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少年天子 - 第六章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 五 ——
  五月榴花红胜火。安亲王岳乐一向喜爱它炽热的颜色,正当时令,王府处处都是盛开的红得耀眼的石榴花。不过这几日,绚丽的榴花也得让位了,因为府里张灯结彩庆贺王爷生辰。府门口的胡同好几天水泄不通,车来马去,人山人海,都是赶着来送寿礼的,抬的、担的、捧的,红红绿绿、金花银叶,流水似地往安王府里涌,那热闹红火,真跟过年一样。
  今天是岳乐寿辰的正日子,来拜寿的,可就都是冠盖人物了!这使得王府门前的热闹中添了些威严和富贵气,别说下人们屏息静气,就连马到门前,也不敢扬声长嘶了。
  王府东侧,是一所规模很大的花园。花园一隅有一所幽静精致的梨花院。岳乐在这里设宴招待他的显贵客人,朝中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也都是他的亲戚子侄。
  院子正中有一个从南面房屋中突出来的小型戏台。戏台下面摆着一人一桌的丰盛席面,巽亲王常阿岱、显亲王富绶、康郡王杰书、温良郡王猛峨、顺承郡王勒尔锦、端重亲王齐克新以及敬谨郡王尼思哈等人,都在这里就座,由岳乐的儿子蕴端、玛尔浑等人相陪。左右两边是塑有圆、方、六角、梅花、石榴、宝器等各种形状花窗的长廊。在廊里看戏吃酒的,是来拜寿的福晋格格们,自然由安王福晋、侧福晋们相陪。正对戏台是一间正厅外的敞轩,只设了两席,坐席的右面一位是今儿的寿星,身着采色吉服的安亲王岳乐;左面一位,便是简亲王济度。
  按辈分,他俩是兄弟;按位分,岳乐新进亲王,不及济度。平日两人政见不尽一致,来往较疏。但皇族的规矩,最讲兄弟亲戚之谊,岳乐比济度年长,哥哥的生日,弟弟非拜不可。所以,简亲王着了礼服,领着福晋和两位侧福晋,早早就过府拜寿来了。
  自家亲戚欢聚,照例气氛较比轻松。五月的天气已相当热了,王爷、福晋们纷纷去了礼服冠带,轻摇小扇,一面吃酒,一面闲谈,兴致勃勃地看着台上的戏文。
  一齣方罢,台下一片谈笑声,称赞这齣《黄鹤楼》做得真热闹、真好。廊下的福晋、格格们尤其赞扬剧中的刘备和周瑜。不一会儿,戏班的班主领了扮演刘备和周瑜的伶人,直走到敞轩前,向安王爷和简王爷谢赏。
  岳乐对"周瑜"看了一眼,说:"你不是云官吗?"同春低头恭敬地回答:"是。""唱、做、念俱佳,比以前越发出色了。我记得你已经脱籍。""是。"同春恭敬地又答一声。班主连忙补充道:"禀王爷,他如今是民人,只搭班唱戏,不陪酒,不拜师父。""哦,也算难得……既入此门,再要谋别的出路也难。日后能做个梨园教习,也可善终起身了。""是。"同春第三次回答后,随同"刘备"、班主领赏去了。
  "王兄,你见过这个唱戏的?"
  "哦,此人在梨园,可算是佼佼者,不卖色相,没有媚容俗态,性情举止有翩翩文士风,所谓阳春白雪是也!"济度笑道:"王兄爱和那些文士们来往,所以连这么个唱戏的也看重。文士文士,文弱之士,有多大用处?打天下打天下,总归要靠打!要靠骑射,要来武的!"岳乐也笑了:"贤弟难道没有听说?从来成就大业的,武功文治,缺一不可。马上得天下,还能马上治天下吗?"济度说:"马上得天下,为什么不能马上治天下?当年太祖太宗皇帝,不就是马上治天下吗?"岳乐并不直接回答他,绕过了祖宗的武力攻战,另开议题:"历数前朝,凡享国稍久者,必有一朝之制度。我大清开国不久,要治理中华偌大疆土,满蒙汉万千百姓,为长治久安计,正需参酌古今,定下制度。"济度鄙夷地耸耸鼻子:"明朝就有制度,还不是一样亡于李自成一帮流寇,让位于我大清?""不,事情不那么简单。皇上在内院阅读史书,曾亲谕道:'明太祖立法周详,可垂永久。'足见明初所定制度原无不善,但日后逐渐废弛,国祚也就衰弱下来。到了万历末年,明朝大局实已败坏,所以还能延续数十年而后亡,制度之力也!我们不可不认真参详啊!……"济度脸上已露出不耐烦,强笑着说:"王兄,掉书袋子,我掉你不过,也没这份精神。咱们爱新觉罗氏是天女后代,天生的贵族、英雄!有上天佑护,既能得天下,就能治天下!用不着去跟下贱的蛮子们学什么制度!……"岳乐耐心地带着劝解的口吻说:"贤弟武功超群,确是祖宗的好子孙。我们爱新觉罗也确是天女之后,天潢贵胄。不过,满洲一族的渊源呢?贤弟你还不知道吧?我近日查了许多史书,满洲来自建州女真,上溯五百余年,正是女真建立大金的时候,享国一百多年,与北宋、南宋共始终;更向上推,唐代的渤海国,也是女真所兴,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为海东盛国,享国近二百年。如今大清又承大金,千年之间,三为大国,愈来愈大,终于据有天下,我满洲族之强固可想而知!但是,尧舜禹三代以前呢?谁是女真族的祖先?仔细推究,未必不是黄帝的一支……"一刹那,济度双眉倒竖,胡须乍起,虎目圆睁,就要发作:好你个岳乐,竟然把爱新觉罗氏和下贱的蛮子联上了祖宗!他转而一想,现在是给岳乐拜寿,无论如何撒不得火。他虽然憋得一脸紫红,只是愤然说出几个不连贯的字:"你,你,竟敢……""贤弟,你这是怎么啦?"岳乐看着济度的样子,不知是真的奇怪,还是装的惊讶,正要招呼从人,却见门官引了一位宫中太监赶到面前跪禀:"王爷,皇上召王爷即刻进宫!"岳乐和济度都吃了一惊,但又不能问。岳乐匆匆地向济度说:"贤弟,不能相陪了。改日到府上请罪。""什么话!皇上召你,不要误了,快些走吧。我也告辞了。"济度和岳乐彼此一请,岳乐便慌忙去准备进宫了。
  梨花院里的客人们,因为有蕴端、玛尔浑兄弟相陪,情绪仍然十分热烈:两廊的女眷们多日不见,正好趁此时机说说话儿,交换各自知道的趣闻,谈兴正浓。济度让侍从告诉福晋要早些回府后,自己便率了部分从人离府而去。蕴端兄弟恭敬地送他到大门外,他却一直闷闷不乐,一路上都在苦苦思索:皇上这么急地召岳乐进宫做什么?……梨花院西南角一间三楹屋,是供伶人休息化妆的地方。坐在窗口的同春,正好看见简亲王缓缓离去的背影,立刻联想到他在前门压死无赖的雄姿,回头问陪同小太监:"那位王爷不是简亲王吗?怎么不再看几出?"小太监凑过来看了一眼说:"真是简王爷!……咱这儿净演文戏,简王爷不爱瞧!""简王府也常叫戏班子吗?""叫的少。简王府自家有王府大班,他专爱瞧《西游记》、《十床笏》这路热闹戏。""哦……"同春沉吟片刻,又问:"小内官,象你这样的,是皇上赐给王爷的呢,还是王府自家买的?""都有。王府自家买来的多。""不是还有宗人府、刑部拨给功臣家为奴的人吗?""那就海啦!……可当太监的没有。他们多半到庄子里去干活,女的才留府里,洗衣局、厨下、茶上都要人。"同春心里怦怦直跳,尽量随便地问:"今年府里又进人啦?"小太监想了想:"没有。去年中秋节刚进过。哎,你快吃点心哪,这是我们福晋赏的,谁不知道我们安王府点心是京师头一份!……你不是还有戏吗?等着吧,准还有好些赏银呢!福晋格格们有的是私房钱,又最爱瞧戏……"同春十分失望,却不能不笑容满面地与小太监周旋。

  永平逆案中女子全都入了官,发给功臣家为奴。同春既要有可能进入功臣之家,设法打听梦姑的下落,又要找到谋生门路,解决衣食问题,两全之策只有一条,那就是重入梨园,再施粉黛。同春毫不犹豫地搭上了京师有名的戏班。凡是应王府贵宅的戏差,他总是格外出力、也格外上心。可是几个月过去了,梦姑一点儿踪影都没有打听到。今天又落空了。他真不想再往下唱了。同春动手拆包头、脱戏衫、换彩鞋。
  屋子另一角的班主瞧见了,大声说:"云官,你怎么啦?下面还有你的《占花魁》呢!"
  同春道:"我头晕,直犯恶心,浑身不舒坦。下面的戏免了我吧,找别人顶两出好不好?""哎哟,你这是要我的命啊?"班主急了,连连打躬作揖:"好云官嘞!人家要看的就是你这秦小官哪!怎么敢回戏呢?
  王爷要是发了火,咱们也别想囫囵着出府门了!……兴许是这屋里太闷,散散就好,散散就好!"屋里真是又热又闷,可是唱戏的伶人敢随便出去"散散"?连那么喜爱云官的小太监也不敢作主。片片梨花院总管是个戏迷,一听云官不唱《占花魁》,当然不答应。总管一通融,小太监才敢领了云官到旁边小园子里散步透气,说好不许走远。
  小园子里一派浓绿,高树矮丛挡住了阳光,空气荫凉又宁静,更衬得远远近近的石榴花象一团团鲜红的火焰。同春深深地呼吸着甜美清纯的空气,舒展着身体,随着小太监在山石水流间漫步,觉得精神爽快,连小太监跟他说话,他都半听半应的。
  小太监的一句话,猛地钻进他耳中:"……你演好了,各王府的福晋、格格都会有重赏,光这赏钱就够你几年花销……"各王府?这个"各"字太重要了,竟使同春心里"咯噔"一跳。如果他今天能给各王府的王爷、福晋留下深刻印象,就为今后进各王府的戏台开了路,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对!
  得演,一定得演,要拿出本事,演得台下这些人神魂颠倒!
  同春一个急转身,坚决地说:"回去吧!下头还有我的戏。""你头不晕了?"小太监好心地瞅着他。
  "溜达了一阵,好啦!"同春一笑,顺着石子铺花路,在假山中绕来绕去地走回梨花院。小太监追在后面,疑惑地咕囔着:"这是怎么走的?绕不出去了?……"一道长廊突然横在眼前,两头蜿蜒着深入到花木深处,看不清方向。绿琉璃瓦,红柱红栏杆,簷下彩绘花鸟山水,十分华丽。隔着长廊的另一边,修竹掩映方亭,石桥跨过流水,花丛里万紫千红,各色月季争奇斗艳,玫瑰花香浓郁醉人,一阵阵扑向同春。同春很是惊奇,刚刚放慢脚步,小太监蹿上来一把拉住他,脸色都变了:"走错了!快回头!"同春见他急得头冒冷汗,嘴唇发抖,忙问:"怎么啦?……"
  一语未了,长廊那边,翠竹摇动,传来女子清脆的笑声。小太监一语不发,拽着同春掉头就跑,那手还在不住地哆嗦,直跑出那个绕得人头昏脑胀的太湖石山群,梨花院就在眼前了,小太监才撒开手,抹去头上的汗,摸着胸脯说:"你可吓死我啦!……那道廊子是府中的禁线,那边是府中女眷游玩的花园,男岂不经召唤,或是外人闯过廊子,就别想要命啦!……"同春吐吐舌头,静静心,进了梨花院。
  从竹林小径中走出一个十八九岁的侍女,细瘦的身上,淡黄衫,白绫裙,外面罩件竹布长背心,腰里束条深蓝色汗巾。
  她低头出了竹林,便静静站在路边垂手侍立,等候后面的主人。她是简亲王侧福晋的女仆,是马兰村被籍没入官的乔梦姑,也是刚刚被拽走的同春极力想寻找的人。
  不论她的心已怎样麻木,事变突发的那天以及此后的所有经历,她还是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老道师徒在正房里关门密谈;东西厢房的女人们嘻嘻笑着掷钱卜卦,看谁先得子;梦姑如常地呆坐着,脑子里空空的一无所有。忽然大门被急慌慌地敲开,母亲和容姑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容姑说,费耀色偷偷给她报信,说是他爷爷苏尔登跟王用修已经带了巡捕来抓老道师徒和乔柏年了,叫他们全家快跑!
  老道一听,立命褚衣仆把守大门,他领着小道士开了后门一溜烟地逃了。人们又哭又喊,追着老道师徒跑上山去。可是他们刚爬上山头,就发现无数满兵已把整座山包围起来。老道当机立断,命众人分头逃跑,到一百里外落草青龙山的李秋霜处会合。后来的事情就很混乱了,梦姑和母亲、妹妹失散,却被小道士紧紧揪住不放。这位朱三太子把梦姑和另一名袁道姑的徒弟一同塞进山洞,自己也躲了进来,用匕首吓唬两个女人不许出声。
  一个时辰后,满山遍野都是搜山的清兵,密密麻麻如同蚁群,沉重的脚步声好几次从头顶滚过,眼看躲不过去了,朱三太子眼睛通红,一脸疯狂,掷下匕首逼催两个女人自裁殉节。梦姑虽已多次见过他这副嘴脸,仍然觉得害怕,顺从地就要拾起匕首,却又双手哆嗦,下不了狠心。忽听那被逼急了的小道姑问:"你要我们死,你呢?""我?我要逃到深山老林,出家当和尚,远离尘世,了此一生!"朱三太子眼里满是绝望和凄惶。
  小道姑火了:"什么?让我们死,你去出家?鬼话!"她一脚踢开匕首:"你不死我也不死!""你,你大胆!"朱三太子颤抖地指着她低声喝骂:"告诉你,我是太子,崇祯皇上是我亲爹!妻妾不能辱于敌手!你,你们立刻给我死!""到这个份儿上,太子顶屁用!我就不死!"小道姑越加倔强。梦姑象痴呆了似地听着这大胆的、她想都不敢想的对骂。
  "好,好,你这贱人敢抗君命!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看我收拾你!"朱三太子拾起匕首,浑身抖得象一片秋风里的枯叶,抬手就要去扎小道姑,梦姑连忙把他拉住,"扑通"一声跪下了。朱三太子回头一看,勃然大怒,举手就朝梦姑狠狠刺去。梦姑一闪,匕首划破了衣袖,把胳膊刺了一道长长的血淋淋的伤痕。小道姑不顾一切,大声叫喊起来:"杀人啦!朱三太子杀人啦!……"
  梦姑没有挨第二刀,满兵已冲到洞口。所有跑上山来的人,一个也没逃掉。
  下山时,又出了意外。窄小的山路,只容一人行走。道士师徒两个男人在前,由四名满兵两前两后地押着;妇女用长绳绑成一串,隔着一队满兵远远跟着。山路一弯,正临悬崖,那老道用不知何时脱开捆绑的双手,一把抱住朱三太子,纵身便向悬崖跳了下去。女人们尖声乱叫,满兵也慌了,队伍散乱了好一阵。后来领兵的将军下令放箭,满兵沿小路密密站成一条线,箭如飞蝗般"嗖嗖"射下悬崖,随后又用长绳吊下满兵去看究竟。女人们被押进虹桥镇巡检所,不知道那次搜索的最后结果。但是第二天,她们看到了巡检所门前的旗杆上,高吊着老道士的人头……实在是梦姑这些年太苦了,后来的经历对她都不算什么,她漠然处之。只在刑部把她们分派给各王府贵宅为奴时,她突然意识到,从此再也不能与母亲、妹妹见面,这便是生离死别,她这才抱着亲人恸哭,哭得极其伤心,泪水滔滔不绝,仿佛借此把这么多年的屈辱、痛苦、爱和恨都哭个干净。

  她果真哭干净了,从此变成一个冰雪般的人。本来就没有笑容,现在连愁容也没有了,气得如同一潭秋水,淡得犹似一缕轻烟。因为这,入简王府后那一顿凶暴的鞭打,男子汉们都在呼天抢地,叫爹喊娘,她却始终一声不出,使茶上主管十分惊奇,把她讨去做了茶上奴婢;又因为这,她被侧福晋看中,退了那个饶舌的侍女,把她要来做了身边奴婢。她今天就是跟着侧福晋来安王府拜寿,照看侧福晋的女儿的。
  竹叶儿簌簌响,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十二三岁的格格儿,手拉手地走了出来。身穿银红缎袍的是简亲王的三女儿,身穿雪青缎袍的是安亲王的三女儿。两人小时候就是相互来往的好友,近两年见面少了,这一聚会,就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儿:"……你后额娘对你还好吧?"问话的是简亲王的女儿,她岁数稍大些,有点儿做姐姐的味道。安亲王元妃四年前去世,现在这位年轻的那拉氏是继福晋。
  "也就罢了。就是我父王,老疼着她养的那小格格儿!""总归是这样的,疼小不疼大。听我额娘说,你后额娘养那小格格的时候,差点儿病死!""真的!她住的小院都封了,谁都不许去看。后来她病好了,又说小妹妹命硬,犯了什么星宿,抱出府去养了,到十个多月才又抱回来的。""你喜欢那个小妹妹吗?""喜欢!可乖啦,长得好看,小嘴甜极了!才两岁多,什么话都会说啦!""是吗?抱来跟咱们玩玩好吗?我一个小妹妹都没有。""好!好!"岳乐的女儿跳着拍手,立刻叫她的侍女去禀告福晋。济度的女儿转过头,对梦姑吩咐道:"阿丑,你也去,帮着抱小格格儿!"阿丑——这是梦姑在简王府侧福晋那里得来的名字——默默对小主子一屈膝,随安王格格的侍女去了。
  安王福晋那拉氏正抱着那个小格格看戏。小格格听话地一动不动,只闪动着两只大眼睛东瞧西望。一听说姐姐要她去花园玩,立刻张开胖胖的小手往使女身上扑。台上的《占花魁》正演到《受吐》一折,卖油郎秦钟的温柔体贴、善良真诚,被伶人云官表演得淋漓尽致,尤其使廊下的贵妇们感动。那拉氏正巴不得有人把孩子领走。
  简亲王侧福晋的席位就在旁边。她见阿丑在歌吹彩衣面前也那么低着头、目不邪视,心里好笑,想寻点儿开心,便说:"阿丑,你也不抬头看看,多风流美貌的秦小官哪!"梦姑只得通过面前那扇花瓶形的壁窗,对戏台看了一眼。
  被赞为"风流美貌"的秦小官正侧脸向名妓王美娘倾吐心曲。
  梦姑不在意地低了头,她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她后退几步,转身跟随抱小格格的侍女走了。身后传来她的女主人带笑的声音:"这个阿丑,是我亲自选来的,难得她是个哑巴,酒色财气全不沾……"梦姑静静地亦步亦趋。前面那位使女换了一下手,小格格那张天真无瑕、非凡美丽的小脸就突然正对着了梦姑。一个颤抖从头顶滚到脚趾尖,梦姑觉得心被铁爪子猛地抓了一把,疼得缩成了一团。天哪,这不是她的女儿吗?……但愿这不是在作梦,但愿这不是在发疯!……小格格全神贯注地盯着梦姑,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从密密的睫毛下简直要望到梦姑心底。那双黑白分明的、晶莹动人的眼睛!梦姑在给孩子喂奶的时候,曾经怎样抚摸过、亲吻过这双眼睛啊!女儿,一双比画儿上金童玉女还要可爱的女儿,曾是她生活的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希望……梦姑心慌气短,眼前发黑,一片又一片白蒙蒙的雾从眼前的黑暗中飘过去,她支持不住,马上要晕过去了。可那小格格突然从使女肩膀上向她伸出小手,清脆地喊道:"嬷嬷!西提乌伦比逼!"这一声明明白白的鞑子话,使梦姑浑身一激灵。她顿时清醒过来,眼前的白雾消散了。这是一位裹在绸缎金银里的格格,注定一辈子享受荣华富贵的郡主,怎么会是她那已经落入狼腹的女儿呢?
  梦姑伸出了手,小格格一下子就扑到她怀中,搂住了她的脖子。这温暖的、微妙的接触,在她心里唤醒了受过重创的母爱,说不清是幸福还是痛苦的热流冲激着她冰凉的心,多少日子来她完全干枯的眼睛,竟湿润了。
  雪青袍的格格先跑来抱去了小妹妹,银红袍的格格赶上去抢夺,嘴里不住地嚷着:"哎呀,多美的小奴恩!可爱的小奴恩!"两人争着搂她、抱她、亲她,弄得她大声叫嬷嬷。
  两个姐姐把小格格带到花圃,吩咐侍女们采来许多玫瑰、月季,插了小格格满头满身,又把五颜六色的花瓣穿成芳香四溢的花串,戴在小格格头上、脖子上。不大工夫,她们四周就堆满花朵花瓣,招得蜂蝶纷纷,围着三个女孩儿乱飞。小格格不肯离开梦姑,总是牵着她的手,或是倚在她怀中,似乎这样她才笑得更开心,喊叫得更痛快。直玩到太阳平西,天色渐晚,她竟躺在梦姑怀里,把小小的可爱的头紧贴在梦姑心房,安安稳稳地睡着了,睡得非常甜美。
  保姆来接小格格了。梦姑伸手递出孩子时,竟一阵心酸,手臂不自觉地一抖,小格格猛然睁开了眼睛,看了看保姆,又转脸到处寻找,一眼看到梦姑,立刻探出身子向她扑过去,大喊着:"嬷嬷!我要嬷嬷!我要嬷嬷!"梦姑不得已接住了她,她搂住梦姑再不撒手。所有软的硬的办法都使了,全都没用,小格格放声大哭,又喊又叫,身子乱踊乱动,闹得众人手足无措。安王福晋和简王侧福晋闻讯赶来,也没法使小格格离开梦姑。一时间孩子哭,大人嚷,骂侍女,骂阿丑,骂不懂事的小格格,乱成一团,谁也听不清别人说什么,谁也拿这个两岁的尊贵的小郡主没办法。
  "乱嚷什么!"威严的声音不耐烦地一喝,乱糟糟的喧闹立时平息,下人们都赶忙跪倒。这是下朝回府的安亲王。福晋迎上去唠叨了一遍,岳乐惊异地耸耸眉头,亲自走到梦姑跟前,疼爱地说:"冰月,好孩子,看看我是谁?"小格格不放开搂着梦姑脖子的双手,转过脸看到安亲王,含着眼泪笑了,用叫喊得有些沙哑的声音委屈地喊道:"阿玛……""跟阿玛回屋里去,该吃饭了。""我不!"抽抽噎噎的小格格更紧地搂住那简王府女奴。

  岳乐轻轻地、不为人觉地叹了口气,说:"阿玛给你带了一对小白兔,不去看看吗?来,阿玛抱你!"小格格犹豫了:小白兔该多么可爱呢?……让又高又大的阿玛抱着,一定很快活的!……"来吧,冰月。"岳乐真的伸出两只手。这是两只从来没有抱过孩子的、坚强有力的高贵的手。
  小格格贴着阿丑的脸,娇爱地说:"嬷嬷,我去看了小白兔就来找你,你可不要走啊!"简亲王侧福晋在一旁急得直嚷:"阿丑,快答应,快应啊!"阿丑只好点点头。小格格这才放心地扑到安亲王手中。可是这双舞刀射箭的手,却经不住一个两岁娃娃的重量,差点儿把小格格摔了。阿丑惊慌地"啊"了一声,连忙蹲身用双手去接。这时岳乐才看到了一直低头不语的这个女奴的面容:高颧骨、深眼窝,瘦削的双颊,尖得象钉子的下巴,怪不得叫阿丑。只有眼睛又黑又亮,不算太丑……岳乐对简亲王侧福晋说:"弟妹,这小丫头把你打搅得够了,真对不起。我要赶快带她回去,不能送你了,请不要见怪。"简亲王侧福晋连连笑道:"王兄别客气,自家亲戚,说什么见怪不见怪的?你快请回吧,有嫂子送我呢!"安王福晋那拉氏送走亲友后回到她那精巧华美的寝宫,只见岳乐已脱去朝服,只穿一件洒金月白紬衫,手里端着一盏茶,在屋里走来走去,脸上一团烦躁。远远地,能听到小格格还在哭闹,大概已抱到后院去了。
  那拉氏有意地笑道:"听听,这小丫头还在哭。这也算是前世的缘分?"岳乐看她一眼,皱皱眉,没有答茬儿。
  "刚才简王侧福晋答应把阿丑给我了。她还说阿丑的好处就是丑,分不去男人的心。你瞧她说得多有意思!我也得想法回她件礼物才是……送她一片绸子,可好?"岳乐又看她一眼,还是不说话。
  那拉氏急了。她是继室,按年龄她可以当岳乐的女儿。到了这种时候,她可就瞪眼了:"你怎么不说话?你……""行了!别嚷了!"岳乐立刻接口说:"白费心机!跟你说,半个月内,这孩子要送到宫里去。""啊?你疯了?"那拉氏大惊失色。
  "你胡说什么!"岳乐面色很难看,叱责着福晋:"这是皇上的亲口谕旨。皇贵妃丧子以后,想收养几位小郡主在身边,也好冲淡哀思,有所寄托。"那拉氏一下子哭了:"她把我的孩子弄了去寄托哀思,我的哀思往哪儿寄托呢?"岳乐叹口气说:"你怎么糊涂了呢?这是皇上的恩典呀,别人家想还想不到呢!再说,又不是你亲生女儿……""不是亲生是亲养!这小东西多招人爱,你还不知道?我实在舍她不得!……怎么单要咱家的格格?""简亲王家两个,顺承郡王家一个,咱家一个。皇贵妃抚养,将来得公主封号,食公主俸禄,这还不是天大的好事?……再说冰月进了宫,你也好时常进宫去给皇太后、皇贵妃请安,那可是我们满洲的非凡女子,好好学学她们的见识和胸襟吧!"听了这话,那拉氏的激动略略平息了。实在也难怪她。她是在初产子殇的悲痛空虚的情况下,得到这个玉女儿似的小格格的,疼爱之情一点不亚于亲生。丈夫几句话点明了关节紧要处,她只能接受这无可更改的决定。她看了看丈夫心事重重、双眉紧蹙的面容,叹口气,反过来安慰地说:"你也不要这样忧烦了吧。着人给你上些点心好不好?"说着,递给他一把扇子:"大生日的,皇上召你进宫,就为的这件事?"岳乐不看福晋,也不回答,无缘无故地把摺扇撒开,合上,撒开,再合上,又心不在焉地在胸前搧了两下,说:"我到书房去坐一会儿,谁也不要来打搅我!"随后他背着双手,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开了。
  和岳乐担心的那件大事相比,送冰月进宫算得了什么?
  皇上是又犯小孩脾气了?皇上是一时心血来潮?不象。他似乎已经深思熟虑,把岳乐当作第一个能接受他想法的人,紧急宣召进宫相商的。
  天色暗下来,西方收尽了最后一缕暮霞,如海一般深邃无际的天空中,星光点点,争先恐后地闪现出来。岳乐盯住了最亮的一颗,那是一颗光芒中带点蓝色的大星,正从高高的天际向大地张望,令人心里微微颤抖。这不就是岳乐今天感受到的皇上的那双眼睛吗?皇上在阐述他的"新政"时,眼里不也闪射着这样令人心悸的光芒吗?
  皇上推开案头那一函函、一卷卷《资治通鉴》、《明实录》、《文献通考》、《明会典》,非常振奋地说:"王兄,朕决意准酌古今,除旧更新,全力整饬制度!重要的一着,是把内三院扩为内阁,设殿阁大学士,并另设翰林院和掌院学士官,与六部同品级。最要紧的,"他停顿了一下,眼睛发亮,语气坚决地说道:"是要除去议政会议名色,内阁六部直接受命于朕!""这……这不是完全仿照明……明制了吗?"
  岳乐口吃得厉害,顿觉心慌意乱,呼吸急促。
  "如果明制有效,为什么不能仿照?"皇上毫不在意,继续神采奕奕地说:"议政王贝勒大臣,年迈功高,但见识短浅,治国为政,常常不合时宜。可使他们高位厚禄、养尊处优,但从政者必须有学识有远见。不然,治国平天下谈何容易!……"
  皇上还滔滔不绝地说了他的许多设想:考查官吏,禁绝贪污,奖励开荒,收罗人才,收集散落民间的书籍,恩养故明宗室,赐予明末殉难诸臣谥号和祭祀,以至设日讲官,天天侍皇上研读书、经、史,等等。可是岳乐已不能静心听进去了。撤议政制度、改内三院为内阁,这两件大事太惊人,压倒了一切!可以想象,一旦公布,定是朝野的一次大地震,满臣和王公贵族不但会暴跳如雷,还会……真不敢设想那后果!……"
  年轻的皇帝啊!正月里丧太子,人人都说是上天对他违祖制近汉俗的惩罚,难道他竟毫不警觉?这才五月,丧子的哀痛还没有过去,却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竟想撤掉议政这古老的祖宗定下来的大法!这怎么得了!……在满洲贵族中,岳乐常被人讥为"新派",今天他不是还在对济度侃侃而谈,鼓吹什么"参酌古今、定立制度"吗?不料皇上比他走得更远,竟要向议政制度开刀了!这,连岳乐都难以接受,何况别人?
  这时候,岳乐才明白了皇贵妃收养四个格格的用意。这是向亲贵们示恩表宠。济度将是最坚决的反对派,于是对他的恩宠最高,收养两个。她真是皇上的贤内助啊!
  替皇上想想,岳乐可以理解这一切。年轻有为的天子,想要一整山河,偏偏议政王大臣掣肘分权,屡屡阻挠皇上的施政,以他那样一个性格极强的人,哪里能忍受得了?可是替议政王大臣、其中也包括他自己想一想,手中大权突然被剥夺,哪怕是去过养尊处优的悠闲日子,能心气平顺吗?……书房里的灯光一直亮到天明。安亲王岳乐在焦灼不安之中度过了他的生日之夜。
或许您还会喜欢:
莫言《红高粱家族》
作者:莫言
章节:60 人气:0
摘要: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初九,我父亲这个土匪种十四岁多一点。他跟着后来名满天下的传奇英雄余占鳌司令的队伍去胶平公路伏击日本人的汽车队。奶奶披着夹袄,送他们到村头。余司令说:“立住吧。”奶奶就立住了。奶奶对我父亲说:“豆官,听你干爹的话。”父亲没吱声,他看着奶奶高大的身躯,嗅着奶奶的夹袄里散出的热烘烘的香味,突然感到凉气逼十人,他打了一个战,肚子咕噜噜响一阵。余司令拍了一下父亲的头,说:“走,干儿。 [点击阅读]
莫言《良心作证》
作者:莫言
章节:16 人气:0
摘要:这是一部美丽而又令人激动,乃至荡气回肠的小说,或者说,它是一部完全来自生活与时代的撼人写真。作家以其大手笔抒写了社会转型时期,关于人性和感情的裂变……在市委家属楼三层的一个大厅里,正进行着一场热闹的婚礼。阵阵喧闹声不时地从窗户里传出来,像一朵朵绚烂的焰火在空气里炸开。很多马路上的行人忍不住驻足倾听观望。大厅里面,周建设眼角眉梢挂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不停地应付着前来道喜的各色宾客。 [点击阅读]
莫言《透明的红萝卜》
作者:莫言
章节:6 人气:0
摘要:秋天的一个早晨,潮气很重,杂草上,瓦片上都凝结着一层透明的露水。槐树上已经有了浅黄色的叶片,挂在槐树上的红锈斑斑的铁钟也被露水打得湿漉漉的。队长披着夹袄,一手里拤着一块高粱面饼子,一手里捏着一棵剥皮的大葱,慢吞吞地朝着钟下走。走到钟下时,手里的东西全没了,只有两个腮帮子象秋田里搬运粮草的老田鼠一样饱满地鼓着。他拉动钟绳,钟锤撞击钟壁,"嘡嘡嘡"响成一片。 [点击阅读]
莫言《酒国》
作者:莫言
章节:20 人气:0
摘要:一省人民检察院的特级侦察员丁钩儿搭乘一辆拉煤的解放牌卡车到市郊的罗山煤矿进行一项特别调查。沿途,由于激烈思索,脑袋膨胀,那顶本来晃晃荡荡的五十八号咖啡色鸭舌帽竟紧紧地箍住了头颅。他很不舒服,把帽子揪下来,看到帽圈上沾着透亮的汗珠,嗅到帽子里散出来的热烘烘的油腻气味里混合着另外一种生冷气味。这气味很陌生,使他轻微恶心。他抬起手,捏住了喉头。临近煤矿时,黑色的路面坑坑洼洼,疾驰的卡车不得不把速度放慢。 [点击阅读]
被禁止的爱
作者:佚名
章节:22 人气:0
摘要:我初识丛昌岷博士是在仁心医院开设心理诊所的头一年。心理诊所顾名思义就是治疗人们的“心病”的地方,它不像医院的精神科那样,用传统的处方开药的方式来治疗,而是用谈话交流、认知的改变,或者梦分析、催眠、音乐、以及艺术的表现,甚至生物反馈等技术来进行,达到不药而愈的效果。 [点击阅读]
许地山文集
作者:佚名
章节:74 人气:0
摘要:许地山(1893~1941)现代作家、学者。名赞堃,字地山,笔名落花生。祖籍广东揭阳,生于台湾台南一个爱国志士的家庭。回大陆后落籍福建龙溪。1917年考入燕京大学,曾积极参加五四运动,合办《新社会》旬刊。1920年毕业时获文学学士学位,翌年参与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1922年又毕业于燕大宗教学院。1923~1926年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和英国牛津大学研究宗教史、哲学、民俗学等。 [点击阅读]
谈美
作者:佚名
章节:17 人气:0
摘要:新文化运动以来,文艺理论的介绍各新杂志上常常看见;就中自以关于文学的为主,别的偶然一现而已。同时各杂志的插图却不断地复印西洋名画,不分时代,不论派别,大都凭编辑人或他们朋友的嗜好。也有选印雕像的,但比较少。他们有时给这些名作来一点儿说明,但不说明的时候多。青年们往往将杂志当水火,当饭菜;他们从这里得着美学的知识,正如从这里得着许多别的知识一样。 [点击阅读]
跟谁较劲
作者:佚名
章节:78 人气:0
摘要:活着究竟为了什么?家人、爱情、理想、报仇、还债、真相、过好日子、繁衍后代、证明什么、轰轰烈烈地死去……这些都是后天赋予人不同的价值观而让他们去这么想的。活着本身可以什么都不为了,因为当我们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在活着了。活着是件被动的事儿。人不是为了什么,才活着的,而是发现自己活着,才去想是不是得为点儿什么活着。 [点击阅读]
身边的江湖
作者:佚名
章节:16 人气:0
摘要:一两年前,在大理,他开辆老富康来接我们,说“走,野哥带你看江湖”。他平头,夹克,脚有些八字,背着手走在前头,手里捞一把钥匙。我对龙炜说:“你看他一半像警察,一半像土匪。”他听见了,回身哈哈一笑。院子在苍山上,一进大门,满院子的三角梅无人管,长得疯野。树下拴的是不知谁家寄养的狗,也不起身,两相一望,四下无言。他常年漫游,偶尔回来住。偌大的房子空空荡荡,只有一排旧椅子,沿墙放着,灶清锅冷,有废墟之感。 [点击阅读]
这些都是你给我的爱
作者:佚名
章节:7 人气:0
摘要:witthlove,intheair送给之前陪我一起傻的你这是一个关于爱旅行成长的故事兔子安东尼失恋了于是他踏上了旅程寻找一棵开满鲜花的树旅行中他认识了一些新的朋友对人生和爱也有了新的体会Chapter1很久之前onceIwas安东尼温柔又骄傲懒散又认真关于人生他有很多疑问和感想可是又不觉得要着急解答ItmakesmethinkofaperiodinmylifewhenIwasyounyandst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