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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面人 - 第七卷泰坦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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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觉醒
  “蒂!”当泰德克斯特客店里出事的时候,格温普兰在科尔尤行宫望着东方破晓,仿佛突然听见了这个叫声;其实这是他心里的叫声。
  谁没有听见过自己心灵深处的呼声呢?
  再说,现在天亮了。
  黎明就是一种呼声。
  太阳如果不去唤醒昏睡的良心,那它还有什么用处呢?
  光明和美德是属于同一类型的。
  尽管天主叫基督①,或者爱情,他也有被人,甚至被十全十美的人忘在脑后的时候。我们所有的人,哪怕圣人,都需要一个声音来唤醒我们的回忆,所以黎明的任务是让我们心中至高无上的警钟发出声音。良心在责任面前发出叫声,正像公鸡天亮时打鸣一样。
  ①即救世者。
  人类的心——这个混沌——也听见了Fiatlux①。
  ①拉丁文:发出光亮吧。
  格温普兰——我们仍旧这样叫他,因为克朗查理是爵士,而格温普兰是人——好像复活了。
  我们必须把来龙去脉联系起来。
  因为他的正直现在有点动摇了。
  “蒂!”他叫。
  他觉得他的血液突然沸腾起来。好像有一个对他很有益处的东西喧喧嚷嚷地向他扑来。善良的思想的侵袭,仿佛一个回家的人找不到钥匙,只好老老实实地撞自己的墙。越墙而入还是好的,破墙而入就不好了。
  “蒂!蒂!蒂!”他不住口地叫。
  他的心又坚强了。
  他大声问:
  “你在哪儿?”
  他有点奇怪,怎么没有人回答。
  他瞧着天花板和墙壁,仿佛一个一时神志清醒而精神错乱的人似的,又问:
  “你在哪儿?我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于是又在这间屋子里像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开始走来走去。
  “我在什么地方?在温莎。你呢?你在萨斯瓦克。呵!这是我们第一次的离别。我在这儿?你在那儿!这是谁做出来的事呢?哼!不是这样。将来也不会这样。他们这是干什么呢?”
  他停了下来。
  “谁对我说起女王来的?我怎么会认识女王?变了!我变了!为什么?因为我是一个爵士。蒂,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你是一位夫人了。发生的事实在令人吃惊。哈,是这样!我应该找到回去的路。他们让我迷路了吗?刚才有一个人带着一脸古怪的神气对我说了一番话。我记得他曾经对我说:‘我的爵爷,这扇门开了,那扇门就得关上。留在身后的事物必须统统消失。’换句话说,就是:‘你必须做一个懦夫!’这个家伙,这个坏蛋!他趁我还没有清醒的时候对我说这种话。他利用我一时的惊神未定。我简直是他手里的猎物。他到哪儿去了?让我来骂他一顿!他对我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的是一个跟做梦似的阴森森的微笑。啊!我现在变成原来的我了!很好。如果他们认为克朗查理爵士可以任他们摆布,那就错了!英国上议员,可以,不过得蒂做上议员夫人。条件!我难道会接受他们的条件?女王?女王管我屁事!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我当爵士可不是为了做奴隶。我要身心自由地走进权力的圈子。难道他们是平白无故地把我解救出来的吗?他们打开了我的嘴套,就是这么回事。蒂!于苏斯!我们永远在一起。从前你们是什么人,我也是什么人。现在我是什么人,你们也是什么人。你们来吧!不。我到你们那儿去!我马上就去。马上!我等的时间已经太久了。他们看见我一直不回去,会怎么想呢?那笔钱!我记得我派人给他们送了一笔钱去,-!我应该自己去。我想起来了,那个人对我说我不能离开这儿。咱们走着瞧吧。喂,马车!马车!套车!我要去找他们。仆人都到哪儿去啦?既然有老爷,就应该有仆人。我是这儿的主人。这是我的家。我要扭弯门闩,砸坏门锁,踢开门。谁要是拦住我的去路,我就一剑穿他两个透明的窟窿,因为我现在有一把剑。我倒要看看谁敢抵抗。我有一个妻子,她叫蒂。我有一个父亲,他叫于苏斯。我的家是一座宫殿,我要把它送给于苏斯。我的姓就是一个王冠,我要把它送给蒂。赶快!马上!蒂,你看,我来了!呵!我恨不得一步就到他们那儿!”
  他打开第一道门,匆匆离开那间屋子。
  他走到一条走廊里。
  他一直朝前走。
  前面又出现了一道门。
  所有的门都是开着的。
  他信步走着,穿过一间一间屋子,一条一条走廊,寻找出路。
  第二章宫殿好像树林
  意大利式的宫殿门户很少。科尔尤行宫也是这样。到处是帷幕、门帘、挂毯。
  在那个时代,每一个宫殿的内部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豪华的房间和走廊,多得数也数不清;镀金的装饰,大理石,木刻,东方的绸缎,琳琅满目;有的角落故意布置得昏暗如夜,有的角落却又充满了阳光。什么富丽轩敞的顶楼啦,砌了荷兰或者葡萄牙瓷砖的油漆过的小屋啦,顶端装着阁板的长窗啦,可以住人的灯塔啦等等,无不应有尽有。厚厚的墙壁如果挖空了可以躲人。这儿那儿,密室好像一个个小匣子。密室也叫做“小套房”。各种罪行都是在这儿干出来的。
  如果想杀死吉斯公爵,拐诱西尔佛康美丽的女校长,或者以后想问住赖勃尔领来的孩子的哭声,这儿是最方便的地方。这儿的房屋构造复杂,对一个新来的人来说,简直找不到头绪。这儿是拐人的处所;你到了这种深不可测的地方,就再也走不出去了。亲王和老爷们就在这样优美的洞穴里窝藏他们抢来的东西;夏洛来伯爵藏参事的妻子古尚太太,德莫苏来先生藏圣兰佛罗十字架的农民胡德里的女儿,龚迪亲王藏亚当岛的两个美丽的面包皮房女工,白金汉公爵藏可怜的佩妮惠,等等,都是在这种地方。他们在这里做的事情正像罗马法说的:yi,clametprecario(武力,秘密,转瞬即逝)。到了这里就得听从主人的摆布。这儿是金碧辉煌的地牢。这儿又像修道院,又像后宫。楼梯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旋转,几间螺旋形的屋子忽然把你引到你的起点。一条走廊的尽头是一间演讲厅。忏悔室下面是一间卧室。贵族和皇家的这种“小套房”的建筑模型,大概是支脉丛生的珊瑚和洞穴垒垒的海绵吧。纷杂的支脉简直难分难解。画像转动了一下,面前又出现了出入的孔道。而且还是装了机关的。当然需要这些玩意儿,这里是做把戏的地方呀。从地窖到顶楼,仿佛是一个重重迭迭的蜂房。从凡尔赛宫算起,所有的宫殿都仿佛盘踞着石蚕,俨然是泰坦家里的侏儒的住房:走廊,休息室,小巢,蜂房,密室。各式各样的小洞,大人物的确是能屈能伸。
  这种局限在墙壁中间的弯弯曲曲的地方,使人想起了游戏,想起了遮住眼睛,用手摸着走路,忍住笑声,玩“瞎子捉人”或者“捉迷藏”的游戏;同时也使人想起了阿特里德,普朗塔热乃,梅狄西,爱尔兹野蛮的骑士,利齐和或者摩纳代斯基追逐一个逃走的人,在一间一间屋里斗剑的情形。
  古代也有这种神秘的建筑,那种豪华的气派简直达到了可怕的程度。现在在埃及古墓里还有这种建筑的地下样品,比方说,巴撒拉瓜发现的普萨麦地古王陵里就有这种东西。我们能够在古诗里看到对这种可疑的建筑的恐惧。Errorcircumflexus。Locusimplicitusgyris①。
  ①拉丁文:曲折迷离。弯曲回旋之所。
  格温普兰现在置身在科尔尤行宫的“小套房”里。
  他急急忙忙地要从这里出去找蒂。走廊、小室、暗门和意想不到的通路组成的迷宫阻碍着他,使他无法快走。他心里恨不得奔跑,可是却不得不徘徊仿惶。他本来认为只要通过一道门就可以出去了,谁知摆在他面前的却是许多找不清头绪的通道。
  他穿过一个房间又一个房间。接着又是一个交叉路口似的大厅。
  他没有遇到一个活的生物。他听了听,一点动静也没有。
  有时候,他好像看见对面来了一个人。其实一个人也没有。那是他穿着贵族的服装照在镜子里的影于。
  影子不大像他。他看了好半天才认出自己来。
  他顺着出现在他面前的通路走着。
  他走进曲折迷离的内部建筑;这儿是一个精致的小阁,壁画和雕刻虽然有点猥亵,可是很有分寸;那儿仿佛是一个小教堂,镶着螺钢和珐琅,还有必须用放大镜才能看清楚的象牙雕刻,同鼻烟盒一样细腻;这儿是佛罗伦萨式的雅致的小厅,专门供妇女精神不愉快时休息用的,所以也叫做“闺房”。天花板上,墙上,甚至地板上,到处都是天鹅绒或者金属做的禽鸟树木,珠镶金绣的奇怪的植物,台布上用墨玉拼成战士、女王以及穿着妖蛇腹鳞的、半人半鱼的海神。被切成三棱形的水晶的斜面增强了反光的效果。玻璃和玉石追逐嬉戏。昏暗的角落里闪着亮光。绿玻璃和旭日的金光,在这许许多多的斜面上交相辉映,化为一片鸽子颈毛似的云彩,使人闹不清那是一个个小镜子,还是一个个大得不得了的碧玉。又精致,又伟大,蔚为奇观。这是宫殿里一个最小的角落,也是一个巨大的百宝箱。如果不是麦布的家,就是乔①的珠宝。格温普兰在寻找出路。
  ①麦布是英国神话中的女王。乔即降龙圣者乔治。
  他没有找到。简直找不到方向。没有比第一次看到这种豪华的东西更醉人的了。不过从另外一方面来说,这是一座迷宫。每走一步,就有一种新的美丽的东西拦住他。仿佛它们反对他离开那儿,不愿意放他走似的。他简直陷在一团神妙的粘胶里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抓住,无法脱身。
  “多可怕的宫殿!”他想。
  他一面不安地在这座迷楼里徘徊,一面愤愤地问自己:这一切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在监狱里呢?他渴望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不停地叫着“蒂!蒂!”仿佛他手里拉着一条引他出去的绳子,生怕挣断似的。
  他有时候喊道:
  “喂!来人!”
  没有回答。
  一串没完没了的房间。这是一个又豪华又凄凉的寂静的沙漠。
  我们在游仙窟的时候也会有这样的感觉。
  看不见的暖气管子使走廊和房间里保持着夏天的温度。仿佛有一个魔法师把六月拘到这座迷宫里来了。时时闻到一股香气。好像有许多看不见的花朵,送来阵阵幽香。很热。到处是地毯。简直可以脱光衣服散步。
  格温普兰望望窗口。外面的景物不住的变换。一会儿是花园,里面充满了春天清晨的清新,一会儿是另外的房屋和另外的雕像,一会儿是西班牙式的院子,这是夹在大房子中间的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铺着石板,苔藓丛生,显得凉飕飕的;有时候出现的是一条河,这是泰晤士河,有时候出现的是一座巨塔,这是温莎的塔楼。
  因为是大清早,外面一个人也没有。
  他停下来,听了一会儿。
  “呵!我要走!”他说。“我要找蒂去。他们不能硬把我关在这儿。谁阻止我出去,那是他活该倒霉!这个高塔是干什么的?如果有一个巨人,一条地狱的恶犬,一个妖怪,胆敢在这座魔鬼的宫殿门口拦住我的去路,我就消灭他。如果是一支军队,我也要活活的吞下去。蒂!蒂!”
  突然间,他听见了一个微弱的声音。好像是流水的声音。
  他这时正在一条幽暗的走廊里,走廊尽头挂着帐幔,当中开了一条缝。
  他走到尽头,掀开帐幔,走了进去。
  他走进了一个未知的世界。
  第三章夏娃
  这是一个八角形的小厅,拱形的天花板好像篮子的把手,没有窗户,光线是从上面来的,墙壁、地面和天花板都是桃红色大理石的;小厅中央,几根螺旋形的柱子(这是伊丽莎白心爱的忧郁的式样)支着一个高大的、覆棺布颜色的黑大理石华盖,遮着一个同样的黑大理石的浴池;池中央有一个很细的喷泉,香喷喷的温水慢慢地注满了水池。这就是他看见的景象。
  黑色的浴池能使雪白的皮肤分外皎洁。
  他刚才听见的就是这个泉水的声音。在池子适当的高度上有一个排水管,使泉水不能溢出池外。池子里微微冒着热气,所以大理石上只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纤细的水柱好像一根迎风折腰的钢条。
  除了浴池旁边的一个带垫子的沙法床以外,什么家具也没有。沙法床相当长,一个女人躺在上面,脚头上还能容得下一条狗或者一个情人;我们的canape①就是从can-al-pie②转来的。
  ①法文:沙法床。
  ②西班牙文:脚头上可以放一条小狗。
  这是一种西班牙式的躺椅,底架是银子做的。垫子和沙法布都是白缎子的。
  在浴池的另外一边,靠墙放着一个结实的银梳妆台,梳妆台很高,上面放着各种梳妆用具,当中有一只银架子,里面嵌着八块威尼斯小镜子,看上去仿佛是一扇窗户。
  在离沙法床很近的地方,墙上挖了一个天窗似的小方洞,里面嵌着一块朱红色的银板,跟护窗板一样装着铰链,上面刻着一个亮晶晶的金黄色皇冠。方洞上面的墙上插着一个不是纯金就是镀金的银铃。

  格温普兰突然停了下来。在这间小厅对面,也就是说在格温普兰对面,没有大理石的墙壁,那儿是一个门洞,跟他进来的门洞一样大小,从拱形的天花板上垂下来一幅蜘蛛网似的又阔又高的银色帐幔。
  帐慢质地极细,而且透明,仿佛神话里的细纱。透过细纱,可以望见另外一边的东西。
  在蜘蛛网中央,蜘蛛平常盘踞的地方,格温普兰看见一个可怕的东西:一个裸体的女人。
  认真地说,并不是裸体。她穿着衣服。浑身上下都穿着衣服。她的衣服是一件很长的衬衣,好像圣像里天神穿的长袍,不过料子很薄,看上去仿佛湿透了。所以差不多等于一个裸体女人,比一个真正的裸体女人还要放浪,还要危险。据历史记载,每逢举行迎神会,公主和命妇往往夹在两行修士中间游行,蒙邦茜公爵夫人拿表示谦逊和赤脚游行做借口,也这样穿一件挑花衬衣,出现在全巴黎人面前。不过她手里拿着一根蜡烛,聊以遮羞。
  银色的帐幔跟玻璃一样透明。上面是固定的,下面可以掀起来。它把这间大理石浴室和另外一间卧室隔开。卧室很小,仿佛是一个镜子做的洞穴。镜子一面挨着一面,中间镶着金黄色的条子砸h室中央的那张床映在每一面的镜子里。床跟梳妆台和沙法一样,也是银色的,女人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
  她仰着头睡着,一只脚压在被上,仿佛美梦正在这个妖精上空翱翔。
  她的花边枕头掉在地毯上。
  在她的裸体和格温普兰的眼睛中间,隔着两层透明的障碍:她的衬衣和银雾似的帐幔。这间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套间的屋子,是被浴室里的光亮很有分寸地照亮的。这个女人也许老脸皮厚,可是光线却还知道羞耻。
  床顶没有柱子,没有华盖,也看不见天空,所以她睁开眼睛,能够看见上面镜子里有她成百上千的裸体。
  被窝乱糟糟的,可见她睡得并不安稳。美丽的褶皱说明被子的料子质地细软。当时是这样一个时代:一个女王想到自己可能下地狱,她认为地狱里一定有一张只有粗呢被窝的床。
  这样睡觉的风气是从意大利传来的,甚至可以溯至罗马时代。“Subclaranudalucerna①,”贺拉斯说。
  ①拉丁文:在明亮的灯光下一丝不挂。
  一件睡衣扔在床脚边。睡衣是一种很特别的丝织品,无疑是中国货,因为在褶皱的地方能够看见一个很大的金四脚蛇。
  在床那边,套间尽里头,大概有一道门,不过是被一面很大的镜子这着,镜子上画着孔雀和鹤。在这间幽暗的屋子里,一切的东西都亮晶晶的。镜子和金黄色的条子中间的隙缝里,塞满了威尼斯叫做“玻璃的胆汁”的发亮的物质。
  床头上有一张带蜡烛台的银书桌,撑架能够自由旋转,上面有一本打开的书,页首印着几个大红字:AlcoranusMahumedis①。
  ①拉丁文;穆罕默德的《可兰经》。
  格温普兰没有看见这些布置。他只注意那个女人了。
  他呆呆地僵在那儿,心里乱糟糟的;各种互相排斥的东西却能在这儿同时存在。
  他认出了这个女人。
  她闭着眼睛,面孔正好对着他。
  她是那个公爵小姐。
  她,这个把未知世界的各种光辉聚力一体的神秘的生物,这个使他做了许多不可言传的怪梦的女人,给他写过一封多么古怪的信啊!世界上只有这么一个女人,他可以说:“她看见过我,她要我!”他赶走了怪梦,把信也烧了。他把她赶走了,把她从自己的梦想和脑海里赶得远远的;他再也不想她;已经把她忘了……
  现在他又看见她啦!
  他又看见这个可怕的女人啦!
  一个裸体女人就是一个全副武装的女人。
  他的呼吸停止了。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人举起来,搡了一把,坠入五里雾中。他定睛看了一下。在他面前的确实是这个女人!这是可能的吗?在戏院里,她是一个公爵小姐。在这儿,她是海洋的女神,林泉的女神,她是一个仙女。永远是幻象。
  他想逃走,他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他的两道目光变成了两根铁链,把他挂在这个幻象上。
  这是一个姑娘吗?是一个处女吗?两者都是。如果是从冥冥之中出现的曼莎琳①,就应该微笑,如果是狄安娜,就不应该这样粗心大意。她的美丽发出不可想像的光辉。没有比这个淑静而又高傲的形象更纯洁的了。没有受到践踏的雪地是一望而知的。这个女人的皮肤跟瑞士荣格弗峰一样洁白。从她那无忧无虑的额角,散乱的朱红色头发,低垂的睫毛,隐约可见的蓝色脉络,无法雕刻的圆圆的Rx房以及从衬衣底下拱起来的玫瑰色的臀部和膝盖烘托出来的,是仙女入睡的庄严妙相。这个大胆的睡态仿佛光芒四射。这个赤身露体的女人睡得那么安详,仿佛她有一种神圣的权利,可以这样不顾羞耻;同时又那么心安理得,如同奥林匹斯山的女神,知道自己是深渊的女儿,可以称海洋是:父亲!这个高不可攀的美女向渴望、疯狂、梦想以及一切从这儿经过的人的目光献出了自己的身体;她睡在这间闺房的床上,跟维纳斯睡在无际的浪花上一样高傲。
  ①古罗马皇后,性婬荡。
  她是在夜里很早就上床的,可是一直睡到大天亮还没有醒。在黑暗里开始的信任,在光天化日之下还在继续。
  格温普兰浑身直打哆嗦。他怀着赞叹的心情望着。
  这种赞叹是不健康的,同时也过于专心了。
  他害怕了。
  命运的魔术箱里的奇宝总是取之不尽的。格温普兰原以为它的魔法已经使尽了。谁知又有新的东西出来了。起先是电光闪闪,接着是一声沉雷,猛然间把这个睡着的女神扔在他这个浑身颤抖的人面前,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天门常开,最后又给他送来这个诱人的可怕的梦?为什么神秘的诱惑者这么殷勤,接二连三的给他带来种种模糊的渴望,暧昧的思想,甚至变成活生生的肉体的邪念,用一串从不可能之中取出来的现实折磨他?是不是所有的黑暗都串通起来反对他这个可怜虫呢?四周是命运的阴险的微笑,他将要落到什么地步?为什么要故意弄得他头晕目眩?这儿的这个女人!为什么?怎么回事?没有解答。为什么选中了他?为什么是她?难道是为了这个公爵小姐的缘故,人家才让他做英国上议员?这是谁把他们撮合在一起的呢?受蒙蔽的是谁?受害人是谁?谁的善意受到了欺骗?难道是上帝受了蒙蔽?所有这些事情,他都看不明白,只是通过脑海里连绵不断的乌云,微微看到一点端倪罢了。这个万恶的魔窟,这座监狱似的任性的宫殿,也跟这个阴谋有关吗?所有这一切完全把他吸引住了。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神秘力量把他捆了起来。宇宙引力拉住了他。他的意志力慢慢消失了。怎么抵抗?他神魂颠倒,不知如何是好。他觉得这一回确实无法挽救,非发疯不可了。他在眩晕的深渊里垂直的下降;悲惨。
  那个女人还在睡觉。
  对他来说,这种心绪混乱的状态越来越严重了,现在在他面前的不是什么小姐,公爵小姐,而是女人。
  非礼之行一直潜伏在人类的心里。它在我们身体的组织里准备好了一条看不见的轨道。连最清白的人,表面上很纯洁的人,也是这样。没有污点不等于没有缺点。爱情是一条规律。肉欲之乐是一个陷阱。醉和嗜酒成瘾是不同的。醉是要某一个女人,嗜酒成瘾是要所有的女人。
  格温普兰魂不附体,浑身颤栗。
  怎样反抗他遇到的这个女人呢?没有衣服,没有丝绸,没有煞费心机的妖艳的妆饰,没有似隐似现的矫揉造作的妩媚,没有一丝云雾的遮掩。这是清清楚楚的可怕的裸体。这是神秘的总汇,伊甸园式的天真无邪。人类的黑暗面跃跃欲动。夏娃比撒旦更可怕。这是天国和尘世的混合产物。这是心惊肉跳的陶醉,本能粗暴地战胜了责任。美的至高无上的轮廓是无法抗拒的。等到它从理想变为现实的时候,人类就离悲惨的命运不远了。
  公爵小姐不时在床上柔弱无力地动弹一下,改变睡觉的姿势,有如蓝天上缓缓变幻的白云。白云翻滚飞腾、起伏不定的曲线,令人心旷神怡。流水所有的柔软,这个女人都有。也跟水一样,有一种抓摸不到的难以形容的东西。说起来实在奇怪,她在这儿,这是一个看得见的肉体,但是又像幻想的产物。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她,但是又像离他非常遥远。格温普兰望着她,心惊神荡,面色苍白。他听着这个胸膛的跳动,仿佛听见了妖精的呼吸。他已经被她吸引住了;他在竭力挣扎。怎样反抗她?怎样反抗自己?
  他什么都能预料到,就是料不到这一着。他本来认为可能在门口遇到一个凶恶的守门人,或者一个面目狰狞的狱卒,怒气冲冲地跟他搏斗。他认为可能遇到地狱里的三头恶狗,谁知却遇到了青春女神。
  一个裸体的女人。一个睡着了的女人。
  多么可怕的斗争!
  他闭上眼睛。眼里的曙光太多了是一种痛苦。但是,他隔着眼皮马上又看见了她。虽然比较模糊,但是同样美丽。
  逃走,谈何容易。他试过,但没有成功。他的两只脚好像生了根似的,跟我们在梦中的情形一样。在我们要退回去的时候,诱惑却把我们的两只脚钉在地上了。前进,可以;后退,不行。罪恶的看不见的手从地底下伸出来,把我们推下斜坡。
  所有的人都接受这样一个庸俗的见解:经验能够减低感觉的强度。其实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了。正如我们说,把硝酸一滴一滴地滴在伤口上能够止痛,使病人入睡,或者说四肢分裂的刑罚减轻了达米安①的痛苦一样荒谬。
  ①达米安刺路易十四,未果,受了很多酷刑,最后四肢分裂而死。
  真理是,受的刺激越多,感觉也越尖锐。
  格温普兰遇到了一桩又一桩的奇事,已经达到了爆发的程度。他的理智好比一个容器,现在再加上这桩奇事,于是它就漫出来了。他觉得他好像在极度的恐怖中醒过来了。
  他失掉了指南针。现在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个实实在在的东西:这个女人。这个无法形容的、不可挽救的幸福之门,在他面前半开半掩,简直跟翻船落水差不了多少。找不着方向。一股不可抗拒的激流和一个海礁。海礁不是一个岩石,而是一条美人鱼。磁石藏在深谷的谷底。格温普兰愿意避开这个吸力,可是怎么办呢?他找不到支点。人生好像无际的海洋。人有时候跟一条光杆船一样。良心是这条船的铁锚。可悲的是铁锚——一良心——的链条也可能挣断。
  他甚至连“我的脸破了相,面貌可怕,她不会要我”这个救命符也没有了。因为这个女人写信给他说,她爱他。
  人逢危难总有一个成败攸关的时刻。在我们向恶超过向善的时候,向恶的部分结果就会把向善的部分拉过去,我们就跌倒了。对格温普兰来说,现在这个时刻已经来了吗?
  怎样逃走呢?
  这么说,是她!是这个公爵小姐!是这个女人!睡在这间孤孤单单的屋子里,她就在他面前,一点防备也没有。她可以听他摆布,她已经在他手掌里了!
  公爵小姐!
  我们在辽阔的天空里看见一颗星。我们望着它。多么遥远!望望一颗没有知觉的星有什么可怕呢?有一天——有一个夜晚——我们看见它改变了位置。看见它周围有一圈闪动的光。这颗星,我们本来认为它是静止不动的,谁知它却在移动。这不是一颗普通的星,而是一颗扫帚星。这是天空里的一个巨大的火把。它在前进,越来越大,摆动着朱红色的头发,变成一个大得不得了的天体。它是朝你这儿来的。真吓人,它是来找你的!扫帚星认识你,它想你。它要你。这个天体离你不远了,多么可怕!照在你身上的光太强烈了,所以你什么也看不见;过多的生命力等于死亡。你拒绝这个从天顶下来的客人。你抛开深渊献给你的爱情。你用两手捂住眼皮,躲起来,逃走,认为这样就能得救了……等到再睁开眼睛,这颗可怕的星还在那儿。它现在不是一颗星,而是一个世界。一个未知的世界。一个熔岩和火的世界。它破坏了天空的壮丽。它充满天空。除了它以外,什么也没有了。这是无限的天空深处的一颗红宝石,远远望去好像一颗金刚钻,来到面前才看出是一团烈火。你已经被它包皮在火焰里了。
  于是感觉到自己在天国的火里燃烧起来了。
  第四章撒旦
  突然间,睡觉的人醒了。她猛的一侧身坐起来,姿势庄严而又和谐;她那微微散乱的,跟丝一样的金黄头发,柔和地披散在腰间;她那荡下来的衬衣,使人能够看见她一只肩膀下面很低的地方;她的一只美丽的手摸了一下她的玫瑰色的脚趾,她望了一眼她的一只露在外面的脚,这只脚值得伯里克利①崇拜,费底亚斯②也会拿它当模型;接着,她像旭日下的一只母老虎一样伸懒腰,打呵欠。
  ①古雅典政治家,奖励艺术和文学。
  ②古希腊伟大的雕刻家。
  格温普兰的呼吸大概很困难,正像我们屏住呼吸的时候一样。

  “这儿有人吗?”她说。
  这句话是在她打呵欠的时候说的,那副神气动人极了。
  格温普兰听着这个他没有听见过的声音。声音非常迷人;语气又高傲,又优雅;妩媚的声调减轻了习惯发号施令的口气。
  随后她跪在床上,古代有这么一个里在千百个衣褶里跪着的雕像;她把睡衣拉过来,跳下床,赤裸裸地站着,只一转眼的工夫,她就穿上了她的绸睡衣。睡衣的袖子很长,遮住了她的手。只能看见她的脚趾,白色的脚趾甲很小,好像孩子的脚。
  她把那波浪似的头发拉出来,披在睡衣外面,接着她跑到床后套间尽里头的地方,把耳朵贴在那个有图画的镜子上,镜子后面大概有一道门。
  她弯起食指,用指弯敲敲玻璃。
  “有人吗?大卫爵士!您已经来了吗?现在几点钟?是你吗,巴基尔费德罗?”
  她转过身来。
  “不对。不是这边。浴室里有人吗?回答呀!不,不,谁也不会从那边进来的。”
  她走到银色帐幔那儿,用脚尖踢开它,侧身走进大理石房间。
  格温普兰像要断气似的,浑身发冷。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而且逃走也太晚了。何况他又没有逃走的力量。他恨不得大地裂开一条缝,让他钻到地底下去。没有办法不让人家看见自己了。
  她看见了他。
  她望着他,虽然非常诧异,可是却没有大惊小怪,她又高兴又轻视地说:
  “啊哈!格温普兰!”
  接着,她猛地一跳,搂着他的脖子,因为这头母猫本来是一只母豹。
  她用两只裸露的胳膊紧紧的搂着他的头,她刚才的动作很快,两只袖子已经缩了下来。
  她一下子把他推开,两只兽爪子似的小手放在格温普兰的肩膀上;她站在他面前,他站在她面前,她奇怪地望着他。
  她那一双毕宿星似的眼睛死命地望着他。在她的目光里有一种又卑鄙又纯洁的东西。格温普兰望着她的蓝眼珠和黑眼珠,他在这天国和地狱的注视下,不知如何是好。这一对男女互相向对方放射出一种不吉利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光。他的畸形把她迷住了,她的美丽也把他迷住了,两个人都笼罩在恐怖里。
  他问声不响,仿佛被一种沉重的东西压得抬不起头来。她大声说:
  “你这个人很聪明。你来了。你知道我是被迫离开伦敦的。于是你就追我来了。做得很好。你到这儿来了,你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互相占有的欲望好比闪电。格温普兰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一种很难解释的正直而又强烈的恐惧,他开始向后退,但是放在肩膀上的手指紧紧地抓住他。他心里突然产生一种不可违拗的东西。他到这个“野兽”女人的洞穴里,自己也变成了野兽。
  她接着说:
  “安妮这个傻子——你知道?我指的是女王——不知道为什么召我到温莎来。等我到了这儿,她却同她的傻子大法官关在屋子里。可是,你是怎样到我这儿来的?这才是我所说的男子汉。困难!没有这回事!我一叫你,你就赶紧跑来了。你打听过吗?我的名字是约瑟安娜公爵小姐,我以为你早已知道了。是谁带你来的?一定是我那个侍童。他是个机灵鬼。我要赏他一百几内亚。你是怎样进来的?告诉我。不,不要告诉我。我不愿意知道。一解释就没有味儿了。我喜欢你是个让人吃惊的人,你丑得可怕,妙就妙在这儿。你是从天顶上掉下来的,再不然就是从第三层地狱门里钻上来的。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不是天花板裂了一条缝,就是地板开了一道口子。不是云端里降下来的,就是从硫磺的光焰里冒上来的。你一定是这样来的。你应该跟神仙一样走进来。咱们一言为定,你是我的情人。”
  格温普兰晕头转向地听着,觉得自己的思想越来越动摇了。完啦。不可能怀疑了。前天夜里的那封信,这个女人已经证实了。他,格温普兰,做一个公爵小姐的情人!骄傲——这个长着一千个阴森森的脑袋的大怪物-一在这颗不幸的心里翻腾起来了。
  虚荣心是一种藏在我们心里跟我们作对的巨大力量。
  公爵小姐继续说下去:
  “既然你已经来了,这是天意如此。我什么也不需要。天上或者地下有一个人把我们撮合在一起。这是冥河和曙光女神的姻缘。违反所有的规律的疯狂的姻缘!那天我一看见你就说:‘正是他。我认识他。这是我梦里的妖怪。他将来是属于我的。’应该帮命运的忙。所以我给你写了一封信。格温普兰,这儿有一个问题,你相信宿缘吗?我相信,我看过西塞罗的《西皮翁之梦》以后就相信了。喷!喷!我还没有注意呢。一身绅士的衣服。你打扮得跟老爷一样。为什么不这样呢?你是跑江湖的骗子。那就更有理由了。一个戏子抵得上一个爵士。再说,爵士是什么东西?小丑。你的身段很美,很结实。你到这儿来,真是天下奇闻!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在这儿待了多大工夫了?你看见我的裸体了吗?很美,不是吗?我洗澡去。啊!我爱你。你看了我的信了!是你自己读的,还是别人读给你听的?你大概不识字吧。我问你,但是你不要回答。我不喜欢你的声音。它很温柔。像你这样一个无比的怪人不应该说话,应该咬牙切齿。你的歌声很悦耳。我讨厌这个。这是你使我讨厌的唯一的东西。其余的一切都是了不起的,也就是说,其余的一切都很美妙。要是在印度,你一定是个活神仙。你脸上这个可怕的笑容是天生的吗?不是的,对不对?大概是刑罚的结果吧。我希望你犯过什么罪。到我怀里来吧。”
  她跌坐在沙法上,拉他坐在旁边。他们不知怎么一来,就你挨我我挨你地坐在一起了。她的话像狂风一样刮在格温普兰身上。他差不多很难理解这些旋风似的疯话的意义。她的眼睛闪耀着钦佩的光芒。她用又疯狂又温柔的口气,激动癫狂地说着。她的话简直跟音乐一样,不过格温普兰听着这个音乐,仿佛听见了风暴的声音。
  她第二次死命地望着他。
  “我觉得我跟你在一起是我的堕落,多么幸福啊!高高在上实在乏味!没有比高贵尊严更讨厌的了。堕落才是休息。我得到的尊敬太多了,所以我需要轻蔑。从维纳斯,克娄巴特拉,舍弗娄夫人和龙克维尔夫人①起,一直到我为止,我们都有点反常。我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公开表明我们的关系。哈,这件风流事将要给我的斯图亚特皇族一个沉重的打击。哈!我现在能喘一口气了!我找到了生路。我终于逃脱了皇族的束缚。摆脱了自己的阶级才是解放。粉碎一切,向一切挑战,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敢破坏,这才叫做生活。听好,我爱你。”
  ①克娄巴特拉是古埃及女王。舍弗娄和龙克维尔两夫人是十七世纪法国两贵妇。
  她停了下来,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
  “我爱你,不单单因为你是个畸形人,也因为你的卑贱。我爱上一个妖怪,爱上一个蹩脚戏子。一个人人轻视讥笑的、滑稽、丑陋、在一个叫做戏台的枷刑台上供人取笑的情人,特别有味儿。这等于吃深渊的果子。一个名誉扫地的情人很有趣。尝尝地狱的、不是天国的苹果;一直在诱引我的就是这个,我如饥似渴地想望这个苹果,我就是这个夏娃。深渊的夏娃。你不知道,说不定你就是一个魔鬼。我把我的童贞留给梦的面具。你是一个木偶人,牵线的是一个幽灵。你是地狱的、伟大的笑容的化身。你是我等待的主人。我需要的是美狄亚和伽妮娣那样的爱情。我老早就相信我会碰上黑夜的荒诞不经的奇遇。我需要的正是你。我对你说了一堆你听不懂的废话。格温普兰,谁也没有占有过我,我把跟炽烈的炭火一样纯洁的我献给你。当然,你不会相信,不过要知道,我也不在乎!”
  她的话跟火山爆发一样。如果把艾特纳①山腰戳一个窟窿,就能对她喷出的火焰有一个概念。
  ①即西西里的艾特纳火山。
  格温普兰结结巴巴地说:
  “小姐……”
  她用手捂住他的嘴。
  “不要开口!让我来仔细端详你。我是一个落拓不羁的纯洁的女人。我是巴克科斯①的童贞女祭司。没有一个男子认识过我,我可以做代尔费的童身降神女巫,赤着脚站在青铜祭坛上,在那儿,祭司们肘弯靠在妖蛇皮上,跟看不见的神仙悄悄地谈话。我的心是一块顽石,但是它跟被海水冲到泰河口洪特里-纳勃礁底下的神秘的石子一样,这种石子砸开以后,里面有一条蛇。这条蛇就是我的爱情。无所不能的爱情!因为它把你召来了。我们中间的距离大得不得了。我以前在天狼星上,你以前在玉衡星上。你跨过这个遥远的距离,到这儿来了。很好。不要开口。占有我吧。”
  ①希腊神话中的酒神。
  她停了下来。他浑身直打哆嗦。她又笑了。
  “你看,格温普兰,梦想就是创造。希望就是呼唤。制造幻想就是向现实挑战。无所不能的可怕的黑暗是不容许人向它挑战的。它满足了我们的心愿。喏,你在这儿。我敢丧失我的一切吗?敢,我敢做你的情人,你的姘妇,你的奴隶,你的东西吗?求之不得。格温普兰,我就是女人。女人是渴望变成污泥的粘土。我需要轻视自己。这样才能使骄傲更有味道。贵必须和贱混淆。没有比这个配合更好的了。你,受人轻视的人,轻视我吧。做贱人的残人是多么快乐啊!我采一朵特别大的卑贱之花!践踏我吧。这样才是真爱我。我知道这个。你知道我为什么崇拜你?因为我看不起你。因为你在我脚下最下层,所以我把你放在祭坛上。上和下放在一起,这是混沌,我喜欢的就是混沌,末日也是混沌。什么是混沌?一个大污泥坑。上帝用污泥坑创造光明,用阴沟创造世界。你不知道我的心多么坏。你用污泥造一颗星,这颗星就是我。”
  这个可怕的女人一面如此这般地说着,一面松开睡衣,露出她的处女的身体。
  她接着说:
  “对所有的人来说,我是一头母狼,对你来说,我是一条母狗。他们要怎样惊奇呵!傻瓜的惊奇是甜蜜的。我,我了解自己。我是个女神吗?沧海女神把自己献给独眼的妖怪。我是个仙女吗?于尔姬委身给布格里斯,有翅膀的布格里斯长着八只有蹼的手。我是个公主吗?玛利-斯图亚特宠幸利齐和。三个美女,三个怪物。我比她们更伟大,因为你还不如那三个怪物。格温普兰,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外面是怪物,我心里是怪物。我的爱情就是这样产生的。任性?是的。飓风是什么?也是任性。我们的星宿有相互的吸引力。我们两人都是属于黑暗的,你的脸黑,我的心黑。现在轮到你来创造我了。你来了,喏,我的灵魂现出来了。我本来没有看见过它。它是惊人的。你的来临把我这个女神的妖蛇引出来了。你让我看见了我的本性。你使我发现了我自己。你看,我多么像你。你看我就跟照镜子一样。你的脸就是我的灵魂。我不知道它会可怕到这个程度。我呀,我也是个妖怪!啊!格温普兰,你解除了我的烦闷。”
  她露出一个孩子般的古怪的笑容,凑近他的耳朵悄悄地说:
  “你愿意看一个疯婆子吗?喏,我就是。”
  她的目光一直刺到格温普兰心里。一道目光好比一剂春药。她的敞开的睡衣使格温普兰的思想非常混乱。一种盲目的兽性的迷惘突然占据了格温普兰的心。又迷惘,又痛苦。
  在这个女人说话的时候,他好像感觉到迸射的火焰。他觉得自己已经溶化了,无法补救了。他连说一个字的气力也没有。她打断了自己的话,仔细端详着他:“啊!妖怪!”她喃喃地说。她变成了野人。
  突然,她抓住他的两只手。
  “格温普兰,我是宝座,你是垫戏台的凳子。让我们的地位拉平吧。啊!我跌下来了,多么幸福啊!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卑贱到什么程度。他们要加倍地在你面前低头跪拜,因为他们越憎恨你,就越要匍匐奉承。人类就是这么回事。他恨你,可是得在地上爬。他是一条龙,可是得装成一条毛虫。啊!我跟神仙一样堕落。他们永远不能说我不是一个国王的私生女儿。我的行为跟一个女王一样。萝多浦是谁?是一个爱上傅岱的女王,傅岱长着一颗鳄鱼脑袋。她为了纪念他建了第三座金字塔。潘泰茜来爱上了一个叫做萨奇泰尔的半人半兽的怪物,这是一个星座。你说说看,奥地利的安妮怎么样?她的马萨林长得丑极了!你呢,你并不丑,不过是畸形。丑是卑贱,畸形是伟大。丑是魔鬼背着美,在黑暗地里扮的鬼脸。畸形是至高无上的反面。是另外的一端。奥林匹斯山有两面山坡;对着光明的一面归阿波罗掌管,对着黑暗的一面归波吕斐摩斯①掌管。你呢,你是泰坦②。你在森林里是伯厄蒙,在海洋里是来维亚旦,在阴沟里是帝奉③。你是伟大的。你的畸形有霹雳。你的脸是被雷打坏的。它的形状是怒火的巨手绞出来的。火焰在你脸上扭了一下,接着就走开了。无形的天谴一时暴怒,把你的灵魂粘在这个可怕的超人面孔底下。地狱是一个上刑的洪炉。里面烧得通红的烙铁就是我们所说的命运;这块烙铁在你身上留下了印记。爱你就是明了什么叫做伟大。我得到了这个胜利。做阿波罗的情人,多么大的成绩!光荣应该根据它所造成的惊愕程度来衡量。我爱你。我想你,想了多少个夜晚,多少个夜晚,多少个夜晚啊!这座宫殿是我的。你以后可以看看我的花园。那儿有遮在树叶于下面的泉水,可以在里面拥抱的山洞以及伯宁骑士的许多美丽的大理石雕像。还有花!花简直太多了。到了春天,玫瑰花跟大海一样。我对你说过女王是我的姐姐了吗?在我身上,你愿怎样就怎样办好了。我天生就是这种人。朱底特吻我的脚,撒旦唾我的脸。你相信宗教吗?我是拥护教皇的。我的父亲詹姆士二世是在法国一群耶稣会士中间去世的。我从来没领略过跟你在一起的这种滋味。啊!我愿意晚上乘一条金色的船,在无限温柔的大海上荡漾,我们躲在朱红色的帐篷里,两人靠在一只垫子上听音乐。侮辱我,打我,踢我,像对待一个贱人一样对待我吧。我崇拜你。”

  ①希腊神话中的独眼巨人。
  ②希腊神话中的勇士。
  ③伯厄蒙和来维亚旦是《圣经》中的巨兽。帝奉是埃及的罪恶之神。
  咆哮有时候是表示抚爱。读者不相信吗?请你去看看狮子就知道了。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很动人。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了。你能够感觉到狮子的脚爪,同时也能够感觉到天鹅绒似的脚掌。这是跟撤退配合在一起的狡猾的进攻。在这一进一退之间,既有游戏,也有谋杀。这是一种傲慢不恭的崇拜。结局是癫狂的感染。这种难以解释的悲惨的言语又粗暴又温柔。侮辱人的并不侮辱。崇拜人的反而会辱骂。糟蹋人的话却把人捧上十八层天。她的怪戾的情话声调,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普罗米修斯式的伟大。在埃斯库罗斯①写的悲剧里,伟大的女神的天宫筵会,就是用这神秘的疯狂,激动众仙女到星星底下去寻找萨泰尔的。在多多纳的树枝底下,降坛的神仙的舞蹈如果受到了这种刺激,也会更加癫狂。这个女人仿佛突然改变了形象,不过不是成了天上的神仙,而是成了地狱里的神仙。她的头发跟鬃毛一样颤动;她的睡衣一会儿拢起,一会儿敞开;没有比这个充满了旷野呼声的胸膛更迷人的了。蓝眼睛的光辉和黑眼睛的火焰交织,她仿佛已经超出了自然。格温普兰浑身无力,她离他这样近,他觉得自己仿佛被她刺了一个很深的窟窿,被她打败了。
  ①古希腊著名悲剧作家。
  “我爱你!”她大叫一声。
  她猛地吻了他一下。
  荷马曾经用云彩笼罩着朱庇特和朱诺,格温普兰和约瑟安娜现在恐怕也用得着荷马的云彩了。一个有眼睛的女人看见了他,爱他,他的畸形的嘴感觉到仙女的嘴唇的压力,这对格温普兰来说,实在跟触电一样,美妙无穷。在这个谜一样的女人面前,他觉得心里什么也没有了。蒂的影子在阴暗里挣扎着,轻轻地悲呜。古时有个浮雕,上面刻的是一个吞食爱神的斯芬克斯;爱神柔嫩的翅膀在两排微笑着的无情的牙齿中间鲜血直流。
  格温普兰爱这个女人吗?人也跟地球一样有南极和北极吗?地球在永远不变的轴上转动着,远处是天体,近处是泥污,日夜交替。我们也跟地球一样吗?心难道也有两个平面:这一面爱光明,那一面爱黑暗?这儿是光明的女人,那儿是污水沟里的女人。我们需要天使。难道说,我们也同样需要魔鬼?灵魂也会长一对蝙蝠翅膀吗?难道说每一个人都命中注定,非经过这个皂白不分的时刻不可吗?错误是我们不可抗拒的命运的一个要素吗?在我们接受人性的时候,难道非把罪恶的和其余的一切一起接受下来不可吗?难道说罪恶是必须还的一笔债?真叫人不寒而栗!
  不过,有一个声音对我们说:软弱就是罪恶。格温普兰所感觉到的东西简直是难以形容的:肉体、生命、恐怖、肉欲、闷人的陶醉以及蕴藏在骄傲里的全部羞耻。他就要跌倒了吗?
  她又说一遍:“我爱你!”
  她突然疯狂地把他抱在怀里,紧紧地搂着他。
  格温普兰透不过气来了。
  冷不防的,在他们旁边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铃声。这是钉在墙上的小铃的声音。公爵小姐转过脸来,说:
  “它这是干什么?”
  忽然传来弹簧门移动的声音,那个刻着王冠的银窗板打开了。
  旋橱里面一个垫着皇家蓝丝绒的盘子出现了,盘子里放着一封信。
  信封很大,四四方方的,它放在那儿,一眼就看见上面那个盖了大印的银红色的封蜡。铃还在响。
  窗板差不多碰到他们坐着的沙法。公爵小姐低着头,一只胳膊勾住格温普兰的脖子,另外一只手拿起盘子上的信,把窗板推过去。旋橱关好以后,铃声就停了。
  公爵小姐用手指撕破封蜡,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两张折好的纸,接着把信封扔在格温普兰脚前。
  蜡印虽然撕破,但是还能认得出来,格温普兰看见上面印着一个王冠,下面是一个A①
  ①女王安妮的第一个字母。
  打开的信封两边都铺开了,所以格温普兰同时看到上面写着:“致约瑟安娜公爵小姐。”
  装在信封里的两张折好的纸,一张是羊皮纸,一张是小牛皮纸。羊皮纸很大,小牛皮纸很小。羊皮纸上印着大法官官署的一个很大的绿色蜡印,这在当时叫做“爵爷蜡印”。目醉神迷的公爵小姐不耐烦的微微噘起了嘴巴。
  “哎呀!”她说,“她送来的是什么东西?一张废纸!讨厌的女人!”
  她把羊皮纸撂在旁边,瞥了一眼小牛皮纸。
  “这是她的笔迹。是我姐姐的笔迹。真叫我腻味透了。格温普兰,我刚才问你是不是识字。你识字吗?”
  格温普兰点点头。
  她躺在沙法上,差不多跟一个睡觉的女人的姿势一样,仿佛突然知道害臊似的,把两只脚很小心地藏在睡衣底下,两只胳膊藏在袖子里,只让胸脯露在外面。她热情地望着格温普兰,把那张小牛皮纸递给他。
  “好吧,格温普兰,你已经是属于我的了。现在开始执行你的职务吧。我的心肝,请你把女王写给我的信念给我听。”
  格温普兰接过小牛皮纸,打开以后,用战战兢兢的声音念道:
  小姐:
  我们荣幸地附送给您一份我们的仆人——英吉利王国大法官威廉-古
  柏签署的口供记录副本。这个口供记录说明一个非常重要的事实:林诺-
  克朗查理爵士的合法继承人已经被证实,并且找到了。他叫格温普兰,在
  卑微之中,一直跟着演杂技和滑稽的戏子过一种流浪的生活。他是在很小
  的时候流落民间的。根据王国的法律和林诺爵士的公子费尔曼-克朗查理
  爵士的世袭权利,他今天就要被正式承认,并且恢复他在上议院的席位。
  因此,为了您,为了使您继续保住克朗查理-洪可斐尔家的爵士们的财产
  继承权,我们让他代替大卫-第利-摩埃爵士,承受您的青睐。我们已把
  费尔曼爵士带到您的府邸科尔龙行宫;作为女王和姐姐,我们希望并且命
  令直到现在一直叫做格温普兰的费尔曼-克朗查理爵士做您的丈夫,共结
  百年之好,再说,这也是王室的期望。
  在格温普兰用差不多字字踌躇的声调读信的时候,公爵小姐从沙法垫子上抬起身来听着,眼睛一动也不动。格温普兰一念完,她就把信抢去。
  “‘安妮,女王,’”她像梦呓似的读信末的签名。
  接着,她拾起扔在地下的羊皮纸,匆匆看了一遍。这是抄在萨斯瓦克州长和大法官签了字的口供记录上的“玛都蒂娜号”遇难者的声明。
  她看完了这个记录,又把女王的信看了一遍。接着她说:
  “好。”
  她不动声色地指着格温普兰走进来的走廊的门帘:
  “出去,”她对他说。
  格温普兰像石头人似的呆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她冷冰冰地说:
  “既然你是我的丈夫,出去。”
  格温普兰一句话也没说,像个罪犯似的低下头,没有动弹。
  她又补了一句:
  “您没有权利待在这儿。这是我情人的地方。”
  格温普兰仿佛被钉在那儿了。
  “好吧,”她说。“那么我走。哼!您是我的丈夫!再好也没有了。我恨您。”
  她站起来,不知道对什么人做了一个傲慢的再会的手势,出去了。
  走廊的帐幔在她身后垂下。
  第五章又相识,又不相识
  只剩下格温普兰一个人了。
  只有他一个人同温暖的浴池和凌乱的床做伴儿了。
  他的思想混乱到了极点。他的思想哪儿还像思想。简直是一堆模糊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这是人陷在不可理解的境地时的烦闷。他仿佛刚从一场梦里醒来似的。
  走进未知的世界可不是简单的事。
  自从侍童把公爵小姐的信送来的时候起,格温普兰遇到了一系列的奇事,越来越无法理解。一直到现在,他都跟做梦似的,但是又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现在他只有摸索的份儿。
  他什么也不想。甚至也不做梦。只是逆来顺受。
  他一直待在沙法上,待在公爵小姐离开他的地方。
  突然间,他听见黑暗里有一阵脚步声。这是一个男子的脚步。这个声音是从公爵小姐走出去的走廊另外的方向传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虽然很低,可是清晰可闻。格温普兰尽管心里迷乱,还是支起了耳朵。
  在公爵小姐刚才打开的银色帐幔另外一边的床背后,那个好像一道门的有画的大镜子,突然打开了。一个男子快乐的歌声一下子灌满了玻璃卧室,他使尽喉咙的力量,正在唱一首法国古歌的迭唱:
  三个猪崽子在粪堆里哼哼唧唧,
  简直跟轿夫一样。
  歌手走了进来。
  这人身边佩着剑,手里拿着一顶有帽章和金线的插着羽翎的帽子,穿一身带军章的漂亮的海军制服。
  格温普兰像被弹簧推动似的,唰的一下站了起来。
  他认出了来人,来人也认出了他。
  两张嘴同时惊奇地叫了一声:
  “格温普兰!”
  “汤姆-芹-杰克!”
  这个拿着羽翎帽的人冲着格温普兰走了过来,格温普兰的两只手交叉在胸前。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格温普兰?”
  “你呢,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汤姆-芹-杰克?”
  “啊!我明白了。约瑟安娜的怪脾气!江湖骗子再加上一副妖怪似的相貌,实在有一股无法抵抗的魔力,你是化了装来的,格温普兰。”
  “你也是这样,汤姆-芹-杰克。”
  “格温普兰,你这身贵族的衣服是什么意思?”
  “汤姆-芹-杰克,你这身军官的制服是什么意思?”
  “格温普兰,我不回答你问题。”
  “我也是一样,汤姆-芹-杰克。”
  “格温普兰,我不叫汤姆-芹-杰克。”
  “汤姆-芹-杰克,我不叫格温普兰。”
  “格温普兰,这儿是我的家。”
  “汤姆-芹-杰克,这儿是我的家。”
  “我不许你学我的话。你有你的讽刺,但是我有我的手杖。不许你再讽刺人,可恶的东西。”
  格温普兰面色苍白。
  “你是可恶的东西!你侮辱我,必须向我道歉。”
  一在你的小板屋里,你爱干什么都可以。咱们可以打架。”
  “在这儿可以用剑。”
  “格温普兰老兄,用剑是贵族的事情。我只跟和我有平等地位的人决斗。用拳头打,咱们是平等,用剑就不同了。在泰德克斯特客店,汤姆-芹-杰克可以用拳头打你。在温莎是另外一回事。请记住:我是海军中将。”
  “我,我是英国上议员。”
  格温普兰认为是汤姆-芹-杰克的那个人听了,哈哈大笑。
  “为什么不说是国王?说实在的,你这话有道理。一个蹩脚戏子什么脚色都能演。你可以对我说你是雅典王忒修斯①。”
  ①希腊神话中的英雄。
  “我是英国上议员,我们应该决斗。”
  “格温普兰,这真大讨厌了。不要跟一个可以叫人抽你一顿的人开玩笑。我是大卫-第利-摩埃爵士。”
  “我,我是克朗查理爵士。”
  大卫爵士又笑了。
  “说得真俏皮。格温普兰是克朗查理爵士。当然,没有这个姓不能占有约瑟安娜。听好,我原谅你。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我们是她的两个情人。”
  走廊的帐幔打开了,一个声音说:
  “爵爷们,你们是她的两个丈夫。”
  两人转过身来。
  “巴基尔费德罗!”大卫爵士大声说。
  来人正是巴基尔费德罗。
  他脸上挂着微笑,向两位爵士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有一个面色恭敬庄重的绅士,手里拿着一根黑色的短棒。
  这个绅士向前走了几步,向格温普兰鞠了三个躬,说:
  “爵爷,我是黑杖侍卫长,奉女王陛下的命令来接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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