的力量冲击之下,梅德忍不住向后退开。就连在他身后的哈特也深受影响,只觉得血管中的血液似乎都要凝结成冰了。杰克·费契昂然而立,直视面前这个死人,接着缓缓伸出双手,抓住他的手臂,以轻柔但却坚定的力道将他拉到一边。艾许绊了一跤,差点跌倒,似乎光是跟稻草人肢体接触,他的力量就已经被吸出体内了一般。杰克·费契再度转向哈特,继续向前移动,终于来到他面前。他的口气中夹杂着些许木屑,在哈特的喉咙中形成一股腐败的气息以及麻痒的感觉。
  他来抓我了,他满脑子只有这个想法。他曾经想抓我的父母,但是他们已经不在了。于是他现在想来抓我。
  房间里一片死寂,时间、梅德,以及艾许都束手无策,只能默默地看着稻草人的下一步动作。众人之中,只有时间没有出手阻止他。或许是因为他很清楚杰克·费契一旦开始行动,任何人也无法阻止。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总之都已经是命中注定的事了。在哈特震惊的目光之中,杰克·费契突然一脚跪在地上,对他低头鞠躬。接着他站起身来,转身离开,消失在刚刚进入此间的房门之后。所有屏息以待的人通通松了一大口气,然后时间以十分好奇的神色看向哈特。
  “就我印象所及,杰克从来不曾对任何人下跪鞠躬。就连对我也没有。”
  “所以这代表什么?”梅德一边问道,一边不太情愿地收起弹簧刀。
  “我不知道。”时间答道。“不过这个现象非常有趣。我得要好好想一想才行。”
  哈特用力吞了口口水,清了清喉咙,最后以一种冷静沉稳的语气说道:“你可曾……派他去追杀我的父母?当他们决定要离开影子瀑布的时候?他们是不是因为这样才不敢回来?”
  时间噘了噘嘴,回答道:“关于你跟你家人的那则预言用字暧昧,就和大部分的预言一样,不过意义却很明显。永恒之门的命运,和整座影子瀑布的命运,都以某种不明的原因与你们一家紧紧相系。如果你们当年选择留下的话,不会有任何人伤害你们。我们只会观察,随时注意你们的一举一动。当年我们可以阻止你们离开,但是却选择不这么做。不管是从人性或是非人性的本质而言,影子瀑布总是尽可能以最温和的手法来处理问题。”
  “是呀。”艾许道。“杰克·费契够温和了。”
  “既然如此,”哈特目不转睛地直视时间的目光。“现在我回来了,你打算如何处置?”
  “观察,等待。”时间以平静的语气说道。“请你试着了解,詹姆士,影子瀑布是个非常重要的地方。世界需要一个这样的地方,一个真实的界限暧昧不明,迷失的灵魂可以找到路回家的地方,永恒之门是一道压力活门,提供世界正常纾压的管道,让跟不上世界潮流的事物能够慢慢消失。你的存在对这一切造成威胁,孩子,光是来到影子瀑布就够了。如果永恒之门毁灭,或是影子瀑布消失,所导致的超自然冲击将会让整个世界陷入疯狂与暴力。火苗将会四起,并且永远不会熄灭;长夜将会到来,而且再也不会离去。宇宙之中存在许多难以抗拒的力量,詹姆士,他们存在于影子瀑布之内,同时也存在于影子瀑布之外。”
  “那么你认为我该怎么做?”哈特问。
  “我不知道。”时间老父回答。“但是在我看来,如果想要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必须从自己的过去下手,从预言的出处下手。你何不离开此地,回老家看看?李奥纳多可以帮你带路。”
  “好。”哈特道。“我很想回老家看看。我们可以离开了吗?”
  “当然,孩子,当然。不过在走之前,请先喝点东西,暖活暖活身体,促进血液循环。”
  他对梅德比了个手势,后者端出了一个放有四个小瓷杯的托盘。时间接过一个瓷杯,轻轻啜饮一口,脸上浮现微笑。艾许和哈特分别接过一个瓷杯,然后梅德取下最后一杯。她的微笑看起来非常可疑兼之又有点无辜,所以哈特打定主意,等她先喝一口再说。在她神色自若地喝了一口杯中饮料之后,哈特当场也喝了一口,跟着双眼突出,仿佛喉咙里面有颗核弹爆炸了一样。他的舌头卷起来,完全麻痹,双眼紧紧闭起。似乎此生此世都不打算再度张开一般。
  “什么玩意儿?”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喘气问道。
  “清酒。”梅德笑着说道。“很烈的玩意儿,如果不常喝的话。”
  艾许看着自己的酒杯,接着对着哈特微笑:“好吧,可别说没人警告过你,詹姆士。下一次当来自未来的你对你提供建议的时候,我真的认为你应该要注意听他说话……”
  哈特透过泪汪汪的眼睛瞪着他道:“你话太多了,艾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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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1994年10月13日,日本媒体报道大江健三郎荣获该年度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我正在东京作学术访问,一般日本市民都普遍觉得突然,纷纷抢购大江的作品,以一睹平时没有注目的这位诺贝尔文学奖新得主的文采。回国后,国内文坛也就大江健三郎获奖一事议论沸腾。 [点击阅读]
庄园迷案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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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范-赖多克夫人站在镜子前,又往后退了一小步,叹了一口气。“唉,只好这样了,”她低声说,“你觉得还可以吗,简?”马普尔小姐仔细打量着服装设计大师莱范理的这件作品,“我觉得这件外衣十分漂亮。”她说。“这件衣服还可以。”范-赖多克夫人说完又叹了一口飞,“帮我把它脱下来,斯蒂芬尼。”她说。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仆顺着范-赖多克夫人往上伸起的双臂小心地把衣服脱下来,女仆的头发灰色,有些干瘪的嘴显得挺小。 [点击阅读]
底牌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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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亲爱的白罗先生!"这个人的声音软绵绵的,呼噜呼噜响--存心做为工具使用--不带一丝冲动或随缘的气息。赫邱里·白罗转过身子。他鞠躬,郑重和来人握手。他的目光颇不寻常。偶尔邂逅此人可以说勾起了他难得有机会感受的情绪。"亲爱的夏塔纳先生,"他说。他们俩都停住不动,象两个就位的决斗者。他们四周有一群衣着考究,无精打采的伦敦人轻轻回旋着;说话拖拖拉拉或喃喃作响。 [点击阅读]
康复的家庭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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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二月中旬的一天早晨,我看见起居室门背面贴着一张画卡——这是我们家祝贺生日的习惯方式——祝贺妻子的生日。这张贺卡是长子张贴的,画面上两个身穿同样颜色的服装、个子一般高的小姑娘正在给黄色和蓝色的大朵鲜花浇水。花朵和少女上都用罗马字母写着母亲的名字UKARI——这是长子对母亲的特殊称呼。对于不知内情的人来说,这首先就有点不可思议。长子出生的时候,脑部发育不正常。 [点击阅读]
异恋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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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一九九五年四月十九号。在仙台市的某个天主教会,举行了矢野布美子的葬礼。参加的人不多,是个冷清的葬礼。在安置于正前方的灵枢旁,有一只插着白色蔷薇的花瓶。不知是花束不够多还是瓶子过大,看起来稀稀疏疏冷冰冰的。教会面向着车水马龙的广濑大街。从半夜开始落的雨到早晨还不歇,待葬礼的仪式一开始,又更哗啦啦地下了起来。从教会那扇薄门外不断传来车辆溅起水花的声音。又瘦又高的神父有点半闭着眼念着圣经。 [点击阅读]
弥尔顿的诗歌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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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十四行诗之十九我仿佛看见了我那圣洁的亡妻,好象从坟墓回来的阿尔雪斯蒂,由约夫的伟大儿子送还她丈夫,从死亡中被抢救出来,苍白而无力。我的阿尔雪斯蒂已经洗净了产褥的污点,按照古法规净化,保持无暇的白璧;因此,我也好象重新得到一度的光明,毫无阻碍地、清楚地看见她在天堂里,全身雪白的衣裳,跟她的心地一样纯洁,她脸上罩着薄纱,但在我幻想的眼里,她身上清晰地放射出爱、善和娇媚,再也没有别的脸, [点击阅读]
归来记系列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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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在刑事专家看来,”福尔摩斯先生说,“自从莫里亚蒂教授死了以后,伦敦变成了一座十分乏味的城市。”“我不认为会有很多正派的市民同意你的看法,”我回答说。“对,对,我不应该自私,”他笑着说,一面把他的椅子从餐桌旁挪开,“当然这对社会有好处,除了可怜的专家无事可做以外,谁也没受损失。在那个家伙还活动的时候,你可以在每天的早报上看出大量可能发生的情况。 [点击阅读]
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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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有一句箴言说,真的绅士,不谈论别离了的女人和已然付出去的税金。此话其实是谎言,是我适才随口编造的,谨致歉意。倘若世上果真存在这么一句箴言,那么“不谈论健康方法”或许也将成为真的绅士的条件之一。真的绅士大约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喋喋不休地谈论自己的健康方法,我以为。一如众人所知,我并非真的绅士,本就无须一一介意这类琐事,如今却居然动笔来写这么一本书,总觉得有些难为情。 [点击阅读]
彗星来临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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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我决定亲自写《彗星来临》这个故事,充其量只是反映我自己的生活,以及与我关系密切的一两个人的生活。其主要目的不过是为了自娱。很久以前,当我还是一个贫苦的青年时,我就想写一本书。默默无闻地写点什么及梦想有一天成为一名作家常常是我从不幸中解放出来的一种方法。我怀着羡慕和交流情感的心情阅读于幸福之中,这样做仍可以使人得到休闲,获得机会,并且部分地实现那些本来没有希望实现的梦想。 [点击阅读]
彼得·卡门青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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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生命之初有神话。一如伟大的神曾经在印度人、希腊人和日耳曼人的心灵中进行创作并寻求表现那样,他如今又日复一日地在每个儿童的心灵中进行创作。那时候,我家乡的高山、湖泊、溪流都叫些什么名字,我还一无所知。但是,我看到了红日之下平湖似镜,碧绿的湖面交织着丝丝银光,环抱着湖泊的崇山峻岭层层迭迭,高远处的山缝间是白雪皑皑的凹口和细小的瀑布,山脚下是倾斜的、稀疏的草场,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