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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高原 - 荒原纪事 第二章 半碗盐面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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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大约是半夜时分,我被踉踉跄跄推出小屋。“干什么?”“听京戏去。”野小子的替班是一个不男不女的家伙,说话嗓子尖得吓人,走路水蛇腰,像女人。他把我带到一个空房子里,那儿有两张四方白木桌遥遥相对,我被推在一张桌子前。还是逼人的碘钨灯,贼亮贼亮。那几个我熟悉的审问人员也出现了,三男一女。这女的今夜似乎才让我看清,很胖,嘴巴肥大,眼睛也很大,有一种放浪的美。她可能也像我一样缺觉少眠,一进门就打哈欠,瞥瞥旁边的人,很不耐烦的样子。那个络腮胡子显然是个头儿,手指一戳桌面说:“带上来!”
  他的话刚停,屋角一个小门砰地打开:两个细高个男子全副武装,扭住一个十*岁的小伙子,飞快地把他按在另一张桌子前。这小伙子费力地抬头,两旁的细高个子呵斥:“站好了!”
  小伙子已经被折磨得有气无力了,他沉重的头颅像是无法被颈部支撑似的,左右摇晃,有时歪下来,就被旁边的人狠力一拍。他努力地看向我。我也极力回想是否见过他,想不起来。但我知道他可能就是那个村子的青年。
  “凿子,你给我端量好了,看走了眼就掌嘴!你好好看看,你对面这个人是不是前几天领你们砸集团的那家伙?”络腮胡子喊。
  凿子摇摇晃晃的头用力抬起,打肿了的眼睛瞄准了我,再三端详,摇摇头。
  “把他弄近些,这小子大半是个雀盲眼(夜盲症)!”
  两个细高个再次把他扭起,一直揪到我的跟前,狠拽他的头发,使其用力仰颈看我。这样直看了好几分钟,他的头又垂了,垂着的头不停地摇动。
  他们骂着,推搡着,重新将其按到桌边。

  “看来是一伙的不假,这叫忠心护主啊。我就不信当兵的不认将帅,将帅不认当兵的还情有可原。妈的这是讨罚啊。你那天可没少砸巴东西吧?今个如实招来吧,如实招了死罪就能换个无期。”
  “我如实招。”凿子清清楚楚应了一句。
  络腮胡子与几个人对视,问:“那我问你,你亲手砸了多少机器、多少人、多少设备?”
  “俺嘛,一个人就砸了四台机器,都是祸害人的物件,越砸越起劲儿,煞不住车哩!设备,设备是什么?”凿子转脸问。
  “笨死了,也是机器!”
  “那我就砸了四台——两台大的两台小的。大的有面缸那么大,小的嘛,也有小扁篓那么大哩。怪费力,多少镢头下去它还呼哧呼哧喘气儿。”
  “除了机器,你还破坏了什么?”
  “这我可得好好想想……天哩,砸上了瘾,一时半会儿停不下哩。我记得把一些窗玻璃砸了,把桌子也砸了。墙上贴的大画儿啦美人头了,咱看了就眼气,也给它们几镢头算完。最后要不是有人喊着走啊走啊,咱还得砸它一些。不过咱没砸人,咱知道人命关天。可是好心不得好报啊,机器也伤人哩……”
  “嗯?怎么回事?”
  凿子仰着脸回忆:“我哥几个砸得正欢哩,有人一镢头把机器上的一个什么东西砸开,它就把烫人的臭水腌臜汽溅他一脸一身,他就疼得满地打滚儿……人是没救了。那是毒水,谁沾上谁完。那天听说被机器害死的人至少有五六个。被电打死的也有两个,一个又活过来。坏人把机器都偷偷通上了电,一镢头上去火花直冒,一触手指头电个筋斗……”

  络腮胡子大笑。
  “这就是报应!看你们对集团有多大的仇,你们是发泄仇恨来了……”一个尖嗓子说。
  凿子并不讳言:“就是!这一片平原上的人没有不恨集团的!他们是庄稼人的死对头!他们弄得咱没吃没喝,连口气都喘不舒坦,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老健说得好:今天是有它没咱!”
  “老健这样说了?”络腮胡子赶紧问。
  “都这样说了!”凿子咬咬牙。
  “嗯,好,你一会儿就不牙硬了……先问你,谁是主谋?”
  “都是主谋。都想砸了他们鬼哭狼嚎的机器。”
  “好小子,一会儿你就不牙硬了……再问你,眼前这个‘二军师’你真的不认识?”
  “早说了嘛,咱不认识。”
  “那好,”络腮胡子冲两个细高个子一努嘴,“取些好吃的东西来吧,反正得给他尝尝新鲜。”
  两人应声而去。一会儿取来了东西,亮给几个审问的人看,还给我看了看:四根红辣椒,半碗盐面。
  络腮胡子指着它们对小伙子说:“东西不多,都是你的了。你不是英雄好汉吗?你不是够仗义吗?那好,你就把这点东西全吃了——年轻轻的身板儿壮实,大概不会尿裤子吧?”
  凿子困惑地低头看看桌上的辣椒和半碗盐,又抬头看看我。
  “你认识他吗?认出来,就在这上边画个押。”络腮胡子拍拍桌上的一张纸。
  我喊:“凿子,你可别吃!咱俩今天不就算认识了嘛!”
  凿子摇头:“假话说不得哩。”说着端起那个碗,捏一点盐末就往嘴里填。他伸伸舌头,使劲皱眉。

  “吃啊,别嫌东西少……”
  我冲他们喊:“你们长了什么心,他不过是个孩子啊!”
  “你只一边看着吧,轮到你的那一天再说话。你这会儿好好学着点儿,看人家怎么下口。”
  凿子艰难地吃了几口,最后索性把碗捧到嘴边,伸手扒拉着,连吞带咽,一转眼就把半碗盐末吃下去了——他手一松碗掉在地上,脸色发青,全身打抖,口水从嘴角流下来。
  “这东西多咸哪,快递上辣椒……”络腮胡子又说。
  我往前挣出一步,有人揪住了我。我刚喊了一声“凿子”,又扑过来一个人。我眼睁睁看着对面的凿子一边大口吸气,一边把四根红色的辣椒全吞下去了。他的眼睛一直斜向半空,嘴巴合不上,全身抖得更厉害了,一会儿两手捂住肚子伏在了桌上。
  “扶他回屋吧。这东西吃了就吐不出来,待一会儿才能发力。不准给他水喝,一滴都不行。”络腮胡子挥挥手。
  “你们这样祸害一个孩子,真是连畜牲都不如……”我从震惊中醒过神来,盯住他们。
  络腮胡子干笑:“你才见过多少。只要来咱这里走一趟的,没有记不住的,不信咱俩打赌!”
  我只觉得那半碗盐和四根辣椒全吃在自己肚子里。我真的胸口发烫,心窝那儿烫得厉害。肚子绞拧着疼,我像凿子一样,两手抱胸伏在了桌上。
  “这是怎么回事?他是怎么了?”那个姑娘问。
  络腮胡子说:“没事,他是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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