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妄语 (1)
扎西拉姆·多多自幼便是个孤单的孩子,我习惯一个人想象自己的虚妄世界。少年时开始多思虑,满心满怀的念头与言语,挤得肚肠都酸痛了,只好写下来,变成酸词句。又到青年离家求学去,便总算因了这千山万水,可以将千言万语都寄予书信,借了问候友人的名分,自个儿滔滔不绝,也不管不顾别人是否有心听闻,是否有丝毫兴趣。直到网络互联,博客兴起,便一掷纸笔,十指开始于键盘上,翻飞不已。字里行间既是倾诉,又是纪实,但总归还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不料,一朝微博成风。本来念头旋生旋灭,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非要拓成文句,已是戏论,已是蛊惑;现如今,更凭了绝不微薄的微博,宣之化之,引之导之,到底多少人,会因此将那些念头,认假作真?怕我自己,便是第一人。
然而,微博之上,“沟通”之假象,的确吸引,明明是我自顾自说话,明明是你自顾自作答,竟即时虚拟出一幅惺惺相惜、吾道不孤的图景。微博的火热,会不会恰恰证明了,每个人都是孤单的孩子,需要信息的喂养,需要自我的证明,需要心灵的同盟?然而, 我一定是所有孤单的孩子中最孤单的,我从未欣喜于任何形式的认同,我更反感一切立场的朋党。如果非要说我是一名文字工作者,那么我一定是文字工作者里面,最不相信文字的——我自言自语二十年,没有一句话、一个字能究竟指出,真实心性。所以我偷偷写下了这些词句,一如微博,瞬时而短小,灵光一闪,无依无凭,狡黠地躲过了反对,也拒绝了认同。即便最后它们还是变成了铅字出现在你的面前,我已无须知道你的反应——它与我交汇的那个刹那已经过去,它与你交汇的这个刹那,我无从过问。这些都不过是刹那生灭的,妄语。
语言和文字真的是不可执取的东西。当一句话说出来或者写下来,它就不是你的了,你必须允许别人任意解读、甚至误读。所以我最想说的话,其实在我开口前的那一刹那已经说完。2 ·
人们先是通过仓央嘉措的诗歌,来想象仓央嘉措,然后又通过想象中的仓央嘉措,来读他的诗。人们无法完全理解仓央嘉措,同时又错失了他真正的诗。这是所有诗者的无奈。因为人们以为诗乃是其作者制造的,必然就是作者的反映、是作者的一部分甚至全部。万一诗歌,只是诗者无意中拾到的遗珠呢?万一诗歌,只是诗者偶尔听来的天外之声?万一诗歌,只是诗者将自己委地成尘之后,与大地一同去接载的漫天花雨之一瓣呢?万一诗歌,根本就是天地所作,仅仅是由最无知而又谦卑的诗者代笔而书呢?企图通过诗歌去重构诗者形象这件事,使你错失了在诗歌中读取你自己的机会。文字无自性,如镜,映心。那些说过的话,那些唱过的歌,那些冷暖自知的沉默生活和生命,不是截然的两者,也并不完全相同。
我们把生命交给生活,营营役役却也真真切切,生命因生活而活生生;只是偶尔,我们也需要把生命还给自己——清白、清朗、自在、喜悦,就像当初上天将生命的资本交给我们时一样。
静下来,才知道,平日里的忙,才是真正的懒。静下来才知道,一直以来对自己的内心是如何的疏忽与冷漠——懒得观照内心的深刻希求与恐惧,懒得追问自心的疑惑与困顿,懒得呵护心地的柔软与苏醒。长久以来任其,任其随了外境去奔波驰求,任其在客尘里流浪易迁,这般的不闻不问,不思不量,竟也忍心!
常有些词句,会忽而冒出来,有韵有折的,似心底住着个古时的歌姬,又像是胸中迭了幅散失的残卷。于是将其写下,成文时亦多任性,无格无律,无依无凭。若是有诗词曲令的内行人见了,定会贻笑大方。然而,语出胸臆,恰如日出云霓,无心却理所当然。内行人的笑话,又怎么能冲淡那个外行人,独自的欢喜。
寮房院外,薄纸简张贴了一副对联:“心如朗月连天净,性似寒潭彻底清。”每日经过倒也视作寻常,只是今夜忽而发觉,联中所描摹之性状,实在难得。吾等心怀,怀忿怀嗔而难释;彼之性情,轻慢轻浮而难降,此之为多,且由来已久。
风寒露重薄衣衫,烹茶煮豆邀僧家。换盏之间语攀谈,何事舍俗入伽蓝。感世道之荒唐?恐世途之仓皇?笑世人之张狂?悲世事之虚妄?寻世外之良方?疗世上之沧桑?松下数度问衲子,子不语。
人间四月未成双,苦菜秀,靡草死,小暑至棂窗。人间五月未成双,温风至,蟋居辟,鹰习羽欲翔。人间六月未成双,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空廊。人间七月未成双,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藏。人间八月未成双,不觉奴心已成霜,素眉蹙,泪凝睫,不见叶绿与花黄。9 ·
正月时,便托人送信,邀寄身湖州旧友,三月落英时分,南山的溪水初盈,明前的雨茶新炒,石上煮茶去罢。三月初八如期入山,等到初十友未见,策杖归。五月柴门半夜响,反穿衣裳推窗,见友憨笑道无恙,裹粽怀中送家常。这是我想象中的诗意人生,这辈子怕过不上了。
谁泼墨这样浓,遮了云天隔了陈梦,沁入沉渊湿透新容,谁?谁相思这样重,冻了词章冷了句颂,滴尽愁思流失芳踪,谁?
秋云飞,秋水长,日光洒遍仍觉凉,好在心头情未尽,绵绵絮絮作衣裳。
寒桠脆,雀儿飞,云巢虽似锦,茫茫不可栖;衔丸泥,筑小寄,若无依止处,安得向凌虚。
明月出山巅,半为云遮,半被雾染。我劝月明莫笼烟,好献吾师一夜圆。圆月知心如有性,骤然散雾,踊跃推云,上密静院交辉一片。好月儿,高擎中天,照彻人间,明耀三千,恰如吾师慧朗,又似君心清凉。寻思赞叹,再回身时月又掩。剩得余韵一缕,疏星几许,流萤点点,怕是只因君已眠,默!
我们真的如自己以为的那般了解自己吗?我们又是否对那份了解有足够的确定?当我们努力向他人证明自己的时候,会不会其实是证明给自己看的?当我们为了他人的评价而奋力辩驳的时候,会不会是说给自己听的?内观则自知,自知则自明,自明则不争讼,安之若素,如如不动。15 ·
如果可以接受自己也不那么完美,就不用忙着去粉饰了;如果可以承认自己并不那么伟大,就不用急着去证明了;如果可以去放弃自己的种种成见,就不用吵着去反驳了;如果可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就不用哭着去申诉了;如果可以慢半拍,静半刻,低半头,就可以一直微笑了。·那些走过的路,那些见过的人,那些苦过又疗愈的伤一定要找机会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体验陌生的语言,陌生的文化,陌生的环境。在那里你才会开始明白:彼此不理解,不认同,不相同,并不可怕;你甚至会开始了解,因为不同,所以丰盛。等你回到自己所熟悉的地方,也许你就能生出一些宽心,一些恕心,不动摇自己的决定,也不扰乱他人的决心。
一定要找机会去一个完全没有人认识你、在乎你、要求你的地方。没有人认识你,是你开始认识你自己的最佳时候;没有人在乎你,是你开始照看自己的最好机会;没有人要求你,你才拥有空间审视自己的真实需求。
不要害怕行走,即使我们哪里都不去,也从来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我们不会在下一刻死去。我们从一出生开始,就在一刹那一刹那中死亡,而我们把这个称之为“生活”。事实上,我们一生只出发了一次,其余的时光,一直在路上。
在山谷里独自散步良久,深感:在博大面前,我们不得不宽和;在空阔面前,我们不得不放下;在澄澈面前,我们不得不清透——唯有做那如同大化的人,才不枉山河大地的用心。你也上路吧!20 ·
出世觅道心,入世担道义。放下是洒脱,提起是勇猛。21 ·
年轻的时候,一定要试试挑战自己身心极限的远足。因为经历过之后,你就会深刻地相信:一切的痛苦终于都是会过去的,而且当一切过去, 就会发现所谓的痛苦,是那么的微不足道。22 ·
行走不是逃避自己的方式,更不是躲避世界的好办法。行走反而让你不得不看清楚自己,反而让你不得不跟世界好好相处。当他们都只是这个世界的游客时,你愿意做,这个世间的行者吗?
如果我们真的足够爱自己,也许就会懂得放过别人。我们心里很多的苦,往往都是因为有个“别人”作对境,有个可憎、可贪、可妒、可嫌、可怨的“别人”藏在心里,死死不放。就像是用枷锁挟持了他人来做自己的心的狱卒,何以自虐至此!真的不愿意自己受苦的话,放下那人,便释放了自己。24 ·
当我说:“你占据了我的心。”那实际是在说:“我满心想着要占据你。”没有什么可以前来占据我们的心,心只会被它自己的所思、所想、所执所占据。因为缺少这种觉知,心总是一副无辜的样子。25 ·
愤怒首先伤害的是愤怒的人自己,仇恨首先报复的是仇恨的人本身。怒与恨带来的不是力量,其实只是带来了存在感,而只有虚弱的人才需要存在感。
所有的伤害里面都有我自己的责任,这是一定的。因为从最根本上来说,如果不是有一个我如此爱执的“自我”,就不会有可以被伤害到的“自己”。
对于深深伤害你的人,最大的报复就是遗忘。将他释出你的心怀,将他流放到你不再触及的记忆里,拒绝让他参与你的未来生命。对于恨你的人,最大的报复就是好好爱自己,他不愿给予你的善意,你要双倍奉还给自己。
很多伤害,我们可以用最大的善意,将之理解成“无心”。他们并不是存心设计要去伤害谁的,他们只是太过保护自己,就像是曾经受伤的小兽。为了减少彼此之间这种基于妄想的不安全感与攻击性,我们即便受了伤,也要勇敢地表达自己的善意。
总有些人要强调“不惮以最大的恶来揣测他人”,也许这是一个防备受到他人之欺骗与伤害的方法。然而,在他人前来伤害之前,我们其实已经用这种心念伤害了自己——以妄心投射出来的恶,未必会出现在他人身上,却一定会植入自己的心识之田。
有时候,我们不能只为自己犯的错误抱歉,也要为别人犯的错误抱歉。如果有人误会你,微笑着解释并对他说:很抱歉我成为了你产生烦恼的对境。因为我们不必非要争一时长短,却很有必要争取机会长养一份柔软心地。
如果想要寻求自我成长与自我完善,就要珍惜我们的“敌人”——只有他们,随时随地,都能最尖锐、最苛刻地,将我们身上存在的问题,无限放大。若非如此,我们怕很难发现自己身上细微的过患。如此想来,生命中其实也并无“敌人”可言了。
你现在看到的世界,是世界呈现在你心灵里面的影像。它不是世界本来的模样,是被你的认知方式过滤后的映射。所以,原谅这个世界吧,开始学习和世界好好地相处,正如我们应该与自己的心和解,和它好好地相处。那些擦身而过的爱,那些狭路相逢的恨,那些被遗忘的缘分你爱的不是我,你爱的是:你对我的想象,所以我实在无法奉陪;你恨的不是我,你恨的是:你对我的投射,所以我的确爱莫能助。
年轻的女子,总盼望能遇见个温雅的男子,想象着二人雨夜里对谈,他能频频为她添香。年轻的男子,总希望身后有个良善的女子,期许着暮光中轻寒渐重,她能悄悄为他添茶。岁月厮磨到最后,执手的,却总是那大咧咧为她添衣的男人,是那骂咧咧为他添饭的女人。时间并不残忍,只是美与真之间,若只能二选一的话,它总是留下真。
|
目录 上一页 下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