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江南三部曲 - 第三部-春尽江南 第二章 葫芦案 1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第二章 葫芦案
  1
  庞家玉厌恶自己的婆婆。甚至在心里,暗暗地盼着她早死。从理论上说,婆婆每次生病,都隐含着某种希望。遗憾的是,她的那些病,或轻或重,她总有办法让自己康复。每当家玉被这种恶毒的念头所控制的时候,她都会深陷在一种尖锐的罪恶感之中,并为自己的不孝和冷酷感到恐惧。这种罪恶感在折磨她的同时,也会带来完全相反的效果:家玉会尽己所能,对婆婆表示善意和关心,来抵消自己内心的那种不祥的罪恶感。
  这当然显得做作而虚伪。
  饱经风霜、目光犀利的张金芳自然不会看不出来。通常的情形是,庞家玉对婆婆越好,她们之间的冷漠与隔阂也就越深。这种压力积累到一定程度,家玉又回到了她的起点——她觉得这样的人,还是早一点死掉的好。
  端午曾劝她将婆婆当成她自己的母亲来伺奉,所谓随遇而安,逆来顺受。对此,家玉完全不可接受。
  她自己的母亲,在家玉五岁那一年就死去了。家玉对她的记忆,仅限于皮夹子中多年珍藏着的一枚小小的相片。母亲永远停在了29岁。一度是她的姐姐,近来则变成了妹妹。父亲嗜酒如命,在母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就带着她搬进了邻村一个年轻的寡妇家。后来,通过人工受孕,还给那寡妇生了个儿子。家玉是在呵斥和冷眼中长大的,在任何时候都会有一种无所依傍的碍事之感。她与端午结婚后,父女俩更少来往。每次父亲到鹤浦来看望女儿,仅仅是为了跟她要钱。后来,随着家玉的经济条件大为改观,她开始定期给父亲汇款,父亲基本上就不来打搅她了。
  与许多婆媳失和的家庭不同,庞家玉对婆婆的邋遢、唠叨和独断专横都能忍受,最让她受不了的,是婆婆的说话方式。如果与元庆或端午说话,婆婆通常直截了当,无所顾忌,甚至不避粗口。而对家玉就完全不同了。她总是以一种寓言的方式跟她说话,通常是以“我来跟你说个故事”这样的开场白起始,以“你能明白我说的话吗”来结束。她故事的主人公往往都是动物,最为常见的是狗。在大部分情形之下,婆婆那些离奇而晦涩的故事中的“微言大义”,并不容易领会。每次去梅城看望她,家玉都会像一个小学生面对考试一样惶惶不安。那些深奥莫测的故事难以消化,憋在她心里,就像憋着一泡尿。
  端午对她的遭遇不仅没有丝毫的同情,反而因此对她冷嘲热讽:“你现在知道了吧,在日常生活中,法律和逻辑其实是解决不了什么问题的。”
  在她和端午刚结婚的那段日子里,婆婆就给她讲了一个公狗和母狗打架的故事,沉闷而冗长。根据端午事后的解释,这个故事尽管情节跌宕起伏,枝蔓婆娑,其中的寓言倒也十分简单。母亲的意思无非是说,在家庭生活中,母狗要绝对服从公狗。

  另有一次,婆婆跟家玉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主角换成了公羊和母羊):公羊和母羊如何贪图享受,生活放纵,如何不顾将来,只顾眼前,最后年老力衰,百事颓唐,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悲惨结局。这一次,家玉似乎很快就搞清楚了婆婆的意图,她喜滋滋地把故事向丈夫复述了一遍,然后得出了她的结论:
  “妈妈的意思,会不会是告诫我们,婚后要注意节约,不要铺张浪费,免得日后老了,陷入贫穷和困顿?”
  端午却苦笑着摇了摇头,对她道:“你把妈妈的话完全理解反了。”
  “那么,她的意思是不是要我们注意环境保护,不要对地球资源过度开发利用?”
  “她哪有那么高的见识。”
  “那她到底是个啥意思?”
  “她的意思,唉,无非是希望我们要一个孩子。”
  “妈的!”
  家玉轻轻地骂了一句,只能又一次责怪自己的愚昧和迟钝了。
  还有一次,家玉去梅城调查一名高中生肢解班主任的案件,顺道去看望婆婆。她将家玉叫到自己的床边坐下,花了足足三个小时,给家玉讲述了一条老狗被人遗弃在荒郊野岭,“因心脏病发作”无人知晓,最终悲惨死去的故事。由于婆婆那时受健忘症的影响,她把这个故事一连讲了三遍。家玉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得向端午求教。端午只听了个开头,就打断了她的复述,笑道:“这个故事同样没什么新意。她是想搬到鹤浦来,和我们一起住。这话她已经跟我提到过好几次了。”
  “想都别想!”家玉似乎完全失去了理智,“如果你不想跟我马上离婚的话,就请你老娘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话虽这么说,家玉心里其实也十分明白:在婆婆那深不可测的大脑中所闪过的任何一个念头,都是不可能“打消”的,需要打消的,恰恰是自己脆弱的自我和自尊。婆婆的惩罚如期而至。这一次,她可不愿意多费口舌,讲什么羊啊狗啊一类的寓言故事,而是干脆对她不予理睬。婆媳之间的“禁语游戏”,竟持续了一年零三个月。甚至在大年初一,家玉去给婆婆拜年时,她照样装聋作哑。
  在这之后,庞家玉倒是确实考虑过与端午离婚的事,甚至为离婚协议打了多次腹稿。因为,她觉得自己一分钟都不能忍受了。当她试着向端午提出离婚一事的时候,令她吃惊的是,端午一点都不吃惊。他只是略微沉默了一小会儿,就以极其严肃的口吻对妻子道:
  “你这么说,是认真的吗?”
  家玉不得不再次收回自己刚才的话,找了个地方痛哭了一场。婆婆惩罚她的手段总是如此高明,往往还未出手,家玉就自动崩溃了。婆婆从不屑于直接折磨对方,而是希望对方自己折磨自己。庞家玉只能屈服。

  经过慎重考虑,家玉主动向端午提出了一个替代性方案:在鹤浦另外购置一套住房,把老人家和小魏一起接过来住。
  事情总算解决了,可屈辱一直在她的心里腐烂:“为什么自打我出生起,耻辱就一直缠着我不放?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这天晚上,家玉蜷缩在端午的怀里喁喁自语。泪水弄湿了他的汗背心。
  “亲爱的,要想在这个世界上生存而不感到耻辱,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可能的呀!”端午像对待婴儿一样,轻轻拍打妻子的肩膀。
  他的安慰,从来都是这样的不得要领。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每逢双休日,夫妇二人就带着若若去四处看房。庞家玉一度沉浸在即将拥有第二套房子的亢奋之中,对儿子在学校排名的直线下降既痛心又熟视无睹。她几乎将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来看房,比较各个楼盘的交通状况、配套设备、容积率、升值潜力、与化工厂的距离、周边环境、有无回迁户,有时甚至通宵达旦。用端午的话来说,好像她要挑选的,不是一个钢筋水泥建成的房子,而是她的整个未来。
  的确,几乎没有一个楼盘的名称能让家玉感到满意。什么“维多利亚”啦,什么“加州阳光”啦,“蓝色多瑙河”啦,“南欧小镇”啦,带有强烈的自我殖民色彩,让家玉感到一阵阵反胃;而“帝豪”、“皇都”、“御景”、“六朝水墨”一类的楼盘名称,与它们实际上粗劣的品质恰好构成反讽;至于“秦淮晓月”、“海上花”或“恋恋丽人”一类,则简直有点诲婬诲盗了。
  一个月看下来,只有一个楼盘的名称让她勉强可以接受,它的名字叫“金门寺小区”。比较中性。可律师事务所的同事徐景阳却不失时机地提醒她,金门寺三个字与“进门死”谐音,听上去有点吓人。“不要说长期住在里面,就是我到你们家去串个门,都有背脊发凉的感觉,不吉利啊!”经过徐景阳这么一提醒,庞家玉再把那小区看了一遍,也发现了新的问题:那房子的屋顶一律是黑色的,怎么看都像是个棺材盖。她只得放弃。
  考虑到婆婆生活的便捷,考虑到自己对园艺的兴趣(婆婆迟早会故去的),特别是自己手头尚不十分宽裕的资金,家玉想挑选一个底层带花园的公寓房。因为她怕狗;因为她讨厌那些面目可疑的回迁户——到了夏天,这些人光着大膀子,在小区里四处晃荡,无疑会增加她对生活的绝望感;因为她厌恶楼上的邻居打麻将;因为她担心地理位置过于偏僻而带来的安全隐患;特别重要的,她害怕化工厂和垃圾处理厂附近的空气和污染的地下水会随时导致细胞的突变,因此,挑选房子的过程,除了徒劳地积累痛苦与愤懑之外,早已没有什么乐趣可言。

  四个月之后的一天,她在大市街等红灯。一页刚刚开盘的楼盘广告,由一只油腻肮脏的黑手,通过她的车窗玻璃的缝隙,被塞了进来。她麻木地看着手里这张散发着难闻油墨味的广告,莫名其妙地动了真情。第二天傍晚,家玉下班之后,带着端午和昏昏欲睡的儿子,匆匆赶往这个名为“唐宁湾”的小区。急性子的家玉已经彻底丧失了耐心。
  “妈的!难道这么大的一个鹤浦,竟然就找不到一处我中意的房子吗?”她飞快地看了丈夫一眼。
  “恐怕情况就是如此。”端午道。
  “那好,就它了!”家玉怒气冲冲地说,“无论这个房子事实上如何,就它了。他妈的。唐宁湾。就它了。我再也不想看什么狗屁房子!”
  她就像是与自己赌气一样,驾着车在沿江快速路上狂奔。速度之快,甚至撞死了一只麻雀。
  家玉决定闭上眼睛。
  他们到了空荡荡的售楼处,也不要求看房,也不询问任何与楼盘有关的信息,甚至都没有讨价还价,主动要求支付定金,销售处的工作人员在一连问了两遍“你确定?”之后,脸上梦游般的疑云,久久不去。
  在等待端午签约的间歇,家玉坐在一盆绿萝的后面,心情坏到了极点。四个月来对新居的美好憧憬,如今已变成了一堆冰冷的余烬。家玉忽然意识到,购房的经历,也很像一个人漫长的一生:迎合、顺从、犹豫、挣扎、抗争、忧心忡忡、未雨绸缪、凡事力求完美,不管你怎么折腾,到了最后,太平间或殡仪馆的化妆师,用不了几分钟,就会把你轻易打发掉……
  当然还有爱情。
  她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自己要嫁给的那个人。英姿勃发的飞行员。刘德华或郭富城。中学里年轻的实习老师。去了美国的表哥。穿着白色击剑服的运动员。可是在招隐寺,当她第一次见到与自己单独相处的陌生人,就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交了出去。
  这个人,此刻,就站在售楼处的柜台边。衬衫的领子脏兮兮的。临睡前从不刷牙。常把尿撒到马桶外边。这个人,像个毫无生气的木偶,又像是一个刚刚进城的农民——售楼小姐纤细的手指指向哪里,他就在哪里签字。
  “总算结束了!”在回家的路上,对着暮色四合的江面,端午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结束了。”过了很长时间,家玉猛吸了一口气,哀哀地低声敷衍了一句。
  他们决定去汤氏海鲜酒楼吃饭,借此“庆祝”一下。端午点了昂贵的龙虾。可是,除了喜出望外的小东西之外,两个人都高兴不起来。
或许您还会喜欢:
逝去的武林
作者:佚名
章节:34 人气:0
摘要:李仲轩(1915~2004),天津宁河县人,形意拳大师唐维禄、尚云祥、薛颠弟子,因生于文化世家,青年时代武林名号为“二先生”,34岁退隐,遵守向尚云祥立下的誓言,一生未收徒弟,晚年于《武魂》杂志发表系列文章,在武术界引起巨大反响。荣辱悲欢事勿追我的父系在明朝迁到宁河西关,初祖叫李荣,当时宁河还没有建县。 [点击阅读]
邵燕祥散文集
作者:佚名
章节:44 人气:0
摘要:"我的心在乌云上面"1979年,在百色,遇到一场突来的暴风雨,使我得到一句诗:"我的心在乌云上面",后来我把它写进《地平线》。这是一句普通的诗,却来自乘飞机的经验。航行在一定高度以上,俯望是一片铅灰的云层,阴沉着,甚或翻滚着,明知它向下面的世界倾注着大雨,而舷窗外是几乎伸手可触、又什么都触摸不到的蓝天,完完整整的,没有涯际的,纤尘不染,碧空如洗,凝重而空茫,那么均匀地充满透明的阳光。 [点击阅读]
采桑子
作者:佚名
章节:74 人气:0
摘要:主要人物简介金载源:有清廷授予的镇国将军头衔,曾留学日本,毕业于日本庆应义塾大学。生有七子七女,20世纪50年代初期逝世于北京。大福晋:瓜尔佳氏,清廷责任内阁大巨裕成之女。生有长子舜铻、五子舜锫,长女舜锦、三女舜钰。二夫人:张氏,安徽桐城人,康熙保和殿大学士张廷玉后裔。生有二子舜镈、三子舜錤、四子舜镗、六子舜针、七子舜铨,二女舜镅、四女舜镡。三夫人:陈氏,北京市人,贫民出身。 [点击阅读]
金拇指
作者:佚名
章节:26 人气:0
摘要:当被我经历过一万七千五百多次的清晨又一次光临我时,我着实感到厌倦。我睁开眼睛,预看上帝分配给我的属于我的这一天,我不知道怎打发它。前些年的某天,当我从一张报纸上看到“雷同”这个词时,我马上想到了人生的每一天。世上还有比人生的每一天更雷同的事吗?那张报纸上说,雷同是杀害艺术品的刽子手。照此推论.雷同的生活就成了杀害人生的刽子手。 [点击阅读]
陪安东尼度过漫长岁月
作者:佚名
章节:29 人气:0
摘要:第1节:序(1)序【一】送给亲爱的小茧结束之后写在开始之前是个爱做梦的人幼儿园的时候梦见日本鬼子成群结队的翻过我们家大院的大铁门在深夜放火抢夺小学时候梦见天空忽然暗下来然后远处天边刹那出现耀眼的火焰天好像打开了一样然后看到宇宙星系以及异常绚丽的极光尽管那时我还不清楚极光是个什么东西似乎第三次看罗马假日的那个晚上梦见我和大臣们站在罗马宫殿里众多记者围住我们有个记者问我吃过那么多蔬菜你最喜欢的是什么然 [点击阅读]
韩寒《三重门》
作者:韩寒
章节:22 人气:0
摘要:林雨翔所在的镇是个小镇。小镇一共一个学校,那学校好比独生子女。小镇政府生造的一些教育机构奖项全给了它,那学校门口“先进单位”的牌子都挂不下了,恨不得用奖状铺地。镇上的老少都为这学校自豪。那学校也争过一次气,前几届不知怎么地培养出两个理科尖子,获了全国的数学竞赛季亚军。 [点击阅读]
韩寒《零下一度》
作者:韩寒
章节:43 人气:0
摘要:我1982年出生在一个小村庄。童年就是在那里度过的,是那里的广阔天地造就了我以后一向的无拘无束。现在想想小时候真的很开心,夏天钓龙虾,冬天打雪仗。但人不会永远留在童年,6岁那年我去镇上念小学。小学的我,品学兼优,还当过三好学生。那时起,我开始读课外书,嗜书如命。一到晚上,我就窝在被子里看书,常常看到半夜,真是佩服自己的这双眼睛百看不坏,视力向来绝佳。 [点击阅读]
鲁迅《彷徨》
作者:鲁迅
章节:15 人气:0
摘要: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 [点击阅读]
麻辣女兵
作者:佚名
章节:15 人气:0
摘要:1汤小米,你已经十八岁了,但是我给你写这封信并不是要祝福你,而是要质问你,你准备如何开启你的成人礼?是继续街舞跑酷混日子?准备这么混到什么时候呢?对啊,无忧无虑的年纪里,日子总是很好混,可是你终于十八岁了,总要为自己做些什么吧?总要有些什么不一样吧?再过十年,不,哪怕只是再过一年,一年后的你,如果和现在的我毫无差别,你对得起我现在给你写这封信吗?汤小米,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