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夏日落 - 第07章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七天的禁闭,是连长和指导员内心的七万里长征。门口有不持枪的哨,出门得通过哨兵向营长请假,不出门是极难耐的,憋闷如同头胀一般使人心慌。阳光没有了,秋风不吹了,天空缩小成三块厚重的楼板扣在头顶上。四壁的砖墙,也仿佛随时都会倒塌。看不见三连的兵,看不见大操场,看不见日出日落,唯一能看见的是门口立的哨。他们忽然明白,禁闭室其实是供人省事的监狱。然最难耐的不是这监狱般的小屋,而是他们彼此的隔膜与敌视,这情景正如让一对冤家相对通过一架独木桥,谁都不消让谁一步的。
  起先,他们彼此有话,后来便自然没有了。那一夜,团长和营长及保卫干事来找他们谈过话,问谁是夏日落的好朋友,他们说夏日落没有好朋友。问谁和夏日落接触多,他们说夏日落平素谁都不接触,如孤雁一个独在河滩上。问夏日落星期天是否请假进过城,他们说夏日落家是省会的,从不去县城,星期天或闲下无事一人最爱找个安静的地方躺着望天空。最后团长说郑州这批兵爱喝酒,夏日落和他们一道喝酒吗?他们说夏日落烟酒不沾,这一点在城市兵中简直少见。后来团长、营长就走了。团长是夏日落案件的专案组长,营长为副组长,保卫干事是成员,夏日落盗枪自杀,这一点明亮如水。专案组的任务是弄清他为什么要盗枪自杀,写出对主要负责人员的处理意见报告。专案组的他们走了以后,小屋门便被关上了,连长和指导员各自仰躺在床上。房上的三块楼板挤出的两条楼板缝,笔直如丝。墙壁很干净,连个蛛网也没有。他们很想找个爬动的蛛蛛啥儿的,在墙壁上搜了一遍也没有。关着的房门外,临时哨兵把进屋的空气截断了,小屋里沉闷如棺。小窗上的窗帘布,团长说没事别拉开,别和外面的兵们说什么话。他们也就不拉了。拉开专案组还真的以为他们和外面的兵说了什么话,以为是他们直接害了夏日落,与兵们串通供词啥儿的。于是,他们就那么仰躺着,各自都枕着自己的手。灯光雪白,把他们的脸照成缺血的苍黄色、各自手腕上的表,都嘀嗒清脆,比赛着响亮。就这么闷在死静中,直到熄灯号响过以后,指导员才在床上翻个身,把钢丝床弄出极刺耳的响动来。

  “老赵”,他说,“团长单独找你谈话没?”
  连长没有动,“谈过了。”
  指导员把身子朝床边移一寸。
  “问些啥?”
  “夏日落为什么要自杀。”
  “你怎么解释的?”
  “我说可能是这批没入团,一时想不开。”
  “就这些?”
  “好汉做事好汉当”,连长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直眼盯着指导员,“我说主要根源是你的思想工作没跟上,夏日落没入团是应该的,但你没及时找他谈心不应该。要谈了说不定他不会去自杀。”
  指导员又翻身仰躺望着天花板。说:
  “你是存心把责任推到思想政治工作上,害我高保新。”
  连长拧拧屁股,腰板挺直些。
  “存心害你,我就对团长说,你打算给我八千或一万块钱,让我把责任揽下来。”
  指导员从床上坐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没找夏日落谈过话?”
  连长翻了一下上眼皮。
  “你怎么知道夏日落被我批得掉眼泪?”
  指导员冷一眼连长,突然把腿上被子揭掉,将双腿拉下床,趿上鞋,坐到床沿上,说老赵,你别忘了你是怎么提干的,十多年前在南线,我们排全都死掉了,我一个守在阵地上,左腿上中了两颗弹,排长被炸飞的脑瓜壳子扣在我头上,你说我能活下来容易吗?可你除了腰上扎进去一块弹片哪也没有伤,你们排没死一个人,全营、全团就我们三排死得修,可一个连就分那么一个二等功,指标我还让给了你。你手拍胸口想一想,你初中没毕业,提干时年龄又超半岁,不是我让那个二等战功给你,你能提干吗?你能有今天吗?不是照样得回家种地,面对黄土背朝天,说不定你连老婆都讨不到手。可今天我让你多揽一些责任你竟这样儿,不光不多揽,还把责任一推六二五,你说你赵林还有一点良心没?我不说,你自己拍拍胸口想想吧!指导员极快地说着,又突然脱掉鞋,把双腿抽床上,拉被子盖住,身子一倒躺下来,面对着墙壁,说你想想吧,口口声声说你是农民,是农民这一点良心都不讲。
  连长坐在床上没有动,脸上凝着青硬色,好一阵死死瞅着指导员说话的嘴,忽然间呈出极有胸怀的气度来,详详细细听指导员说,就像三连的兵们听指导员极动人的政治教育课,直到指导员翻身躺床上,他才用舌头舔舔干嘴唇,慢声细语说,没良心的是你高保新,该拍胸口想的也是你高保新。

  指导员又在床上翻个身。
  “我想?想什么?!”
  你想想是谁把你们排长的脑壳儿从你头上揭掉了。连长说是谁把三具尸体从你身上拖开了。是谁把你从战场上背下来,一口气背了七里路,送到师医院。那时候你身上的血还没干,全都沾到我身上,和我的作战服连到一块儿,撕都撕不开。到师医院,我把你放到伤员床上,你醒过来拉住我的手,说九班副,你是河南人?我说我是豫西人,你马上泪就流出来,说我也是豫西人。我说我知道。你说你是从农村入伍的?我说是。你说我也是,爹虽然是干部,可娘在家,全家都种地。我说我走啦,连队还在打扫战场。你拉住我的手不让走,说赵林,我特别想家,打完仗我就想退伍。我说你先养伤,反正仗已经打完了,马上就撤了,回去会提一大批干部的。你说你不想当官,反正回家你爹会给你找一份工作的。那时候你还和我说了很多话,眼下你都忘了吗?赵林说着说着激动了,把身子再挺直一些,扭着屁股坐到枕头上,努力使自己坐着也和站着一样高。说我没良心,高保新说到底是谁没良心?那时候师医院的伤员庄稼地样一大片,轻伤放一边,重伤放一边。你高保新左腿是中了两颗弹,可连骨头的边都没伤到,在轻伤里还准轻伤呢。师医院医生少,手术台少,忙不过来,先给重伤做手术,后给轻伤做手术。我要走的时候,你拉住不让走,说痛得受不了。那时候我像贼一那,在伤员群中转来转去,乘医生不备,又把你从轻伤员中,背到重伤员那一边,还把你放到一排昏迷的重伤员的最前面。医生看你伤得那么轻,到医院不足两个小时就上了手术台,还以为你有什么来头呢。我说高保新,这些你都忘了吗?是我该拍着胸口想一想,还是该你拍着胸口想一想?(口安)你说呀!是谁没良心,是谁该拍着胸口犯一想!
  指导员在床上没有动,眼依然盯着墙壁。那墙壁上有一条裂缝,细得如发丝,从床边开始裂,曲曲弯弯,蛔虫样伸到房顶。他瞅着那缝哼了一鼻子,说要没良心我高保新不会把那仅有的一个二等功让给你。那二等功不是我高原新的,是我们全排的。全排人都死了,才给我高保新挣那么一个二等功。可我高保新犹豫一下都没有,连长一说我就让给了你。你凭啥?虽说全连活下来又受伤的只有你和我,可投票评功我比你多三票,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

  多三票不错,让功也不假。赵林嘴角挂着笑,可你高保新不是因为让功才被写进文章,上了军报头条吗?才成了英雄中的模范吗?才一提干就进了机关吗?
  指导员在床上动一下。
  “这与你赵林啥关系?”
  “这与我没关系?”
  “是你给我的这些吗?”
  “你不让功能有这些啦?”
  “岂有此理……好像没你赵林我就没有今天啦!”
  赵林舒缓地掀开被子,慢慢躺下。
  “自己想吧。”
  指导员把被子朝上拉拉,将头蒙上。
  “对。自己想吧!”
  赵林没接话,如刚才指导员一样,也呼了一鼻子。
  指导员听见赵林哼鼻子,又紧紧跟着哼一下鼻子。
  赵林不再哼鼻子,翻身把床弄出极刺耳的响动来。
  指导员也把床弄出响动来。
  赵林仿佛无可忍耐了,又一次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死死盯着指导员,如同准备打一架,或者无休无止地吵下去。
  指导员却伸出胳膊,顺手把开关一拉。灯灭了,小屋里立刻漆黑一片,如坟墓一样罩着他们俩,且指导员躺在床上,纹丝不动,仿佛睡着了,是有意把赵林逗怒自己睡着的。赵林静静坐着,赤着红背,等着指导员有一句言语,或一丝动弹,可终于没等到,便重又躺下来,把被子拉拉好。秋末的季节,夜已含了很浓的凉意,夜深人静时,无论房屋多么严实,门缝、窗缝都可挤进夜的气息。门外哨兵换哨的脚步声,尽管有意小些再小些,听起来依然响亮。
  自不言讲,赵林和指导员各都一夜未睡。来日起床号刚响,便都慌张起床。团长睡在营里,若起床顺腿进屋,见谁还睡着,正值查案时候,对谁难有好处。起了床,他们各自洗漱,回屋静坐各自床上,彼此没了言语,隔阂如山如林,死也难以穿透。
或许您还会喜欢:
朝内81号
作者:佚名
章节:61 人气:0
摘要:城市从地铁的第一班车开始苏醒,叮叮当当的装进去一个个睡眼朦胧的虫子,哈气连天的开始看免费报纸玩手机显配电子书飞媚眼等艳遇。呼啸的列车穿越无边黑暗的地下,连接着数不清的空洞和阴霾,那些只有老鼠飞蛾蠕虫才能到达的伸手不见触角的地方,有多少你不知道的啃食和狞笑。让人无语的安检仪肮脏的吞噬者红男绿女仔细的包皮包皮和混合着民工编织袋的余尘一直嘟嘟的进站。“您等会,您这包皮得打开我们手检下。 [点击阅读]
杀人蚁
作者:佚名
章节:5 人气:0
摘要:1一所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学的自然课老师无论如何没想到她给学生留的一项家庭作业改变了世界。这个改变首先涉及到地球上的很多官员。上至一品国家元首,下至最小的芝麻官儿。成千上万的人不明不白地丧失生命。恐惧袭击人类。2自然课杨老师在下课前给同学们布置了一项家庭作业:后天上自然课时,每位同学用玻璃瓶带5只蚂蚁来。杨老师要用这些蚂蚁给同学们上一堂生动的自然课。到了下次上自然课的时间。 [点击阅读]
李家庄的变迁
作者:佚名
章节:16 人气:0
摘要:1李家庄有座龙王庙,看庙的叫"老宋"。老宋原来也有名字,可是因为他的年纪老,谁也不提他的名字;又因为他的地位低,谁也不加什么称呼,不论白胡老汉,不论才会说话的小孩,大家一致都叫他"老宋"。抗战以前的八九年,这龙王庙也办祭祀,也算村公所;修德堂东家李如珍也是村长也是社首,因此老宋也有两份差--是村警也是庙管。庙里挂着一口钟,老宋最喜欢听见钟响。 [点击阅读]
棋王
作者:佚名
章节:4 人气:0
摘要: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谁也不去注意那条临时挂起来的大红布标语。这标语大约挂了不少次,字纸都折得有些坏。喇叭里放着一首又一首的语录歌儿,唱得大家心更慌。我的几个朋友,都已被我送走插队,现在轮到我了,竟没有人来送。父母生前颇有些污点,运动一开始即被打翻死去。家具上都有机关的铝牌编号,于是统统收走,倒也名正言顺。我虽孤身一人,却算不得独子,不在留城政策之内。 [点击阅读]
沉重的翅膀
作者:佚名
章节:17 人气:0
摘要:一令人馋涎欲滴的红菜汤的香味,从厨房里飘送过来。案板上,还响着切菜刀轻快的节奏。也许因为身体已经恢复了健康,叶知秋的心情就像窗外那片冬日少有的晴空,融着太阳的暖意。发了几天烧,身子软软的,嘴里老有一股苦味,什么也吃不下去。厨房里送过来的香味,诱发着叶知秋的食欲。她跟许多善良的人一样,一点儿顺心的小事,都会使她加倍地感到生活的乐趣。 [点击阅读]
沙僧日记2 盛开的师傅
作者:佚名
章节:22 人气:0
摘要:上个日记本写到:我们师徒五个历尽千辛万苦、千山万水、千磨万难、千妖百怪、千娇百媚,终于来到了西天佛祖处,取得了真经,修成了正果。当我们这群罗汉果还没来得及变成开心果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在我们回去的路上,观音老母掐指一算,说我们还没有达到九九八十一难的指标,还差一难。 [点击阅读]
没有语言的生活
作者:佚名
章节:30 人气:0
摘要:王老炳和他的聋儿子王家宽在坡地上除草,玉米已高过人头,他们弯腰除草的时候谁也看不见谁。只有在王老炳停下来吸烟的瞬间,他才能听到王家宽刮草的声音。王家宽在玉米林里刮草的声音响亮而且富于节奏,王老炳以此判断出儿子很勤劳。那些生机勃勃的杂草,被王老炳锋利的刮子斩首,老鼠和虫子窜出它们的巢四处流浪。王老炳看见一团黑色的东西向他头部扑来,当他意识到撞了蜂巢的时候,他的头部、脸蛋以及颈部全被马蜂包围。 [点击阅读]
沧浪之水
作者:佚名
章节:93 人气:0
摘要:故事梗概我在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一本薄书:《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书第一页是孔子像,旁边写了“克己复礼,万世师表”八个字,是父亲的笔迹。还有屈原,“忠而见逐,情何以堪”;陶渊明,“富贵烟云,采菊亦乐”等一共12人。父亲在我出生那年被划为右派。他只是凭良心替同事讲了几句公道话。因此,他被赶出县中医院,带着我来到大山深处的三山坳村,当了一个乡村医生。 [点击阅读]
活着活着就老了
作者:佚名
章节:82 人气:0
摘要:第1章序冯唐最爱议论“我爸我妈”,口角生风,调笑无忌。若落到批评家手里,这也许就是一个好例,“弑父”、“弑母”云云,有一大套理论等着他。但冯唐还“弑理论”,现成的理论运行到他这里都会死机。 [点击阅读]
火蓝刀锋
作者:佚名
章节:17 人气:0
摘要: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万籁俱寂。忽然,两道雪白的光线划破了被黑暗凝固成一团的空间。光线下有隐约的海浪翻滚,一片汪洋大海上,两艘海军巡逻舰艇正破浪而来。舰艇上的指挥室内,站在液晶屏幕前向大家做介绍的是海军上校武钢。旁边一个目光炯炯的精干小伙子,手里正玩弄着一把火蓝匕首,转动间刀刃寒光毕现。此人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龙百川。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