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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父亲。”玛达丽娜说,“奥蒂从他手里救了我。”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对我讲话。“那是那种天生的恶人。他鼓眼泡子,脖子短粗,脖梗子上长了颗黑痣。还有拳头。砖一样的拳头。他回到家,哪怕一件事都没做,只要听见门厅里他的靴子声,他钥匙的叮当声,他嘴里的小曲,对我就已经足够了。他发火的时候,总是从鼻子里往外喷气,死死地闭着眼睛,好像正在沉思,然后他抹一把脸,对我说:好啊,丫头,好啊,你就知道什么要来了——风暴,风暴就要来了——来了就停不下。没人帮得了你。有时候,他刚开始抹脸,或是朝胡子上喷气,我眼前就黑了。
“我后来也遇见过他那样的男人。真希望我没碰上过这些人。可我碰上了。我算是明白了,你只要稍微看仔细一点,就会发现他们全都一样,最多有点儿小差别,只不过有人更圆滑些。他们可能有那么一点儿魅力,或者很有魅力,可以让你上当受骗。可其实呢,他们都是不快乐的小男生,陷在自己的愤怒里不能自拔。他们觉得委屈。他们没得到应该得到的东西。所有人爱他们爱得都不够。他们当然盼着你能爱他。他们想要你搂着他们,摇着他们,抚慰他们。可是把这些东西给他们是错误的。他们接受不了。他们无法接受和自己的需要一模一样的东西。到头来他们会因此恨你。这一切永远没个头,因为他们恨你总是恨得不够。没完没了——那些痛苦,那些道歉,许诺,食言,由此而来的一切不幸。我第一个丈夫就是这样的。”
我目瞪口呆。以前从来没人当着我的面讲过这么坦率的话,妈妈肯定没有。我认识的人当中也没有一个用这种方式道出自己的厄运。我既为玛达丽娜感到难堪,又钦佩她的直率。
她提到第一个丈夫时,我注意到一片阴影落在她脸上,自从见到她以来,这还是头一次,就像一个短暂的暗示,指向某种黑暗的、惩罚性的、创伤性的东西,迥异于她朗朗的欢笑和万般的风情,也配不上她身上那条宽松的、南瓜花的裙子。我记得我当时在想,她一定是个好演员,所以才能用快活的外表,给失望和痛苦披上伪装。就像一个面罩,我想,然后暗地里为自己这个绝妙的联想得意非常。
后来,我长大了,对当年的印象也变得不是那么肯定了。回想起来,她提到第一个丈夫时,那种停顿的方式是有些做作的,目光垂落,嗓子发紧,嘴唇微微颤抖,这样的做作也出现在她那巨大的活力和轻松的笑语里,在她充满生机、势如破竹的魅力里,甚至她轻视别人的方式也来得那么温柔,翩翩而至,却眨一眨眼,哈哈一笑,让人疑虑全消。也许或悲,或喜,都是虚假的做作,也许哪一个也不是。对我来说,什么是表演,什么是真实,已经变得模糊了,可这一点至少让我认为,她是个有趣至极的女演员。
“那时候我有多少次跑到你家里来,奥蒂?”玛达丽娜问。现在笑容又出现了,笑声渐趋响亮。“你爸妈好可怜。可这房子就是我的安全港,我的避难所。真的是。一个小岛,岛中岛。”
妈妈说:“我们总是欢迎你的。”
“是你妈结束了那些毒打,马科斯。她有没有告诉过你?”
我说她没有。
“我一点也不吃惊。这就是奥德丽娅·瓦尔瓦里斯。”
妈妈扯开腿上的围裙边儿,又把它压平,脸上挂着一种梦游般的表情。
“有天夜里我跑到这儿来了,舌头上流着血,鬓角有一片头发给扯掉了,一只耳朵挨了打,还在嗡嗡作响。那一次他真把我给抓住了。我真受不了啊。真受不了啊!”光听玛达丽娜说这句话时的语气,你也许会以为她谈的是一顿盛宴,或是一部好小说。“你妈问都没问,因为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她只是看着我,看了很久,看我站在那儿,哆嗦着,然后她说话了,我还记着呢,奥蒂她说:好了,这种事该到头了。她说:我们要去拜访一下你爸。玛蒂。我开始求她。我担心他会杀了我们俩。可你知道你妈是什么样的人。”
我说我知道,妈妈横了我一眼。
“她不会听的。她就是这样子。我肯定你知道她那副样子。她冲出去了,可是在此之前,她拿了她爸的猎枪。我俩朝我家走,一路上我都想让她停下,我跟她说,他打我打得也没那么厉害。可她不听。我们直接朝大门走过去,我爸就在那儿,在门口,奥蒂举起枪,把枪管子捅到他下巴上,然后她说:再有下一次,我一定回来,用这枪轰烂你的脸。
“我爸呆了,他吭哧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上来。你想不想听最棒的部分,马科斯?我低头一看,就看见地上有一小摊,一小摊……哦,我想你猜得出来,那一小摊在地板上,在他两只光脚丫子中间,无声无息,越扩越大。”
玛达丽娜朝后拢了拢头发,打火机又咔嗒了一声,然后她说:“这故事,我亲爱的,这故事是真的。”
她用不着这么说,我知道那是真的。我从中认出了妈妈那种简单而粗暴的忠诚,山一样的决心。她的冲动,她的需要,她要做不公不义之事的纠正者,做被践踏的草民的守望者。我看得出来这是真的,因为提到最后那个细节时,妈妈嗤之以鼻。她不赞成。也许她认为这个细节让人不快,不仅仅由于那个显而易见的原因,也因为在她看来,人即使生前品行不端,死后也应该享有最起码的尊严。尤其是家人。
妈妈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问道:“如果你不喜欢旅行的话,萨丽娅,那你喜欢做什么?”
我们的目光一齐转向了萨丽娅。玛达丽娜已经讲了好半天,我现在回想,当我们坐在院子里,斑驳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那一幕恰好说明了她引人注目的能力有多强,她把一切都吸进她的旋涡,如此彻底,以至于萨丽娅完全被遗忘了。我也给另一种可能性留下了空间,那便是她们出于必要,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状态,这样的惯例:能让注意力发生转移的母亲,以自我为中心的母亲,遮蔽了安静的女儿,玛达丽娜的这种自恋也许是一种善意之举,是母亲保护孩子的行为。
萨丽娅含含糊糊地说了两个字。
“声音大一点,亲爱的。”玛达丽娜提醒她。
萨丽娅清了清嗓子,咕噜咕噜,好像含着痰。“科学。”
我第一次注意到了她眼睛的颜色,绿得像不曾被践踏过的牧场,她头发漆黑,皮肤毫无瑕疵,像她母亲一样。我很想知道她是否也漂亮过,说不定像玛达丽娜一样美丽。
“跟他们讲讲日晷的事,亲爱的。”玛达丽娜说。
萨丽娅耸了耸肩。
“她做了个日晷。”玛达丽娜说,“就在我们后院。去年夏天。谁也没帮她。安德烈亚斯没帮过。我肯定是插不上手的。”她咯咯地笑了。
“赤道式的还是地平式的?”妈妈问。
萨丽娅眼中惊讶地一闪。她先一愣神,然后才明白过来。就像一个人置身于外国的城市,走在拥挤的街道上,耳畔忽然传来零星的乡音。“地平式的。”她用那种奇特的、湿漉漉的声音说。
“你用什么做晷针?”
萨丽娅定睛看着妈妈。“我剪了一张明信片。”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们俩之间怎样交流。
“她小时候老把玩具拆掉。”玛达丽娜说,“她喜欢机械玩具,里头有精巧装置的东西。她不是拿来玩的,对吗,亲爱的?不是,她把它们大卸八块,那么多很贵的玩具,我们刚一给她,就让她拆开了。我那会儿挺担心的,可是安德烈亚斯——说到这儿我得夸夸他——安德烈亚斯说,让她拆吧,这是好奇心的表现。”
“如果你想的话,咱们可以再做一个。”妈妈说,“我的意思是再做个日晷。”
“我已经知道怎么做了。”
“注意你的礼貌,亲爱的。”玛达丽娜说,一条腿伸直了,又弯回去,好像在做舞蹈动作里的拉伸练习。“奥蒂阿姨想帮帮你。”
“要不,别的东西也行。”妈妈说,“咱们可以做别的东西。”
“哎哟!哎哟!”玛达丽娜着急忙慌地把烟吐出来,喘着气说道,“真不敢相信我还没有告诉你,奥蒂。我有大新闻。猜猜看。”
妈妈耸了耸肩。
“我要回演艺圈了!演电影!人家给了我一个角色,主角,大片。你能相信吗?”
“恭喜了。”妈妈懒洋洋地说。
“我带着剧本呢。我应该让你读读,奥蒂,可我就怕你不喜欢。那很糟糕吗?我不介意告诉你,我会郁闷死的。我挺不过去的。我们秋天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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