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你在高原 - 无边的游荡 第三章 老羚羊 1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老羚羊
  1
  这是一个奇怪的人,嗜读而多思,个子很高,脖子很长,戴着一副黑色圆框眼镜。人们从来只喊他的外号,不叫名字,都说“老羚羊”怎么怎么。
  “老羚羊!”
  我后来不得不站在院子当心大喊了一声。一个面色蜡黄、瘦干干的女人出来了。她四十多岁,包皮了头巾,先是怔怔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叫了一声就把头巾抹下来。我这才认出是老羚羊的老婆。
  “哎呀,是你呀!”她叫着,又回身喊,“老羚羊,快,你看看谁来了!”
  里面是我熟悉的懒洋洋的唉声叹气。
  我随着她进屋。原来老羚羊躺在小屋靠北窗的一张床上,床的四周都是书籍。他卧在那儿,这时探起身,想努力坐起。女人赶忙去帮他。他扶扶眼镜,看清了是我,立刻“噢”了一声,算是发出了欢迎。
  我发现他更瘦了,颧骨高耸,老得令人难以置信。我还注意到,他眉头之间的那道竖纹已经深达半公分。
  女人在旁边对他说:“你看,你看看,你想不到吧!”
  老羚羊扶着窗框站起,咳着,伸出一根枯指点了我一下,示意我坐在旁边的一个破沙发上。小屋子太阴了,人住在这样的地方当然不会舒服。我记得过去好像没有这么阴暗。
  我们几乎没怎么寒暄就直接询问起来。我告诉他这一段在城里没有别的事情,正好出来走一走;当然了,主要还是想回来看看老朋友,特别是要到过去的地方处理一下善后事宜。老羚羊咳着。他说他一直在做这样一件事:写一本了不起的书,“咱用它,咱……要整整总结一代人的呀!”他张大的嘴巴空荡荡的。
  “写了多少?”
  老婆在一旁撇着嘴:“你听他讲,他是光说不动手……”
  老羚羊缓缓摇头:“我想的问题很大、很远,当然,痛苦……它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我必须完全想好再做。”
  老婆在旁边抹了一下嘴,然后转身去弄菜了。老羚羊一边谈话一边把旁边的那些书推了推,随手抽了一本翻两下,又放下。这个人善古诗,还会写一点杂文,文笔非常老到,只是不够流畅。分手这么多年,我发现他仍然处在过去那种生活节奏和状态中。可他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这似乎不大妙。眼前的这个人不用说很有教养,可惜就是病得太厉害了。我想喘息一下,谈一点轻松的话题,可是他不愿饶我,上来就是一顿感慨,紧接着拉出一副讨论大问题的架势。他弓着腰坐在那儿,硬硬地挺着脖颈。他那么衰老,又那么得意洋洋,望着我,那模样好像已经活过了七八百年,成了一个千年龟。
  我又一次把话题引向轻松的地方。我想起了这座城市里曾经活跃着几个写东西的人,他们当中还有一两个在我们杂志发过东西。我打听他们,他却不愿正面回答,一手撑着下巴,说:

  “不要以为一个人一旦走入了诗人的角色,就会成为永恒。”
  我不太明白,但还是点点头。
  他又说:“生与死,都是一个短暂的生理现象。”
  我仍旧点点头。
  他站起来:“到处都可以见到走向了反面的诗人!你知道诗情很容易退化……”
  最后一句我听明白了,在心里承认他说得很对。可是我发现他站起来的模样很让人担心。腰弓得那么厉害,背更弓,只有头是倔犟的,用力挺住。我四下看了看,发现他的屋子里除了一些书、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之外,竟然没有一件家用电器,也没有电视机。
  “你不看电视节目吗?”
  “我从不看那些粗俗之物。我只读一些很严谨的东西。”
  我点点头。看来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时代,都会有一些很有个性的人,这也许才是我们不必悲观的理由。出于真实的感动,我想对这个倒霉的家伙赞扬几句。
  他却把手一摆打断了我的话:“你来了我很高兴,从心里高兴!”他摆手的姿势和弓腰的样子,特别是我刚刚注意到他蓄着的两撇胡子,让我想起了一个可爱的、了不起的人。我想起了某位老哲人的形象……无论我怎样把话题往别的地方扯,他还是极力地省略两个老熟人见面时的那些过程,快当而直接地进入了重要的实际性问题——他说目前正在思考“知青方面”的问题,并将对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来一个全面的总结和评价:
  “我读了很多书,我在思考。以我个人的亲身经历为例,想探讨一些别人从来没有达到的一些深度、一些问题。”
  我期待着听下去。
  “老宁,你知道我的历史。我在上山下乡的那个热潮里,热情是多么高涨,唱着战斗歌曲,第一个报名走到广阔天地。我在那儿和贫下中农同吃同住,交了很多朋友。你知道只差一点我就在那儿真的扎根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了看门外的妻子。
  我笑了。
  他却一点笑意没有,“现在我才发现,我们都被骗了……”
  我抬头揶揄一句:“你发现得并不算早。”
  “但我一旦发现就很……痛苦。我觉得那一段青春,再也不能返回的青春,被白白浪费了。我要控诉,我将告诉所有人,我的那段坎坷历史!”
  我有点儿惊讶:“老羚羊,你不就在下面劳动了几年吗?”
  “是啊,劳动!冬天我们改造荒滩,挖十几米深的土,把下面的土层翻上来。还有烧荒、砍柴,睡地铺……”
  “当地人不也是这样干吗?”
  “是啊,可是我们这些城里人谁见过这些。我们当时都有一颗火红的心,要建设新农村,学习贫下中农的……”
  “学到了吗?”

  他不再理我的话茬,继续下去:“反正我是太天真了。我们太激动,情绪高昂得很,过节都不回城。那时穿着旧军装,身上背一个搪瓷缸,扎一条白手巾,就这样到田里做活。后来,第一批回城的人有我,我却拒绝了。反正那时我一心想的就是在这个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那时候真想改变整个世界,洒尽一腔热血。我现在痛恨的,就是那个时代的幼稚和狂妄,我为丢失的那段青春而……痛苦。我现在正给这种残酷的生活来一个回顾,一个总结,还有最深刻的抨击……”
  可惜关于这一段历史的抨击早已经汗牛充栋了……我问起分手的这段时间他都在干些什么?因为我知道他身体不好,已经脱离工作岗位,大致算是病休,只拿很少一点工资,可见日子不会富裕。
  他老婆听到了,这时跨进里屋:“他什么也不能干,病歪歪的,一天到晚就是唉声叹气。他在想事儿,老跟我讲那帮人下乡时干了些什么,怎样唱歌,干活,中午吃窝窝,再不就会餐一顿,村里杀一口猪……他想得又苦又累,天天想。天哪,书还没有写就苦成了这样……”
  看着他那因痛苦而变得格外衰老和丑陋的面孔,我真有点心凉。我发现他的所有痛苦都是依照世俗的要求适时而至的。类似的痛苦有人已经在电视和报刊上表达过一千次了。总之在他这儿仍然有吐不尽的委屈。我从他的痛苦当中听不到一点点真正属于个人的东西。我不愿就这个问题与他讨论下去。
  他还在叹息:“那时候我多么年轻。我年轻的时候长得比现在好多了,村里的姑娘常送我一点儿什么小东西……”
  他的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既然这样,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他抬起眼睛,像受了惊似的瞪我。
  我又问:“一个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年轻人,到农村去干上几年,他的损失到底在哪儿?要这么撒了泼地控诉、一波接一波地控诉?”
  “你难道在——在赞扬那个运动?”他抬起弯弯的食指,点着我的胸口。
  我没有回答。我讲不清,只是觉得,我厌恶一切适时而至的痛苦。如果一个人的痛苦也总要合乎时宜,那么这种痛苦就一钱不值。我想在这个“思想者”面前听到一点新鲜的东西,可惜没有。倒有一股臭皮子的气味,这使我深深厌恶。当然,我不想也不会跑到另一个极端里去。但我现在面对的是一个非常具体的“老知青”。我想问的是:从那时到现在——从农村里回来到现在,你到底又干出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业?就我了解的而言,你什么也没干,除了回城安窝、找老婆、参加工作,再就是满腹牢骚。你靠骂自己的过去过日子,除此而外就什么都没有了。相反,我觉得面前这个人所经历的最辉煌的时期,倒是他葆有那种纯真和热情、今天又为他所猛烈攻击和控诉的那些日子。他这一套唬别人行,唬我就未免太过分了。在一些人的回忆中,那一段热腾腾的生活突然就变成了地狱般的折磨。果真如此,那些没有任何希望离开土地的人就算是打进了十八层地狱……“知青”撒在土地上的每一个角落,他们的故事说也说不完,悲凄的故事,幸运的故事,惨不忍睹和侥幸的王子,这一切都掺和在了一起。让我感到悲愤的是,我面前的这个人对于那段不能泯灭的回忆,对于那片土地,竟然没有了一点点感激。农村就算他的后妈吧,他也不该这么诅咒吧。

  真的,也许上山下乡运动是一个了不起的动议——恰恰由于这个动议太“伟大”了,也就足以把人逼疯。眼前的朋友不知怎么让我想到了小鹿的女友小阿苔——这个小家伙那一段日子竟然帮助自己的爷爷搞起了*,尔后又想根据这些材料搞一点什么“纪实文学”。我一开始不知道小阿苔的爷爷是谁,看了看才知道,他原来就是这个城市里顶有名的一个当权者。
  这个人在那些年里可算是臭名远扬了。一个胖子,秃顶,肚子很大,外号“老瓜子”。他在六十年代初曾经借工作之便盖了好几幢别墅,他自己就长期占有一幢,而这与他的身份是远远不相称的。这个人失去了遏制,住宾馆奸污服务员,住疗养院就奸污护士。“*”起来了,这家伙理所当然地要被揪斗,挂牌子戴高帽……这个过程看起来和其他老干部没什么区别。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能有小阿苔这么一个小孙女,可真是天大的奇迹。小阿苔在做什么?如今她也在替这个流氓爷爷控诉了,把那些造反派骂得体无完肤,她爷爷俨然变成了一个道貌岸然的人物、一个无辜的受害者。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不得不告诉她:
  “你爷爷是个流氓。”
  “可是,可是……”
  她委屈极了,蹙着鼻子,但就是找不出反驳的话。
  “你是多么好的一个小姑娘,你如果再长上一副自己的脑子就更好了。”
  她看着我。那个时刻她惊讶、美丽。我敢说,她像一个受惊的小猫那样看着我。她这个年龄,对于那一场急风暴雨和那一段历史该是多么陌生……
  老羚羊在屋里弓着腰踱来踱去。这个小小的空间根本活动不了这么大的一个动物。我好几次从沙发上站起,因为我坐在那儿,两腿老要碍他的事儿。他瞅瞅窗户外面那棵半死不活的柏树,说:
  “好在一场噩梦总算过去啦!”
  我苦笑了一下。我在想,人和人多少也可以是不同的,比如对我而言,一场噩梦才刚刚开始呢。我惊奇的是他竟然一句也没有问归来的我、还有我们的过去、小茅屋里的所有朋友。他只沉浸在深深的痛苦之中了。可怜的人。
或许您还会喜欢:
沉从文《边城》
作者:沉从文
章节:25 人气:3
摘要:内容简介在川湘交界的茶峒附近,小溪白塔旁边,住着一户人家。独门独院里,只有爷爷老船夫和孙女翠翠两个人,还有一只颇通人性*的黄狗。这一老一小便在渡船上悠然度日。茶峒城里有个船总叫顺顺,他是个洒脱大方,喜欢交朋结友,且慷慨助人的人。他有两个儿子,老大叫天保,像他一样豪放豁达,不拘俗套小节。老二的气质则有些像他的母亲,不爱说话,秀拔出群,叫傩送。小城里的人提起他们三人的名字,没有不竖大拇指的。 [点击阅读]
良心作证
作者:佚名
章节:16 人气:3
摘要:这是一部美丽而又令人激动,乃至荡气回肠的小说,或者说,它是一部完全来自生活与时代的撼人写真。作家以其大手笔抒写了社会转型时期,关于人性和感情的裂变……在市委家属楼三层的一个大厅里,正进行着一场热闹的婚礼。阵阵喧闹声不时地从窗户里传出来,像一朵朵绚烂的焰火在空气里炸开。很多马路上的行人忍不住驻足倾听观望。大厅里面,周建设眼角眉梢挂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不停地应付着前来道喜的各色宾客。 [点击阅读]
王小波《黄金时代》
作者:王小波
章节:18 人气:3
摘要:我二十一岁时,正在云南插队。陈清扬当时二十六岁,就在我插队的地方当医生。我在山下十四队,她在山上十五队。有一天她从山上下来,和我讨论她不是破鞋的问题。那时我还不大认识她,只能说有一点知道。她要讨论的事是这祥的:虽然所有的人都说她是一个破鞋,但她以为自己不是的。因为破鞋偷汉,而她没有愉过汉。虽然她丈夫已经住了一年监狱,但她没有偷过汉。在此之前也未偷过汉。所以她简直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说她是破鞋。 [点击阅读]
阎连科短篇小说集
作者:佚名
章节:9 人气:4
摘要:雨过天晴,昨天的雨水把青砖山墙洗得水汪汪的绿,连一星尘土也没有。中年男人距山墙一米远近急速下跌着,像一块巨石从沟崖朝着沟底落。他闻到了山墙上的清新浓烈扑鼻,还带着新砖出窑后的热暖味。一春三月天气很暖和,日头饼馍样烤在天上。五婶寒了一冬,见日光挤进屋里一丝,便恨不得把一个日头揽在怀里。他爹,五婶说,让我出去晒个暖儿吧。五叔说你好好睡着吧,满天下数你难侍候!五婶喉咙塞一下,就盯着房上的椽子看。 [点击阅读]
中国现代散文
作者:佚名
章节:294 人气:2
摘要:熟悉上海掌故的人,大概都知道城隍庙是中国的城隍,外国的资本。城隍庙是外国人拿出钱来建筑,而让中国人去烧香敬佛。到那里去的人,每天总是很多很多,目的也各自不同。有的带了子女,买了香烛,到菩萨面前求财乞福。有的却因为那里是一个百货杂陈,价钱特别公道的地方,去买便宜货。还有的,可说是闲得无聊,跑去散散心,喝喝茶,抽抽烟,吃吃瓜子。 [点击阅读]
国史大纲
作者:佚名
章节:73 人气:2
摘要:钱穆着商务印书馆修订本凡读本书请先具下列诸信念:一、当信任何一国之国民,尤其是自称知识在水平线以上之国民,对其本国已往历史,应该略有所知。(否则最多只算一有知识的人,不能算一有知识的国民。)二、所谓对其本国已往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种对其本国已往历史之温情与敬意。(否则只算知道了一些外国史,不得云对本国史有知识。 [点击阅读]
北京北京
作者:佚名
章节:20 人气:2
摘要:一九九四年北京的一个夏夜,我说:“我要做个小说家,我欠老天十本长篇小说,长生不老的长篇小说,佛祖说见佛杀佛见祖日祖,我在小说里胡说八道,无法无天。我要娶个最心坎的姑娘,她奶大腰窄嘴小,她喜欢我拉着她的手,听我胡说八道,无法无天。我定了我要做的,我定了我要睡的,我就是一个中年人了,我就是国家的栋梁了。 [点击阅读]
美学散步
作者:佚名
章节:24 人气:2
摘要:李泽厚八十二岁高龄的宗白华老先生的美学结集由我来作序,实在是惶恐之至:藐予小子,何敢赞一言!我在北京大学读书的时候,朱光潜、宗白华两位美学名家就都在学校里。但当时学校没有美学课,解放初年的社会政治气氛似乎还不可能把美学这样的学科提上日程。我记得当时连中国哲学史的课也没上过,教师们都在思想改造运动之后学习马列和俄文……。所以,我虽然早对美学有兴趣,却在学校里始终没有见过朱、宗二位。 [点击阅读]
倾城之恋
作者:张爱玲
章节:9 人气:3
摘要:娄家姊妹俩,一个叫二乔,一个叫四美,到祥云时装公司去试衣服。后天他们大哥结婚,就是她们俩做傧相。二乔问伙计:“新娘子来了没有?”伙计答道:“来了,在里面小房间里。”四美拉着二乔道:“二姊你看挂在那边的那块黄的,斜条的。”二乔道:“黄的你已经有一件了。”四美笑道:“还不趁着这个机会多做两件,这两天爸爸总不好意思跟人发脾气。”两人走过去把那件衣料搓搓捏捏,问了价钱,又问可掉色。 [点击阅读]
日光流年
作者:佚名
章节:60 人气:2
摘要:嘭的一声,司马蓝要死了。司马蓝是村长,高寿到三十九岁,死亡哐当一下像瓦片样落到他头上,他就知道死是如期而至了。他将离开这鲜活生动的人世了。在耙耧山脉的深皱里,死亡自古至今偏爱着三姓村?,有人出门三日,回来可能就发现另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谢世了。出门半月或者一个月,倘若偶然一次没人死去,便会惊痴半晌,抬头望望西天,看日头是否从那儿出来了,是否成了蓝色或者绛紫色。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