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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土匪奶奶 -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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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土峪在县城西北八十多里,距狗娃山也有八十多里,狗娃山、县城跟黄土峪构成了一个三角形,如果画成地图,狗娃山、县城、李家寨子是地图下方的一个三角,县城、狗娃山、黄土峪是地图上方的三角形,把两个三角形的底边并起来,就构成了一个菱形。这几日黄土峪成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即便我们躲在狗娃山上,远离战争的炮火硝烟,也不时会从山下传来黄土峪战况的种种传说。我问卫师爷,日本鬼子到底有多厉害,卫师爷说他也不清楚,反正中国人迄今为止没有打过胜仗。听了他的话我的心一下子变成了三九天的石头,冰冷冰冷地窝在腔子里难受得要命。如果我们中国人跟日本鬼子从来没有打胜过,那么中国不是很快就要亡国了吗?卫师爷看出了我的郁闷、焦虑,安慰我说:“我说没有打胜过是指最近这些年。明朝的时候,日本鬼子也经常侵略我们,那时候日本鬼子叫倭寇,刚开始我们也是叫他们闹的没办法,后来出了个戚继光,把倭寇杀得丢盔弃甲,剩下的都赶回了东洋大海。从长远看,中国人必胜日本鬼子必败,这是没有疑问的,看看历史就知道了,我们中国经过了多少外来侵略,到头来还不是中国还是中国,中国绝对不会亡国。”
  我也不是一点历史知识都没有,我反驳他:“中国怎么没有亡过国?远的不说,就说咱们都知道的,宋朝让金人抢了半壁江山,后来又让蒙古人彻底灭了,全中国人都当了亡国奴。明朝让满清灭了,中国人又都当了亡国奴,这一回当得更长久,一下子就让满族人统治了二百多年,这还不是亡国?”
  卫师爷说:“当时是亡国了,后来还不又恢复起来了?这就是我说的,中国永远是中国,没人能亡得了她。占得了中国一时,占不了中国一世,最终占中国的那些外族反而是自己被灭了。蒙古人还算幸运的,虽然剩下的是全世界最穷的地方,好赖还有个蒙古国,满人得到啥了?”
  ……
  我没心跟他讨论这些已经远离我们的历史,我更关心的是黄土峪的战事,还有就是眼下我得白养活的李冬青一家老小。我跟卫师爷闲聊中问他:“你估计黄土峪能不能打胜?”
  卫师爷的回答让我凉了半截:“肯定打不胜,我们这方面也清楚这场仗肯定打不胜。”
  “明知道打不胜还打什么呢?”
  卫师爷拿了个柴棍棍在地上画了一个脸盆大的圆圈,又在圆圈旁边画了一个鸡蛋大的长条条:“这个大的是我们中国,这个小的是日本,我们就是一块大西瓜,日本是一只菜虫虫,你想,菜虫虫想吃西瓜,它吃得下吗?所以,小日本咬我们几口,我们暂时没办法,可是它要是咬得重了,即便是西瓜也能用瓜汤汤淹死它狗日的。黄土峪这一场仗打不胜下一场可能就会打胜,总不能眼看着小日本像逛他们家花园子一样在我们国土上耀武扬威吧?再说了,只要打仗就得死人,双方都得死,我们能多杀一个就是一个,就算我们两个人换一个,十个换一个,日本鬼子也换不过我们。要是全中国人都起来打日本,日本鬼子就得准备全死光才能占领中国,话说回来,他们都死光了,还能占得了中国吗?”
  经他这么一说,我的心又敞亮了许多。确实,这么算账,我们即便每次都打败仗,最终的胜利还是属于我们,因为我们国家大,人口多,经打,不像小日本,就那么大点地方,就那么多人口,耗也得把他们耗死。我忍不住又问他:“你说李冬青这一家老少我该咋办呢?”
  卫师爷笑了,说:“尕掌柜,这个话你问了我多少回了。”
  确实,李冬青一家老小现在成了我的心病,就这么养活着我不是养不起,可是我就怕夜长梦多,万一他的家里人在我这儿出个什么事情,别说我不杀他们,就是他们自杀上一口两口,我就成了千古罪人。卫师爷刚回来的时候劝我马上把人放回去,我想了两天两夜,同意了他的意见。奶奶跟胡小个子也说该放:“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一回放过李家娃娃,下一次就没这么便宜了。”这是奶奶的话。等到要放人的时候我才想起来,我让李大个子把李家寨子烧了个精光,送回李家寨子他们也没地方安身。放人就得往县城送,不送半路上出了事还是我的罪过。可是县城我又绝对不能去,去了弄不好就得让保安团的兵缠上,而且我的面子也下不来,让人家一说尕掌柜把人家家人捉了又吓得送了回来,那今后我也就别想在这条道上混了。
  放人还是不放?放怎么个放法?不放又会有什么后果?我在犹豫不决的煎熬中找不到办法。反倒是李冬青一家子倒好像过习惯了,李冬青的儿子跟伙计们的娃娃混在一起玩得畅快;李冬青的老婆好像跟胡小个子的老婆格外投缘,居然有事没事的还跟着胡小个子的老婆学起了山西梆子;只有李冬青的老妈整天愁眉不展,忧心忡忡。奶奶劝她别怕,我们不会害他们这一家老少,就是等着李冬青来给我们个公道呢。李冬青他老妈说我不是怕你们,我是担心我儿子,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活着回来。李冬青他老妈告诉我们,日本鬼子恶得很,烧杀掳掠还专门祸害妇女,武器也好,打仗也狠得很,不怕死,这一回李冬青可能凶多吉少了:“唉,死在战场也好,好赖也算是精忠报国了,要是让你们杀了不明不白的就太窝囊了。”李冬青他妈这话听着不是好味道,却又无法反驳,像是被人硬往嘴里塞了一只死苍蝇,恶心却又吐不出来。
  这天陈铁匠突然惊慌失色地跑到了山上。陈铁匠是我们安排在县城最可靠最隐秘的探子,非常珍贵,我跟奶奶都曾经严令他不准上山露脸,伙里除了我跟奶奶还有死了的大掌柜以外,谁也不知道陈铁匠这条密线。他着急慌忙地跑上山来,必定出了大事。果然他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先丧魂落魄地报告了一个坏消息:“败了,败了,黄土峪打败了。”
  心里明明知道谁败了,我却还是怀了一线希望问他:“谁败了?是日本鬼子还是我们的人?”
  陈铁匠说:“当然是我们的人败了。日本鬼子炮火猛烈,打到第三天上飞机都参战了。抗日同盟顶不住只好往后撤,结果撤都撤不利索。一股子日本兵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盯着李冬青他们的屁股撵着打,李冬青跟剩下的保安团还有同盟军其他的残兵败将都退进了县城,守着县城跟日本鬼子打,看来也守不了几天了。我赶快上山来报个信。”
  卫师爷问他:“李冬青他们还有没有援军?”

  陈铁匠说:“我听县府的师爷说,没有援军了。当时几个县的民团、保安团跟中央军的一个团都集中起来到了黄土峪,现在打败了各自逃跑,中央军跑得比谁都快。日本兵打到了县城,现在只有一条路了,那就是死抗。唉,抗到最后就只有玉石俱焚了,日本鬼子如果打进城里,唉,奸婬烧杀,整个县城的人就都完了。”
  我问他:“那你咋出来的?”
  陈铁匠说日本鬼子并没有把县城包皮围起来,可能是兵力不够,集中兵力攻打东门和北门,其他两道城门有日本兵监视不让人进出,一见有人出来就开枪打,堵住不让城里的人突围。再说了,一城老百姓即便想突围也出不来,只好在城里死守硬抗。他是夜里从城墙上爬出来的。卫师爷沉吟不语,脸色阴沉。我想象着日本鬼子破城之后的情景不寒而栗,心也像被一只看不见的辣手紧紧攫住,呼吸都有些困难。
  卫师爷满面焦躁地问我:“咋办呢?管不管?”
  胡小个子说:“打他狗日的。”
  “打谁?日本鬼子还是李冬青?”奶奶问胡小个子。
  胡小个子说:“李冬青迟早也得打,现在先打日本鬼子。”
  奶奶看我。我说:“这件事情得听听伙计们的意见,真的要打,还是伙计们卖命呢,得让伙计们说。”
  奶奶说那就聚齐,可是聚齐归聚齐,最终还得你这个掌柜的拿主意。
  聚齐的命令传达下去之后,除了站岗放哨和在山下头驻守的人以外,所有伙计很快都站在了窑洞前面的空场上,这还是我们恢复狗娃山之后第一次聚齐。那个时候的人根本没有什么民主意识,几乎一切都是掌柜的说了算,即便聚齐也都是听掌柜的训话,对掌柜的决策举手表示同意、支持、坚决照办等等意思。我们极少聚齐,甚至几年也聚不了一次,就是因为什么事情都由掌柜的说了算;同时也因为确实很少有需要聚齐的事情,每逢聚齐,则必有大事发生。
  伙计们静悄悄的,俗话说物以稀为贵,聚齐也是这样,正因为我们很少聚齐,所以聚齐一次大家都非常重视。不像现如今天天开会开来开去把人都开疲了、开油了,谁也不把开会当回事,甚至把开会当成收税纳捐,台上讲得天花乱坠口沫横飞,台下的人该干吗干吗,谁也不把台上讲的话当人话认真听。我们十年九不遇地聚齐一回,聚齐商议的事情必然是关系到伙里伙计们身家性命的重大事情,所以伙计们对于聚齐态度非常认真,神情也非常郑重,没有人敢随便说笑打闹或者窃窃私语谈论别的事情。奶奶主动当起了聚齐的主持人:“今儿个聚齐有大事急事商议呢,都不准乱插言插话,听掌柜的发话。”
  奶奶前头说有大事急事商议,接下来又声明都不准乱插言插话,听掌柜的发话,看起来矛盾,其实也是实情。这种聚齐说是商议重大事情,不如说由掌柜的向大家伙宣布伙里的重大决定。最多也就是听听伙计们对伙里的重大决定有没有更好的建议意见,最终的决定还是由掌柜的一个人作出。当然,不管是谁决定的,只要聚齐过商议过,便要算大家伙的共同意志,谁也不能违背聚齐确定的决定。谁要是违背了聚齐后作出的决定,谁就大逆不道,要受到惩罚。可是今天不同,因为今天要商议的事情到底该怎么办,我自己也没想好,自己都没想好的事情也就没办法向大家宣布决定,所以今天的聚齐倒真的有了请大家讨论并作出最后决定的意思。我对大伙说:“今天城里传来了可靠消息。”我没有暴露消息的来源,陈铁匠也没有参加伙里的聚齐,他报告完消息就匆匆忙忙回县城去了,说是要随时掌握情况,另外家里老婆孩子还都在城里他也不放心。我不能在伙计们面前暴露陈铁匠的身份,作为我们的耳目,我们有责任采取一切可能的手段保护他的真实身份。如果他身份暴露了,即便没有惹来杀身之祸,他的情报价值也就没有了,我们也就成了瞎子聋子,其他帮助我们给我们提供情报的人也就会跟我们割断联系,以免让我们把他们的身份暴露出去。
  我接着往下说:“前几天县城的保安团跟抗日同盟军到黄土峪打日本鬼子去了,结果打败了。现在日本鬼子跟在他们后头撵到了县城,正在攻城呢。日本鬼子火力猛,武器好,还有飞机大炮,眼看县城就守不住了。日本鬼子烧杀奸婬无恶不作,要是县城失守了,日本鬼子就会拿县城当成据点,等于占了我们全县,到那个时候我们就都成了亡国奴了。今天就是跟大伙商量一下,看我们咋办呢,是坐山观虎斗还是出马打日本鬼子。”
  沉默,这是正常的反应,大家根本就没有回答这种问题的思想准备,即便有自己的想法,谁也不敢在这种时候贸然地说出来。这时候发生了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卫师爷居然头一个发表见解了:“尕掌柜,我觉得我们应该出兵打日本鬼子去。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日本鬼子侵略我们就是想叫我们亡国灭种,日本鬼子都打到我们家门口了,我们手里拿的又不是烧火棍,这个时候我们要是坐山观虎斗,那就成了汉奸,跟秦桧、吴三桂没有啥区别。”
  秦桧、吴三桂是什么人即便是我们那些不识字的伙计们也都知道,听了卫师爷这话,就有人反驳。李大个子说:“卫师爷,你这比方不对。秦桧跟吴三桂是勾结鞑子杀我们百姓,占我们江山的汉奸,我们又没有勾结日本鬼子,即便是我们没有出兵,跟秦桧吴三桂也不是一回事,你这是狗戴嚼子胡嘞嘞呢。”
  胡小个子跟李大个子的性格不投,胡小个子憨厚、耿直,李大个子精明、圆滑,性格南辕北辙,看法也经常南辕北辙,凡是对方说出来的话不管对不对,另一方听来本能就会反对。这会儿听到李大个子斥责卫师爷,胡小个子便出面替卫师爷说话:“你这是狗耳朵听不来人话,人家卫师爷又不是说我们是秦桧、吴三桂,人家是说看着日本鬼子杀人放火我们见死不救,这种行为跟秦桧、吴三桂一个�⊙�子。”其实胡小个子对卫师爷也并不亲近,只是因为李大个子反驳卫师爷,他就帮卫师爷说话,其实还是为了反驳李大个子。
  李大个子当然不会让份,马上反驳他:“你这话说的,谁说见死不救了?再说了,即便救也得看救啥人,救李冬青?把那个狗日的财东狗崽子救下来再让他来害我们尕掌柜杀我们的伙计跟婆娘娃娃?这一回你去救,下一回杀的就不是二娘,是你老婆了。”

  说实话,我恨不得马上去给日本鬼子一点教训。岳飞、文天祥、戚继光都是我崇拜的大英雄大豪杰,现在日本鬼子打上门来了,杀我人民、烧我房屋、抢我土地,我手底下有一百五十多号伙计,有枪有炮有手雷子,如果不杀日本鬼子,要这些人和枪还有什么用?可是一想到打日本鬼子就等于救李冬青,我心里就像硌了一块石头,吞不下去吐不出来,那个滋味实在难受。反过来想想,李冬青现在跟日本鬼子打上了,我如果不去打日本鬼子,那么我就比他又大大地低了一截子,他成了抗日英雄,我却成了不抗日的狗熊,今后我无论如何也别想再在他面前昂起头了。所以还得打,不管怎么说我也不能让李冬青那个财东家的狗崽子把我比了下去。再退一万步说,李冬青万一让日本鬼子打死了,他骗我的一千石麦子合五万块大洋就打了水漂,不但这笔账再没处讨去,他的一家老小还得我养活起来。单纯算算经济账,我也得打日本、救县城,顺带着便宜了李冬青把他也救了。
  “打日本鬼子没错,可是日本鬼子现在正打李冬青,我们打日本鬼子不就等于帮李冬青吗?管�∷�,等日本鬼子把李冬青灭了,我们再出手打日本鬼子。”四瓣子跟我的想法一个样儿,而且他还想借日本鬼子的手杀李冬青,比我想的还美。
  卫师爷有些急了,从来没听他骂过粗话,此时也骂出口来:“放你妈个狗臭屁,说的那是人话吗?日本鬼子又不是专门打李冬青来了,县城一破玉石俱焚,说不定李冬青还能靠保安团逃一条活命,老百姓咋办呢?我们要是见死不救,今后还有啥面目活在这个世上?”
  卫师爷的举动让所有人瞠目结舌。卫师爷行事向来谨慎低调,因为是我的师爷,跟我话还算比较多一些,跟其他伙计一律客客气气,保持着那种读书人温良恭俭让的秉性,同时也拉开了跟其他伙计的距离。对我们那些老伙计,比如胡小个子李大个子四瓣子王葫芦之类他更是礼让三分,从没见过他如此主动抢着发言。今天声色俱厉地说出如此激烈火爆的话,而且直接针对四瓣子这个老伙计破口詈骂,让我们所有人连想都想不到。也许正因为他一向谨言慎行,所以他说出来的话反而更加引人注意,更加具有震撼力。他说得有道理,如果任由日本鬼子破了县城,烧杀抢掠,我们却缩了脖子躲在狗娃山上当乌龟,今后我们还有什么脸在道上混?
  也许是让卫师爷反常的激烈举动闹蒙了,四瓣子竟然没有反驳卫师爷,其他伙计也都默不作声,没有人出面反驳卫师爷。卫师爷感到了自己的态度有些激烈,话说得有些伤人,沉默了片刻缓和了语气说:“我想伙计们都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也都知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典故……”
  奶奶说:“头一句的意思知道呢,没有嘴了牙露在外头天一冷牙就冻得不行,后头那一句是啥意思?”
  我向她也是向所有伙计解释:“后头一句的意思是说城门失火了,老百姓救火的时候从池塘里取水,结果池塘里的水舀干了,池塘里的鱼就都死了。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城门失火看着跟池塘里的鱼没有啥关系,其实有连带关系,城门失火连带着池塘里的鱼也得遭殃。”
  卫师爷接过我的话头说:“尕掌柜说的好得很,你们知道日本鬼子为啥要占我们县城呢?因为我们县城地处晋、陕、豫三省交界的地方,把这个县城占了,西可以攻打陕西,东可以攻打河北、山东,向南可以威胁河南,建了据点之后别的日本军队在那些地方打仗也都能支援。再说了,他们占了县城,绝对不会眼看着我们占着狗娃山无动于衷。我们狗娃山离县城只有六十里路,我们狗娃山高,县城地势低,我们居高临下对县城有很大的威胁。日本鬼子占了县城下一步就是占领我们狗娃山,利用我们狗娃山的寨子设一个据点,既可以控制县城,又可以控制从我们山下头经过的通往晋陕豫三省的公路,我们那时候就成了鱼池里的鱼了。”
  卫师爷的表现再一次让我们刮目相看,这种具有战略眼光的剖析不能不让我们折服。虽然我看的闲书不少,《三国演义》、《水浒传》上面交战时诡谲多变尔虞我诈的计谋也让我神往,可是结合实际把书本上的东西放在现实当中运用我却不具备那种能力。这也许跟性格有关。奶奶就说过我为人心眼太实在,弄不好就要吃大亏。我承认她对我的评价一箭中的,跟李冬青打交道虽然没把我自己的命搭上,却把二娘的命搭上了,还让李冬青骗了我一千石麦子,名副其实的人财两空。
  这时候王葫芦说话了,话仍然不多,却实实在在:“对着呢。”
  李大个子马上追问他:“你说谁对着呢?是四瓣子对着呢还是卫师爷对着呢?”
  “卫师爷对着呢。”
  “我提个意见。”卫师爷看到他的观点终于有人出面支持了,来了精神,“这一仗我们非打不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眼看着日寇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烧杀掳掠我们如果不出手抗击,我们对得起后人对得起我们手里的枪吗?”
  四瓣子说:“日本鬼子的火器厉害得很,听说大炮一轰一大片,方圆一亩地的人都变成灰了。从日本鬼子占东三省开始,张作霖父子,蒋委员长,哪一个也没有打过胜仗。眼前头就是例子,听说同盟军有国民党的正规军,还有阎锡山的醋瓶子军,再加上李冬青这样的保安团,照样不是打败了?我们连李冬青的保安团正面打都吃力得很,我们去了也是肉包皮子打狗,不要说解救不了县城,就连我们也得搭上。”四瓣子的话引来了稀稀拉拉的附和声,说明伙计里相当一部分人并不想跟日本鬼子打仗。
  四瓣子说的是事实。放在过去我们跟李冬青还尽可以周旋一番,如果配合计谋采取突袭等方式说不定还能略胜一筹。自从李冬青正式当了县长以后,打着抗日的旗号扩军备战,现在的保安团无论武器装备还是人数上都比我们强得多,而我们刚刚遭受了李冬青跟中央军的联手围剿元气大伤,更不是李冬青的对手。连李冬青都打不过日本鬼子,我们这些人要是上去了,后果可想而知。心里明明知道四瓣子说的是事实,我却不能表态支持他,我如果一表态,就等于把不抗日的黑锅扣到了自己头上;如果最终决定不出兵,就把怕日本鬼子,见死不救的臭名声永远顶到了我的头上。再说了,我心里也确实跃跃欲试,真想跟日本鬼子干上一仗,让日本鬼子知道狗娃山的伙计们也不是好惹的,让他们知道中国还有狗娃山这么一号人马。

  奶奶骂人了:“狗日的仗还没打呢自己的沟子先�⒊赡歉鲅�子了,谁怕日本鬼子谁就滚回老家抱娃去,我们狗娃山不留��包皮货。”她这一骂无疑表明了她的态度,那就是一个字:“打!”她这一骂,其他人也都乖乖地不再吱声了,这个时候谁吱声谁就是自找倒霉。
  卫师爷说:“我们正面跟日本鬼子打,确实不是对手,人家能占半个中国,那么多比我们装备好,比我们人数多的军队都吃了败仗,我们当然也不可能一出面就把日本鬼子打败了。可是我们也不是红苕,拿着光头往犁头上撞呢,我们正面打不过可以避开正面,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跑;有机会了就抡他两炮也是好的,总不能就叫日本鬼子毫无顾忌地攻城略地杀害我们的同胞。再说了,有我们支援,虽然不能把日寇消灭,起码对守城的人也是个支持鼓励,让他们知道他们并不是孤军奋战,说不定其他部队知道了也会赶来支援解救,打败这股日本鬼子,彻底解救县城也不是没有可能。”
  让他这一说我们都有了信心,李冬青跟我们的新仇旧恨也不知不觉地抛到了脑后,念头都转到了怎么样打日本鬼子上去了。我对卫师爷说:“古往今来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事情多得很,这个仗我们非打不可。别的不说,就连李冬青那个财东家的狗崽子都敢跟日本鬼子打,我们这些江湖上的英雄好汉这个时候要是当了缩脖子乌龟,今后也没脸再提找李冬青报仇了。我们不但要打,还一定不能败,就像你说的,能打则打,打不成就跑,瞅着合适机会再打,就这样跟日本鬼子缠,我看他还咋能安下心来攻打县城呢。”
  奶奶说:“还有完没完了?等你们商量好了日本鬼子把县城都破了,到那个时候我们一枪没放就让日本鬼子占了县城烧杀奸婬,我们就都成了罪人了。狗娃子,你给个明话,打不打?”
  我心想到了这个时候了我再说不打,那我还算人吗?再说了,我心里也确实想打,便接了奶奶的话头说:“李冬青的仇我们先放一放,日本鬼子现在就是我们最大的仇人,国都亡了还提啥个人的仇呢?再说了,李冬青要是跟日本鬼子打仗打死了,骗我们的一千石麦子不但要不回来了,害死二娘的仇不但报不成了,他还得流芳千古,我们就遗臭万年。先打日本鬼子,打败了日本鬼子再跟李冬青算老账。”
  伙计们便都跟着呼喊:“先打日本鬼子,打败了日本鬼子再跟李冬青算老账。”
  我又说:“话说在头里,谁要是怕日本鬼子谁就别去,就像奶奶说的,卷铺盖回老家给婆娘抱娃娃去。只要跟上我上了战场,就不能怕死,不能怕疼,豁出命也得干,头一条就是要服从命令,战场上谁不服从命令还是老规矩,就地枪毙。”
  我这么一说伙计们当然谁也不敢说怕日本鬼子,要回家给老婆抱娃娃去。我这个人不怕死,却怕疼,我想可能伙计里像我这样不怕死怕疼的大有人在,所以规定不但不怕死也不能怕疼。人们常说,如果连死都不怕了,就啥也不怕了,这话根本就不对。世上比死更可怕的事情多得多,比如说疼,死了就啥也不知道了,疼可是得活活受着,我就觉得疼比死更难受。伙计们跟着我的话头胡叫乱喊:“打日本去……”、“不怕死也不怕疼……”、“上了战场谁要是沟子松了谁就是大姑娘养的……”
  卫师爷在一旁提醒我:“尕掌柜,抓紧一些吧。奶奶说得对,再拖下去怕县城就失了。那时候即便我们去了也起不到里外夹攻的效果,仗就更难打了。”
  我便正式下命令:“准备出发,把子弹全都带上,胡小个子把炮也扛上,日本鬼子有炮咱们也有炮。现在都去作准备,给你们一泡尿的时间聚齐,过时不候,谁赶不上就回家抱娃去,今后再不准提伙里两个字。”那个时候我们没有闹钟手表之类的计时器具,自然也不习惯说多少分钟多少小时,确定时间一般都拿大家习惯的某些特定生活内容的耗时长度来衡量,有时候说一锅烟的时间,有时候说一顿饭的时间,有时候也说一泡屎一泡尿的时间,最短的计时单位就是“屁大个工夫”。反正这种时间概念相习成俗,大家自会掌握,如果确定一泡尿的时间,正负误差不超过屁大个工夫。
  还不到一泡尿的时间,伙计们纷纷回到了场子。我让奶奶数一数人来齐全了没有,奶奶约莫看了看就说都齐全了。我看了看我手下的伙计们,虽然衣裳破了点儿,头发乱了点儿,好多人脚上连双鞋都没有,可是每个人都有枪,这就足够了。况且胡小个子的部下还肩了那门小钢炮,队伍里四挺机关枪也壮了我们的气势,这就更让我有了信心。伙计们人人表情严肃,也有几分紧张。这不奇怪,我们面对的是我们谁也没有见过的世界上最凶恶的敌人,这一去谁也说不清还能不能再见面,只有作好了随时把一条命扔到战场上的准备,才有勇气参加这场有些疯狂的战斗。我想再说点什么,可是又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我此时此刻的心情,于是我就说了一句让我后半辈子一想起来就脸红的话:“等我尿一泡再出发。”
  伙计们哄然大笑,奶奶极力维护我的威信:“狗日的笑啥呢?谁没有个三急呢,尕掌柜的尿完了打开仗就省得尿胀了寻不着尿尿的地方么。”奶奶说的三急就是屎、尿、屁,这是特殊情况,奶奶怕伙计们误会我胆怯把尿都吓出来了。其实她心里对我这个时候的表现也是大大的不满意,果然出发了之后,趁别人听不见的时候她骂了我一句:“真是懒驴上磨屎尿多。”
  我们出发了,走出寨门不远,胡小个子拽住我说:“尕掌柜你看。”
  我回头看去,愣了。李冬青的奶奶带着她的一家老少面朝我们跪在地上,远远地朝我们叩头。看到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跪在地上给我们磕头,我的心里不是个滋味,伙计们也都停下步子驻足回望。刚才我们聚齐的时候,他们一家老少知道我们在商议大事,都躲在窑洞里不敢露面;我们出发了,他们就用这种方式为我们送行。在他们身后,站着伙计们的妻子儿女,看到我们回头望着他们,伙计们的妻子儿女也跟在李冬青家人的后面纷纷跪了下来。
  奶奶说:“看啥呢?赶紧走,这个时候时间比啥都重要。”口气严厉,嗓子却微微发抖,话音也涩涩的像是几天没有喝过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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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第一次去青岛之前,实际上我已经对青岛很熟悉。距今三十年前,正是人民公社的鼎盛时期。全村人分成了几个小队,集中在一起劳动,虽然穷,但的确很欢乐。其中一个女的,名字叫做方兰花的,其夫在青岛当兵,开小吉普的,据说是海军的陆战队,穿灰色的军装,很是神气。青岛离我们家不远,这个当兵的经常开着小吉普回来,把方兰花拉去住。方兰花回来,与我们一起干活时,就把她在青岛见到的好光景、吃到的好东西说给我们听。 [点击阅读]
莫言《天堂蒜薹之歌》
作者:莫言
章节:24 人气:0
摘要:莫言十九年前,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一件极具爆炸性的事件——数千农民因为切身利益受到了严重的侵害,自发地聚集起来,包皮皮围了县政府,砸了办公设备,酿成了震惊全国的蒜薹事件——促使我放下正在创作着的家族小说,用了三十五天的时间,写出了这部义愤填膺的长篇小说。在初版的卷首,我曾经杜撰了一段斯大林语录:小说家总是想远离政治,小说却自己逼十近了政治。 [点击阅读]
莫言《檀香刑》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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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一那天早晨,俺公爹赵甲做梦也想不到再过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里;死得胜过一条忠于职守的老狗。俺也想不到,一个女流之辈俺竟然能够手持利刃杀了自己的公爹。俺更想不到,这个半年前仿佛从天而降的公爹,竟然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俺公爹头戴着红缨子瓜皮小帽、穿着长袍马褂、手捻着佛珠在院子里晃来晃去时,八成似一个告老还乡的员外郎,九成似一个子孙满堂的老太爷。 [点击阅读]
莫言《红蝗》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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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第二天凌晨太阳出土前约有十至十五分钟光景,我行走在一片尚未开垦的荒地上。初夏老春,残冬和初春的记忆淡漠。荒地上杂草丛生,草黑绿、结实、枯瘦。轻盈的薄雾迅速消逝着。尽管有雾,但空气还是异常干燥。当一只穿着牛皮凉鞋和另一只穿着羊皮凉鞋的脚无情地践踏着生命力极端顽强的野草时,我在心里思念着一个刚刚打过我两个耳光的女人。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