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日光流年 - 第三十八章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到了晚上,有鹌鹑飞来,遮满了营。早晨,在营四围的地上有露水。露水上升之后,不料,野地面上有白霜的小圆物。以色列人看见,不知道是什么,就彼此对问说,“是什么呢?”摩西对他们说:“这就是耶和华给你们吃的食物”。
  进入腊月,各家粮食和蚂蚱尸粉都吃尽了,谁都不知道谁家是靠啥儿活在世界上,日子总是一天天过去,日出日落,流水一般。不过死人的数量比起往年是咣当一下上去了,蓝家、杜家、司马家的坟群,和雨过天晴的蘑菇样,叽叽哇哇生出一大片,爽爽朗朗的新坟土气,终日在山梁上漫溢不散。三个月功夫不到,村里死了十几个人,均匀下来,每十天都死一个半人。人死后先还有些血缘的哭声,送殡的路上,媳妇和孩娃沙哑苍凉的哭唤,像水流一样声响不断。到了后来,人就哭不动了,索性不再哭了。那些抬棺的男人,走路时摇摇晃晃,直骂棺材里的死人,说你活着大家对你不薄,死了为何这么沉重着不肯离去,想要把大伙累死似的。因为饥饿,木工做不动了棺材,拉不动了锯子,推不动了刨子,死家也管不起木匠的一顿饭食;女人们拿不动针线了,坐在席上缝寿衣时候,时常头晕眼花,把针扎在手上,流几滴稀血自己倒先晕在了寿衣边上。司马笑笑便通知村人,谁家死人,都不再缝衣打棺,村里出面,钉了一幅轻巧结实的泡桐棺材,缝了一套镶有九龙九凤的上好寿衣,无论谁死,都用这幅棺材,这套寿衣,出殡完毕,便把那寿衣脱了,把空棺抬了回来,以备下用。
  无论如何,死人是排排场场离开世界去的。
  跌入腊月初三,杜根一早在村口上唤叫,说村长啊,我媳妇死了,组织人马把她埋了吧。
  司马笑笑刚端起早饭饭碗,碗里是清水煮红蓝菜叶,半碗汤水,十几黑叶,正欲喝时,听到了叫声,便放下碗往门口走去。
  “啥儿时间死的?”
  “咋儿晚间半夜。”
  “今年多大年龄?”
  “三十一岁。”
  “也不小了。喉病还是饿的?”
  “喉病加上缺粮。”
  “寿衣上次谁家用了?你先找找给她穿上。”
  从门外回到院里,司马笑笑去吃他的半碗汤饭,看见他的六个孩娃,除了司马蓝站在边上看着,其余五个正在抢他的半碗青水煮菜,互不相让,就打了起来,侏儒老大,个儿虽小,力气却大的惊人,把司马虎抱起来扔在地上,虎儿就抓起一根木棒打在他的头上,血哇啦一声流了出来,半碗菜饭落在地上,大白碗碎得七零八落,菜汤流洒一地。于是孩娃们全都愕然,都为半碗菜汤谁也不能再吃惋惜,呆呆站着,如一群木鸡。
  “蓝,”司马笑笑说,“都把他们领到外面找些茅草根儿吃着。”
  司马蓝便领着三个半傻的哥哥和两个弟弟出了院落。看着孩娃们走了,司马笑笑弯腰把地上的七八片红薯菜叶捡起来放在了嘴里吃了,土和沙粒在嘴里同牙齿磨得如推磨一样吱喳叽哇,这时媳妇从里屋走了出来,脸上水肿一片,透亮得一碰就要流水一样。她问谁又死了?
  他说杜根媳妇。她说快轮到我了,我的肠子撕扯着疼。司马笑笑就狠狠横了一眼,说你死掉享福去了,留一堆孩娃咋办?就是吃土啃草你也得活着陪我受罪。媳妇便不再说啥,扶墙到院落日头地里晒着,从口袋摸出半把麸子,给司马笑笑手里流了一几粒,司马笑笑往嘴里一塞,到灶房喝了半口生水,用舌头把麸子在嘴里和成糊汤,提了一根捆棺麻绳,组织出殡去了。
  这一天先阴后晴,村前朝阳的一面山坡上集了许多村里孩娃,司马家弟兄六个,蓝家姐妹几个,还有蓝柳根,蓝杨根,和刚死过娘的杜桩,蹦蹦跳跳一片,都在一片荒草地里挖茅草根儿充饥。翻出的黑土里,偶而有白胖胖的蛹虫,饿极的司马森就把那蛹虫吃了,嘴角流出一股草汁似的绿水。
  “啥味?”
  “香哩。”
  司马蓝就捡了一个胖虫放在了嘴里,先还不敢去嚼,那虫就在嘴里蠕动,愈发的感到浑身痒痒得可怕,后来猛一闭眼咬了,咕地一口咽下,睁眼说比蚂蚱壳儿好吃,孩娃们便都刨起了虫吃。大的孩娃用镢头在前面挖着,小的在后边捡着茅草根和那虫儿,蓝家的姐妹先还觉得有些恶心,后来竟也跟着刨吃起来。于是间,这片厚了日光的草地,热热闹闹起来,黑土的暖味,茅草的青气和蛹虫的腥臊,一下子在草坡上汪洋一片。村子里已经把死人抬出了屋子,从这儿正好看到杜桩家的大门,像画的一个黑框清晰在那里。从那黑框里抬出的死尸,看不见人身人脸,只见头发乱乱垂在一块门板边上,九龙寿衣在日光中发出乌亮的光泽。听见了大人们说要不要孩娃们哭一场呢,杜根说没啥儿好哭,她是享福去了,又不是去那边受罪,便又听到司马笑笑说:

  “那就入棺吧。”
  司马蓝把头扭回来,看见了身后一大片翻过的土地,高高低低都呈出深的颜色,像一片红黑的棉花铺在荒草地里。看见许多孩娃们都在嚼着茅草,嚼着蛹虫,有个姑娘趴在地上咕咕咕地呕,吐了一滩绿水,走近看了,竟是刚从家里跑来的四十在那儿翻肠倒胃。她的二姐八十,正在四十的小背上捶着。
  “快弄把茅草根儿嚼嚼。”司马蓝说。
  嚼了就果真不再吐了。可止住了这一个,蓝三九和蓝五十又跟着吐了起来,别人看了她们吐出的水汪汪的绿色和绿色里没有嚼碎的蛹虫,在白光中泛着光亮,有的蛹虫虽被咬破了肚子,咽进了肚里,可这一会沤吐出来竟还在污汁里蠕蠕地爬动,于是所有吃了蛹虫的男娃女娃都吐了起来。一片深蓝色的咳声吐声,弄得荒草地里水浆一片,像下了一场雨样。
  来了一个大人,拉着杜桩的手说,你娘要出殡了,你就是不哭也该把你娘送到坟上。
  杜桩说:“我饿呀,我得在这儿吃茅草根哩?”
  那人说:“你娘嘴里噙了一块馍哩,你们不去别人可就吃啦”。
  八岁的杜桩跟着那人走了。这当儿孩娃们都想了起来,这年月饿死的人,在入坟前都千方百计要让他们噙一块烙馍,免得死后再做饿死鬼呢。这块馍在死人入坟之前,不消说都由他们孩娃吃了。于是荒草坡上所有的男娃女娃,看着走去的杜桩,眼睛都睁得又大又圆,目光追着他不放,想那块死人含了的烙馍,自己吃了该有多好。不过,出殡的队伍终是从他们的视线中走了,司马笑笑做着司仪,指挥着抬棺的村人,杜岩在前边撒着冥钱,蓝百岁挽着大孝小孝,簇拥着那具黑棺往村外走去。没有哭声,日光暖暖和和。黑棺材在半空缓缓移动,就像一间房子在水面漂移。大人们的说话声清清楚楚地传过来。
  司马笑笑唤:
  “拐弯慢一点,别碰坏了棺材。”
  杜根属吒说,
  “娃他娘,放心享福去吧,饿死我也要把孩娃们拉址大。”
  杜岩把纸钱高扬在半空叫着唱:
  “活着穷,死了富,
  阴间路上有金屋。
  短命鬼,走得早,
  来世脱生成百岁佬。”
  那飘起的纸钱,一迭迭在空中散开,打着旋儿落下,伴着他一遍又一遍重复的唱腔在寥寥几人的葬队后,像浮在湖面的白色花瓣样,朝村下的荒草地里起起伏伏地荡下来。有一个三几岁的孩娃捡起一张白纸冥钱在草地上跑,他的姐就一巴掌掴在了他脸上,说那是死人的钱,活人能花嘛,孩娃便尖利地哭起来,说我就要花,我就要花,我要买馍吃,要人到镇上给我买馍吃。这样哭着,竟还任性地把飘下来的冥钱全都捡了起来,一打儿往他的怀里揣。
  他的姐姐脸白了。
  懂事的男娃女娃脸都白了。
  都明了这孩娃活不了几天啦,他已经开始抢花死人的冥钱了。于是他的姐姐抱着弟弟哭起来,说谁救救他呀,俺家就这一个男娃儿,他死了俺家的天就塌了呢。哭得伤心至极,泪像雨水样普天而下。这当儿蓝四十的大姐蓝九十站了出来,她像这群孩娃的母亲一模样,过来把孩娃拉到一边,哄出了他怀里的冥钱,到草坡边的沟崖上,把钱撒向半空,让它朝沟底落下去,说谁的钱你们还拿去,咱井水不犯河水,孩娃还要活到八十、九十、一百呢,你们别来缠着他。说完了,她走回人群,把孩娃抱到一个土堆上,把所有的茅草根摆成三堆在孩娃前,又让所有的男女孩娃跪下来,说我说啥儿你们都要跟着说。
  就说:“天老地荒人长寿,”
  司马蓝就领着孩娃们齐声学着说:“天老地荒人长寿。”
  又说:“有吃有穿好日月,”
  司马蓝又领着孩娃们齐声说了:“有吃有穿好日月。”
  蓝九十就从地上站起,拍拍膝上的黄土,说都起来吧,还跪着干啥,一群孩娃便都从地上站起,拍拍膝上,把莫名不喻的目光投到九十脸上。司马蓝问九十姐这就完了?蓝九十说,我念的是长寿经哩。问能长寿了?说反正鬼是不来缠了。司马蓝说,九十姐那我也到那土堆上坐着,你也给我念念。
  蓝九十说,没有供品了,不能再念了,得让神吃最好的东西哩。
  就都默下来不语。能听到山那边阴坡地里埋人撂土的咚咚声音,还能看见不久前大伙儿沤吐在草地上的绿汁,在日光下升腾起的绿色气息。从村口回来了一个大人,说埋人时少带了陪藏品,到杜根家拿了一个饭碗,一把木梳,就又往山那边坟地去了。阳草坡上的孩娃们,默得久了,有人开始坐下来歇息,司马蓝就突然往家里跑去。

  “你干啥?”蓝九十问。
  司马蓝说:“拿供品。”
  看见司马蓝往家里去了,就有许多个男娃女娃也往村里跑去。时过吃碗饭的功夫,就都又跑了回来,且还跟来了杜岩家的杜柏和竹翠。他们有的手里抓了一把糠,有的手里捍了几粒玉蜀黍,有的用指头撮了一撮豆角,还有的用碗挖了半碗蚂蚱粉。每个人在草地相互看着,却是不见了蓝家的几个姐妹,又苦苦等了半晌,才见蓝四十和蓝三九各抓了一把晒干的野菜从家里跑来,说她娘不让她姐们来了,姐让大家自己下长寿神哩。说要把带的东西放在碗里敬神,说碗里的供品越好,人就越能长寿。说她姐刚刚给神供的茅草根儿可不是茅草根儿,那是几碗长寿面条呢。
  司马蓝就做了这场敬长寿神的主持。他先让大哥司马森坐在那堆土上,在他面前摆了三个空碗,说大哥你想活多大年龄?司马森说能熬过去这场饥荒就行。司马蓝说那你就活四十岁吧,司马森便满意地朝他四弟点了一个头,把眼晴微微闭了起来。司马蓝让所有的孩娃跪下来后,从衣兜里抓出半把杂粮麸子,朝第一个碗里流了一星丁点,说这是一碗白蒸馍,朝第二个碗里流了一点,说这是一碗白面汤,朝第三个碗里流了一点,说这是一碗油煮菜。这样馍、汤、菜便都齐了,就跪在孩娃们最中,学着蓝九十的腔调唤:
  “天老地荒人长寿,”
  齐声:“天老地荒人长寿,”
  “有吃有穿有日月。”
  齐声:“有吃有穿好日月。”
  司马森就从土堆上走了下来,由司马林坐了上去。司马蓝问,二哥你想活多大?司马林说我要比大哥活得大,我活四十一岁哩。司马蓝就又抓半把麸子流进三个碗里,说这一碗是油烙馍,这一碗是鸡蛋汤,那一碗不是油煮菜,是肉熬白菜和粉丝,就又领着孩娃们唱了一遍天老地荒人长寿,有吃有穿有好日月。轮到司马木坐往土堆了,他说我想比二哥活的年龄大,我要活四十二岁哩。司马蓝就换了三碗更好的供品,一碗鸡蛋油烙馍,一碗有鸡蛋还有肉的汤,另一碗没有菜全是肉。到老五司马鹿时,司马鹿想啥儿好吃的都已经供上了,想比四十二活的再大些,可没有比三哥更好的供品了,只好说我也活四十二岁吧。到了六弟司马虎事情就不一样了,他把屁股往土堆上一坐,说我要活五十岁,活到五十还头发不白,牙齿不掉,耳朵也不聋。
  男娃女娃们都惊奇地望着司马虎。
  司马蓝就有些为难了。
  “你活那么大我供啥儿呢?”
  司马虎说:
  “你供三碗都是大白肉,爹说,白肉比红肉还香呢。”
  司马虎就又抓了点麸子,做了三碗大白肉。司马家已经供了五次长寿衣食神,该轮到别户孩娃了。司马蓝因再也想不出比三碗肉更好的供品,就让别的男娃女娃自己想,说活的年龄越大,供品要比你活得小一岁的供品好上丁点儿,好不出顶点神就生气了,你就还是活不过四十岁,还是还熬不过这场大饥荒。如此男娃女娃就赛着想,有人想到了做三只烧鸡供给神,就说要活六十岁。还有人说我做三只烧鸡,里边还要加上葱、蒜、姜和八角茴香等佐料,就报数说自己要活六十一。于是前边的孩娃后悔了,想我做烧鸡时咋就没加上葱蒜姜和八角呢?没有这些佐料那烧鸡里只有盐,不是又苦又咸它能好吃吗?可又一想再不好吃也是三只鸡,也比三碗肥肉贵重呢,如此也就心慰了。
  轮到了蓝家姐妹俩。
  蓝四十让妹妹三九坐到土堆上,在每个碗里放了三颗红碗豆,说妹,你想活多大?
  三九说:“六姐,你活多大我也活多大。”
  四十说:“那不行,你活你的,我活我的,长大你我就不是一家了。”
  三九说:“我要活一百。”
  四十说:“世界上没有活到百岁的人。”
  三九说:“那我就活到九十吧。”
  四十说:“世界上也没有活到九十的。”
  三九说:“没有爹娘咋把大姐叫九十呢?”
  四十没啥儿说了,问大家有啥比三只烧鸡更好吃的哩?就都相互望着,谁也不知道世界上有啥比三只烧鸡更加贵重好吃了,就只好让蓝三九也活到六十一,又供了三只有佐料的鸡。轮到四十时,蓝四十给司马蓝塞了几粒扁豆和碗豆,说蓝哥你活多大哩,司马蓝说我想当五十年村长呢,十八岁当了村长我就活到六十八,十九岁当了村长我就活六十九,三十岁当了村长我就活到八十岁。蓝四十就说你活多大我也活多大,你哪天死了我也哪天死,说完慢慢爬到土堆上,坐下来微微闭上眼,等着大伙儿跪下磕头给她念那两句长寿经。可等了半晌大伙儿没有跪。大伙儿都把目光落在了司马蓝的脸上,看他能供出啥儿好东西,司马蓝抬头看着日头在山梁上,烙饼般一圆,并不是夏天那样热。把目光收回时想起他和四十在油菜地把衣服脱光的情景儿,一层细汗就悄无声息地从他的额上煮裂的鸡蛋样渗将出来了。他听到了出汗时落雨样的浠浠沥沥声,听见竹翠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如竹尺捆打样砰砰啪啪响。他把头在四十面前低下来,把几粒豆子丢进了第一个碗里,自言自语说,供啥哩,打死我也想不起该供啥。

  蓝四十说,“供萝卜炖猪肉。”
  司马蓝又再第二个碗里丢下几粒豆。
  “这一碗呢?”
  蓝四十又说:“萝卜炖猪肉。”
  司马蓝又在第三个碗里丢下最后几粒豆。
  “这碗呢?”
  蓝四十还说:
  “萝卜炖猪肉。有菜有汤又有肉,你活多大我就能活多大。”
  孩娃们就都相互看了,又都盯着那三个杂粮快满了的碗,仿佛真的看见碗里有一块一块挂红带白的肉,有一块一块浸水的白萝卜,就都想到了肉红肉白粘稠腻口的香,想到熟萝卜有汤有汁利口的脆,就都觉得做了那么多的好吃的,还是萝卜炖肉最好吃,就都跟着司马蓝跪下来,齐声念了那两句话,却仍在心里想着萝卜炖猪肉,把口水咽得咕咚咕咚响。
  蓝四十被那咽口水的响声震得睁开了眼。
  她看见杜家兄妹没有和别人一道跪下来,而是直挺挺如两根细柳样插在跪着的大伙后。
  她把目光冰在他们兄妹的脸上去。
  杜竹翠把脖子一扭说,我知道你想嫁给我表哥哩。然后不等蓝四十灵醒过来她的话,不等四十从土堆上走下来,就跑到土堆上把四十挤到一边去,说我也要和我表哥死在一天里,他活着我也要活着,他死了我也要死了。说我也供三碗萝卜炖猪肉,有白萝卜还有红萝卜有肥肉还有瘦肉。
  这当儿蓝四十就气了,青紫的怒恼从她的小脸上爆出来,仿佛她的东西被竹翠抢了一模样,要把竹翠从土堆上推下来。事情哗哗啦啦炸开了,两个女孩娃就要打起来,都指着对方的鼻子骂了不要脸。然真的就要撕打时,忽然从村口传来了大人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就都看见村人们从山坡那边抬着空的棺材走回来,九龙寿衣随意地搭在棺头上,乌光亮亮一条儿,如黑色的暴布样。就都脑里砰地一声,仿佛从梦中被大人和棺材震醒了,忽然觉得兴趣像火被浇了一样灭掉了,便都看着村人和棺材,不言不语了。
  一时间静得玄妙,脸上都厚了童年的漠然。
  竹翠的爹杜岩在村头叫了竹翠和杜柏。
  杜柏和竹翠就走了。
  都看见走时杜柏从一蓬茅草堆后端出了一个碗,碗里是半碗雪白雪白小麦面,十余双眼睛就都搁在那面上,直到人家兄妹走回村,那面像雪一样花白在日光里,才都遗憾地把目光收回来,看着土堆下的三个碗。碗里有糠、有草粒和蜀黍,有黑豆和谷子,还有蚂蚱尸和蚂蚱粉,就是没有小麦,更不要说白面了。
  冷阴阴的沉默在草坡上漫浸着。
  司马虎冷丁儿对着表哥和小表姐咒语一样唤:“你们活不过四十岁。”
  就有几个附和着:“对,杜柏──竹翠他们兄妹活不过四十岁。”就有几个跪下磕了头,念了咒语,说只要让杜柏和竹翠活不过四十岁,我们把鸡、鱼、虾、肉,山珍海味全都真的留下来。留给谁就不去深究了。总之,他们相信他们的意愿一定会灵验,会天老地荒人长寿,有吃有穿好日月。司马蓝没有跪下咒杜柏和竹翠活不过四十岁,可大伙咒完后,他在那土堆下扒了三个坑,由四十和三九姐妹两个把那三碗粗杂粮食埋进了土坑里,便看着大人把刚盛过死人的棺材抬进村东的一间牛棚屋,让大伙跟着大人们散回家里了。到伙伴们散去时,大声地对走散的伙伴们说:
  “谁要偷着来扒这鸡肉鱼虾,山珍海味,谁就不会长寿,谁就饿死在这场饥荒里。”
  日头也就又一次正顶了,黄朗朗烤饼样挂在村头上。
或许您还会喜欢:
深宅活寡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7
摘要:许开祯的长篇小说《深宅活寡》讲述了在大西北荒原上一个叫菜子沟下河院中发生的家族兴衰的故事。菜子沟下河院是片具有百年历史的老院。现时的东家庄地的父亲庄仁礼为了独占财产,假土匪麻五之手“挑”了二弟、三弟,从此这个大院里奇事怪事屡见不鲜,血光之灾不断。小说的故事开始于庄地的独子命旺命悬一线,听了后山半仙刘瞎子神神乎乎的几句话,决定让十五岁的命旺娶后山舅舅、中医刘松柏的二十二岁妥儿灯芯进院“冲喜”。 [点击阅读]
暗算
作者:佚名
章节:21 人气:5
摘要:第1节:序曲序曲听风者看风者捕风者原谅我,不能在此津津乐道地向你们复述所有具体的细节。我们的时间不多。尽管如此,我还要说,"复述"本来就是我所有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或者,是它们的高xdx潮。没有复述的活动是无从着落的,复述就是复活。 [点击阅读]
沙僧日记
作者:佚名
章节:8 人气:11
摘要:3月3日其实我和大师兄,二师兄早已破了荤戒。我们经常背着师傅一起去化斋。在路上,我们捉到个兔子、野鸡什么的就马上烤来吃,可解馋了!然后再化点儿斋饭带回去给师傅吃。想想师傅没得荤腥吃着实怪可怜的。于是,我们三个决定今天把兔子肉打碎拌在饭里,让师傅也吃点儿好的。我们端着混着肉的饭回来后却遍寻不到师傅,这可把大家急坏了!最后在一个小山洞里终于发现了师傅。 [点击阅读]
蒲柳人家
作者:佚名
章节:12 人气:7
摘要:七月天,中伏大晌午,爇得像天上下火。何满子被爷爷拴在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挂贼扣儿。那一年是一九三六年。何满子六岁,剃个光葫芦头,天灵盖上留着个木梳背儿;一交立夏就光屁股,晒得两道眉毛只剩下淡淡的痕影,鼻梁子裂了皮,全身上下就像刚从烟囱里爬出来,连眼珠都比立夏之前乌黑。奶奶叫东隔壁的望日莲姑姑给何满子做了一条大红兜肚,兜肚上还用五彩细线绣了一大堆花草。 [点击阅读]
1980年代的爱情
作者:佚名
章节:12 人气:7
摘要:编者按:经出版方授权,本网刊载野夫先生新著《1980年代的爱情》部分精彩章节,以飨读者。0.在一个类似京城的城市,午后的茶艺馆萧条而寂寥。我坐在窗前懒洋洋的阳光下,对座的阴影中坐着一个女人--她像是我的情人或者女友,抑或其他接近暧昧的关系。她的面庞隐居在日光背后,只有性感的声音翻越了那些窗棂构成的光柱,散漫地抚摸着我的耳朵。 [点击阅读]
于丹重温最美古诗词
作者:佚名
章节:61 人气:2
摘要:内容概要:2012年,和于丹一起,重温最美古诗词,回归自在大人生。从解读儒家经典《论语》到赏析中国传统文化最源远流长、普及率最高的古诗词,于丹回归古典文学专业,17年大学授课精髓,厚积薄发,让传统文化的精髓进一步走近大众、走近当下中国人的精神世界。 [点击阅读]
王跃文短篇小说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5
摘要:刘茁松身居湖南的王跃文在文坛一跃而起,使我想起鲁迅“文坛无须悲观”的预言。多年前我也曾在刊物做当代文学编辑,编着编着,就有点像鲁迅看当年的“城头变换大王旗”似的,渐渐地有点“颓唐起来”了。近年来有缘埋头一项等身的古籍整理,与当代文学可说是分道扬镳啦。因此,当我在书店发现与我工作地仅一湘之隔的王跃文在长江黄河两河之隔的北京出了长篇小说《国画》,并且已在全国各地形成洛阳纸贵之势,我是惊讶惊叹又惊喜的。 [点击阅读]
万物生长
作者:佚名
章节:23 人气:3
摘要:我在洗车酒吧遇见秋水,第一印象是他的眼睛亮得不寻常。洗车是我常去的酒吧之一。洗车在工人体育场东门靠南一点,原来真的是一个洗车的地方。等着洗车的人想坐坐,喝点什么,聊聊,后来就有了洗车酒吧。如果从工体东路过去,要上座桥,过一条水渠,穿一片柏树林子,挺深的。酒吧用红砖和原木搭在原来洗车房的旁边,洗车房现在还接洗车的活。 [点击阅读]
余华《许三观卖血记》
作者:余华
章节:33 人气:2
摘要:一、中文版自序这本书表达了作者对长度的迷恋,一条道路、一条河流、一条雨后的彩虹、一个绵延不绝的回忆、一首有始无终的民歌、一个人的一生。这一切尤如盘起来的一捆绳子,被叙述慢慢拉出去,拉到了路的尽头。在这里,作者有时候会无所事事。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发现虚构的人物同样有自己的声音,他认为应该尊重这些声音,让它们自己去风中寻找答案。 [点击阅读]
夏日落
作者:佚名
章节:12 人气:4
摘要:羊年十一月初,步兵三连孕生一样大案:先是枪丢了一枝,其后,兵又死了一个。枪是新枪,铁柄全自动;兵是新兵,下士军衔,籍系郑州二七区,父为小学教师,母是环卫工人。事情乒然发生,震炸兵营。一时间,满地沸扬,草木皆惊,营连空气稀薄,整座营房都相随着案情颤动。事发时候,连长赵林和指导员高保新正在操场交心,其时正值夏末,黄昏网着世界。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