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群山回唱 - 第八章(4)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餐,妈妈把我拉到一边。“行了,怎么回事?你哪根筋不对?”
  我说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最好给我打住,别再干蠢事。那样干不合适。”她说。她习惯性地眯起了眼睛,微微扬着头。“都今天了,我心里还堵得慌。”
  “我没办法,妈妈。别逼我。”
  “为什么没办法?你给我说清楚。”
  没等我反应过来,话已脱口而出:“她是个丑八怪。”
  妈妈紧紧抿起了嘴。她盯着我,脸上没有恼怒,而是一种灰心丧气的表情,好像我耗尽了她的精力。她放弃了。就像一个雕刻家终于丢下木槌和凿子,绝望地面对着一块坚硬的石头,因为他永远敲打不出预想的形状。
  “她是人,摊上了可怕的事情。再那样叫她,你再叫给我看看。再叫,再叫就有你好瞧的。”
  没过多长时间,我们就走上了鹅卵石铺的小路,萨丽娅和我,路两边都是石墙。我提心吊胆,走在她前面,一定要隔着几步,好让路人或某个同校的男生——上帝啊,可千万别——不会把我俩想成是一起的,可是不管怎样,人家肯定都会那么想。谁都看得出来。最起码,我希望我俩之间的这点儿距离,能够表明我的不满意和不情愿。让我宽心的是,她没有要赶上来的意思。我们从一些农民身边经过,他们晒得黑黑的,满面倦容,刚从集市上下来,正要回家。他们的驴驮着柳条筐,里面装着没卖掉的农产品,驴蹄子踩在小路上,嘚儿嘚儿地响。这些农民我大部分都认得,可我一直埋着头,眼睛看着别的地方。
  我领萨丽娅去了海滩。我选了一处礁石很多的地方,有时候我也来这儿,知道这儿人少,不像别的海滩那么拥挤,比如说阿伊诺斯·罗曼诺斯。我卷起裤腿,站上陡峭的礁石,跳到下一块上,我挑了一块紧靠海的,海浪扑到这儿,又退回去。我脱掉鞋子,把两只脚伸进一堆石头围成的小浅塘。有只寄居蟹匆匆逃离了我的脚趾。我看见萨丽娅在我右边,坐在近处的礁石上。
  我们坐了很久,没有说话,望着海洋,潮水低哮,扑撞着礁石。烈风骤起,抽击着我的耳朵,迎面泼溅着咸腥的味道。一只鹈鹕两翼张开,在蓝绿色的水上盘旋。两个女人肩并肩,站在齐膝的水中,高高地拉起着裙子。向西望去,我可以看到这岛的景色,看到房屋和磨坊那明晃晃的白,大麦地的绿,群山参差,满目深褐,年复一年,泉水在山中奔流不息。我父亲就死在那山里。他为一家开采绿色大理石的矿场工作,妈妈怀我已经六个月的时候,有一天他从悬崖上滑落,摔到了三十米之下的地方。妈妈说,他忘了挂安全钩。

  “别那样了。”萨丽娅说。
  我正在往附近一个旧铁皮桶里扔石子,她吓了我一跳。我丢歪了。“关你什么事?”
  “我的意思是,别那么自以为是。我和你一样不想这样。”
  风把她头发吹得乱舞,她正用手按住脸上的面罩。我不知道她能否忍受这日复一日的恐惧,怕不怕忽然吹来一阵劲风,卷走她脸上这块布,那样她就必须去追它,暴露着去追。我什么都没说,又丢了一颗石子,还是偏了。
  “你是个蠢货。”她说。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我假装不动。可我一扭头,看见她上了海滩,往回朝着小路的方向去了,于是我穿上鞋,跟着她回了家。
  我们到家时,妈妈正在厨房切羊角豆,玛达丽娜坐在不远的地方,涂着指甲,抽着烟,往茶碟里弹着烟灰。一看见那茶碟,我就吓得手脚发麻,那是一套瓷器当中的一个,是妈妈从她外婆那儿继承下来的。要说妈妈的家产中真有什么东西值钱,那就只有这套瓷器了,她几乎从来不肯把它拿出来,始终搁在靠近天花板的那层架子上。
  玛达丽娜抽一口烟,就吹一吹指甲,谈论着帕塔科斯、帕帕多普洛斯和马卡雷佐斯,就是这三个上校,那一年早些时候在雅典发动了军事政变,人称“将军政变”。她说她认得一个剧作家,如她所言,是个“好亲爱、好亲爱的男人”,被加上了共产党颠覆分子的罪名,关进了监狱。
  “这太荒谬了!毫无疑问。完全是荒谬的。你知道宪兵队是怎么让人开口的吗?”她说这话的时候压低了嗓门,好像宪兵就藏在这房子的某个角落。“他们把胶皮管捅进你屁股,然后把水开到最大。这是真的,奥蒂。我对你发誓。他们拿抹布蘸上最肮脏的东西,人类的脏东西,你懂的,然后把抹布塞进那些人嘴里。”
  “很可怕。”妈妈平静地说。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厌倦了玛达丽娜。这些滔滔不绝、自以为是的政治评论,玛达丽娜和她丈夫的种种派对见闻,她与之叮叮当当、碰过香槟酒杯的诗人、知识分子和音乐家,她罗列的一次又一次既没有必要、也没有意义的外国城市游历。她还轻率地对核灾难、人口过剩和污染问题发表见解。妈妈迁就玛达丽娜,她面带微笑,眉头微皱,稀里糊涂地听着她的故事,可我知道她心里对她并不客气。她也许认为玛达丽娜在炫耀。她也许觉得玛达丽娜让她难堪。

  是什么引起了怨恨,败坏了妈妈的善良、她的救助,以及她英勇的行为?是它们身上那一层知恩图报的阴影。这是她的需求,这是她让你背负的债务。她把这些行为当成了现款,拿来换取忠诚和顺从。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年前玛达丽娜要离开。那条把你拉出洪水的绳子,也会变成捆住你脖子的套索。人们到头来总是让妈妈感到失望,我也如此。他们无法偿还自己欠下的债,无法以妈妈希望的方式偿还。妈妈得到的安慰奖就是居高临下的无情的满足,将自己置于具有战略优势的高位,随意地对别人做出判断,因为只有她,才是那个人人负我,我不负人的人。
  我为此难过,因为我从中看到了妈妈自身的穷困,她自己的焦虑,她对孤独的恐惧,对无依无靠,对遭人遗弃的惧怕。那说到我,又是怎样的呢?我了解我母亲,我清楚地知道她需要什么,可还是故意而坚定地拒绝了她,在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一心让我们之间隔着一块大陆,一座大洋——更确切地说,既有大陆,也有大洋。
  “他们对讽刺全无感觉,军政府……”玛达丽娜正在说着,“……这个样子镇压人民。在希腊!民主的诞生地……噢,你们回来了!怎么样啊?你们俩干什么去了?”
  “我们在海滩上玩来着。”萨丽娅说。
  “好玩吗?玩得开心吗?”
  “开心极了。”萨丽娅说。
  妈妈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了我一眼,再看看萨丽娅,目光又挪回到我身上,可是玛达丽娜已经眉开眼笑,不出声地拍起了巴掌。“真好!现在我不用担心了,你们两个好好玩,奥蒂和我就有时间做我们自己的事了。你说是吗。奥蒂?咱们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没做呢!”
  妈妈愣愣地笑了一下,接着伸手去拿卷心菜了。
  从那时起,萨丽娅和我便可以自由行动了。我们可以到岛上探险,在海滩上玩游戏,小孩该怎么玩,我们就能怎么玩。妈妈会给我们包皮好三明治,一人一个,我们可以在早餐之后一起出发。

  一旦出了大人的视线,我们便常常分开。在海滩上,我要么游泳,要么脱掉上衣,躺在大石头上,萨丽娅会走掉,不是去捡贝壳,便是在水里的礁石上跳来跳去,这样很不好,因为浪太大了。我们走的是小道,绕来绕去,穿过葡萄园和大麦地,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每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事。我们大部分时间用来闲荡。那个年月,蒂诺斯还没什么旅游业,实际上是个农业岛,人们要靠自己的奶牛、山羊、橄榄树和小麦来过日子。最后我们觉得无聊,就找个地方吃午饭,安安静静地,在树阴下,或是磨坊边乘凉,咬一口,就看看峡谷,望着长满多刺灌木的野地,群山,大海。
  有一天,我溜溜达达往城里的方向去了。我们住在岛的西南岸,往南走上几公里,就是蒂诺斯城。城里有个卖小玩意儿的小商店,开店的是个愁眉苦脸的鳏夫,名叫鲁索斯先生。随便哪一天,你都能很容易地在他商店的橱窗里发现各种各样的东西,从四十年代的打字机,到皮子做的劳动鞋,要不就是一个风向标,老花架子,巨型蜡烛,当然还有帕纳伊亚福音教堂圣母像的复制品。没准儿还能见到一只黄铜大猩猩。鲁索斯先生也是个业余摄影师,他在店后面弄了个暗房。每年八月,当朝圣者来到蒂诺斯参观圣像的时候,鲁索斯先生就卖给他们胶卷,还在暗房里替他们冲洗照片,以此收费。
  大约一个月之前,我在他的橱窗里瞧见了一架照相机,放在破旧的铁锈色皮匣子上。每隔几天,我都要去一趟小店,盯着这架相机,想像自己到了印度,皮匣子的系带吊在我肩膀上,我在拍照片,拍我在《国家地理》上看到的稻田和茶园。我还要拍印加古道。我要骑在骆驼背上,坐在尘土呛人的旧卡车里,或是徒步,勇敢地面对炎热,直到站在斯芬克斯和金字塔下,举目凝望,我要把它们也拍下来,然后看着自己的照片发表在光面纸印刷的杂志上。正是这个原因,在那天上午把我吸引到了鲁索斯先生的窗前,虽然商店当天关门,可我还是站在外面,脑门顶着玻璃,做起了白日梦。
  “什么型号?”
  我往后退了退,在窗户上看见了萨丽娅的倒影。她用手帕擦了擦左脸。
  “那台相机。”
  我耸耸肩。
  “好像是阿耳戈斯C3。”她说。
  “你怎么知道?”
或许您还会喜欢:
夜城5·错过的旅途
作者:佚名
章节:12 人气:2
摘要:夜城老是给人一种时间不够的感觉。你可以在这里买到所有东西,但就是买不到时间。由于我有许多事情要办,又有许多敌人在身后追赶,所以只好急急忙忙地穿梭在夜城的街道之间。我很惊讶地发现来来往往的人潮都跟我保持一种比平常还要遥远的距离,看来若非我母亲的身分已经流传开来,就是大家都听说了当权者公开悬赏我的项上人头。为了避免卷入无妄之灾,于是众人纷纷及早走避。 [点击阅读]
夜城外传·影子瀑布
作者:佚名
章节:13 人气:2
摘要:世界上存在着一座梦想前去等待死亡的城镇。一个恶梦得以结束,希望终得安歇的所在。所有故事找到结局,所有冒险迎向终点,所有迷失的灵魂都能迈入最后归宿的地方。从古至今,世界上一直存在着许多这样的地方,散落在世界各地的黑暗角落。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科学的发展、魔法的消逝,大部分的奇景都已不复见,而这类隐藏的角落也随之凋零。 [点击阅读]
大师与玛格丽特
作者:佚名
章节:33 人气:2
摘要:暮春的莫斯科。这一天,太阳已经平西,却还热得出奇。此时,牧首①湖畔出现了两个男人。身材矮小的那个穿一身浅灰色夏季西装,膘肥体壮,光着秃头,手里郑重其事地托着顶相当昂贵的礼帽,脸刮得精光,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得出奇的角质黑框眼镜。另一个很年轻,宽肩膀,棕黄头发乱蓬蓬的,脑后歪戴一顶方格鸭舌帽,上身着方格布料翻领牛仔衫,下身是条皱巴巴的自西眼裤,脚上穿一双黑色平底鞋。 [点击阅读]
大江健三郎口述自传
作者:佚名
章节:20 人气:2
摘要:铁凝喜爱一个作家的作品,是不能不读他的自传的。每当我读过那些大家的自传后,就如同跟随着他们的人生重新跋涉了一遍,接着很可能再去重读他们的小说或诗。于是一种崭新的享受开始了,在这崭新阅读的途中,总会有新的美景突现,遥远而又亲近,陌生而又熟稔——是因为你了解并理解着他们作品之外的奇异人生所致吧。读许金龙先生最新译作《大江健三郎口述自传》,即是这样的心情。 [点击阅读]
天路历程
作者:佚名
章节:23 人气:2
摘要:约翰.本仁写过一部自传,书名为《丰盛的恩典》,讲述神对罪人的恩典。约翰.本仁1628年生于英国,他的家乡靠近裴德福郡。他的父亲是一个补锅匠(这种职业早已被淘汰),专营焊接和修补锅碗瓢盆以及其他金属制品。在17世纪中叶,补锅匠奔走于各个乡村之间,挨家挨户地兜揽生意。如果有人要修理东西,他们就在顾主家中作活,完工以后顾主当场付钱。按当时的社会标准,这是一份相当卑贱的职业。 [点击阅读]
天黑前的夏天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2
摘要:一个女子双臂交叉,站在自家后屋台阶上,等待着什么。在想事儿吗?她可不这么认为。她是在试图抓住某个东西,让它赤条条地躺在跟前,好让她细细端详,看个真切明白。最近一段日子里,她脑海里的种种想法多如衣架上的衣服,她一件件取下“试穿”。任凭自己嘴里冒出童谣般老掉牙的话语,因为遇到重要事件,人们总是习惯套用老话表明态度,而老话却多为陈词滥调。 [点击阅读]
失去的世界
作者:佚名
章节:16 人气:2
摘要:她的父亲亨格顿先生是世界上最不通人情世故的人,心肠好,但绝对是以愚蠢的白我为中心。我毫不怀疑他心里深信,我每周来三次是因为陪着他是一种快乐。想到将有这样一个岳父真叫人扫兴,但是没有什么东西能使我与格拉迪斯分开。那天晚上有一个小时或者还多一点,我听着他那单调的谈话。最后他跳了起来,说了些关于我平时不动脑筋的话,就进他的房间换衣服,出席会议去了。终于我单独和格拉迪斯一起了。 [点击阅读]
寓所谜案
作者:佚名
章节:32 人气:2
摘要:我不知道到底从哪儿开始这个故事,但是我还是选择了某个星期三在牧师寓所的午餐时分开始。席间的交谈大部分与将要叙述的故事无关,但还是包含得有一两件有启发的事件,这些事件会影响到故事的发展。我刚切完了一些煮熟的牛肉(顺带一句,牛肉非常硬),在回到我的座位上时,我说,任何人如果谋杀了普罗瑟罗上校,将会是对整个世界做了一件大好事。我讲的这番话,倒是与我的这身衣服不太相称。 [点击阅读]
寻羊冒险记
作者:佚名
章节:44 人气:2
摘要:星期三下午的郊游从报纸上偶然得知她的死讯的一个朋友打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他在听筒旁缓缓读了一家晨报的这则报道。报道文字很一般,大约是刚出大学校门的记者写的见习性文字。某月某日某街角某司机压死了某人。该司机因业务过失致死之嫌正接受审查。听起来竟如杂志扉页登载的一首短诗。“葬礼在哪里举行?”我问。“这——不知道。”他说,“问题首先是:那孩子有家什么的吗?”她当然也有家。 [点击阅读]
小老鼠斯图亚特
作者:佚名
章节:15 人气:2
摘要:向北,再向北,直到永远——译者序“我希望从现在起一直向北走,直到生命的结束。”“一个人在路上也可能遇到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修理工说。“是的,我知道,”斯图亚特回答。——《小老鼠斯图亚特》不管朝什么方向走行路,只要是你自己想要的方向,就该一直走下去,直到生命的结束。斯图亚特是这样想的,怀特是这样想的。我也是。不过,行路可能是枯燥的,艰难的,甚至是危险的。但行路也是有趣的,有意义的。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