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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因为极偶然的缘故看探到另一个人的内部,感觉奇怪。亨利米勒说:我们是分开的,但不是个别的。可实际上我们的确是个别的,这种东西隐藏得那么深以 至人常常感觉不到,又或者避免触碰。可它仍不时冒出来。像走在大街上突然察觉陌生人的视线流溢,可那人不自知;像夜里突然感到皮肤上一阵发紧,它从每个毛 孔中汩汩往外冒;像你听到那人的声音突然衰弱,那么弱以致任何拥抱都无济于事;像极小的孩子迸发出突如其来的哭;像老人日复一日坐在窗前,不做声也不移 动,你看到有若隐若现的影子将他围绕,就畏惧。
“我们在一无所有的杯子的空空如也中跳舞。我们属于同一块肉,但是像星星一样分开。”
于是,亨利米勒最终活成了一颗星球:孤独,孤立,强大。他拥有那么野蛮充沛的力,这股力扯着要使他脱离整个星系。他放任、培育它,从中获得安 慰和勇气——快感倒是其次的东西。它使他感到自己是个人,遗世独立,无惧一切;同时压迫、摧毁他,因为他无法不拖着脆弱不堪一击的肉身。
也才会长成那样的面貌:衰败、肮脏、下流、起毛边且不修边幅,但仍有耀眼光芒。他凭直觉嗅到世界的某种真相(与其说这种直觉来自青嫩的敏感, 不如说来自黑暗,来自对黑暗的恨与扭曲的崇拜,来自对献身的极度渴望,来自把基督和撒旦和自己等同。),而把唾沫朝世界及自己的脸上吐去。他无惧毁灭和死 亡,于是毁灭和死亡像轰隆的列车将他的肉体碾碎。
毁弃肉身是成神的一种途径,尽管灵魂往往一同泯灭。亨利米勒的可爱之处在于,他成神的愿望/欲|望如孩童般纯真,可丝毫不望成圣。他粗鄙却不冷 酷,他心肠热,他诚实。他知道一部分的极深处而对另一部分一无所知,却带着生命所赋予的全部的力朝极致里去,不停留,不畏缩,不为谎言所动,不懒惰。是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高贵。
相比之下多少人在屈服,损毁所有他人最后却对自己流下同情之泪。
而无论再怎么肮脏,他写过极美的话,纯净一无-阴-影,让人惊异。他描写一个小女孩的爱:
“在威茜之后,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就因为我是我,我既被爱也被恨,而威茜却作出努力来理解我。”她看他时眼中有“光芒和赞美”。
他写他孩子时杀死另一个小男孩,写某一段急遽的童年,写所有被浓缩感知的损毁,爱与恨,他说:
“事实上,那整个漫长的夏天就好象亚瑟王传奇中的一段叙事诗。”
可怜的人,仅仅是不被爱,或被爱得不充分,却因此被成就。
于是他决定要“作为一座城市而死去”,为的是“重新成为一个人”。他“闭上耳朵、眼睛、嘴巴”,终其一生却仍无法忘怀:曾令无辜的小孩致死,曾被爱。那股爱是那么纯净,以至他不得不放弃了常用的词“窟窿眼儿”而代之以另一个:“花蕾”。
仅仅因为那一段叙事诗,他最终发现自己“是人类而近乎非人”。
人要如何才能“转过许多拐角”,而“不作任何回答”?——“把自己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仅就这点而言,亨利米勒获得了他自己的高度,也就是:“作为一座城市”,或一颗星星。即使那是颗破碎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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