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你在高原 - 家族 第二章 2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2
  宁珂跟在叔伯爷爷身边,接受了当时最好的教育。宁周义坚持让他宿在学校,只允许他周末回家一次,而且不准他乘坐家里的汽车。对他最疼爱的是南方籍的奶奶阿萍,她更像他的母亲,而且年龄比他的母亲还要小几岁呢。他羞于跟她叫“奶奶”,她也常常只是叫他“你这个孩子”:“你这个孩子,快回家来!”“你这个孩子,怎么不坐电车?”她没有孩子,这会儿对宁珂倾注了全部的母爱。
  宁周义正焦虑于政事。他与其他几个宁家人物不同的是,已经早早地放弃了对土地的热情,把资产尽可能地转移到几个大城市去。他的钱庄、商店都有人代理,一直蒸蒸日上。但他的注意力如今差不多全不在生意上。在官场上周旋久了会变成两种人:或者是更为狡狯精灵,或者是一颗心越来越沉。宁周义属于后者。他与省长老爷在政见上分歧渐大,但私人友谊仍如从前。这些年他正考虑从一种处境中退出来,专心经营自己的物业资产,但又于心不忍。他对当时活跃着的几个政党派别都有褒贬。北方一些有实力的军事人物对他并未忽略,其中有几位还对他发出多次邀请,他都以各种借口回绝了。他一生都想离枪远一点。
  他似乎并不太关心宁珂的学业。他说这种事儿有专门的一拨人去管教也就行了。“他们”指教师。而他只是特别关心孙子的身体,每个周末都要与他一块儿到一个大广场上去练投掷。休息时他们的谈话也让旁边的阿萍笑。他问:“你爬过鼋山最高峰吗?”宁珂答:“想爬,后来离得远了。以后吧。”“以后就太晚了。我七岁就爬过。”“啊呀。”“你在水里能游多远,一口气?”“几尺远……”“糟。如果落水了怎么办?”“那就……”
  下一个周末他就领宁珂去一个露天游泳池了。宁珂第一次见到叔伯爷爷的*,它那么光滑,被太阳晒得微黑,肌肉发达。总之它很好看又很有力气。这个*一入水就变成了翻腾的蛟龙。它竟然可以腾跃自如,在水里滑翔得多么自由多么优雅。叔伯爷爷喊他,他不得不跃入水中。可是一会儿他就开始呼救了,叔伯爷爷大笑着过来援助。
  夜里阿萍奶奶要陪他——如果宁周义熬夜做事或外出就陪得久一些。常了宁珂就盼叔伯爷爷不在。阿萍大概忽略了她这个孙子已经长大了,早过了拥在怀里一边抚摸一边讲故事的年龄;她总是把他的头扳在胸口,轻轻梳理那光滑乌黑的头发。她把南方渲染得像一个仙境,这就使宁珂大大地原谅了自己的父亲。他最感兴趣的就是问父亲临走那些天的一些事情。

  “我爸凶吧?”
  “他很凶。最后那几天没有刮脸,胡楂儿黑得像个土匪。”
  “马呢?”
  “大红马,拴在公家厩里。它想主人,老要叫。”
  “我想我爸。”
  阿萍就搂紧他,脸靠着他圆圆的头顶说:“你爸,你还是忘了你爸吧。他太喜欢南方的那道菜——太喜欢醉虾了……”
  他曾偷偷地要求阿萍奶奶做一次醉虾,阿萍奶奶做了。醉虾扣在一只蓝花小钵中,一掀盖子就有几只蹦到桌上……宁珂绝不会将它们吞进肚里。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在想自己一去不归的父亲。
  几乎每天都要做关于那个人的梦。其实他连他的模样都记不太清晰,因为自他懂事那天起父亲就成了骑士,来去匆匆。他印象最深的只是那匹马和那枝枪,他至今还记得父亲一出大院就鞭打快马,奔驰在东边那条马路上的情形。马尾巴飘起来,阳光把它照得真美。父亲的身个多高?脸是什么颜色?他都模模糊糊。身处这座熙熙攘攘的大城市,他时常想起父亲。人好像都有这么一段——专门琢磨自己的父亲。
  他回忆着母亲断断续续讲过的父亲。母亲并不太责备那个人,最多的只是牵挂。她担心他一路上风尘仆仆弄坏了身子,还怕他遭遇其他危险,比如劫匪、从马上栽下来,等等。她抱着小宁珂,眼睛凝视一个方向:他知道她的心思并不在自己身上。母亲多么漂亮,他认为她是天下最美丽的一个人,他也听人说过这样的话。
  谁有过这样一个不幸而美丽的母亲?她的大眼睛清明纯净如水,亮而深;她从不施脂粉,因为稍稍一动一遮就破坏了那种完美;她高高的身材,像一棵秀挺的红木树。母亲的形象什么时候想起来都清清楚楚。
  也许正因为父亲的模糊难辨,他才永远追逐着他。马蹄,踏醒了他的梦。他有时正睡着,突然喊一声就坐起来,大声地喊。
  叔伯爷爷和阿萍奶奶都走进来,惊讶地望着他。
  “我要一枝枪……”
  叔伯爷爷笑了。他伸手抚摸着孙子的头发,这头发真是光滑得让人感动。他安抚了一会儿孩子,临走开时说:“最强大的人身上可不一定要带枪……”
  宁珂中学毕业了。当时宁周义对他的未来有两种打算:一是送到国外深造,二是留在身边,让其尽快进入自己的事业。本来他老人家是极倾向于前一种设计的,可是到了这一天又有些舍不得。最怕孙子离去的是阿萍,她一说到这上边就流泪。当时还有一个紧迫事情,就是分布在各地的产业越来越需要照料,需要有一个更可靠的介入者。将来风云变幻,有这样一个人上下进出就方便多了。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退路、一个继承。

  宁周义惟一的小女儿是老家的妻子生的,叫宁缬,平常只唤做“缬子”。她这时也来到父亲身边,小小年纪就傲横逼人,指着比她还大的宁珂说:“快叫姑姑!”宁珂马上叫道:“姑姑。”她差不多从来不主动喊阿萍妈妈,背后还说阿萍长得像猫,就叫她“阿猫妈”。父亲有一次听到了,没有听出意思,还以为女儿在撒娇,并未在意;后来看到阿萍哭起来,问了问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呵斥了女儿。
  女儿恼恼地看着阿萍。没有别人时她对阿萍说:“我长大了也不会对你好。”
  阿萍于是更为伤心,也更为爱护孙子宁珂。她坚决不主张孙子到国外去,害怕他将一去不归——谁料得到出洋的风险呢?
  就这样宁珂留下来,并到宁周义的一个大钱庄上去做事;每年里,他还要拿出几个月的时间跑跑其他几个城市,凡是有买卖产业的地方他都要去。有一段时间他俨若成为宁家的全权代理,其实宁周义只是让他当一阵实习生。
  在宁珂到钱庄做事的第二年,宁周义开始了他一生中最困难的时期。他认识到人生的一个转折来到了:也许对于任何人都存在着某种转折。转折不是转机,转折是逼迫人做出选择。他知道自己长期投入的政治生涯,其实是一场毫无希望的事业。现在正陪伴一帮毫无意义的人,耗失了热情。无穷无尽的追逐和竞争让他说不出的厌恶。在一场分明是没有前途的求索中,维持一个局部一个细节的完美既无可能也无意义。他提出了辞呈,非但没有被接受,而且还被委以更重要的职位。他成了名义上的三两位政要之一,实际上却不怎么问事。他心里明白,在当时这种人人苟且、勉强维持的局面下,有人不过是想借重他在政界军界、特别是民众中的一点点威望罢了。而这种威望本身也许就非常脆弱。
  有一次他回老家小住,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一入县境就看到县长在领人迎接,而且一群人还拿着小彩旗。他心里厌烦透了,只是忍着。人群欢迎欢迎地叫,他笑得很艰涩。好不容易才挨过这一场。他很快了解到,所有参加欢迎的民众事先都得到了县长的一块大洋。从那次起,他再也没有理那个县长。
  宁周义这一段最重视的反倒是自己的实业和家庭。他把大量时间花费在四姨太和孩子身上,再就是带领孙子宁珂到几个城市走走:他要以身示范,教导这个聪慧过人的青年。

  有一天宁珂从一个海边城市归来,第一次穿了一套西服,结了领带。阿萍见了就说:“快换上长衫吧,爷爷最讨厌洋服。”宁珂于是动手换衣服。正换着叔伯爷爷迈进门来,说:“让我看看。”他看过了,点点头:“你觉得好就穿吧。不要在乎别人怎么看,要依照自己的兴趣,做事情就是这样。”说完回书房去了。
  宁珂长久地记住了那个场景,叔伯爷爷的那句话。
  宁周义最宠爱的是身边的阿萍,对她有不倦的热情。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他刚刚三十岁,阿萍跟随一个当小官僚的远房亲戚来北方这个省城谋事,其实是想让他出钱求学。小官僚极为吝啬,她的饭钱、在大街上买冰棍解渴的钱,他都一一记下,专等有一天让她偿还。没有办法,她在南方已经没有了亲人。那双漆黑的、羞涩的眼睛,宁周义简直不敢直视。他渴望她能留在身边做点杂事——当时他身边没有家眷,他可以为她出资上学……就这样,阿萍上了仅仅两三年学,他们就再也分不开了。她不上学了,她说他就是最好的老师,她一辈子伺候他了。宁周义明媒正娶,并真的做了她的老师。直到很久以后,他们两人在一起时,阿萍偶尔还称他为“老师”。
  缬子很快长高了,也胖了,喜欢打扮,专门模仿一些彩色图片上的时髦女人,浓浓的脂粉味儿呛鼻子。她仍然叫阿萍为“阿猫妈”,还把一些油头粉面的少年领到家里,向他们介绍阿萍说:“这是我的阿猫妈。”
  宁珂已经是个英俊的小伙子了。他显然正在成为宁家最优秀的人物。宁周义一些重要的事情就直接交给他去办理,让其穿梭往来于几个大城市,还有机会到东部平原那个海滨城市,因为宁周义要与那里的海港打交道。
  宁珂从那个城市的海港带回一些舶来品,总是挑选最好的一两件交给阿萍奶奶。阿萍奶奶在他归来后就一连几天欢天喜地,为他做好吃的,给他铺一个松软舒适的床。她眼里,他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他躺下了,她还在旁边坐一会儿,问他一些外面的事情。他让她像过去那样讲故事,讲那个一辈子在马背上奔走的人——多么奇怪啊,老宁家竟然有一个人物走进了童话。
  我的父亲!你骑上红马奔驰,从古到今,再到永远永远……
或许您还会喜欢:
水知道答案
作者:佚名
章节:18 人气:2
摘要:从我开始拍摄水结晶,以全新的方法与水相识、相知至今,转眼便已8年。在此之前,我一直用波动测定法进行与水相关的研究。当我知道水还有结晶这种独特的"容颜"之后,才发现,水实际上还有着它的风情万种,甚至还通过它的结晶,向我们传递着各种信息。我在研究中看见,与自来水相比,各种各样的天然水结晶可谓美丽至极;水听到了好听的音乐时所呈现的结晶,更是美不胜收。 [点击阅读]
江南三部曲
作者:佚名
章节:141 人气:2
摘要:父亲从楼上下来了。他手里提着一只白藤箱,胳膊上挂着枣木手杖,顺着阁楼的石阶,一步步走到院中。正是麦收时分,庭院闲寂。寒食时插在门上的杨柳和松枝,已经被太阳晒得干瘪。石山边的一簇西府海棠,也已花败叶茂,落地的残花久未洒扫,被风吹得满地都是。秀米手里捏着一条衬裤,本想偷偷拿到后院来晒,一时撞见父亲,不知如何是好。她已经是第二次看见衬裤上的血迹了,一个人伏在井边搓洗了半天。 [点击阅读]
潘金莲逃离西门镇
作者:佚名
章节:8 人气:2
摘要:刘街是那样一个处境,在耙耧山脉的一道川地里,借着公路带来的繁华,就有人在路边设摊摆点。因为方圆数十里的农民,日常赶集要到山外的乡里,于是,在四十六岁的村长庆的呼吁下,给有关部门送去了许多花生、核桃,政府就下了一纸批文,刘村正式更名为刘街,成了耙耧山中的一个集贸中心。 [点击阅读]
王朔《玩的就是心跳》
作者:王朔
章节:28 人气:2
摘要:夜里我和几个朋友打了一宿牌。前半夜我倍儿起“点”,一直浪着打。后半夜“点”打尽了,牌桌上出了偏牌型,铁牌也被破得稀哩哗啦,到早晨我第一个被抽“立”了。我走开想眯一会儿,可脑子乱哄哄的既清醒又麻木,一闭眼就出现一手手牌型,睡也睡不着。这时院里收发室打来一个电话,说有我电报叫我去取。我懒得去就叫他在电话里把电报念一遍。 [点击阅读]
王朔《过把瘾就死》
作者:王朔
章节:15 人气:2
摘要:杜梅就像一件兵器,一柄关羽关老爷手中的那种极为华丽锋利无比的大刀——这是她给我留下的难以磨灭的印象。她向我提出结婚申请时,我们已经做了半年毫不含糊的朋友。其间经过无数的考验,最无耻最肆无忌惮的挑拨者也放弃了离间我们关系的企图。可以说这种关系是牢不可破和坚如磐石的,就像没有及时换药的伤口纱布和血痂粘在一起一样,任何揭开它的小心翼翼的行为都将引起撕皮裂肉的痛楚。 [点击阅读]
白门柳
作者:佚名
章节:79 人气:2
摘要:在幽深的山谷里,有一株被人遗忘的梅树。这株山南常见的红梅,是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之夜,被猝然暴发的山洪冲到谷底来的。同它一块冲下来的其他梅树,都压在坍塌的岩层底下了。只有这一株,因为长得特别粗大硕壮,侥幸地活了下来。不过,它受到的伤残是如此厉害,以至整个躯干像从当中挨了一斧头似的,可怕地劈裂开来。伤口的部位,结痂累累,永远无法重合了。 [点击阅读]
皮皮鲁和活车
作者:佚名
章节:11 人气:2
摘要:我不信。我不能不信。我的汽车活了。我的那辆牌照号M7562的金羊牌汽车是活车。国内开车族没有不知照金羊牌小轿车的。这种轿车外形美观,乘坐舒适。特别令驾驶员青睐的是它的操作系统几乎是完美已无缺的,灵活,可靠,值得信赖。难怪金羊牌轿车的广告是这样说的:金羊牌轿车。坐车的是老板。开车的也是老板。拥有一辆金羊牌轿车是我多年的夙愿。当然,它的价格对于我这样的靠工资吃饭的职员来说,令人望而却步。 [点击阅读]
穆斯林的葬礼
作者:佚名
章节:33 人气:2
摘要:冰心在给《穆斯林的葬礼》写国际版的序言时,她说在读这本书之前,几乎对穆斯林一无所知。看过之后,我深深赞同这点,我缺乏对其他民族和宗教的了解,哪怕是最基本的了解都没有。当然,穆斯林和回族仅仅是小说的故事背景,要想真正理解民族和宗教,还是要看一些专门的书。小说大概讲述了一个北京玉器家族两代人的故事,章节交错的方式,让故事有穿越时空的感觉。 [点击阅读]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作者:佚名
章节:32 人气:2
摘要:研究生痞子蔡一直渴望能拥有一份真诚的爱情,但事与愿违,他与女孩的交往屡屡失败,令他颇不自信。一次偶然的机会,痞子蔡在BBS上的留言引起了女孩轻舞飞扬的注意,她给痞子蔡发来的E-mail中称痞子蔡是个有趣的人。痞子蔡大大感到意外,他开始好奇地关注起轻舞飞扬,并逐渐被她的聪慧所吸引。此时,阿泰却奉劝痞子蔡对网络恋情切勿沉溺过深,因为虚幻的网络不会让情感永恒持久。 [点击阅读]
红顶商人胡雪岩
作者:佚名
章节:83 人气:2
摘要:在清朝咸丰七年,英商麦加利银行设分行于上海以前,全国金融事业,为两个集团所掌握,商业上的术语称为“帮”,北方是山西帮,南方地宁绍帮,所业虽同,其名则异,大致前者称为“票号”,后者称是“钱庄”。山西帮又分为祁、太,平三帮,祁县、太谷、平遥,而始创票号者,为平遥人雷履泰。他最初受雇于同县李姓,在天津主持一定颜料铺,招牌叫做“日升昌”,其时大约在乾隆末年。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