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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年 - 第三部 第六章胜利以后的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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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朗特纳克被捕
  侯爵的确下到了坟墓。
  他被人带走。
  在西穆尔丹严厉的监视下,图尔格的地牢立即被打开。人们往里面放了一盏灯、一罐水和一块士兵吃的面包皮,又扔进了一捆稻草。就在侯爵被神再抓住以后不到一刻钟,牢房的门就在朗特纳克身后关上了。
  西穆尔丹做完这件事以后,便去找戈万,此刻远处的帕里尼埃教堂正敲晚上十一点钟。西穆尔丹对戈万说:
  “我要召开军事法庭。你不参加。你是戈万家族的人,朗特纳克也是戈万家族的人。你们是近亲,所以你不能当审判官。平等投票赞成处死卡佩①,我对这事很不以为然。军事法庭将由三名法官组成,一名军官,盖尚上尉,一名下级军官,拉杜中士,还有我,由我主持。这一切与你无关。我们将遵守国民公会的法令,只验明前候爵朗特纳克的正身。明天是军事法庭,后天是断头台。旺代已经死了。”——
  ①即同为皇族的奥尔良公爵(菲利浦-平等)赞成处死路易十六。
  戈万一言不发。西穆尔丹一心想着要处理的最后的事,走开了。他必须确定时间,选好地点。他像格朗维尔的莱吉尼奥、波尔多的塔利安、里昂的夏利埃、斯特拉斯堡的圣茹斯特一样被视为典范,在处死犯人时必亲临现场,作为审判官来观察刽子手的工作。大恐怖的九三年是从大革命前的法国最高法院以及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借取这些习俗的。
  戈万也有心事。
  从森林中吹来一股冷风。戈万让盖尚去发布必要的命令,自己则回到帐篷,帐篷位于林边草地上,图尔格脚下。他在帐篷里取出带风帽的斗篷,将自己裹了起来。斗篷上绣着一个简单的饰带,按照共和国装饰从简的风尚,这条饰带是总指挥官的标志。戈万开始在发动进攻的这片血染的草地上踱起步来。他独自一人。大火在继续烧,但已不引人注意。拉杜呆在那几个孩子和母亲身旁,而且似乎和母亲一样充满母爱。桥上的城堡终于全部烧着,工兵们放弃城堡而忙于挖坑理死人和救护伤员;他们拆除工事,将房间和楼梯上的尸体搬走,打扫杀戮的现场,清除胜利的可怕垃圾。他们以军人的节奏清扫战后的战场,像打扫房间一样。这一切,戈万都没有看见。
  他沉入遇想,偶尔朝缺口旁的哨兵看上一眼。西穆尔丹已下令加了双岗。
  在黑暗中,他辨出了缺口的轮廓,它离自己似乎在避难的草地大约二百步远。他看见了那个黑洞口。三小时以前,战斗就是从那里开始的。他戈万正是从那里冲进塔内的。工事就在这一层,关侯爵的牢房的门就开在这一层。缺口旁的哨兵看守的正是这一间牢房。
  他的眼睛看着这影影绰绰的缺口,耳边像丧钟一样不断响起那两句话:“明天是军事法庭,后天是断头台。”
  大火已被控制,工兵们将能弄到的水都倒在火上,火并未顺从地熄灭,还不时地吐出烈焰。天花板有时发出爆裂声,楼层一层压着一层地迅速倒坍。阵阵火苗飞腾起来,仿佛是火把在甩动,闪光中可以看见远处的天边,图尔格的黑影突然变得无比庞大,一直延伸到森林。
  戈万在这个阴影中,在进攻的缺口前慢慢地来回踱步。有时他用两手交叉抱着戴着军风帽的后脑勺。他在遐想。
  二沉思的戈万
  戈万的遐想深不可测。
  他眼前刚刚出现了前所未见的变化。
  德-朗特纳克侯爵改变了容貌。
  戈万目睹了这种改变。
  他从未想到什么错综复杂的事情能产生这种结果。即使在梦中,他也想像不到会出现这等事。
  这件意外,这种傲慢地与人开玩笑的意外,使戈万震惊,以致他久久不能释怀。
  他面对的是由不可能性变成的现实,明显的、确凿的、无法回避的、毫不容情的现实。
  他,戈万,他该怎么想?
  不要搪塞,要得出结论。
  向他提出了一个问题,他无法回避。
  是谁提出的?
  是事件。
  而且不仅仅是事件。
  事件是千变万化的,当它们向我们提出问题时,永恒不变的正义命令我们作出回答。
  云向我们撒下阴影,云后有星星,它向我们撒下光明。
  我们既无法避开阴影,也无法避开光明。
  戈万在受审讯。
  他在接受某人的审讯。
  某个可怕的人。
  他的良心。
  戈万感到心中的一切都动摇了。他最坚定的决心、最认真的许诺、最不可改变的决定,这一切都在他意志的深处动摇了。
  这就是心灵的震撼。
  他越想刚才目睹的事,就越加惊惶不安。
  戈万是共和派,他相信绝对性,而且身体力行,然而刚才出现了一种更高的绝对性。
  在革命的绝对性之上,是人性的绝对性。
  无法回避正在发生的事,事情很严重,戈万也被牵连,他是其中一部分,他无法逃避。尽管西穆尔丹对他说:“这与你无关”,他却感到自己像一株即将被连根斩断的树。
  凡人都有根基。根基一旦动摇就会产生深刻的惶惑。戈万就感到这种惶惑。
  他用两手紧抱着头,仿佛想从脑中挤出真理来。明确眼前的处境并非易事,使错综复杂化为简单明了谈何容易。他眼前有些可怕的数字,他必须从中求得总和。对命运作加法,令人眩晕!他在尝试,要向自己交账,要集中思想,理清所感到的自身的阻力,回顾种种事件。
  他对自己阐述事件。
  谁没有这种经历呢?在紧要关头作自我审视,自我询问,为了前进,也许为了后退,该走哪条路呢!
  戈万刚刚目睹了奇迹。
  与世间斗争同时发生的是天上的斗争。
  善与恶的斗争。
  一颗狰狞可畏的心被征服了。
  人既然有种种恶习:狂暴、谬误、盲目、顽固、傲慢、自私,那么,戈万刚才看见的就是奇迹。
  人性对人的胜利。
  人性战胜了非人性。
  通过什么手段?以什么方式?人性是如何击败愤怒和仇恨这个巨人的?它使用了什么武器?什么战争机器?摇篮!
  戈万感到头晕目眩。这是全面的社会战争,一切仇恨,一切报复都在进行大搏斗,动乱处于最黑暗、最狂暴的时刻,罪恶肆虐,仇恨蒙蔽一切,一切都成为斗争的炮弹,混乱达到极限,以致人们不知何谓公正,何谓正直,何谓真理,就在此刻,揭示心灵奥秘的未知却突然出现,并且使超乎人间光明与黑暗的那个永恒光芒大放异彩。

  虚伪与相对性在进行可悲的较量,在它上方的高处突然出现了真理的面孔。
  人们看见了三个可怜的孩子,他们幼小,不懂人事,无人照管,无父无母,孤立无援,正在牙牙学语和微笑,但他们受到种种妖魔的威胁:内战、以牙还牙的报复、可怕的镇压逻辑、谋杀、屠杀、兄弟残杀、狂怒、积恨;人们看见一场蓄谋杀人的可耻的大火流产、失败了;人们看见残酷的预谋被打乱、被挫败了;人们看见古旧的封建暴虐,根深蒂固、毫不留情的傲慢,所谓的战争需要、国家利益等等无情老人的偏见都在初入人世者的蓝眼睛前消失了,其实这很简单,初入人世者没有作过恶,因此他就是正义,他就是真理,他就是纯洁;上天的巨大天使正是在幼童身上。
  这个景象是有益的,既是忠告又是教训。无情战争的狂热战士们突然看见在一切罪行、侵害、狂热、谋杀面前,在点燃火刑堆的复仇行动和举着火把的死亡面前,在大量的罪恶之上,出现了这个无所不能的威力——天真无邪。
  天真无邪取得了胜利。
  人们可以说:不,内战不存在,野蛮不存在,仇恨不存在,罪恶不存在,黑暗不存在;只要有孩童这个曙光,便能驱散这些鬼魂。
  在任何战斗中,撤县都不曾如此显而易见,天主也不曾如此显而易见。
  这次战斗的场所是良心。
  朗特纳克的良心。
  现在战斗重新开始,也许更为激烈,更具有决定性,战场是另一个良心。
  戈万的良心。
  人是多么奇怪的战场呵!
  这些神灵、魔鬼、巨人——我们的思想——操纵着我们。
  这些可怕的交战者们往往践踏我们的心灵。
  戈万在沉思。
  德-朗特纳克候爵曾经被围困,被堵截,被置于死地,不受法律保护;他像是笼中兽,钳中钉,被禁闭在自己的窝窟里,被铁与火的高墙从四面锁住,然而,他却逃了出去。他实现了逃跑的奇迹。在这场战争中,最困难的创举莫过于逃跑,而他成功了。他又赢得了森林,以它作掩护,又赢得了地盘以进行战斗,又赢得了黑暗以销声匿迹。他再次成为令人畏惧的行踪不定者、凶险的漫游者、影子部队的统帅、地下军的首领、树林的主宰。戈万赢得了战斗,但朗特纳克赢得了自由。从此以后,朗特纳克可以安安全全地任意活动,随意挑选庇护所。他会无影无踪,无处可寻,无法接近。这头狮子曾掉进陷阱,但又跑掉了。
  然而,他又回来了。
  德-朗特纳克俟爵自愿地、主动地、甘心地离开了森林、黑暗、安全、自由,勇敢地返回可怕的危险之中;戈万先是看见他不顾被火吞没的危险冲入火中,接着又看见他迎着敌人走下长梯,这个梯子对别人是救命梯,对他可是丧命梯。
  他为什么这样做?
  为了救三个孩子。
  而现在,人们将如何处置他呢?
  送他上断头台。
  那么,这个人为的是救三个孩子?他自己的孩子?不是;他家族的孩子?不是;他阶层的孩子?不是。为了这三个萍水相逢的可怜孩子,捡来的孩子,素不相识、衣衫褴褛的乞儿,他这位贵族、王公,他这位获救、脱险、胜利——因为逃跑就是胜利——的老人居然甘冒种种危险,不顾种种利害,不计种种得失,而且,在交还孩子的同时,还高贵地献上自己的头,这个往日恐怖可怕而此刻令人敬畏的头。
  该怎么办?
  接受它。
  德-朗特纳克侯爵曾在他自己的生命与别人的生命中作选择。在这场壮丽的抉择中,他挑选了自己的死亡。
  而人们将给予他死亡。
  人们将杀死他。
  这是对英雄行为的何种回报!
  以怨报德!
  这是使革命处于劣势!
  是贬低共和国!
  那个主张偏见和奴役的人突然转变,回归人性,而他们这些争取解放和解脱的人却仍将滞留在内战阶段,滞留在流血的陈规和兄弟残杀之中!
  而尊重最高的神圣法则——宽恕、忘我、赎罪、牺牲——的人将不是为真理而战者,而是为谬误而战者!
  怎么!不以宽宏大量取胜!甘心认输?本来是强者却甘当弱者,本来是胜利者却甘当谋杀者,而且让别人说君主制的拥护者拯救儿童,而共和制的拥护者屠杀老人。
  人们会看到这名伟大的士兵、强壮的八旬老人、被缴械的战士登上断头台,就像登上荣誉的宝座一般,因为他不是被抓获而是被盗来的,他为了行善而失去自由,他甘心受绑,额头上还保留因崇高献身而流出的汗珠。他的头将被置于铡刀之下,那三个获救的小天使的心灵将围着这个头飞舞、祈求。而且,在使别子手感到羞辱的这个死刑面前,这个人将露出微笑,而共和国将面红耳赤!
  而这一切将当着首领戈万的面完成!
  他能阻止这件事,但他回避!他将满足于高傲的缺席——“这与你无关!”他不会对自己说,在这种情况下,弃权就是同谋!他不会看到,在如此重大的行动中,在行动者与任其行动者之间,后者更为恶劣,因为他是懦夫!
  然而,他不是答应要处死朗特纳克吗?他,宽厚的戈万,不是宣布朗特纳克不在被宽待之列而将被交由西穆尔丹处置吗?
  他欠西穆尔丹这个头,他还债。仅此而已。
  然而,这确实是同一个头吗,
  在此以前,戈万在郎特纳克身上看到的仅仅是野蛮的战士、君主制与封建制的狂热拥护者、屠杀俘虏的刽子手、狂暴的战争杀人犯、沾满鲜血的人。对于这种人,戈万毫不畏惧。他将放逐这个放逐者,他将以无情对待这个无情者。再简单不过了,道路早已指明,可以很容易地顺着这条悲论的路往前走;一切都预见到了:将杀人者杀死,这是战争恐怖的正道。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条直线突然断了,一个突如其来的转弯展示了新的视野,出现了变形。一个令人意外的朗特纳克走上了舞台。从魔鬼中走出了英雄;不止是英雄,是人;不止是灵魂,是心。戈万面对的不再是杀人犯,而是救星。戈万被强烈的天光击倒,朗特纳克的善良像霹雳一样击中了他。

  面貌一新的朗特纳克竟不能使戈万改变容貌!怎么!这束强光竟然引不起反响!属于过去的人将前进,而属于未来的人却将后退。提倡野蛮和迷信的人将突然展翅飞翔,而富有理想的人却在他下面,在黑暗和污泥中爬行。戈万将匍匐在无情的旧车辙中,而朗特纳克却将升入崇高去追逐奇遇。
  还有另外一件事。
  家族!
  他将使人流血——因为容忍别人流血就等于使别人流血;这血不就是他戈万的血吗?他的祖父已去世,但是叔爷还在世。这位叔爷就是德-朗特纳克候爵。在坟墓里的那位哥哥难道不会站起来阻止弟弟进去吗?他难道不会命令孙子尊重那顶白发圆冠——他本人的姊妹光环吗?在戈万与朗特纳克之间难道没有这个鬼魂的愤怒目光吗?
  难道革命的目的是歪曲人?难道进行革命是为了粉碎家庭、扼杀人性?绝对不是。一七八九年的出现正是为了肯定——而不是否定——这些最崇高的现实。推翻城堡,正是为了解放人性。取缔封建,正是为了建立家庭。既然祖先是权威的起源,祖先拥有权威,那么,除了父权以外,就不存在其他权威了。因此,蜜蜂中的皇后是合理的,因为它创造了它的子民;它既然是母亲,便当然是皇后。因此,人间的国王是荒谬的,他既然不是父亲,就不能当主人。所以必须取缔国王,建立共和国。这一切是什么?是家庭、人性、革命。革命是人民掌权,而人民,归根到底,就是人。
  现在的问题是:郎特纳克已回归人性,他戈万是否将回归家庭。
  现在的问题是:祖孙二人能否达到一致的领悟,抑或叔爷的进步只引起侄孙的后退。
  这就是在戈万及其良知的感人辩论中所提出的问题,而答案似乎不言自明:拯救朗特纳克。
  对,可是法兰西呢?
  在这里,令人目眩的问题突然改变了面貌。
  怎么!法兰西陷于绝境!它国门大开,被出卖,被肢解!它再没有壕沟,德意志跨过莱茵河;它再没有高墙,意大利越过阿尔卑斯山,西班牙越过比利牛斯山。法兰西只剩下一个大深渊——大西洋。它只有这个深渊可以自卫。它这个巨人倚仗深渊,倚仗整个海洋来与整个陆地抗衡。它毕竟是难以被攻克的,然而它将失去这种形势。这个大西洋不再属于它,大西洋上有英国人。当然英国人不知道如何超过大洋,但有人将为他们搭桥,向他们伸出手去,对皮特、克雷格、康沃利斯、邓达斯,对海盗们喊道:“来吧!”有人将喊道:“英国人,占领法国吧!”而此人就是德-朗特纳克候爵。
  此人现在被抓住了。经过三个月的捕捉、追逐、周旋,人们终于抓住了他。革命刚刚手擒这个魔鬼。九三年的铁拳刚刚揪住这个保皇派杀人犯的衣领。神秘的天意介入了人事,于是这位谋反者便在自家的牢房里等待惩罚。封建卫士居然被囚在封建地牢里。他自己城堡上的石砖反对他,囚禁他。想背叛国家的人竟遭到自己家屋的背叛。显然是天主安排了这一切。正义的时刻已来临。革命使这个公敌成为阶下囚,他再也无法战斗,再也无法斗争,再也无法为非作歹了。旺代不缺兵员,但他是唯一的大脑;他一结束,内战就结束了。他被抓住,这是富有悲剧性的、幸运的结局。在许许多多的屠杀和杀戮以后,这个杀人者终于被关在这里,等待死亡。
  可是,有人会来援救他!
  代表九三年的西穆尔丹抓住了代表君主制的朗特纳克,可是有人会将这个猎物从铁爪下解救出来。朗特纳克身上集中了人们称作“过去”的种种灾难,此刻这位候爵在坟墓中,沉重的门在他头上永远关上了,然而有人会从外面拉开门栓!这个社会恶人已经死了,反叛、兄弟残杀、兽性战争也随他而死,然而有人将使他死而复生!
  呵!这个骷髅头将会大笑!
  这个幽灵将说:“很好,我还活着,笨蛋们!”
  于是他将重新作恶多端!他将残酷无情地、兴高采烈地再次投入仇恨和战争的深渊!从第二天起,人们将看到房屋被焚,俘虏被屠杀,伤员被处决,妇女被枪毙!
  再说,归根到底,戈万是否过分强调了那件使他着迷的善举呢?
  三个孩子身处绝境;朗特纳克救出了他们。
  然而,是谁使他们身处绝境呢?
  不正是朗特纳克吗?
  是谁把三个摇篮放在大火之中的?
  不正是伊马纽斯吗?
  伊马纽斯是什么人?
  侯爵的助手。
  应该承担责任的是首长。
  因此,朗特纳克就是纵火犯和杀人犯。
  那么他做了什么值得赞美的事呢?
  他没有一错到底,仅此而已。
  他设计了罪行,然后又退却了。他对自己感到厌恶。母亲的呼喊在他心中深处唤醒了人类古老的恻隐之心,这是人皆有之的普遍生活的沉淀,最冥顽不化者也不例外。他听见这呼声便走了回来。他从黑暗又退回到光明。他筹划了罪行,又破坏了罪行。他的全部功绩在于:没有自始至终当魔鬼。
  而为了这区区小事,就将一切归还给他!空间、田野、平原、空气、阳光!归还他森林,使他得以抢劫掠夺,归还他自由,使他得以任意奴役,归还他生命,使他得以制造死亡!
  试试与他达成谅解,与这个傲慢的人谈谈,提出有条件地释放他,要求他获释后从此不参加任何敌对行动和叛乱;这样做格铸成大错,将使他占上风,将遭到他的蔑视,他的回答将给你一个耳光,他会说:“你们自去羞愧吧!杀了我!”
  对这种人毫无办法,不是杀他就是放了他。这是一个不妥协的人。他随时能起飞或者牺牲。对他本人而言,他既是雄鹰,也是悬崖。奇怪的人。
  杀了他?于心不安!放了他?责任重大!
  一旦朗特纳克获释,与旺代的一切较量又得重头开始,因为旺代将像一条没被砍头的蛇。由于朗特纳克的消失而熄灭的火,顷刻之间,将像飞驰的流星一样重新点燃。只要朗特纳克没有实现罪恶的计划,没有使君主制像墓石一样压在共和制身上,使英国像基石一样压在法国身上,他是不会罢休的。拯救朗特纳克就是牺牲法国。朗特纳克活着就意昧着许多无辜者,男女老少,在内战中丧生,就意味着英国人登陆,革命退却,城市被洗劫,人民被分裂,布列塔尼血流成河,牺牲品再次落入魔爪。在种种模糊不清与相互矛盾的思想中,沉思遐想中的戈万隐约看到了问题:放虎归山。

  接着,问题又以最初的面貌出现,西叙福斯①的巨石——其实只是人的自我斗争——又滚落下来。那么,朗特纳克是老虎吗?——
  ①希腊神话中的国王,在地狱中被判推石上山,石头不到山顶便滚落下来,于是再推,如此反复不已。
  也许他曾经是老虎,那么现在仍然是老虎吗?戈万的思想不断反复,像蛇一样曲折回旋,令他晕眩。朗特纳克的献身精神、坚忍的忘我精神、高尚的无私精神,即使经过严格审视,也是无法否认的。怎么!他竟能在呲牙裂嘴的内战中发挥了人性!怎么!他竟能在低等准则的冲突中宣布了高级准则!怎么!他竟能证明在一切君主制、一切革命、世间的一切问题之上,存在着人类无限广阔的同情心:强者应保护弱者,获救者应救援遇难者,老人应疼爱儿童!竟能证明有这些美好的东西,而且不惜以头颅为代价!怎么!他身为将军,竟能放弃战略、战斗与复仇!怎么!他身为保皇派,竟能取来天平,一端放上法兰西国王、一千五百年的君主制、有待恢复的法律、有待重建的古老社会,在另一端放上三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孩子,而且,在掂量以后,认为这三个无辜孩童的重量超过了国王、皇位、权杖与一千五百年的君主制。怎么!难道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怎么!难道这样做的人仍然是老虎,应该受到猛虎的待遇?不!不!不!刚才用神奇举动的光辉照亮内战深渊的人不是魔鬼!佩剑者变成了启示者。地狱的撒旦又还原为天堂的路济弗尔②。朗特纳克用牺牲为自己的一切野蛮行径赎罪。他在肉体上断送自己,却在道义上获得自救。他又成为无辜者,为自己签署了赦令。难道一个人无权自我宽恕吗?从此,他令人肃然起敬——
  ②撒旦在堕落前原为天使路济弗尔。
  朗特纳克刚才做出了非凡的举动,现在轮到戈万了。
  戈万必须作出反应。
  善与恶的激情正相互斗争,使世界处于混乱之中,而朗特纳克竟能超越混乱,从中引出人性,现在该由戈万从中引出家庭了。
  他该怎么办?
  难道他将辜负天主的信任?
  不。他的内心喃喃说:“要救朗特纳克。”
  那么很好。来吧,为英国人帮忙。开小差!投降敌人。拯救朗特纳克,背叛法兰西。
  他不寒而栗。
  你这个答案可不是答案,呵幻想者!戈万看到斯芬克司在暗处露出不祥的微笑。
  他处于一种令人畏惧的十字路口,真理在这里相互斗争、对峙,人类最崇高的三种观念在这里凝神对视,那就是人性、家庭、祖国。
  这三个声音轮流发言,每个声音都说得有理。怎样选择呢?每个声音似乎都找到了智慧与正义的接合点,说:“照这样做吧。”真应该照这样做?是的。不是。推理是一回事,感情是另一回事,这两种功告背道而驰。推理仅仅是理性,感情往往是良心。前者来自人,后者来自天。
  因此,感情比较模糊,但却更有威力。
  然而,严格的理性是何等强大!
  戈万踌躇不定。
  这是难以承受的困惑。
  戈万面临两个深渊。毁掉候爵还是拯救候爵?不是这个深渊,就是那个深渊。
  哪个深渊是他的责任呢?
  三长官的风帽
  人们面临的确实是责任。
  责任矗立在那里,它对西穆尔丹而言是阴森的,对戈万而言是极其巨大的。
  前者的责任简单明了,后者的责任错综复杂,迂回曲折。
  钟楼敲响午夜十二时,接着是清晨一时。
  不知不觉间,戈万慢慢走近了缺口。
  大火只发出漫射的反光,正在熄灭。
  位于圆塔另一侧的高原在反光下时而可见,接着,烟雾遮住了火光,高原便隐没了。在忽明忽暗的微光下,物体显得不匀称,营地的哨兵像是一些幼虫。戈万在沉思中漫不经心地看着烟雾与火光的交替。在他眼前时隐时现的火光似乎与在他脑中时隐时现的真理有某种相似。
  突然,在两团烟雾中,逐渐衰弱的火喷出了一个火花,将高原顶照得通明,一辆大车在红光下显现出来。戈万瞧着这辆车,车周围是头戴精骑兵帽的骑兵。当几小时前太阳落山时,戈万用盖尚的望远镜远远看见的大概就是这辆车。车上有人,他们似乎忙于卸东西。他们从车上抬下的东西看来很重,有时还哐当哐当响。很难说这是什么。好像是屋架。两个人从车上抬下一个箱子,放在地上,从箱子的形状看,里面的东西应该呈三角形。火花熄灭了,一切重归于黑暗。戈万对着黑暗中的东西怔怔地沉思。
  人们点燃了灯,在高原上来来往往,但是活动的人影模糊不清,何况戈万站在沟壑的这一边,地势低,只能看见高原边沿的东西。
  有声音在说话,但是听不清在说什么。这里那里传来敲击木头的声音,还有一种金属的吱嘎声,仿佛有人在磨长柄镰刀。
  敲两点钟了。
  戈万慢慢朝缺口走去,似乎想进两步退三步。哨兵见他走近,在阴暗中认出了指挥官绣有饰带的斗篷和风帽,便向他举枪敬礼。戈万走进一层大厅,它现在是警卫室。圆穹下挂着一盏灯,灯光很暗,勉强让他穿过大厅而不踩着人,因为警卫们就地躺在于草上,大部分人已经睡着了。
  他们躺在这里,几小时前他们曾在这里战斗。枪弹没有被扫清,这些铁丸和铅丸被压在他们身不,使他们睡不舒服,但他们很累,正在休息。这个大厅是可怕的地方,人们曾在这里进攻,在这里怒吼狂叫、咬牙切齿、打杀和咽气。许多同伴曾在他们此刻昏昏欲睡的石砖地上倒下;他们枕着的干草浸满了同伴们的血。而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血已止住,刀已擦干,死者已死,而他们在平静地睡觉。这就是战争。到了明天,所有的人将同样睡觉。
  昏昏欲睡的人中,有几个人看见戈万进来便站了起来,其中有负责警卫队的军官。戈万指着牢房门对他说:
  “给我打开。”
  门栓检被拉开,门开了。
  戈万走进牢房。
  牢门在他身后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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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这种感情以烦恼而又甘甜的滋味在我心头索绕不去,对于它,我犹豫不决,不知冠之以忧愁这个庄重而优美的名字是否合适。这是一种如此全面,如此利己的感觉,以至我几乎为它感到羞耻,而忧愁在我看来总显得可敬。我不熟悉这种感觉,不过我还熟悉烦恼,遗憾,还稍稍地感受过内疚。今日,有什么东西像一层轻柔的、使人难受的丝绸在我身上围拢,把我与别人隔开。那年夏天,我对岁。我非常快乐。“别人”指的是我父亲和他的情妇艾尔莎。 [点击阅读]
侏罗纪公园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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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在最初的不规则零散曲线中,几乎看不到基本数学结构的提示。||迈克尔·克莱顿几乎是乐园迈克。鲍曼一面开着那辆越野车穿过位于哥斯大黎加西海岸的卡沃布兰科生态保护区,一面兴高采烈地吹着口哨。这足七月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眼前路上的景色壮丽:路的一边是悬崖峭壁,从这儿可俯瞰热带丛林以及碧波万顷的太平洋。据旅游指南介绍,卡沃布兰科是一块朱经破坏的荒原,几乎是一个乐园。 [点击阅读]
侯爵夫人
作者:佚名
章节:5 人气:0
摘要:一R侯爵夫人可不是才智横溢的,尽管文学作品里,凡是上年级的妇女无不被写成谈吐妙趣横生。她对样样事都无知透顶,涉足上流社会对她也于事无补。据说饱经世故的妇女所特有的吐属有致、洞察入微和分寸得当,她也一概没有。恰好相反,她冒冒失失,唐突莽撞,直肠直肚,有时甚至厚皮涎脸。对于一个享乐时代的侯爵夫人,我能有的种种设想,她都统统给破坏了。 [点击阅读]
假戏成真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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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接听电话的是波洛的能干秘书李蒙小姐。她把速记簿摆到一边去,拎起话筒,平淡的说,“屈拉法加8137。”赫邱里-波洛躺回直立的椅背上,闭起双眼。他的手指在桌缘上轻敲着,脑子里继续构思着原先正在口述的信文的优美段落。李蒙小姐手掩话筒,低声问说:“你要不要接听德文郡纳瑟坎伯打来的叫人电话?”波洛皱起眉头。这个地名对他毫无意义。“打电话的人叫什么名字?”他谨慎地问。李蒙小姐对着话筒讲话。 [点击阅读]
假曙光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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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懒洋洋的七月天,空气中弥漫着干草、马鞭草和樨草的清香。阳台的桌子上,放着一只淡黄色的碗杯,里面漂浮着几枚大草霉,在几片薄荷叶的衬托下显得那么鲜红。那是一个乔治王朝时代的老碗杯周围棱角很多,折射出错综复杂的亮光,雷西的两只手臂正好刻印到狮子的双头之间。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