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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搭了朱利安·阿德文特的银色劳斯莱斯离开夜城时报,因为他要确保我安全到达目的地,不要死在夜城时报或是他本人的附近。我接受了他的好意,把洛欣格尔图尔帕留下的昂贵烂摊子留给他们自己收拾。我的轿车司机是个全身穿着白色皮衣的金发女子。她跟我问了目的地,然后就拒绝再说任何一个字。如果不是我天生具有让女人不愿意理会的特质,那就是朱利安警告过她不要跟我说话。我愉快地从车内的小吧台里倒了一杯上好的白兰地,然后懒洋洋地躺在红皮沙发上。偶尔享受一下头等舱的豪华旅程,无论对身体或是心理都有极大的帮助。车子安安静静地在繁忙的夜城街道上穿梭。尽管夜城里唯一的交通规则就是适者生存,不过大部分的车辆都知道要离劳斯莱斯远一点,因为如此昂贵的交通工具一定配有业界顶尖的防御及武器系统。
但是世界上总是有不识相的家伙,不是吗?我漫无目的地看着窗外,心中回忆着上一次跟死亡男孩打交道的情形。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发现一辆陌生的黑色轿车跟在我们车旁行驶,而且一眼就看得出那不是真正的车。我坐直了身子,集中注意观察着那台车。车子外观上的细节通通不对,就连四个车轮都没有真的转动。我看了看自己车上的女司机,发现她双眼直视前方,显然一点也不担心。我又看回旁边的黑车,这时看出所有车门都是画在车壳上的线条,丝毫没有一点深度。透过驾驶座旁边的窗户,我看到那台车上的驾驶完全没有动作,肯定只是一具放在那里做样子的尸体。
我们的车速很快,不过对方一点也不比我们慢。这时它已经靠得十分接近,面对我的这一侧车身开始出现一条裂缝,并且慢慢地越裂越大。接着裂缝有如一张大嘴般地张开,露出其内一排血红色的恐怖纤毛饥饿地四下挥舞。这些纤毛上突然长出锐利的尖刺,对准劳斯莱斯的窗户甩来,不过怎么也打不烂车上的防弹玻璃。我退到另一边的窗户旁边,女司机也在此时打开了仪表板上的武器控制台。
接着假车突然之间狂抖一下,车顶让两只从天而降的利爪紧紧扣住,鲜血自爪痕中狂洒而出。假车不断转换车道,试图甩开顶上的双爪,但是办不到。它发出一阵恐惧的尖叫声,整台车子离地而起。我听到头上传来激烈的翅膀拍击声响,紧接着伪装成车子的怪物被抓入夜空,从此消失不见。它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过份专注在猎物上而忘记了夜城里的首要规则:不管你自认是多厉害的猎食者,世界上始终存在着体型更巨大、更强壮而且更饥饿的怪物。只要一不小心,这些怪物随时可能将你生吞活剥。
劳斯莱斯向前疾驶,其他车辆继续狂奔,一切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而我则再斟了一杯白兰地。
半小时后,我们来到死亡男孩当前所在位置,夜城大殡仪馆。大殡仪馆是处理所有夜城丧礼事宜的地方,位于夜城边境地区。一来是因为没有人想要接近这个地方,二来是因为即使是夜城这种地方依然有些人们不愿提起的禁忌——不过最大的原因是在于一旦大殡仪馆出了什么事的话,通常都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大事。
大殡仪馆的管理阶层宣称他们可以提供所有类型的服务、仪式以及埋葬方式,包皮括某些不能宣之于口的东西。他们的座右铭:“你的葬礼由自己决定。”在夜城,除非举行了某些恰当的仪式,不然没有人可以肯定死去的人会安安稳稳地待在地底下。这也就是为什么人们必须付钱给专家来处理这种问题。他们所费不赀,但是物超所值,有时候即使无法提供死者的尸体,他们一样可以把事情搞定。
然而不管多专业的组织总是会有出错的时候,而每当事情出了差错,大殡仪馆的管理阶层就会放下一切身段,打电话请夜城里最精通死亡的专家,恶名昭彰的死亡男孩出马。
女司机在离大殡仪馆很远的一段距离之外放我下车,基本上已经远到我只能看出大殡仪馆轮廓的地步。我才刚关上车门,车子就已经以极快的速度回转,然后往上城区扬长而去。这样也好,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给多少小费,我对于什么样的服务值多少小费始终没有概念。我向前走去,街道上十分安静,散发出一种遭人遗弃的感觉。两旁建筑中的门窗紧闭,没有透露出任何灯光。这种情况使我的脚步声听起来格外大声,似乎在向所有附近的居民宣告我的到来。
终于来到大殡仪馆前面的时候,我的神经已经紧绷到一个极限,随时准备迎接任何意料之外的状况。大殡仪馆是用砖块跟石头堆积而成的巨大建筑,四面部没有窗户,屋顶向两旁倾斜。许多年来,沿着这栋主要大楼的周围陆续又兴建了好几间附属的建筑,绵延了很大一片区域,而且每栋建筑的风格都不一样。整间大殡仪馆散发出一种幽暗、阴沉、郁闷的气息,四面八方只有一个通往内部的入口。巨大的前门本身是以坚硬的钢铁所铸,外层覆以纯银,其上又画满了各式符咒以及属于死亡世界的语言,只要看上一眼就会令人为这里的清洁工感到悲哀。屋顶上有两根烟囱,连接到后方的火葬场,不过今天是我第一次看到没有任何黑烟自它们之中冒出。听说大殡仪馆后方还有一座巨大的坟场,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因为我不想。我从不参加任何葬礼,葬礼太令人沮丧了。即使当年我父亲死去的时候,我也只参加了告别式,没有出现在葬礼现场。我太了解痛苦与失去挚爱的滋味,入土为安这种虚幻的安慰对我而言并不代表任何意义,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我看过太多死亡,实在无法常常承受这种生离死别的场合而已。
我在前门旁边看见死亡男孩的爱车,慢慢往那边晃了过去。众所皆知,死亡男孩非常爱惜这辆来自未来的闪亮银色跑车。此车造型典雅,流线非凡,衬托出无比的生命气息,而且没有任何轮胎,它以液态星光作为动力,静静地飘在距离地面数英尺的半空之中。传说它配备了曲速引擎以及变流护盾,并且在必要的时候能够变身成为一具机器人。车窗都经过磁性处理,无法由外部看入车内,不过此刻车子的右前门并没有关上,一条人腿露在外面。那条腿没有因为我的接近而移动,于是我弯下腰向车内看去,只见死亡男孩坐在驾驶座上开心地对着我微笑。
“约翰·泰勒,非常高兴再次见到你。欢迎来到全夜城最受欢迎的景点。”
“真的最受欢迎吗?”
“肯定是,不然人们怎么会就算死了也要到此一游。”
他笑了笑,然后拿起威士忌酒瓶喝了一大口酒。死亡男孩今年十七岁。自从三十年前被人谋杀的那天开始,他就一直是十七岁,再也没有改变过。我听过这个故事,所有人都听过。当年路上的几个小混混为了抢劫他的信用卡以及口袋里的几毛钱而将他乱棒打死,他躺在人行道上流血致死,没有任何路人愿意停下脚步出手救援。本来故事应该到此结束了,不过没多久他却带着无比的愤怒与超自然的力量死而复生,誓要向杀害自己的小混混们报仇。凶手们一个接着一个死于非命,而且没有任何人跟他一样为了复仇而回来人间。相传这是因为死亡男孩的手段太过凶残,所以死在他手上的小混混宁愿待在地狱里也不敢回来报仇。不过尽管仇已经报了很多年了,死亡男孩依然受制于复活的合约条款而必须继续行走于夜城之中。
他常被人问“你到底是跟谁签的复活合约”,而他总是回答说“你认为是谁”。
他的确复仇了,但是合约上并没有提到复仇之后就可以安息之类的字眼——他当初真的应该把小字印刷的部分看得更仔细一点才对——他束手无策,只能继续游走夜城,成为受困于尸体的灵魂。久而久之,他自然而然就附身到自己的尸体上。他四处行善,因为他必须行善。只有透过不断的行善,他才有可能完成当初订下的契约条件。当他站在你这一边的时候,绝对是个非常有用的伙伴,因为他不会感觉到疼痛,可以承受极大程度的损伤,并且全然不畏惧任何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由于他花了很多时间研究自己这种特殊状况,一般相信,他比夜城里任何人都还要了解所有关于死亡的事情。
他下车跟我打了个招呼,然后神情阴晴不定地倚着车子而立。他的个子很高,身形很瘦,穿了一件深紫色的长外套、一条皮裤以及一双亮面牛皮靴。外套的一边领子上别了一朵黑玫瑰,胸前的扣子没扣,露出布满伤疤的胸口。身为一名死而复生的亡者,他的身体不会腐烂,不过伤口也不会愈合。由于死亡男孩没有什么保护躯体的观念,所以在受伤的时候就会用针线、钉书针或是强力胶来修补自己苍白的皮肤,甚至有的时候还用胶带草草捆绑;总之,他的身体只能用惨不忍睹形容就是了。我发现他的长外套上有几个最近留下的弹孔,不过既然他不提,我也就没问了。
他苍白的脸颊透露出一种因为纵欲过度而产生类似前拉斐尔派画风的疲惫神情,眼中散发过于热情的神采,嘴唇微微噘起,但不带有任何血色。他头上戴了一顶黑色软帽,帽子下面是一头长长的卷发。手中拿着威士忌酒瓶,嘴里塞满了巧克力饼干,他把饼干跟酒瓶都推到我面前,不过我十分坚定地拒绝了。
“我不需要食物,也不需要饮料。”死亡男孩淡淡地说道。“我没有饥渴的感觉,甚至不会有任何酒醉的感觉。我吃东西、喝饮料都只是为了要感受到一丝丝的快感。由于我的感觉很不敏锐,所以只有最刺激的东西才能触动我的神经。”他从外套中拿出一个银色的药瓶,自其中倒出五、六颗复合胶囊,然后混着威士忌一口吞下。“很爽的东西,这可是我找来精通奥比巫术的女人精心调配的。能够影响死人身体的药物真的很不好找。请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约翰,你这个人就是太容易感情用事了。你到这么无趣的地方来干嘛?”
“朱利安·阿德文特说你在这里处理一个案子。如果我帮你的话,你愿不愿意也帮我解决一点事情?”
他想了一想,吃了另一块巧克力饼干,然后顺手把碎屑擦在衣领上。“或许。要看你的事情危不危险、暴不暴力、有没有邪恶势力可供铲除?”
“绝对可以满足你的需求。”
死亡男孩微笑。“那我们就是伙伴了。当然,先决条件是我们必须在我的案子中存活下来才行。”
我点点头,看向寂静无声的大殡仪馆。“这里出了什么事?”
“好问题。似乎是因为大殡仪馆停电了,于是各式各样的妖魔鬼怪通通出炉。很多年前我就已经警告过他们应该弄一台自己的发电机,但他们总是不愿意自行吸收成本……不管那么多了,总之尸体冷藏区严重受损。我之前也警告过他们不要搞这种玩意,但是,喔,不行,他们一定要跟上时代的潮流,要满足客户的需求。”他顿了一顿,又道:“不过我还真的亲自尝试过一次尸体冷藏术,想知道自己能不能持续冬眠直到有人找出解决我的问题的方法。可惜一点用都没有。我甚至连一丝寒气都没感觉到,只是静静地躺在里面,无聊到爆……而且后来还花了好多工夫才把头发上凝结的水柱通通拔掉。”
我假装有在听他说话,但其实内心已在无声地大骂。搞了半天又是因为我炸了普罗米修斯电力公司而捅的篓子,好心没好报……
既然出状况的是尸体冷藏区,那就表示事情棘手了。人必须先成为尸体才能进入尸体冷藏区冷藏,也就是说冷藏的时候灵魂已经离体。然而,由于有些人害怕自己死后会下地狱,所以他们就把尸体冷藏技术当作最后的希望。他们会先找来死灵法师将灵魂跟尸体束缚在一起,然后进行冷冻程序,以确保一切都能安然无恙,直到审判日到来为止。基本上尸体冷藏区有各式各样的防护措施,只可惜……一旦遇到停电,防护措施就会通通失效。尸体将会解冻,束缚灵魂的法术也会失灵,最后成为一群没有宿主的躯壳,随时可能被外来的力量附身。
“那么,”我尽量以平静的语气说道。“知道是什么上了尸体的身吗?”
“不知道。他们提供的数据很少。大概两个小时前,所有员工都从大殡仪馆里尖叫着逃了出来。不要说没人敢回去了,连愿意待在这附近的都几乎没有——考虑到他们每天面对的工作内容,能把这群人吓成这样的东西绝对非常恐怖。根据大殡仪馆经理的说法,里面一共有五具解冻的尸体需要处理,而这些尸体都已经遭到外来力量的附身。这样讲对于辨识对方身分并没有多大帮助,对不对?唯一的好消息是大殡仪馆外围的魔法屏障依然有效,所以我们可以肯定对方都还没有离开这里。”
“我们不能再把电接回去就好了吗?”我满怀希望地说。
死亡男孩无奈地笑道:“你还搞不清楚状况,约翰。这里的供电已然恢复,但是伤害却已经造成了。附身的怪物早就适应了周遭环境,并且将它们的影响力扩及整栋建筑物。大殡仪馆的驯尸师尝试过各种常用的手段,但是都没办法赶走这些来自异界的访客,当然,他们都是躲在很远的地方施法,不过以他们的能力绝对足以应付普通的恶魔。我认为里面那些是来自上层异界的生物,远古时代的神祇,隶属外黑暗界的多角巨神,而一般驱魔仪式对这种东西是没有用的。不,这些难缠的怪物已经掌控大局,在现实世界中打开了一扇穿越时空的传送门。如果我们不尽快想办法关闭那道门的话,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更多怪物入侵夜城。我们有机会可以亲自面对这些家伙,这不是很幸运吗?”
“我不会用幸运来形容这个状况。”我说。不过他毫不担心地笑了笑。
我低头看了看,发现眼前的地上有一道白色线条清楚地标示出大殡仪馆外面的魔法屏障。这面屏障是数百年前的人以盐巴、纯银还有精液划下的魔法线条所形成的结界,不但能够防止外力入侵大殡仪馆,同时也能防止殡仪馆内部的东西踏入外界。好消息是此刻屏障还在作用,表示设下这道魔法屏障的死灵法师的确有两下子。我蹲下来以手指轻触地上的线条,立刻就感到一道能量墙的存在,有如永无止尽的雷电撼动着面前的空气。同时我还能感应到一股强大的压力自对面不断袭来,表示其中有东西非常渴望离开。它愤怒地撞击着困住自己的这道屏障,而撞击的力道还在持续增强当中。我收回手掌,站起身来。
“喔,没错。”死亡男孩说着喝光酒瓶中的威士忌,顺手把瓶子丢到一旁。“很恶心的感觉,是不是?”酒瓶在地上粉碎,但是发出的声响却没有想象中大。死亡男孩以一种不太肯定的目光打量着大殡仪馆的门口。“只要力道够大、撞得够久,再强力的魔法屏障都会有溃散的一刻。时间不多了,如今只能靠你我二人进去消灭来自异界的坏蛋。啊,我呀,我就是喜欢挑战!不要这样看我,待会一定会很有趣的!跟紧我,约翰。大殡仪馆的经理给的护身符能够让我们穿越屏障,但是如果跟我走散了,你就出不来啰。”
“别担心。”我说。“我会好好躲在你身后的。”
死亡男孩笑了笑,接着我们一起穿越了魔法屏障。
突然之间,我们同时感到一阵非常强大的心灵能量袭体而来,登时全身发抖,几乎站立不住。在大殡仪馆厚重的墙壁之后,此刻正有某种怪物在监视着我们。那是一种飘浮在空气之中的模糊存在,有如某种触摸得到的浓密烟雾一般,非常黑暗、非常可怕、非常超乎人类的想象。它给人一种想哭、恶心的感觉,有血腥的气息,带着仇恨的脉动。迎向大殡仪馆对我来说,有如穿越一道大便堆积而成的海洋外加心爱的人拿刀迎面戳来的感觉一样。不过死亡男孩却只是挺了挺胸膛,就迈开大步往大门走去。看来在已死之人的眼里任何造成恐惧的力量都不算什么。我咬了咬牙,绷紧全身的肌肉,跟在死亡男孩身后向前迎去。
我们顺利走到门口,没有遇到任何形式的攻击。接着死亡男孩伸手抓起门把,从他的表情看来,这扇门显然不应该上锁。他用力推了一堆,没能把门推开,于是放手向后退出两步,好整以暇地观察此门。我张开手掌放上坚固的钢门之上,却发现触手处软绵绵的,似乎门上某种维持固体本质的现实正被缓缓抽离开来。与门的接触让我全身皮肤狂起一阵鸡皮疙瘩,于是我赶紧抽回手掌,在夹克上用力擦拭。死亡男孩大脚一抬,对准大门狠狠踢下,当场将这扇钢铸的大门好像纸糊的一样踢飞开来。大门落在门后的地板上,发出一阵细微的闷响。死亡男孩跨过地上的大门,走进门后的大厅,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两手往屁股上一放,对着眼前的黑暗就喊了起来。
“哈啰!我是死亡男孩!赶快把屁股露出来给我踢吧!出来呀!尽全力攻击我呀!我才不怕你们呢!”
“你看,”我说。“这就是没人愿意跟你合作的原因。”
“都是一群懦夫。”他冷冷地说。
空气中弥漫着混合了鲜血、腐肉以及内脏的种种臭气,形成一股恶心至极的臭味。大厅中唯一的光源来自飘浮在空中散发出银蓝色磷光的一团形体不定的雾气。我的双眼没过多久就适应了黯淡的光线,不过在看清楚四周墙上的景象之后,我真希望自己不要适应。周围的墙上挂满了一层一层的人体残骸,尸体被拉长压扁黏在墙上,从地板到天花板一共用人皮、内脏及骸骨迭了好几层人肉屏障。而参杂在这些人肉屏障中的是数千张扭曲的人脸,多半是从后面的坟场里挖出来的。这些人体残骸被施加了某种形式的生命,它们感应到我们的到来,在墙上不安地蠕动,所有脸上的眼珠都随着我俩的身形而转。我们就这么在千百道目光的注视下缓缓穿越大厅。一路上有许多条手臂朝我们伸来,也不知道是想要抓住我们,还是在向我们求救。我看到心肺等内脏好似嘲笑生命一般地在墙上抖动,心中不断庆幸自己没能认出任何一张墙上的脸孔。
至少地板上很干净。死亡男孩大步前进,全然无视墙上的惨状,我则紧紧跟在他身后。这种情况下如果没有像他如此镇定的人走在旁边,只怕任何人都会被逼疯。我们的脚步声十分沉闷,四周围绕的阴影深邃异常,感觉像是走在一条狭窄的通道上,远离正常的世界,通往一个……总之不是正常世界的地方。
大约在走到大厅中央的时候,我们终于隐约看见了对方的形体。借着磷光迷雾的照明,我们看见大厅另一边的阴影深处里站了五条巨大的身影。他们是从难以想象的低温中解冻的尸体,死而复生之后又被来自异世界的非人灵体附身,此刻已经失去了原有的人类形体。附身在这些尸体上的灵体太强大、太猛烈、太不自然,根本不是人类的躯体可以塞得下的。于是尸体被拉长、被放大,被体内强大的压力挤成一种不自然的形状,变成十分恶心恐怖的怪物,只能以惨不忍睹来形容。他们的表皮不断蠕动,似乎体内的内容物已经超越了三度空间所能容纳的极限。人类的躯体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早就被扯成碎片才对,但是这五具尸体却在附身灵体的强大意志力之下顽强地凑在一起。他们需要这些尸体,唯有靠着这些空洞的宿主他们才能存在于物质界中。我很想偏过头去不看他们,因为这些尸体们的形状实在太过复杂,正常人类的心智根本无法承受这种景象。
我觉得我们靠得太近了,于是抓住死亡男孩的手臂让他停步。他对我瞪来。
“我们需要信息。”我小声道。“跟他们谈谈。”
“你去跟他们谈。如果找到什么弱点再跟我说。”
其中一只怪物向前靠来。它足足有两个人高,宽度也差不了多少,苍白流汁的皮肤紧绷到了极限。它挺起修长的脖子向我们凑来,眼中不断流出血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地板上,发出阵阵白雾跟滋滋声响。不少骨头刺穿了它脸上的皮肤,形成许多不规则的尖角。当它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就像是口出婬言秽语的唱诗班小孩一样。
“我们是原始之神,是纯粹概念上的生命,是天地初开时代的产物,是在光荣的理想被所谓的规则限制矮化之前就行走于大地之上的高级灵体。为了保护你们这些脆弱无能的低等生命,我们被逐出物质界。自从时间开始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存在。我们在物质界的边缘等待、观察,不断寻找重临大地的方法,只为了向所有胆敢逾越自我身分的低等生物展现我们的轻蔑与仇恨。我们是原始之神,是我们先进入物质界的,我们将会待在这里,直到所有胆敢思考的东西通通被埋入土里为止。”
“标准的烂恶魔。”死亡男孩道。“活了几千年了,唯一会做的事就是抱怨历史不公。不必废话,直接开打吧。来呀,让我看看你们有多厉害!”
“你能不能稍微理性一点?”我话才说完,就看到对面那颗脑袋突然对我转来。
“我们认识你,小王子。”唱诗班的低语声说道。“约翰·泰勒。没错。我们也认识你母亲。”
“你们知道些什么?”我感到一阵口干舌燥,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
“在这个烂到谷底的世界里,她是一切的最初,也将会再度成为最初。她将会回归。没错,过不了多久,她就会重新降临大地。”
“她究竟是什么人?她的身分到底是什么?”
“去问那些唤醒她的人。去问那些请她回归的人。她将重临大地,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
“你们怕她。”我有点惊讶地说。你们也怕我。我心想。
“我们是原始之神。在她回归之前,我们还有时间可以好好玩玩,该陪你玩玩了。”
“你们聊的话题非常有趣。”死亡男孩说。“但是废话已经说得够多了。掩护我,约翰。我有个计划。”
他向前一冲,对准最近的怪物扑上。
“这就是你所谓的计划?”我大叫,除了跟在他身后冲去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才会希望自己有带枪,真正的大枪,可以装填核子子弹的超级大枪。
死亡男孩出手抓向之前说话的那只怪物的头,怪物向前一倾,有如琥珀包皮围昆虫一般将死亡男孩拥入体内。怪物打算附到他的身上,不过死亡男孩的身体已经被他自己的灵魂给附了,没有任何其他力量能够挤得进去。怪物抖动几下,无法承受死亡男孩诡异的身体,终于将他吐出体外。死亡男孩在地上重重一摔,立刻翻身站起,东张西望地寻找下一个目标。五只怪物突然同时张口诵念出一连串比人类言语更高深的语言,藉以控制黏在墙上的千百具尸体残骸。残骸在咒语的驱动下纷纷自墙上滑落,仿佛一片尸海一般自四面八方沿着地板往我跟死亡男孩涌来。尖锐的断骨不断自尸海中喷出,地板也因为过多的胃酸而冒出白烟。眼球自血水中浮现,指甲从断指中冒出,到处都有比手术刀还要锐利的物体瞄准着我们。
我从口袋中抓出一大把盐巴,在自己跟死亡男孩周围洒了一整圈,然后叫他乖乖待在盐圈里面。虽然传说他的肉体可以承受一切打击,但是面对数千具尸体凝聚而成的胃酸狂潮,天知道他会不会就这么被消化掉。尸海在盐圈外稍微停了一下,接着向上拱起,跨越盐圈继续扑向我们。我静下心来观察四周,死亡男孩则是毫不畏惧地对准最近的尸块就是一阵拳打脚踢。他嘴里也没闲着,一直诵念着各式各样的咒语,从精灵语到古埃及语,什么法术都用上了,但是却没有什么明显的效果。这片尸海是由远古之神控制,而它们的力量自天地初开就已经存在,就连死亡男孩也不曾接触过如此古老的怪物。
我看着远古之神,发现它们都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反而不太理会死亡男孩。我之前就觉得他们对我怀有恐惧,但是为什么呢?我有什么让他们害怕的地方?我懂的攻击法术比死亡男孩少多了。或许它们怕的是我找东西的天赋,但是天赋要如何才能在这种情况下派上用场呢?我努力地看着五具被远古之神附身的恶心尸体。它们的确很恐怖,但同时也很……紧绷,很不稳定;人类的躯体根本无法容纳远古之神,或许只要稍加刺激就可以让它们自行涨爆……
这个想法才刚在脑中成形,我就已经开始动作,踏着满地的尸体向前冲去。我毫不犹豫地奔向讲话的那只远古之神,嘴里叫道:“你以为自己很强吗?有种附到我身上看看呀,你这浑蛋!”心里却想着:“要是猜错就完蛋啦!”远古之神被我的气势所慑而微微向后退缩,不过我已经扑到它身上,撞入它的胸口。对方的身体有如泥浆一般地将我整个人吸了进去,我则赶紧伸手捣住口鼻,以免腐烂的血肉渗入体内。一股寒气袭体而来,冷到超乎我的想象,简直可以跟虚无太空中的黑暗低温相比,更糟糕的是,在这股黑暗跟寒冷的虚空之中有一个实实在在的灵体从四面八方对我直逼而来。便在此时,四下爆出一阵凄厉的惨叫。在这充满背叛与愤怒的惨叫声中,怪物所附身的尸体终于撑爆,化作无数碎片向四面八方飞散。
远古之神想要附上我的身体,但是却没办法将我的灵魂赶出体外。它体内实在塞满了太多东西,总得有一样必须被挤出去,结果最先受不了的就是它所附身的尸体。尸体爆炸了,血肉模糊,尸块飞溅,强力的撞击引起连锁反应,当场把其他四个远古之神一并炸掉。一切很快就结束了。我跟死亡男孩站在停止蠕动的尸海之中,看着满地迅速腐烂的内脏与尸块,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死亡男孩往我看来。
“人家都说我太过冲动、不易相处呢。你对它们做了什么?”
“我让它们消化不良,或许我毕竟不是普通人吧。”
死亡男孩吸了口气。“老天,我身上好臭,你也一样。希望这里有浴室和洗衣机。”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跟死亡男孩终于洗去了一身臭气,穿上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既然危机已经过去,大殡仪馆的员工也就陆陆续续回来。在狂叹好几口大气之后,所有员工很不情愿地展开善后作业。这可是件漫长恼人的大工程,除了需要很多尸袋、强健的胃、用处不大的水桶跟拖把之外,还需要很大一桶消毒水。大殡仪馆的经理简短地跟我们见了个面,握了握手,向死亡男孩保证支票已经寄出,然后就离开了。跟死亡男孩确认付款是很重要的一件事,由于死亡男孩习惯直接到别人家里面对面解决事情,所以没人愿意惹火他。当我跟死亡男孩离开大殡仪馆的时候,正好看到两个年轻人抬了一个标明“空气滤净器”的箱子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
我们来到死亡男孩的未来之车旁边,也没听他下什么指令,车门就自动打开。死亡男孩跳上驾驶座,我则小心翼翼地坐到他旁边的座位上,接着车门就自动关闭。我稍微看了一下,发现车上的仪表板看起来比宇宙飞船还要复杂。死亡男孩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根超大巧克力棒,当场狼吞虎咽了起来。吃完之后,他把身上的碎屑全部拍到脚边,我这才发现地板上堆满了垃圾。接着他若有所思地瞪着挡风玻璃,似乎想要张口大叫,但却又没有足够的体力这么做。
“我很累。”他突然道。“我随时都感觉很累,我实在不想继续累下去了。一切都需要耗费精力,不管是对抗远古的神祇还是平淡地虚度一天。你绝对无法想象死亡是什么景象,好多东西我都已经感觉不到了,比如说微风、花香,甚至是冷热这类温度变化。我没有胃口,没有需求,完全不会想要睡觉。我甚至无法想起辛苦奔波一天之后,舒舒服服地坠入梦乡是什么感觉。就连情绪对我来说都只剩下一点点残缺的回亿,当最糟糕的状况已经发生过了之后,你实在很难强迫自己再去在乎任何事。我只能继续走下去,只因为没得选择而不断地行善,一再将自己送入险境,只为了能够找回一点点的快感……你确定还想要我帮忙吗,约翰?”
“我需要你的帮助。”我说。“需要你那种透彻的洞察力,其实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过还算是个有趣的案子。”
“啊,好吧。”死亡男孩道。“我喜欢有趣的事。要往哪去?”
“这就得要问你了。我要找一个之前在卡文迪旭夫妇手下工作,名叫席维雅·辛恩的过气歌手。朱利安·阿德文特认为你知道她目前的下落。”
死亡男孩脸上浮现一个奇特的表情。“我不知道你对那种女人会有兴趣,约翰。这跟我想象中你的品味不太一样。不过话说回来,我也没什么资格评断你……”
“她只是一个我要调查的对象。”我说。“你知道她的下落吗?”
“知道。我还知道她现在在干的勾当。你在浪费时间,约翰,现在的席维雅·辛恩只在乎工作,对其他任何人或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我还是得找她谈谈。”我道。“你可以带我去吗?”
他耸肩:“有何不可,反正到时候看看你见到她时的表情应该也很有趣。”
死亡男孩的未来之车在夜城的街道上呼啸而过,没有任何车辆胆敢接近,多半是害怕相位雷射或光子鱼雷之类的未来武器。我听不见丝毫引擎发出的声音,也感不到任何疾驶中的震动。我们移动的速度比街上所有车辆都快,但是我却一点车子在加速的感觉都没有。没多久我们就离开主要大街,转入住宅区的小巷子里,最后在一栋跟两旁建筑没什么两样的房子前停下。夜城也有偏僻的地区,而这里显然是偏僻地区中最偏僻的地方。
我跟死亡男孩下车之后,车子就自行落锁。天上飘起了毛毛雨,让我不由自主地缩在外套底下。夜色越来越阴暗,乌云遮蔽了满天星斗跟巨大的月亮。在昏暗的淡黄街灯照耀之下,我们周遭似乎处于一种变态低俗的气氛之中。街上没有半个人影,两旁的房子中也几乎没有透出半点灯光。死亡男孩领着我穿越杂草丛生的花园,来到那栋房子的前门,接着往旁边一站,示意要我敲门。再一次,他脸上浮现令我看不透的奇特表情。我没看到门铃,于是直接敲门。门立刻打开,似乎对方早就在等待着我们的到来。
开门的人脸上仿佛挂了个“我是皮条客”的霓虹招牌一样,无论长相、站姿、笑容全都散发出一种婬贱却又亲切的感觉。他身穿一件黑色的丝质外套,其上绣了一条栩栩如生的中国巨龙。身材又矮又瘦,可说是雌雄难辨。十根手指头上全部戴满银戒指,鼻孔上还穿了一只鼻环。他有一头漆黑的头发,不过五官之中却透露着一股说不出来的不自然感。那感觉十分诡异,似乎跟他的表情有点关系。他脸上一直带着微笑,但是那股笑意却始终没有进入那透彻的眼神之中。
“每次看到新面孔总是令人心情愉快。”他语气轻快地说。“我们欢迎任何人大驾光临,尤其是像两位这么有名的人物。传奇人物死亡男孩以及重出江湖的约翰·泰勒。认识两位是我的荣幸,先生。我名叫葛雷,很高兴为你们服务。”
“我们要见席维雅。”死亡男孩说。“至少,约翰要见她。”
“那是当然啰。”葛雷说。“从来没有人是来这里找我的。”他转头对我笑道:“您有什么癖好吗,先生?不管您想玩什么、想跟谁玩,我保证这里都可以满足您的欲望。我们对玩法全不设限,鼓励大家尝试新鲜的东西。而亲爱的席维雅更是非常愿意配合。”
“不用预约吗?”我说着瞪了死亡男孩一眼。他应该事先告诉我的。
“喔,只要有顾客上门,席维雅都会知道。”葛雷说。“此刻她刚好搞定上一名客户,您可以直接上楼去找她。当然,我们要先谈好价钱。如果在完美的世界里,我们根本不必讲这些市侩的言语,只可惜呀……”
“我不是来买春的。”我说。“我只要跟她谈谈。”
葛雷耸肩:“不管你想跟她干嘛,收费都是一样。当然,我们只收现金。”
“上去吧,约翰。”死亡男孩说。“我来跟葛雷聊聊。”
他向前跨上一步,葛雷立刻向后退出一步,因为后退是正常人面对死亡男孩时的正常反应。葛雷退完之后,很快又恢复正常,举起手来正对死亡男孩推去。接着他们两人中间突然爆出一阵魔法闪光,不过闪了几下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葛雷吓了一跳,退到墙边,两只眼睛张得老大。
“你……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死亡男孩。你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好了。快上去,约翰。我不想在这里耗上一整晚。”
我顺手带上房门,越过死亡男孩跟葛雷,踏上狭窄的楼梯。席维雅就在二楼,我可以感觉得到。这栋房子散发出一种寒冷、阴森的感觉,到处都有黑暗深邃的阴影。楼梯是木制的,上面没铺地毯,不过我上楼的时候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仿佛就像是走在恶梦中的鬼屋里一样,有点熟悉却又异常陌生,每道门每扇窗似乎都隐藏了可怕的威胁,每一眼看出去都让人感到莫名的恐惧。距离似乎无限地向上延展,我走了好久才终于到达二楼。
我站在一扇门之前,一扇恐怖至极的门,门后面隐藏了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站在门口,呼吸凝重,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期待。不用别人说我就知道这是席维雅的房门,因为我可以感觉到她的存在,就像是一场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一样。我伸出一指轻轻在房门上推了一下,房门立刻向内滑开,似乎在欢迎我的到来。在闻到一股淡淡的怪味之后,我迈步走入房中。
在这个房间里,在这红色的房间里,在这充满玫瑰花瓣色彩的光线以及闪耀不定的阴影的房间里,我感觉像是走入了女人的体内,温暖、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汗水、麝香以及香水的味道。灯光黯淡,到处都是阴影,似乎其中所提供的娱乐根本见不得光。我感受到诱惑,感受到欲望,感受到一种永远都不想离开的冲动。
那感觉就像是走进了地狱的接待大厅。我好爱那种感觉。
房内有一张超级大床,床上躺了一名体态慵懒的裸体女子。她丝毫不感到羞耻地对我微笑,浑身上下绽放出无比致命的吸引力,有如初尝腐肉的快感,好比俄罗斯轮盘的刺激。她缓缓地在深红色的床单上蠕动身躯,就像是在血池中钻动的蛆虫一般。她的五官在脸上四处游走,不断地改变,不停地幻化,就连身高及体重似乎都没有定数。她可以是一个女人,也可以是一百个女人,或者说是一个具有一百张不同面孔的女人。她动作徐缓,极尽慵懒之能事,皮肤白皙得有如眼球中的眼白。即使当她的五官搭配成难以入目丑陋面孔之时,在他人眼中依然美不可言。她的骨架有如潮浪般起伏不定,嘴唇的色彩变幻无方,深邃的双眼承诺着令任何男人都会恶心呕吐同时又感动落泪的性爱欢愉。我从来没有如此想要一个女人。她是性感的实体,是女性的极致,光是她的存在就让整个房间蓬荜生辉。
虽然明知对身体有害,但我就是情不自禁地想要她。
“约翰·泰勒。”床上的女人开口道。她的声音十分轻柔,有如一群合音天使的歌声。“卡文迪旭夫妇说过你可能会来。我已经期待与你见面很久了。我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卡文迪旭夫妇造成的,只不过这个结果跟他们当初期望的有点落差。当时我只是一个歌手,一个很棒的歌手,但是光那样对卡文迪旭夫妇来说并不够。他们想要打造的是一个所有人都会爱上的超级巨星,只可惜花了大钱却得到这种结果:一个形体不定的女人;一个象征性爱的怪物;一个梦寐以求的欲望;一个永不止歇的快感。”
她笑了,笑声中少了点幽默与人性。她的肌肤鼓动,形体万千,变换着各种不同的姿势。我全身冒起鸡皮疙瘩,目光完全无法从她身上移开,下体兴奋勃起到疼痛的地步。我靠着意志力苦苦支撑,尽力让自己待在原地。我绝不能再靠近她一步,我不敢这么做。我想要占有她。我要她占有我。
接着我看见她懒洋洋地举起手来放到嘴边,手指上沾了些黏黏红红的东西。她将红红的东西放入嘴中慢慢咀嚼,满足地享受着个中滋味。这时我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房中的光线,也终于发现屋内还有另外一个人躺在床边的地板上。那男人隐藏在阴影之下,全身僵直,显然已经死去。在他脑袋的侧面有一个大洞,此刻席维雅就在我的注视之下将手指伸入洞中,沿着脑缘搅拌,然后挖出更多脑浆来。
“席维雅刚好搞定上一名客户。”葛雷之前是这么说的。
她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再度笑出声来。“一个女孩总是需要生活呀。像我这种状况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幸运的是,代价不需要我亲自来付,是他们自己找上门来,不论是男是女,他们都受不了内心深处的欲望驱使,主动跑来找我。我用身体满足他们的需求,不过也同时让他们付出代价。我吸取他们的欲望、热情、信仰以及自我,接着再取走他们的性命。然而到了那个地步的时候,他们通常也不在乎了。最后,我吃掉他们的尸体,他们的活力延续着我的生命,他们的血肉维持着我的形体。稳定与混乱之间总是需要一个平衡,要是我无法取得我的需求,你就不会喜欢我的外表。喔,不要这么惊讶,约翰!卡文迪旭夫妇的法术将我打造成你心目中最渴望的女神。我很喜欢自己这个样子。来找我的人心里都明白这种风险,他们也很喜欢这种感觉。这才是性爱的原貌,不受种种道德与良知的束缚,完完全全的纵欲无度。”她看了看地上的尸体。“不必为他哀悼。他已经耗尽一切,对任何人,甚至他自己都没有任何用处了。除了我以外。再说,他可是含笑而死的,看到没?”
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自然也无法回答。
她以一种无法理解的性感动作缓缓地伸展肢体。“你不想要我吗,约翰?我可以变成任何你想要的人,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你不敢对那些人做的事。我为性爱而活,我的肉体能够配合满足所有需求。”
“不。”我满脸冒汗地强迫自己说道。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为了生存而学会自我约束,再说,我老早就习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尽管如此,我还是必须使尽全力才能留在原地。“我需要……找你谈谈,席维雅。关于卡文迪旭夫妇的事。”
“喔,我很久没有想起他们了。我不在乎外面的世界所发生的事。在这里,我拥有自己的世界,而这个世界很完美。我从来不离开这里。这里,我拥有无限的喜悦。你是来告诉我夜城里所发生的事吗?罪恶是否依然充斥其中?多久了,我来这里究竟多久了?”
“一年多一点。”我说着向前跨出一步。
“才一年?我觉得好像已经一世纪了。不过,在天堂跟地狱里,时间本来就过得比较缓慢。”
我又再向前踏出一步。她的身体仿佛以一种跟世界一样古老的声音呼唤着我。尽管心知一旦过去就必须付出性命跟灵魂,但是除了内心深处的一小点自我还在无声呐喊之外,我根本就不在乎。在此生死关头,我只能使出最后绝招,开启了强大的天赋,以最透彻的心眼审视席维雅·辛恩的内心,找出她被卡文迪旭夫妇改变之前的最初自我,然后将她带回这个世界。
席维雅惊声尖叫,剧烈抖动,全身的皮肤沸腾冒泡,直到一个固定的形体浮上台面之后,整个幻化的过程才在瞬间划下句点。席维雅全身蜷成一团,躺在床上大声喘气。如今的她恢复成一个正常的女人,拥有正常的肤色以及正常的美丽容颜。我也在大声喘气,因为我终于从鬼门关里爬回人间。刚才那股强大的性爱压力已自房内消逝,只剩下一点点残存的气息在空气中飘浮。席维雅缓缓坐起,全身依然一丝不挂,用属于人类的双眼朝我望来。
“你做了什么?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帮你找回自我。”我说。“你自由了。永远恢复正常了。”
“我才不要恢复正常!我喜欢那个样子!我喜欢那种感觉!那种欢愉、那种渴望、那种吸食他人精力与肉体的快感……我是女神,你这浑蛋!还给我!把它还给我!”
她像只狂野的大猫对我扑来,双手瞄准我的眼睛,利牙咬上我的喉咙。我向旁一让,轻易躲开攻击。如今这个正常的躯体受限良多,她根本不知该如何驾驭。她一头撞进门旁的墙上,然后就再也爬不出来,因为她的皮肤已经与墙壁融为一体。因为墙壁不愿意放她离开。我终于明白屋内的光线从何而来,也终于了解为什么空气中还会有残存的性爱魔力挥之不去。当你在一个房间之中用魔法做了太多疯狂的行为之后,那房间迟早会变成一间疯狂的魔法屋。我带回了席维雅·辛恩,却没有将房间一并恢复原状。她大声呼喊,对着墙壁捶出一拳,拳头当场也卡进墙内,接着迅速地陷入墙中,有如沉入布满玫瑰花瓣的池塘里一样。她吞噬了无数男女,如今自己也面对了同样的命运。一切在她有机会发出最后惨叫之前就已经结束了。而在她身体消失的那一瞬间,房中的性爱气息疯狂大增,仿佛某个饥渴的猎食者突然将矛头指向了我一样。
我拔腿就跑,直奔下楼。
在楼梯底下,我停下脚步,大口喘了几口气。我的心脏跳得非常剧烈,简直跟用铁锤敲打胸口没什么两样。夜城中到处充满了各式各样的诱惑,人们都知道只要自一项诱惑中逃出生天,就千万不要再回头去招惹。席维雅·辛恩已经死了,而那个房间应该用不了多久也会饿死,只要没有人蠢到再去喂它……我转头找寻葛雷,发现他正缩在墙角发抖痛哭,而死亡男孩则一派轻松地倚门而立。
“他怎么了?”我问。
“他想知道死亡是什么感觉。”死亡男孩道。“于是我跟他说了。”
我看了看葛雷,轻轻打了个冷颤。他双眼张得老大,但却一点神采也没有。
“那么,”死亡男孩道。“搞定席维雅了,是吧?”
“搞定了。”我说。“卡文迪旭夫妇在她身上动过手脚,把她变成一头怪物,或许他们也对洛欣格尔做过类似的事。我必须再去找她。”
“介意我同行吗?”死亡男孩说。“跟你在一起,死亡都会变成有趣的事。”
“当然好。”我说。“不过下次由我跟人家交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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