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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告白 -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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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对于那个夏天母亲的失踪,汉娜一无所知。因为,她出生之后,家里人从未提过这件事,即便说了,也于事无补。所以,莉迪亚失踪之后,汉娜非常生气和不解,认为莉迪亚抛弃了他们,这种认识又加深了她的愤怒和困惑。“你怎么能这样,”她想,“明知道被家人抛弃的感觉,还要离开?”现在,得知姐姐沉进了湖底,她能想到的只有:“怎么会这样?”还有:“那是什么感觉?”
  今晚,她要弄明白。她的夜光表显示是凌晨两点,她一直耐心地躺着,看着表盘上的数字跳动。今天,六月一日,是她最后一天上学。明天,内斯应该穿上他的蓝袍子,戴上学位帽,领取毕业证书。但是他们不会参加内斯的毕业典礼;自从那件事之后,他们再也没去过学校——她压制住没再继续思考。
  她蹑手蹑脚地走下六级吱呀作响的楼梯来到前厅,像猫一样绕到门口,没敢去踩门口的玫瑰花地毯,因为底下的地板会发出响声。虽然楼上的玛丽琳、詹姆斯和内斯都没有睡着,但他们丝毫没察觉:汉娜懂得如何控制肢体保持安静。黑暗中,她的手指拉开门闩,抓住安全链,悄无声息地解开它,这是家里设置的新玩意,葬礼之前,还没有安全链。
  她已经演习了三个星期,母亲不注意的时候,她就抓起门锁研究摆弄。汉娜慢慢溜出门去,赤着脚踏上草坪,莉迪亚生命里的最后一晚也来过这里。月亮挂在树梢后面,院子、走道和邻居家的房子缓缓消失在模糊的黑影里。那天晚上,她姐姐看到的就是这些。艾伦夫人的窗玻璃反射着点点月光,街角处的路灯昏暗朦胧,那里是环绕湖岸的大路起始的地方。
  汉娜在草坪边缘停住脚步,脚趾踩在人行道上,脚跟还在草地上,想起那天晚上那个消失在黑暗中的瘦小身影——她看上去并不害怕。所以,汉娜也像她一样,直接走在路中间,如果这条小街足够拥挤,人们一定会在中间这里划上一条黄线。那些昏暗的窗户后面透出窗帘的模糊轮廓,小街上没有灯,只有艾伦夫人家的前门灯亮着——她总是开着这盏灯,大白天都不关。汉娜更小一些的时候,曾经以为大人每天晚上都会熬夜,直到两三点钟才睡觉。现在她知道,这种揣测并不属实。
  她又在街角停下来,路的两个方向都黑漆漆的,没有车。她的眼睛现在已经适应了黑暗,她迅速越过大路,来到青草覆盖的湖岸,但眼睛看不到湖面,唯有脚下倾斜的地势说明她已经接近了湖水。她经过几棵桦树,它们把僵硬的胳膊伸过头顶,摆出投降一样的姿势。接着,突然之间,她的脚趾触到了水。这时,她听到有架飞机从头顶飞过,湖水拍打着她的脚踝,像舌头舔舐自己的嘴唇一样轻柔。如果非常仔细地观察,能看到水面黯淡的微光,如同一层银纱。除此之外,她不会知道这是水。
  “一个美丽的地方。”詹姆斯和玛丽琳刚搬到米德伍德时,房地产经纪人这样对他们说。这段往事汉娜听过很多次。“五分钟就能走到湖岸,去杂货店也同样只需五分钟。想想吧,这个湖基本上就在你家门口。”他看了一眼玛丽琳浑圆的肚子,“整个夏天,你和孩子们都可以在里面游泳,好像拥有自己的私人海滩一样。”詹姆斯向往不已,欣然同意。汉娜一直爱这个湖,现在,它却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经年使用使得码头表面已经变得非常光滑,月光也给它笼上了一层银辉。码头一端的木桩上面有一盏灯,在水面上投射出一个光圈。她要到船上去,像莉迪亚那样。她会划着船到湖中央,她姐姐就是在那里终结生命的。她要凝视湖水深处,也许这样试试,她就能够明白一切。
  然而小船不见了。这个城市的反应虽然迟钝,但人们还是把它挪走了。
  汉娜跪坐在脚跟上,想象着姐姐跪下来解开缆绳,然后把船推离岸边,推出很远很远,以至于根本看不清小船周围黑暗的水面。最后,她躺在码头上,轻轻地摇晃着身子,望着头顶的夜空。那天晚上,这片夜幕和她姐姐的距离应该也是如此接近。w w w/xiao shu otx t.com
  如果放在过去的夏天,这个湖将是一如既往的可爱。内斯和莉迪亚会穿上泳衣,在草地上铺上毛巾,身上涂着婴儿护肤油的莉迪亚会躺在上面晒太阳。如果汉娜非常幸运的话,莉迪亚会允许她在自己的胳膊上也涂一些油,等莉迪亚把脊背晒黑以后,让自己帮她重新系好比基尼的带子。内斯会从码头上发射“炮弹”,溅起一片水雾,让珍珠般的水滴砸在她们的皮肤上。在最晴朗的天气——尽管这样的机会非常非常罕见,他们的父母也会来。父亲会在湖里练习蛙泳和澳大利亚式爬泳,要是他心情好,还会教汉娜游泳,在她乱踢的时候稳住她的身体。他们的母亲,戴着一顶巨大的太阳帽,当汉娜回到毛巾这儿时,她会从《纽约客》上抬起头来,让汉娜安静地靠着她的肩膀,看杂志里的漫画。这些场景只会在湖边发生。
  今年夏天他们不会来湖边了,而且永远都不会来了——不用问她也知道。尽管大学已经找人代替詹姆斯完成这学期的工作,但是过去三周,她父亲天天都在办公室。她母亲在莉迪亚房间里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盯着每一样东西看,却什么都不碰。内斯在房子里踱来踱去,仿佛笼中的困兽,他打开碗橱再猛地关上,拿起一本本的书,再把它们扔到地上。对于这些,汉娜一言不发。虽然没人刻意制定规矩,但她已经知道,家里的新规矩是:别提莉迪亚,别提那个湖,别问问题。
  她静静地躺了很长时间,想象着姐姐躺在湖底。姐姐会像她一样脸朝上,研究着水面之下的样子。她的胳膊伸开,像这样,似乎在拥抱全世界。她会一直听着动静,等待他们来找她。我们不知道,汉娜心想,我们应该来的。
  看来这个办法没有用,她还是弄不明白。
  回到家,汉娜踮着脚走进莉迪亚房间,关上门。她掀起床围子,从床底拖出一只细长的丝绒盒子,然后用莉迪亚的毯子支了个帐篷,躲在里面打开盒子,拿出一个银挂坠,这是父亲送给莉迪亚的生日礼物,但她把它塞到了床底下,丝绒盒子上逐渐落满了灰尘。
  与挂坠相连的项链已经脱落了,但汉娜答应过莉迪亚,她不会把它再接回挂坠上,她从来信守对自己爱的人许下的承诺,即使他们已经不在世上。她摩挲着精细的链子,仿佛那是一条玫瑰念珠。床上的味道和她姐姐睡着了的时候一样,暖烘烘的麝香味——犹如野生动物——只在熟睡时散发出来。她几乎能够感觉到莉迪亚的身体在床垫上压出的凹陷,像是在拥抱她。早晨,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她整理了床铺,把挂坠放回原处,返回自己房间。她想也没想就明白,今天晚上自己还要再试一次,还有明晚、明晚的明晚。她睁开眼睛,把毯子推到一边,小心地越过散落在地上的鞋子和衣服,向门口走去。
  早餐时间,内斯来到楼下,听到父母在争执着什么,就站在厨房外面的过道里。“一晚上没锁门,”他母亲说,“你竟然都不在意。”
  “不是没锁,门闩还上着。”他父亲有些急切地说。内斯清楚,这段对话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
  “别人可能进来,我选择那条链子不是没有道理的。”内斯小心翼翼地走进去,但他父母——玛丽琳趴在水池边,詹姆斯缩在椅子里——没有抬头看。桌子那头,汉娜不安地对着她的烤面包皮和牛奶扭动着。对不起,她恳切地想,我忘记了链子,对不起,对不起。父母却没有注意她的异常,实际上,他们对她视若无睹。

  一阵长久的静默过后,詹姆斯开腔道:“你真的觉得在门上加条链子就能改变一切?”
  玛丽琳把手里的茶杯往柜台上重重一扣。“她不会一个人出去的,我知道她不会。半夜溜出门?我的莉迪亚?绝对不可能。”她双手紧掐着瓷质的茶杯,“有人把她带出去的,大概是疯子。”
  詹姆斯叹息一声,这叹息发自内心深处,带着颤抖,好像在拼命摆脱压迫他的巨大负重。过去三个星期,玛丽琳一直念叨这样的话。葬礼之后的第二天早晨,太阳一出他就醒了,一切仿佛历历在目——光滑的棺木,路易莎的肌肤在他身上摩擦,他爬到她身上时她的柔声呻吟——他突然觉得自己脏,身上像是沾满了厚厚的污泥。他调高淋浴的温度,水很热,他无法在喷头下站定,只好不停地转圈,好像喷枪下的肉块,烤熟了一面再翻转到另一面。不过这样也无济于事。出了浴室,一阵若有若无的刮擦声把他引到楼下,他发现玛丽琳正把链子安回前门上。
  他很想讲出这些天来脑子里萌生的那个看法:莉迪亚的事情,靠锁门和恐吓是避免不了的。接着,玛丽琳脸上的表情阻止了他,悲伤、恐惧和愤怒,似乎他也难辞其咎。那个瞬间,她看上去像另外一个人,一个陌生人。他只得硬下心,整整衣领,系上脖颈那里的扣子。“好吧,”他说,“我去学校了,暑期班。”他靠过去吻她时,玛丽琳向后一缩,仿佛被他烫了一下。送报的男孩在门廊里扔下一份报纸,今天的新闻是《本市居民安葬女儿》。
  验尸报告依旧锁在他的办公桌抽屉里。她是就读米德伍德高中的两位东方学生之一——另一位是她哥哥,内森[9]——李在学校里非常显眼,然而,似乎很少有人了解她。从那天开始,报纸上出现了更多的文章。在小地方,任何死亡都是热门话题,而年轻女孩的逝去更是新闻业的金矿。警察仍然在寻找女孩死亡的线索。存在自杀的可能。调查人员表示。每当看到这种报道,他就赶紧把报纸卷起来,不让玛丽琳和孩子们看到,好像那是腐烂的垃圾。只有在办公室这种安全的环境里,他才会摊开报纸,仔细阅读。读完之后,他会把它放在抽屉里逐渐升高的报纸堆上,然后上锁。
  他低下头说:“我不认为这是事实。”
  玛丽琳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詹姆斯还没来得及回答,门铃响了。是警察。两位警官走进厨房,内斯和汉娜同时松了一口气,父母终于可以停止争吵了。
  “我们只是来告诉你们新进展的。”年纪大些的警官说——菲斯克警官,内斯认得他。菲斯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伸出一根粗短的手指推推眼镜。“所有同事都为你们的遭遇感到遗憾。我们希望查清楚发生了什么。”
  “当然,警官。”詹姆斯小声说。
  “我们和你们提供的名单上的人谈过了。”菲斯克警官翻了翻笔记本,“卡伦·阿德勒、帕姆·桑德斯、谢莉·布莱尔利——她们都说和莉迪亚不熟。”
  汉娜看到父亲的脸一下子红起来,犹如皮疹大爆发。
  “我们和莉迪亚的一些同学和老师谈过,据我们观察,她的朋友不多。”菲斯克警官抬起头,“你们觉得莉迪亚是个孤独的孩子吗?”
  “孤独?”詹姆斯看了妻子一眼,然后——这是今天早晨的第一次——看了儿子一眼。她是就读米德伍德高中的两位东方学生之一——另一位是她哥哥,内森——李在学校里非常显眼。他知道那种感觉:那些苍白的面孔静静地盯着他。他想要告诉自己,莉迪亚和他不一样,她有朋友,她只是人群中的普通一员。“孤独,”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她确实经常独处。”
  “她很忙,”玛丽琳打断道,“她在班上非常努力,有很多功课要做,要学很多东西。”她热切地望着两位警官,好像怕他们不相信自己,“她非常聪明。”
  “最近几个星期,她看起来心情不好吗?”年轻警官问,“她曾经表现出想要伤害自己的迹象吗?或者……”
  玛丽琳没等他说完就开口了。“莉迪亚非常快乐,她爱学校,她很有前途,她绝对不会自己跑到那条船上去的。”她的双手开始发抖,她紧紧抓住茶杯,想把它端稳——汉娜觉得她都要把杯子捏成碎片了,“你们为什么不去查查是谁把她带走的?”
  “没有证据表明船上除了她还有过别的人,”菲斯克警官说,“码头上也没有。”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玛丽琳坚持道,“我的莉迪亚绝对不会自己一个人跑到船上去。”她手中的茶泼在了柜台上,“这年头,谁知道会不会有罪犯在半路上等着绑架她。”
  “玛丽琳。”詹姆斯说。
  “读读报纸吧,这年头,精神病到处都有,他们绑架,开枪,强奸,什么都干,警察为什么不去抓他们?”
  “玛丽琳。”詹姆斯提高了声音。
  “我们不会遗漏任何一个可能性。”菲斯克警官温和地说。
  “我们知道,”詹姆斯说,“你们会尽力的,谢谢。”他看看玛丽琳,“除此之外,我们没有别的要求。”玛丽琳张嘴想说点什么,但没有说。
  两位警察互相看了一眼,年轻的那个说:“如果可以,我们想再问内斯几个问题,单独问。”
  五张脸都转向了内斯,他觉得脸颊火辣辣的。“我?”
  “就是做点跟进调查。”菲斯克说着,把手放在内斯肩膀上,“或许我们可以到门廊上谈谈。”
  菲斯克警官一关上前门,内斯就靠到栏杆上。他的手掌碰到了栏杆上开裂的油漆,油漆碎屑纷纷落到门廊的地上。他一直在纠结要不要主动给警察打电话,告诉他们杰克有嫌疑,以及他为什么有嫌疑。如果换了别的地方的警察,或者换了别的时代,或者,如果莉迪亚是谢莉·布莱尔利、帕姆·桑德斯、卡伦·阿德勒这样的普通女孩,不被别人视为异类的女孩,警方可能早就像内斯一样盯上了杰克,去调查他那些不光彩的历史:老师抱怨他在课桌上胡涂乱画、侮辱同学,其他女生的哥哥控诉杰克骚扰他们的妹妹。他们也会重视内斯提供的信息——杰克和他妹妹厮混了一整个春天——然后得出相似的结论: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单独待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所以,不难理解内斯对杰克怒目相向的原因。警察也会和内斯一样,在杰克的言行中发现可疑的蛛丝马迹。
  但他们不会这样做,这样只会使简单的事实复杂化,根据老师和学生所说的,可以得出非常明显的结论:莉迪亚安静孤僻,缺少朋友,她最近的成绩直线下降。她的家庭也很奇怪,没有朋友,与环境格格不入。这些金光闪闪的事实蒙蔽了警察的眼睛,让他们看不到阴影中的杰克。他们觉得,她那样一个女孩,他这样一个男孩,怎么可能在一起?他想要什么样的女孩会没有?所以,警察根本没有顺着内斯的思路去想的必要,更何况,那些只是他的想象,没有证据。菲斯克警官经常对下属说:“如果你听到蹄子响,要想到马,而不是斑马。”所以,他们只会觉得内斯得了臆想症,以为斑马到处都有。现在,面对警察,内斯发现根本没有必要提到杰克,警察已经决定了谁该负责。

  菲斯克也靠到栏杆上。“我们只是想和你聊聊,内斯,私下聊。也许你会想起什么事情来。有时候,兄弟姐妹之间知道的东西,父母是不知道的,对吧?”
  内斯想要表示同意,但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点点头。今天,他突然想起来,本来是他毕业的日子。
  “莉迪亚有独自偷跑出去的习惯吗?”菲斯克警官问,“不用担心,你没有麻烦,你只需要告诉我们你知道什么。”他一直在说“你只需要”,好像是请别人帮个小忙,实际上却是在说“和我们谈谈,告诉我们她的秘密,告诉我们一切”。内斯开始发抖。他敢肯定,警察能够看出他在颤抖。
  “她以前晚上偷着跑出去过吗?”年轻的警官问。内斯压抑着自己,尽量保持不动。
  “没有,”他低哑地说,“没有,从来没有。”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然后,年轻的那个坐在内斯旁边的栏杆上,像围着更衣橱聊天的学生,似乎他们是朋友一样。这就是他的用处,内斯意识到,扮演自己的好哥们,套他的话。他的皮鞋擦得很亮,反射着阳光,大脚趾位置的鞋尖出现两个耀眼的光晕。
  “莉迪亚平时和你父母关系好吗?”警察换了个姿势,栏杆吱嘎作响。
  你也许应该加入几个俱乐部,亲爱的,认识些新人。你想参加暑假班吗?会很有趣的。
  “我们的父母?”内斯说,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讲话的声音完全变了,“当然好了。”
  “你见过父母打她吗?”
  “打她?”莉迪亚,父母眼中的一朵娇花、掌上明珠、心肝宝贝,母亲心中永恒的唯一。玛丽琳在阅读时,都会随时寻找莉迪亚可能喜欢看的文章。每天晚上父亲回家时,都会首先亲吻莉迪亚。“我父母从来没有打过莉迪亚,他们爱她。”
  “她说没说过自己被打?”
  眼前的栏杆模糊起来,内斯能做的只有拼命摇头,没有,没有,没有。
  “失踪的前一晚,她看上去心情不好吗?”
  内斯试图回想。那天晚上,他打算和妹妹聊聊大学:绿树掩映的红砖楼,多么令人憧憬,他平生第一次站得笔直,从那个角度看,整个世界都变得更大,更开阔,更明亮。然而,晚饭时她一直很安静,吃完就回到自己房间。他以为她是累了,心想:我明天再告诉她。
  突然,内斯开始哭起来,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湿答答的泪水顺着他的鼻子流下来,钻进衬衣领口。
  两个警察都转过身去。菲斯克警官合上笔记本,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拿着吧。”他说完,把它递给内斯,在他肩膀上用力握了一下,然后两人就走了。
  房子里,玛丽琳对詹姆斯说:“看来,现在我说话得征求你的许可,和你一唱一和?”
  “我不是那个意思。”詹姆斯胳膊肘撑着桌面,双手托着前额,“你不能胡乱猜疑,指责警察是没有道理的。”
  “谁指责了?我只是在问问题。”玛丽琳把茶杯扔进水池,打开水龙头,水池里立刻涌起狂暴的泡沫,“调查每一种可能性?他连我说的陌生人绑架的可能性都不去考虑。”
  “因为你表现得歇斯底里。你只是看了一条新闻报道,就觉得自己的遭遇也符合。别去想了。”詹姆斯扶着脑袋说,“玛丽琳,别想了。”
  接下来的短暂沉默里,汉娜钻到桌子底下蜷缩起来,膝盖抱在胸前。桌布在地毯上投下半月形的影子。她觉得,只要自己待在这里,不要把脚伸出去,父母就会忘记她的存在。过去,她从未听过父母吵架。有时候,他们会为了争论谁忘记把牙膏的盖子拧回去、谁一晚上没有关厨房的灯而发生口角,但总是以母亲握着父亲的手,或者父亲亲吻母亲的脸而告终,两人再次重归于好。然而这次,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么说,我只是个歇斯底里的家庭主妇?”玛丽琳语气变冷,声音变尖,像无情的钢刃,桌子底下的汉娜屏住了呼吸,“总得有人负责,如果我发现这件事情自己也有责任,我会承担的。”她拿刷碗布抹了一下柜台,扔到一边,“我还以为你也想弄清真相,可是,听听你是怎么说的,‘当然,警官。谢谢,警官。我们没有别的要求,警官。’”水池里的泡沫聚集在下水口,“我知道怎样独立思考,你知道,不像某些人,我不会对着警察叩头。”
  在愤怒的眩晕中,玛丽琳无心注意自己的措辞。在詹姆斯听来,妻子的话就像子弹一样打进他的胸膛。叩头——他仿佛看到一群头戴尖顶帽、留着大辫子的苦力趴在地上。唯唯诺诺,奴性十足。他一直怀疑别人都是这么看他的——斯坦利·休伊特、那些警察、杂货店的收银女孩。但他没想到这个“别人”还包皮括玛丽琳。
  他把弄皱的餐巾纸扔到桌上,把椅子向后一推,椅子腿在地上拖曳,发出刺耳的声音。“我十点有课。”他说。桌布的褶边下,汉娜看到她父亲穿着袜子的脚——每只袜子的脚后跟上都有一个小洞——朝着通往车库的台阶移动。那双脚滑进鞋子里,停顿了一下,然后,车库门隆隆地打开了。汽车发动了。玛丽琳把茶杯从水池里捞上来,用力丢到地板上。瓷器的碎片布满了地毡。一动不动的汉娜听见母亲跑上楼去,猛地一摔卧室门,她父亲把车倒出车道,汽车发出轻声的哀鸣,低吼着开走了。直到这时,一切才重新安静下来,她才敢从桌布下面爬出来,从地上的泡沫水坑里捡拾碎瓷片。
  前门嘎吱一声开了,内斯再次出现在厨房里,眼睛和鼻子红红的。汉娜知道他哭过了,但她假装没注意,一直低着头,把手中的瓷片摞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
  “妈妈和爸爸吵架了。”她把碎片扔进车库里的垃圾桶中,在她喇叭裤的大腿上把湿手蹭干。至于地上的水,她决定让它们自行蒸发。
  “吵架?为什么吵?”
  汉娜压低声音:“我不知道。”虽然头顶父母的卧室里面并没有传出声音,但她还是烦躁不安:“我们出去吧。”
  到了外面,汉娜和内斯不约而同地朝着一个地方走去:湖边。她边走边警惕地扫视着小街,仿佛他们的父亲可能会从哪个角落出现,不再生气,愿意回家。但她什么也没发现,只看到几辆停着的汽车。
  然而汉娜的直觉总是准确的。开出车道以后,詹姆斯也被那个湖吸引了过去。他围着它转了好几圈,玛丽琳的话言犹在耳。对着警察叩头。这句话在他的脑子里不断回响,他听得出她语气里不加掩饰的厌恶和藐视。但他不能怪她。莉迪亚怎么会快乐?李在学校里非常显眼,然而,似乎很少有人了解她。不排除自杀的可能。他经过那个码头——莉迪亚可能就是从那里爬上了船——经过他家所在的那条小街,街那头是死胡同,又经过码头……这个圈中间的某个地方,站着他的女儿,没有朋友,形单影只,她一定是绝望地跳进了水里。“莉迪亚很快乐,”玛丽琳说,“总得有人负责。”总得有人,詹姆斯想,他觉得喉咙里仿佛楔进了一根木桩,再也不想看到那个湖,然后,他才想起自己要去哪里。

  他想起今天早晨自己多次练习过的那套说辞,他醒来的时候,这些话就在嘴边,他要对路易莎说:“这是个错误。我爱我的妻子。这件事不能再继续了。”然而,等路易莎打开门,从他嘴里跑出来的却是:“求求你。”路易莎温柔地、慷慨地、奇迹般地张开了双臂。
  在路易莎的床上,他无法不想到莉迪亚——想到那些新闻标题,那个湖,玛丽琳在家做什么,谁又该负责。他试图把注意力放在路易莎肩背的曲线、苍白光滑的大腿和乌黑的头发上,她的头发不停地扫着他的脸。事后,路易莎从后面拥抱着他,把他当成孩子一样,说:“留下。”他同意了。
  玛丽琳在家做的是在莉迪亚房间里愤怒地走来走去。警察显然是这样想的:“没有证据说明船上除了她还有过别的人”“你们觉得莉迪亚是个孤独的孩子吗?”这很明显,詹姆斯也同意。但是,她女儿或许没有那么不快乐。她的莉迪亚总是面带微笑,总是热切地想要取悦她。当然,妈妈。我愿意,妈妈。至于说她会自己做出那样的事——不,她太爱他们了,不可能那样做。每天晚上,莉迪亚上床之前都会先去找玛丽琳,无论她在哪里——厨房、书房、洗衣间——然后看着她的脸说:“我爱你,妈妈。明天见。”连最后那天晚上,她也说了——“明天见”——玛丽琳迅速拥抱了她一下,拍拍她的肩:“快睡吧,不早了。”想到这些,玛丽琳瘫倒在地毯上。要是她知道,她会多拥抱莉迪亚一会儿。她会亲吻她,胳膊搂着她,永远不放她走。
  莉迪亚的书包皮依旧摊放在桌子上,警察调查完情况后,把它原封不动留在了那里。玛丽琳把书包皮拿到自己膝盖上,它有一股橡皮擦、铅笔屑和薄荷口香糖的味道——可爱的女学生的味道。在玛丽琳的怀抱中,帆布包皮里的书本和活页夹仿佛变成皮肤下的骨骼血肉,她摇晃着书包皮,把包皮带缠在肩膀上,让它的重量紧紧拥抱着自己。
  这时,她在书包皮前面那个拉链半开的口袋里看到了什么东西,一道红白相间的闪光。莉迪亚的铅笔盒和一捆索引卡下面,书包皮的衬里出现了一道裂口。这条裂缝很小,足以逃过警察的眼睛,但躲不过母亲的审视。玛丽琳把手伸进去,掏出一包皮开了封的万宝路香烟,烟盒下面还有其他东西:一盒打开过的安全套。
  她把两样东西一丢,仿佛它们是可怕的毒蛇,把书包皮猛地推到一边。它们一定是别人的东西,她想;它们不可能是莉迪亚的。她的莉迪亚不抽烟。至于安全套……
  玛丽琳无法说服自己相信。出事后的第一天下午,警察问:“莉迪亚有男朋友吗?”她毫不迟疑地回答:“她才十六岁。”现在,看着兜在她裙子里的两只小盒子,玛丽琳原本对莉迪亚的生活的印象——曾经是那么的清晰明朗——变得模糊起来。她头昏脑涨地趴在莉迪亚的桌子上。她一定要弄清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她要一直调查下去,直到水落石出,直到她完全了解自己的女儿为止。
  湖边,内斯和汉娜坐在草地上,沉默地凝视着水面,希望得到同样的启示。平时到了夏季,几乎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有一群小孩在码头边玩水,然而今天,这里空寂无人。也许他们不敢来游泳了,内斯想。尸体在水里会变成什么样?它们会像药片一样溶解吗?他不知道。他考虑着各种可能性,庆幸父亲没有让除他自己以外的任何人看到莉迪亚的尸体。
  他盯着湖水发呆,任时间流逝。突然,汉娜坐直身体,朝着什么人招招手,他才回过神来缓缓向街道看去。杰克,穿着褪色的蓝色t恤和牛仔裤——他刚从毕业典礼上回来,长袍早已脱下,搭在了胳膊上,仿佛这是平常的一天。葬礼之后内斯就再没见过他,尽管他每天会向杰克家的房子里窥视两三次。杰克也看到了内斯,他的表情变了,迅速转过脸去,加快了脚步,假装没有看到那对兄妹中的任何一个。内斯猛地跳了起来。www.xiaoshuotxt.com
  “你要去哪儿?”
  “去和杰克谈谈。”实际上,他不确定自己会做什么。他从未打过架——他比班上的大部分男孩都要矮小——但他一直觉得,如果自己揪住杰克t恤的前襟,把他推到一面墙上,他就会突然认罪。“是我的错,我诱惑了她,我说服了她,我蒙骗了她,我辜负了她。”这时,汉娜向前一扑,抓住了他的手腕。
  “别去。”
  “都是因为他,”内斯说,“如果没有他,她不会半夜的时候在外面乱跑。”
  汉娜使劲一拽他的胳膊,内斯向后退去,膝盖着地。杰克现在几乎跑了起来,蓝色的长袍在身后飞舞,抵达小街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毫无疑问,看到内斯时,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但那种神情一闪而过,然后他就拐进街角消失了。内斯知道,杰克会连滚带爬地窜进家门躲藏起来。他想要挣开,但是汉娜的指甲掐进了他的肉里,他没有想到一个小孩会如此强壮。
  “放开我——”
  两人一起跌进草丛,最后,汉娜终于松开手。内斯缓缓坐起,气喘吁吁。他想,现在,杰克已经安全地待在家里了。就算他去按门铃,甚至踹门,他也不会出来。
  “你为什么拦着我?”
  汉娜摘掉头发上的一片枯叶:“别和他打架,求你了。”
  “你疯了,”内斯揉着手腕,她的指甲在上面掐出五道红痕,其中一道开始流血了,“老天。我只是想和他谈谈。”
  “你为什么这么生他的气?”
  内斯叹息道:“你看到他在葬礼上表现得多么奇怪了吧,还有刚才,他好像害怕我发现什么似的。”他压低声音,“我知道他跟这件事有关。我能感觉到。”他拿拳头按摩着胸口,就是喉咙下面那个位置,突然,他不假思索地说出了一些话,“你知道吗,莉迪亚曾经有一次掉进湖里,就在我们小的时候。”他说,他的指尖开始颤抖,似乎刚刚说出了一个禁忌的话题。
  “我不记得了。”汉娜说。
  “那时你还没出生。我才七岁。”
  出乎他意料的是,汉娜靠过来坐在他身边,轻轻地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刚才她还抓伤了这条胳膊——把头搁在他身上。过去,她从来不敢坐得离内斯这么近。每当汉娜靠近,内斯和莉迪亚,还有他们的母亲和父亲,会迅速把她从身上抖下来,或者把她哄走:“汉娜,我很忙。我有事。让我一个人待着。”这一次——她连大气都不敢喘——内斯让她待在了身边,没有赶走她。虽然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但是,她的沉默告诉他,她已经做好了倾听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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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啊,公爵,热那亚和卢加现在是波拿巴家族的领地,不过,我得事先对您说,如果您不对我说我们这里处于战争状态,如果您还敢袒护这个基督的敌人(我确乎相信,他是一个基督的敌人)的种种卑劣行径和他一手造成的灾祸,那么我就不再管您了。您就不再是我的朋友,您就不再是,如您所说的,我的忠实的奴隶。啊,您好,您好。我看我正在吓唬您了,请坐,讲给我听。 [点击阅读]
户隐传说杀人事件
作者:佚名
章节:10 人气:0
摘要:没有想到拉动门栓时竟然发出惊人的响声,令男子吓了一大跳,好在风声掩去了这一声响,没有惊动房间里的人。从太阳落山的时候起就起风了。风儿摇动着树林里粗壮的树枝。整座山峦开始呼啸,呼啸声掠过屋子的屋顶。已经到了11月的月底,天空却刮起了在这季节里不可能出现的南风。据村子里的老人说,现在这个时候刮这样的风,不是一个好兆头。但愿这不是出事的征兆。对男子来说,就是靠着这风声,才使他在拉动门栓时没有被人发现。 [点击阅读]
手机
作者:佚名
章节:35 人气:0
摘要:“脉冲”事件发生于十月一日下午东部标准时间三点零三分。这个名称显然不当,但在事情发生后的十小时内,大多数能够指出这个错误的科学家们要么死亡要么疯癫。无论如何,名称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影响。那天下午三点,一位籍籍无名的年轻人正意气风发地在波士顿的波伊斯顿大街上往东走。他名叫克雷顿·里德尔,脸上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步伐也特别矫健。他左手提着一个艺术家的画夹,关上再拉上拉链就成了一个旅行箱。 [点击阅读]
拇指一竖
作者:佚名
章节:17 人气:0
摘要:贝瑞福夫妇对坐在早餐桌前,他们和普通的夫妇没什么不同,这时候,全英格兰至少有好几百对像他们这样上了年纪的夫妻正在吃早餐,这一天,也是个很普通的日子——一星期七天之中,至少有五个这样的日子。天空阴沉沉的,看起来像是会下雨,不过谁也没把握。 [点击阅读]
拉贝日记
作者:佚名
章节:32 人气:0
摘要:胡绳60年前,侵华日军制造的南京大屠杀惨案,是日本法西斯在中国所犯严重罪行之一,是中国现代史上极其惨痛的一页。虽然日本当时当权者和以后当权者中的许多人竭力否认有这样的惨案,企图隐瞒事实真相,但事实就是事实,不断有身经这个惨案的人(包括当时的日本军人)提供了揭露惨案真相的材料。最近,江苏人民出版社和江苏教育出版社共同翻译出版了《拉贝日记》。 [点击阅读]
挪威的森林
作者:佚名
章节:20 人气:0
摘要:编者语我们为什么选择村上春树?不是因为他连获日本文艺界的奖项:也不是因为他的作品高居日本畅销书榜首:更不是因为他的作品掀起年轻一代的抢购热潮,突破四百万部的销量!那么,为什么?答案是:他和他的作品带给我们思想的特异空间,而轻描淡写的日常生活片断唤起的生活气氛令我们有所共鸣。更重要的是他以六十年代的背景道出九十年代,甚至世世代代的年轻心声。 [点击阅读]
推销员之死
作者:佚名
章节:22 人气:0
摘要:前言阿瑟·米勒,美国剧作家,1915年出生在纽约一个犹太人中产阶级家庭,父亲是一个时装商人,他在哈莱姆上小学,布鲁克林上中学,中学毕业以后工作了两年,后来进入密执根大学,大学期间开始戏剧创作,写了4部剧本,并两次获奖。他第一部在百老汇上演的剧作是《鸿运高照的人》(1944),成名作是1947年创作的《全是我的儿子》,作品获当年度的纽约剧评界奖。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