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日光流年 - 第三十一章(2)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五弟、六弟都还睡在床上。
  娘的床上被子迭得齐齐整整。他走近看了,见床单、枕头、褥子都洗得极是干净。拉开那被头看,才发现被子也是拆洗了的。再看那木板箱子和桌桌凳凳,都是擦抹过的,连窗条缝都擦得净极。走进自己的屋去,被褥不仅洗了,他那几件春夏衣服也都从哪儿拿了出来,洗晒后迭在床头。还看见他的一条裤子,翻地时磨烂了膝盖,现在那膝盖上的补丁方方正正,是一种粗织蓝布。再翻那衣服边上,发现放了一块三角帆布,帆布的边都用新布包皮着缝了,针角细密得委实少见,只有蓝四十给他纳过的一双鞋底,才有过那样精密的针角。那帆布的三个角上,钉了三根长绳,一看便知,帆布是为了防止用锨干活时磨烂裤膝做的护布。这是外乡人这次来村里干活带来的发明,他们有许多人右裤腿上都戴着这样的护布,一条绳子系着腰带,另两角上的绳子对栓在膝上,这样那裤子就再也磨不烂了。司马蓝提着那护布看了,心里热辣辣动了一下,放下护布,跑到厨房,看那中药包皮已经不在案上,全部放在了案板上空的篮里。他取下篮子数了,仍然是三吊九包皮。
  不消说,过去的七日,娘没有熬这中药。用脚踢开灶前的的柴堆,药罐和药渣,都还如故原封。司马蓝从灶房走了出来,站在院落当中,想太阳都到了村头,娘也该从坟地走将回来了。司马蓝从家里出来,往坟地那边的梁路上望着。
  司马蓝开始往坟地走去。
  走到那梯田指挥部的门前时,他的脚步淡了下来。
  卢主任,人马真的要撤了?
  该农忙了,对起你们三姓村了。
  你不是说走以前要提我为村干部吗?
  我媳妇病得要死要活。
  让我姑重去待奉好吗?
  这三几个月我在这孤孤单单,吃不好,睡不香。
  你不让我当村长,我就给你跪下了。
  你们村该满足了。
  你看看我的腿吧,刚成人就长成了树皮。
  没见过你们这么不知好歹的村儿,你们凭空得了多少好处哟,二百多亩地都翻过了……
  梁道上的阳光透明而刺眼,从头顶晒下来,竹刺一样竖着扎进头顶和肩上。司马蓝的脑里像生了一团火,烧烤得黄烂焦疼,把浑身的血水都煮得沸沸腾腾的滚开着。他漫无目的的往村外对面的梁上走,过河时把袄脱下来披在肩膀上,爬上梁时回身眯看着远处梯田地的外乡人把在棚帐拆下来,把锅、缸、柴禾朝着车上装。看看那些挑着铺盖从各家各户走出来的高高大大的壮劳力,在村口集合着,像一群牛要集体从耕地里散开去。他看见杜柏把一件行李放到了一个熟人的车子上,在门口和娘司马桃花道了别,高高兴兴和那外乡人一道走出村,要到镇看他的父亲去。蓝柳根和蓝杨根,在帮着外乡劳力从家往门口抬东西,一件一件往车子上装,装高了又用绳子捆起来。走出村坐在山腰上,还能看见蓝百岁的家。蓝百岁一动不动,在院里抽烟晒日头,撤出村的人从他门口走过去,他不时地抬头去望着。几日不见,蓝百岁似乎瘫老了,头发苍白如落了一层雪,人才三十几岁,却宛若五十余岁了。村人们说他是为卢主任要把外乡人撤走老了的。其实呢,只有司马蓝知道他是为了啥儿老的。那时候真该砍了他的头,司马蓝想,砍了头我就是村长了。可又想,他也是为村里翻土换地费尽心血才老的,他那样绵绵弱弱,窝窝囊囊,就因为他有心让村人活过四十就让他当村长,实在是催着他老呢,催着他死呢。坐在梁上,倚着柿树仔细地望,就看见蓝四十把衣服洗了,正在往院里的树枝上晒,陈红旧蓝,如了土旗。他想起他们两家约定今年就让他们成亲时,便有些后悔那一天狠命地打她了。司马蓝想她还会和我成亲吗?还愿意做我的媳妇吗?他痴痴地盯着蓝家院里的蓝四十,看她晾完衣裳又端着一个木盆,挎着一篮被褥下河了,她好像要把家里的里里外外洗掉似的,那篮和盆把她的腰都压弯了。司马蓝一直盯着蓝四十,可他又看见了卢主任在指挥部院里站着,正有人把他的办公桌往门外车上抬,看见姑姑司马桃花去梁道上送儿女回来,往指挥部看了一眼,却没有停下和卢主任说话,径直往她家里吗去了。司马蓝的心砰叭一响,如一间黑屋的门窗被人一脚踹开,光线咣咣当当冲进去。
  他站了起来,三下两下把棉袄穿好了。
  他要回村找姑姑司马桃花去。
  司马桃花正在生火做饭,炊烟从灶房袅袅升起,青白色的丝线抽向天空。司马蓝下了梁子,过了沟河,又爬上山坡。过河时他看见蓝四十正在洗衣裳,他在下游站了站,没言没语又走了。到村里时候,有许多外乡人和他点头说话。他说你们不用急着装车,你们就是拉着回到家里也还要拉着东西返回来。外乡人说你做梦去吧,打死我们都不会再来了。他说不信呀?不信了你们走着瞧。就进了姑姑司马桃花家,叫声姑后,便倚在门框上看姑烧火,看姑切菜,看姑擀面,最后搬了一个凳子,坐在姑的灶下,看姑一拉一推地抽她的风箱。灶房里暖暖和和,有浓浓的火气在盘旋流动。司马蓝就那么坐着,姑不问他,他就不说话儿,沉默得岁岁月月,没有休止。最后到饭快将好了,他说表妹竹翠不在?姑说和她哥一块去镇上看你姑夫了。他就说:

  “姑,卢主任也要走了。”
  司马桃花的手僵在风箱把上:“他走他的。”
  司马蓝说:“村里只有你能把他留住哩……姑。”
  司马桃花的手在风箱把上僵了一会,又起身揭开锅盖搅着。
  “留他干啥?人家家又不住在咱村。”
  司马蓝脸上荡了一层兴奋。
  留住他就能留住外乡人,就能把咱村那二百多亩梁地全都翻整一遍呢。”
  司马桃花又坐下来烧火了。
  “我没那个能耐。”
  司马蓝把嗓门抬高许多,
  “你有那能耐,全村人只有你有那能耐。”
  司马桃花没有立刻说啥儿,她依旧把风箱抽得叮叮当当。从门框像门一样方方正正倒塌过来的阳光,在风箱声停下的空隙,发出细微如水流样的金色响动。有小虫在日光中飞舞,宛若颗粒的小球在半空金晃晃地滚。司马桃花不言不语,仿佛看不见侄儿司马蓝就坐在她的身边,只管把面条下进锅里,只管用筷子在锅里转动,只管把喷上脸的热气吹到一边儿。司马蓝的目光盯着她的忙手,一会到锅口,一会到案上,一会到柴堆。等得急了,他就说姑呀,没想到你这样不见情义,姑夫去公社扫院做饭,将来也可以把表弟表妹寻个差事领出去,这样你们一家喝外边水,吃外边粮,虽还活不过四十,可却至少能活过半世常人的日子,不用在村里受这死罪的折磨,就是三十几岁死了,也算没有白来人世一场,可我呢?鹿和虎不都是你的亲侄吗?就不管不看了?那么小就让他们累死累活翻地?要三年五年村里的土地翻不完,赶不上吃新土粮食得了喉病呢?
  司马蓝说:“我娘快死了,还把新袄借给你,可她喉疼两个来月啦。”
  司马桃花抱着柴禾不动了。
  司马蓝说:“你为了全村,其实是贞洁的事情哩。”
  司马桃花啥也不看,把柴禾抱到灶下,往灶里塞了一把,一脸木然地抽着风箱冷冷说:“我昨夜、前夜、大前夜都去了。卢主任不再喜爱我了,说让你姑夫去公社已经对起我啦,已经还过我的情份啦。”
  司马桃花这样说着,泪水挂在眼睫上,被火映得又红又亮,像透明的珠子用她的睫毛系在那。司马蓝忽地看见,姑姑的眼角有了犁沟一样的纹络,那纹络里的尘灰又和日子一样深厚。他猛地发现,姑姑也老了,老得仿佛村中央的皂角树样没有生气了,他姑姑当初的那一点秀色,则完全是因了母亲的那件红袄。如今她脱了那袄,苍老就无所顾忌地冲在她的脸上了。
  他说:“你去时候该把我娘的袄穿上。”
  她忙着自己的活儿:“想留了外乡人也不难。”
  他问:“咋留?”
  她说:“换一个人去。换没成亲的黄花闺女去,最秀气的人去。”
  他问:“谁呢?”
  她说:“四十要不是你的订婚媳妇,就最该她去。她长得轻巧水灵,她爹又是村长,村长家闺女不去谁去?”
  司马蓝默了许久:“她不是我的订婚媳妇了,七天前我把她打了一顿哩。”
  司马桃花看着司马蓝的脸:“你表妹竹翠瘦小,不是卢主任喜欢的人哩,要是我会让她去的。”又说,“四十要去待奉了卢主任,我就让你表妹嫁了你。”
  从姑姑家里出来,村街上已经有人端起饭碗。他听见弟弟司马鹿唤母亲吃饭的声音,从村子的上空流云一样飘过来,又急切切地朝别处飘过去。母亲还在坟地没回来。他想昨夜要果真是母亲去了坟地,眼下也该回来了,日光从头顶笔直地照进村落里,村街的地面上有湿厚的热气向上升。司马蓝在那热气中站一阵,没有顺着司马鹿的叫声回家去,而是朝村下的河沟走去了。
  司马蓝在山坡上碰到了蓝四十。她刚从河边走上来,右胳膊挎了满满一竹蓝绿的单子,红的被面,左胳膊里夹了木盆,木盆里放了零碎的洗物,正低头费力地往山上走着,看见了司马蓝,她便立在小路的中央不动了。
  他说:“我来接你哩。”
  她用力把篮挎得更紧些,
  “蓝家和你司马家井水不犯河水了。”
  他默看她一阵说:“我卖过一次皮子后,全村的姑娘求我去娶呢,我来是对你说我要合铺成亲了,我表妹竹翠早就想要嫁我呢。”
  蓝四十不再说啥儿,脸上滑过一层白色,在路上站了一会,默默地朝山上爬去了。他看见她走着时,身子再也没有先前那样直,背深深地朝前弯过去,两条腿一边走着,一边要往一块辫。司马蓝望着她的背影,以为他的话像冷水一样浇在了她身上,就追了几步唤着说,想给我成亲也可以,趁公社卢主任还没走,你去待奉他两天,让他把外村人全都留下来,把咱村的地全都翻一遍,今年家家户户就能吃上新土的粮食了。

  她听了司马蓝的话,没有停下来,只是放淡了脚步,待他把话说完,没回头就又把步子加快了。
  四
  司马蓝的母亲杜菊上吊了。
  在司马笑笑的坟前吊死的。司马鹿是在过了午饭许久在山梁上寻找母亲时看见昏黄的日光里有一点红色在彤彤地燃烧着。他朝坟地走过去,可没到坟地他就看清了是父亲司马笑笑的坟前吊着一个人,心里轰隆一响,想那一定是娘哩,就果真是了娘。他看见父亲坟前还没有小碗粗的柏树压弯了,那吊着的人的双脚耷拉在脚地上。他小心着朝坟地跪过去,当坟地的草绊了他一下,差一点把他绊倒在一个坟头时,他立马转身跑回来,一路上留下了他青紫色的叫:
  “我娘上吊啦!”
  “我娘上吊啦!”
  “我娘吊死在我爹的坟上啦——”
  他的唤声抽打着村子的树木,房屋、牲畜和鸡狗家禽们。没走的外乡人,听到这唤声,脸上硬了青色,坐着站了起来,站着的朝村街上跑了过来。三姓村人听了这话,先是愣着,后来就说喉疼了也犯不上上吊呀,地不是都翻了一半吗?熬着也许就吃到新粮了,村长媳妇不是二年前有些喉病,吃了自留地的新粮食喉就不疼了,就熬活过来了。
  司马蓝刚刚爬上山坡就听到弟的唤叫声。那当儿他的目光还在蓝四十的后背上,听到司马鹿的叫,他先把目光收回来,随后撒腿就往山梁顶上跑。脚步穿过村落时,像缝针从棉被上穿过去,无阻无挡,把村街上鸡狗惊得怪叫着往自己家里窜。谁家的母鸡没有躲开他一脚绊上去,就把那鸡踢到一面山墙上,那鸡当场就血浆浆地摔死了。追上四十时,蓝四十已经惊呆在路边,她望着飞跑过来的司马蓝,忽然叫了一声蓝哥,还想说啥未及说出来,司马蓝就对她说是你爹那头猪把我娘害死了。然后脚步也不淡一下,穿过村街,跑到了山梁上。
  司马蓝到坟地时候,那棵小柏树已经彻底弯下来。他母亲双脚是站在坟前的,弓着的树身上,崩裂的树皮露出惨烈的白。司马蓝以为他可以像昨夜一样看见父亲依旧坐在坟头的坑凹边,然到那儿后,他却连父亲的影子也没见。把母亲从树上卸下来,那棵树弹了一下重又直起了。把母亲扶在肩头上,去看那凹坑的坟边,他看见了父亲坐过的一个很深的屁股痕。看他的脚下边,又看见了他昨儿夜里下脆时的两个膝盖儿。于是他就想,逼母亲上吊的也许是父亲吧。又想也许是母亲自己想上吊,她不是把红袄早就穿到身上了,不是把家里该洗的洗了,该擦的擦了吗?从坟地到梁上,司马蓝穿过一片麦地,抄捷径朝着梁路上走。空旷的田地里,已经开始泛起了浓烈的青色,小麦苗不断从他脚下被他踩出白亮亮的根。修过的梯田地,在青色中,像从湖中冒出的一片又一片的红浑的水。司马蓝说,娘,你怎么能说死就去死了呢?喉病只要有中草药,也许能维持半年呢,半年一年一过,不是就可以吃到新土的第一季粮了吗?你和蓝百岁的事我不是没有声张吗?我回家了你为啥还要上吊呢?该上吊的是他蓝百岁,而不是你哟娘。他说活着该有多好呀,能吃能喝,能穿衣,能睡觉,手能摸,眼能看,耳能听,嘴能说,可是死了呢?人死了还能干啥儿,还能说话吗?还能做事吗?还能冬天到门口晒日头,夏天到梁上吹西风吗?司马蓝想,世上千好万好的事,还有啥儿比活着更好呢?更为实在呢?
  司马蓝问,娘,我爹对你说难听话了吗?
  爹他向来心宽如海,他能说你啥儿哟。
  再说,三姓村人本来就活不过四十岁,寿限短得一筷子长,你再去上吊不是憨傻是啥呢?死了有啥好?死了啥儿也没了,连尸体、衣裳、棺材,三年五年就成土成灰了,骨头还要被虫蛀下许多蜂窝似的洞,最后成灰白色的粉末埋在地下边。头发最耐沤,三五十年在地下还是黑的一撮儿,可人没了,不能吃饭了,不能穿衣了,不能和人说话了,就是用刀砍、用针扎、也流不出一滴血,叫不出一声疼,要那一撮沤不烂的头发有啥用?司马鹿和司马虎领着村人们从村子跑了来,像赶狼一样的脚步声,浑浑浊浊在梁道上潮起潮涌着。蓝百岁和蓝四十跑在人群的最后边,汗水雨水样瓢泼而下,每一滴都在路上砸下一个窝。司马蓝抬头瞟了一眼村人们,想活着是多实在的一件事,多具体的一件事,迈腿了就能从这儿到那儿,说话了就有声音发出来,饿了能吃饭,种地有粮打,身子破了有疼感,有血流,然死就什么也没有了,像云彩一样飘失了,再有云彩也不是生前那块了。你为什么就不明白这简简单单的道理哩?娘哟,司马蓝叫了一声说,你就是像姑姑司马桃花那样,只要是活着都比死了好。司马桃花姑姑不是活得有滋有味吗?不是还把姑夫杜岩送到了公社里,姑夫知道了姑姑和卢主任的事,不是对村人笑了笑,说合算呢,只要能活着,比啥儿都合算。你与其这样死了,倒不如你和姑那样活着哩,只要活着,比什么都好。你比姑姑长得好,你比姑姑大一岁,可看上去比姑小两岁。姑是穿着你的红袄才侍奉了卢主任。姑把红袄还给了你,卢主任就不再喜爱姑姑了。你这样死了还不如活着去侍奉卢主任,眼下卢主任把外乡的劳力撤走了,上千劳力哟,已经走了一半啦,三朝五日就哗哗啦啦走光了,像房屋倒塌样,梯田工程半途而废了。那修过的二百亩梯田,只是把土鳞迭了起来,地面平整出个大模样,可真正翻地换土——把二尺地下的新土翻上来,把地面的旧土埋到地下去,多半都还没有开始哩。这上千劳力一走,把村里的几百亩地翻一遍,少说就是五年六年。五年六年又不知有多少人会得喉死症。然这上千劳力留下来,也就是卢主任一句话,也就是设法让卢主任留下来。卢主任没别的奢好,吃穿都不甚讲究,想让他留下来,也就仅是有好的女人去侍奉侍奉就是。可眼下谁去侍奉他?既然不想活了,何不侍奉了卢主任,由他领着人马把村里土地换完田土再说死活呢?司马蓝想,娘呀,你毕竟是村里这些寡妇中长得最好看的哟,毕竟姑穿的红袄还是你的哟,你去侍奉了卢主任该多好,可你却去待奉了蓝百岁。蓝百岁比起卢主任他算啥儿哩?他就是村长又能怎样哩?司马蓝回头望了一眼娘,娘的头发盖在她脸上,又飘在司马蓝的肩前。司马蓝看见娘的头发梢上,分开了许多枯干的小叉,像开着微粒似的小花,他想起村人说的,男人死前在一夜之间要花白头发,女人死前是在一夜间头发开花。

  司马蓝想,娘是在许多日前就想到要死的,想就是我司马蓝这七天住在家里不走,不把她和蓝百岁的私情捅破开,她也照样有一日会这样上吊的。娘毕竟是有羞耻的人。
  司马蓝想:死就死吧,说娘,鹿弟虎弟我会好好照看他们的。说我会当村长,会给咱家分村里最好的新翻地,会让鹿弟虎弟挑娶最好的媳妇哩,会让他们都活过四十岁,活五十六十,七老八十岁。
  司马蓝背着娘从麦地到了梁上。
  司马鹿和司马虎就领着村人赶来了。人群七零八落一片把他们母子围起来。
  司马虎问:“哥,娘没救了?”
  司马鹿说:“身子都硬了。”
  村人们道:“早点鹿该把她卸下来再往村里去唤人。”
  司马鹿就把头埋在胸前,仿佛是他害死了娘,疚愧从脸上土坯样掉在村人们面前,灰尘扬扬腾腾地飞起来。
  司马蓝说要怨该怨我哩,我这几天要不到梁上替人家看车子工具,娘也不会因为喉疼就上吊去。又说,鹿,快来把娘背着,换我歇一会儿。司马鹿便赎罪似的忙不迭儿上前,从司马蓝肩上把娘的胳膊接下来,往自己肩上扛时,发现手扶着娘的胳膊,像扶了两根软绳子,心里旋过一阵风浪,把耳朵贴到娘的嘴前,他听到娘的喉咙里有细微哗哗的声音,如水从堵死的山洞挤过来一样翁啦翁啦,声音遥远而清晰。司马鹿把耳朵猛地从娘的嘴前拨起来,脸上漾荡着透亮的红色:“娘还活哩!”他说,“你们听听,喉咙里的有声音流来流去。”
  村人皆都怔了,面面相觑。
  司马鹿把娘放在地上,说:“你们听听呀!”
  司马蓝抢一步上前听了,脸上咚地一下腾起了浓稠的红光。
  司马虎上前听了,半哭半笑地把自己扔坐在地上,不停摸着娘的手。
  有村人上前听了,往坟地那儿的小柏树瞅去,脸上半惊半呆的喜悦厚下一层儿。
  又有个村人听了,直起身悠然地撩起自己的衣裳擦汗,笑得和装出的一模样。
  这时司马桃花走来了,把杜菊抱在怀里,说你总得看着孩娃们成完了家再走呀。最后蓝百岁慢慢地从外边走进人群,老了许多的脸上,越发地苍老木然,使他整个人儿都成了一把土灰。蓝百岁看着司马蓝,似乎想要动手做些啥儿事,可却瞟瞟村人,把目光移到别处了。蓝百岁从司马蓝的目光里挣出身子来,把头勾在怀里,小心地试着往前挪了两步,看司马蓝没有重新把头扭过来,就蹲下拉起司马蓝娘的另外一只手,泪水哐哐咚咚掉在她的手背上,滚进她火红的袄袖里,嘴里呢呢喃喃说,你活过来就好,活过来我今年准定让你吃到新土粮,我要不想法把村里的土地翻一遍,让你吃到新土粮,我蓝百岁才算对不起了你,那当儿我蓝百岁当着全村人们的面死在你面前。司马蓝娘听了这话,就有泪拌着她喉咙响亮的声音悄无声息地挂在了眼角上。
  司马蓝娘又活了过来,就又活了几年,直到几年以后,她果真死在儿子司马蓝亲手用苇子为她编的席棺里,她还说我那时候死了该多好,早死几年我少受人世多少罪。那时候你们再晚到一会儿我就死了呢,再或那棵柏树稍微粗一点,能多擎我一会儿我也就过到了人世那边去,就过上了天堂的日子哩。
或许您还会喜欢:
沉从文《边城》
作者:沉从文
章节:25 人气:3
摘要:内容简介在川湘交界的茶峒附近,小溪白塔旁边,住着一户人家。独门独院里,只有爷爷老船夫和孙女翠翠两个人,还有一只颇通人性*的黄狗。这一老一小便在渡船上悠然度日。茶峒城里有个船总叫顺顺,他是个洒脱大方,喜欢交朋结友,且慷慨助人的人。他有两个儿子,老大叫天保,像他一样豪放豁达,不拘俗套小节。老二的气质则有些像他的母亲,不爱说话,秀拔出群,叫傩送。小城里的人提起他们三人的名字,没有不竖大拇指的。 [点击阅读]
良心作证
作者:佚名
章节:16 人气:3
摘要:这是一部美丽而又令人激动,乃至荡气回肠的小说,或者说,它是一部完全来自生活与时代的撼人写真。作家以其大手笔抒写了社会转型时期,关于人性和感情的裂变……在市委家属楼三层的一个大厅里,正进行着一场热闹的婚礼。阵阵喧闹声不时地从窗户里传出来,像一朵朵绚烂的焰火在空气里炸开。很多马路上的行人忍不住驻足倾听观望。大厅里面,周建设眼角眉梢挂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不停地应付着前来道喜的各色宾客。 [点击阅读]
王小波《黄金时代》
作者:王小波
章节:18 人气:3
摘要:我二十一岁时,正在云南插队。陈清扬当时二十六岁,就在我插队的地方当医生。我在山下十四队,她在山上十五队。有一天她从山上下来,和我讨论她不是破鞋的问题。那时我还不大认识她,只能说有一点知道。她要讨论的事是这祥的:虽然所有的人都说她是一个破鞋,但她以为自己不是的。因为破鞋偷汉,而她没有愉过汉。虽然她丈夫已经住了一年监狱,但她没有偷过汉。在此之前也未偷过汉。所以她简直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说她是破鞋。 [点击阅读]
中国现代散文
作者:佚名
章节:294 人气:2
摘要:熟悉上海掌故的人,大概都知道城隍庙是中国的城隍,外国的资本。城隍庙是外国人拿出钱来建筑,而让中国人去烧香敬佛。到那里去的人,每天总是很多很多,目的也各自不同。有的带了子女,买了香烛,到菩萨面前求财乞福。有的却因为那里是一个百货杂陈,价钱特别公道的地方,去买便宜货。还有的,可说是闲得无聊,跑去散散心,喝喝茶,抽抽烟,吃吃瓜子。 [点击阅读]
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作者:佚名
章节:9 人气:4
摘要:雨过天晴,昨天的雨水把青砖山墙洗得水汪汪的绿,连一星尘土也没有。中年男人距山墙一米远近急速下跌着,像一块巨石从沟崖朝着沟底落。他闻到了山墙上的清新浓烈扑鼻,还带着新砖出窑后的热暖味。一春三月天气很暖和,日头饼馍样烤在天上。五婶寒了一冬,见日光挤进屋里一丝,便恨不得把一个日头揽在怀里。他爹,五婶说,让我出去晒个暖儿吧。五叔说你好好睡着吧,满天下数你难侍候!五婶喉咙塞一下,就盯着房上的椽子看。 [点击阅读]
莫言《丰乳肥臀》
作者:莫言
章节:71 人气:2
摘要:母亲上官鲁氏。乳名璇儿。自幼丧母,随姑父于大巴掌和姑姑长大,嫁给铁匠儿子上官寿喜。晚年信仰甚督教,寿九五而终。大姐上官来弟。母亲与姑父于大巴掌所生。先嫁沙月亮,生女沙枣花。解放后迫嫁给残疾军人孙不言。后来爱上了从日本归来的鸟儿韩,生子鹦鹉韩,在搏斗中打死孙不言,被处决。二姐上官招弟。生父亦为于大巴掌;嫁给抗日别动大队的司令司马库,生女司马凤、司马凰。 [点击阅读]
国史大纲
作者:佚名
章节:73 人气:2
摘要:钱穆着商务印书馆修订本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一、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否则最多只算一有知识的人,不能算一有知识的国民。)二、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否则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国史,不得云对本国史有知识。 [点击阅读]
经典小小说
作者:佚名
章节:1409 人气:2
摘要:目录页■蒋廷松《文艺生活(精选小小说)》2006年第6期通俗文学-超短小说一天,我陪乡长到县城找西郭局长办事。到西郭局长家时,他儿子小西郭也在,这小西郭是前不久被西郭局长安排到咱芳塘乡工作的。西郭局长见我们上门,递烟、敬茶、让坐,挺热情。小西郭呢,望着我们便是傻乎乎地笑。我们与西郭局长谈话时,小西郭便小心翼翼地往乡长的脸上“呼呼”地吹气。我想,他大约是在替乡长吹灰尘吧。 [点击阅读]
北京北京
作者:佚名
章节:20 人气:2
摘要:一九九四年北京的一个夏夜,我说:“我要做个小说家,我欠老天十本长篇小说,长生不老的长篇小说,佛祖说见佛杀佛见祖日祖,我在小说里胡说八道,无法无天。我要娶个最心坎的姑娘,她奶大腰窄嘴小,她喜欢我拉着她的手,听我胡说八道,无法无天。我定了我要做的,我定了我要睡的,我就是一个中年人了,我就是国家的栋梁了。 [点击阅读]
美学散步
作者:佚名
章节:24 人气:2
摘要:李泽厚八十二岁高龄的宗白华老先生的美学结集由我来作序,实在是惶恐之至:藐予小子,何敢赞一言!我在北京大学读书的时候,朱光潜、宗白华两位美学名家就都在学校里。但当时学校没有美学课,解放初年的社会政治气氛似乎还不可能把美学这样的学科提上日程。我记得当时连中国哲学史的课也没上过,教师们都在思想改造运动之后学习马列和俄文……。所以,我虽然早对美学有兴趣,却在学校里始终没有见过朱、宗二位。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