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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 - 第十三章 事实就是如此(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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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仅靠他一个人的说法吗?”
  他反问:“难道不可以相信他吗?我对我的干部,我在用他的时候,我对他们是很省心的。”
  再问局长的上司,县长说:“我相信我的干部的说法,因为他是我培养起来的。”
  林业厅负责人说:“我相信镇坪的说法,因为他们是一级政府。”
  一八九四年,美国传教士亚瑟·史密斯写过一本书叫《中国人的性格》。他观察到当时的国人有一个强烈的特点是缺乏精确性:“分布在城市边的几个村子,跟城相距一到六里,但每个村子都叫三里屯。”中国的“一串钱”永远不可能是预想的一百文,陕西省是八十三文,直隶是三十三文,“这给诚实的人带来无穷的烦恼”。
  史密斯叹息这背后不求甚解的智力混沌:“你问一个中国厨师,面包皮里为什么不放盐?答案就一个:‘我们在面包皮里就不放。’‘你们这个城市有这么多好的冰制食品,为什么不留一点儿过冬?’答案也只有一个:‘不,我们这儿冬天从来没有冰制食品。’”
  这种缺乏科学精神的文化渗透在整个老大帝国,蔡元培评论过:“自汉以后,虽亦思想家辈出,而其大旨不能出儒家之范围……我国从前无所谓科学,无所谓美术,唯用哲学以推测一切事物,往往各家悬想独断。”

  清朝覆亡后,北京这座中世纪都城开始现代化,需要建设用的工程蓝本和施工程序,时任交通总长的朱启钤,只找到一本《大清会典》,这是记述清朝典章制度最权威的典籍,其中建筑规范的工程做法部分,只有薄薄几十页——怎么做到的?所有的数字都被改成“若干”二字。
  为什么官府不记载这些技艺?朱启钤说:执笔写文件的人,一看术语艰深,比例数字都繁复,写到文件上怕上司诘问起来,自己说不清,干脆就都删汰了。越这样,当官的越不懂,“一切实权落入算房样房之手”,想写多少写多少,“隐相欺瞒”。
  《中国人的性格》出版时,亚瑟·史密斯已经在晚清中国生活了二十二年,他在书中写道:“一个拉丁诗人信奉一句格言:‘一个了解事物原由的人,才是幸福的。’如果他住在中国,会把这格言改成:‘试图寻找事物原由的人,是要倒霉的。’”
  照片是陕西省林业厅对外发布的,我们采访新闻发言人关克:“你们对外公布虎照时有什么依据?”
  关克说:“我们没有鉴定记录,也没有开论证会,但我们的结论是真的。”
  “为什么政府部门只发布一个结论而不发布依据?”
  “我们这么多年就是这么做的。”
  “那面对疑问,为什么不重新组织调查和鉴定呢?”

  “只有民间的质疑啊,没有上级部门疑问。”
  “政府不是首先要面对公众么?”
  “那我回答不了。”
  “你怎么看公众的疑问?”
  他说:“连国外的专家都没说是假的,这些人就是不爱国。”
  这个说法,让我想起有个法国人曾对比着清朝时外国人的纪录,观察现代中国:“我马上吃惊地看到这个社会同他们描写的社会十分相似,简直可以说每个中国人的基因里都带有乾隆帝国的全部遗传信息。”
  这话让我心里一动。但这种基因靠革命根除不了。
  傅德志被叫作“打虎先锋”。这位中科院的植物学家从一开始就很激动:“用我的头担保,虎照是假的,当地绝没有超过十公分的叶子。”周正龙的语气也一样:“如果虎照是假的,我愿意把我的脑袋砍下来。”
  傅德志在网上发通缉令,指名道姓哪个官员是“幕后黑手”。他并没有去过大巴山区调研,我问他:“科学研究的前提是自知无知,谁都有犯错误的可能,您不考虑这种可能吗?”
  “我竖信我是正确的。”他的答案与他的对手如出一辙。
  “为什么要用赌脑袋的方式呢?”
  “我们林口的人说话都比较粗。”他说。
  等周正龙真的找到了二十公分左右长的叶子,拍了照片登在报纸上,我再去,傅德志看了一会儿报纸上的照片:“看见照片上周正龙手里的匕首了吗?他是在威胁我。”

  他的博客里有很多跟帖,“就是要以暴制暴”,“政府天然是骗子”。
  周扬在八十年代的时候说过一句话:“赌脑袋的结果是产生新的偏见与迷信。”
  我问镇坪的县长:“如果没有调查研究,依据的是您相信一个人的人格,您觉得这个态度科学吗?”
  “就我们现在掌握的情况,我们觉得是真的。”
  我说:“您当时相信覃局长的工作,所以没有问他要现场的核查。您认为肯定有,但是我们调查发现是没有。”
  他迟疑了一下:“这个情况我不太清楚。”
  “从刚刚这个细节可以看到,这种主观相信,有的时候是很脆弱、很难站得住脚的?”
  他脸上有什么僵冻的东西化了一点:“那你说的……可能对这个有一点忽略。”
  以前“新闻调查”老说启蒙,我一直以为是说媒体需要去启蒙大众。后来才知道康德对启蒙的定义不是谁去教化谁,而是“人摆脱自身造就的蒙昧”。
  “要宽容。”陈虻从认识我开始,说到最后一次。
  我听烦了:“你不要用像真理一样的标准来要求我。”
  “你要成为一个伟大的记者,就必须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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