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黄雀记 - 上阙 第10章 花匠的孙女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第10章 花匠的孙女
  老花匠是井亭医院绿化事业的功臣。他来自一个偏僻的山区,耳朵不灵,说话口音很怪,说快了有点像外语,别人不容易懂。他知趣,轻易不和陌生人谈话,基本的应酬都用笑脸替代。不过,医院里的花草树木习惯了他的语言,愿意听他的指挥,长得都是国色天香。这么多年来,井亭医院的环境经过了多次整改,任何领导都不忍心去整改老花匠的宿舍,所以,老花匠一家始终安居在医院围墙下的铁皮屋里。由于地点和外形问题,那屋子常常被散步的人们误以为是公共厕所,四周围的卫生状况可想而知。老花匠请求医院的宣传干事在墙上刷一行标语,此处严禁大小便。那个宣传干事文化素养不错,觉得那种标语刷在住所墙上太不文明了,他拿着排笔改换思路,即兴创作了更完美的标语:育苗重地,闲人免入。
  老花匠的家庭半途拼凑而来。他的生殖系统似乎有点问题,听说小时候在乡下被野狗咬了睾丸,打了半辈子光棍,后来娶了个寡妇,也是不会生养的,所以互不嫌弃。没有生育能力,不代表没有爱心,有一年夫妇俩回了一趟乡下老家,带回来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说是他们的孙女儿。没有子女,哪来的孙女儿呢?大家不便点破这遗传谱系里明显的漏洞,就问小女孩叫什么名字,老花匠一时哑然,随口说,乡下小孩没有那么讲究,就叫个小丫头。那小女孩闻声竟然打了老花匠一巴掌,你才叫小丫头!她向老花匠发泄了不满,随后用一种炫耀的声音自报家门,我叫仙女,我的名字叫仙女!
  她说她是仙女。
  大家后来就叫她仙女了。
  她在老花匠夫妇的膝下长大,也可以算是育苗基地里的一棵幼树,只不过树木花草都有朋友,她没有。在井亭医院这么特殊的环境里,小孩子是短缺的,陪伴她的,往往是她自己的影子。她贪玩,清楚地记得乡间孩子常做的游戏。她在地上画好一所宽绰的房子,蹲在旁边,眼巴巴地盯着过路的人们,邀请他们陪她跳房子。以她的年龄,自然无力鉴别大人们的精神状况,也因为她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免会有个别散步的病人,被她拽去做了玩伴。
  大多数人喜欢孩子,包皮括疯子。有的病人看见仙女就掏口袋,给她吃水果糖,若是没有糖果,就给她一颗药丸作为见面礼。那药丸大多是镇静剂,外观漂亮,不是粉红色的,便是天蓝色的,外面包皮裹着一层糖衣。仙女把药丸含在嘴里,等到舔光了甜味,苦味出来了,她会熟练地把药丸吐在地上,从无大碍。有一次,仙女不小心把药丸吞下了肚子,玩着玩着,药性发作,丢下伙伴,兀自睡过去了,她在地上的一个格子里酣睡,像一条累坏的小狗。奶奶在铁皮屋里半天没听见孙女的声音,出去察看,正好看见一个戴眼镜的病人,粗看文质彬彬,细看是呲牙而笑的,他单腿蹦跳,一次次地跳过仙女的身体,嘴里发出亢奋的欢呼声。奶奶吓出了一身冷汗,拿了根竹竿一路打过去,打跑了那个病人,把仙女抱回了家。
  奶奶没有文化,说不清楚一个精神病人对小孩子的危害,加上满脑子迷信,便吓唬仙女说那些病人都是鬼魂变身,吃了他们的糖果,邀请他们一起玩耍,魂儿就被他们勾去了。奶奶拍手跺脚地说,我的小仙女啊,再也不敢跟那些人跳房子了,再跳,你的魂儿就没啦。仙女想起自己丢失的那段午后时光,想起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如何在自己身上蹦来蹦去,大地下沉,耳边回荡着蹊跷的鼓声,她想推开那个男人的腿,偏偏手抬不起来,眼睛睁不开,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鼓声里不断下沉,直到坠入梦乡。她相信,那正是魂儿被勾去的征兆,心里怕了,嘴上不肯认错,哭着质问奶奶,都怪你们!为什么要和鬼住在一起?我为什么不能上幼儿园?奶奶说,不是我们喜欢跟鬼住在一起,不是我们不送你去幼儿园,怪你爷爷没本事,只会栽树种花,我们是乡下人,除了这井亭医院,别的地方不要我们去啊。
  老花匠也为此内疚,他无法给孙女寻找合适的伙伴,便到市场上去买来了几只兔子,委托兔子去做孙女的朋友。这个举措是有效的,仙女喜欢兔子,很快与兔子交上了朋友,自此不再去找人玩耍了。她养的兔子都有自己的名字,最初白兔就叫小白,灰兔就叫小灰,后来她上了学,有了文化,这样的名字嫌土气了,她给兔子取了非常洋气的名字,比如玛丽,比如露丝,比如杰克,比如威廉。
  她像一丛荆棘在寂静与幽暗里成长,浑身长满了尖利的刺。一颗粉红色药片导致的昏睡,颠覆了她对世界的信任。她垂青的世界简略为一只兔笼,她垂青的生灵以兔子作为代表,具有强烈的排他性。没有人来矫正她对世界的认识,长此以往,殃及无辜,医院内外的人类一律没给她留下什么好感,包皮括养育她的那对老人,她对谁都骄横无礼,大家不懂她的愤怒,通常就不去招惹她。
  谁都承认仙女容貌姣好,尤其是喂兔子的时候,她歪着脑袋,嘴巴模仿着兔子食草的口型,一个少女回归了少女的模样,可爱而妩媚。春天了,别人在草地上放羊,她放兔子。保润看见过好几次,她把兔子赶到新生的草丛里,自己守着兔笼,膝头摊开了一本书,不怎么看书,只是坐在草地上咬指甲,或者发呆。更多的时候她提着兔笼在井亭医院走来走去,昂着脸,目光傲慢,像一个手持宝物的女侠客穿行在吸血鬼的世界里。她有一张瘦小的瓜子脸,杏眼乌黑发亮,五官搭配紧凑而完美,她的泼辣是由稚气堆砌出来的,她的愤怒因为来历不明,显得有点脱俗,也异常尖利。她的眼神总在粗暴地驱逐别人,走开,走开,离我远一点。这个女孩的身影,弥漫着某种古里古怪的诗意,保润无法形容那股诗意,只是喜欢,因为喜欢,他常常在脑子里构想他给她的第一封信,但是由于他的文化水平太低,想出第一句:亲爱的仙女同志,第二句该怎么写,他至今没有想好。
  有一次保润看见她在锅炉房打开水,鼓起勇气,对着她的背影打了个招呼,喂!她转过身来,你在叫谁?谁是喂?保润不得不退后一步,叫你呢,我们见过的,我多一张电影票,去看电影吗?她先是粲然一笑,扭过脸去想了想,再回头,已经是一副受辱的表情了。你见过的人多了,她说,见你妈妈最多吧?带你妈妈一起去看啊。
  她的无礼,已经成为了个性,或者习惯。保润不知道柳生到底用了什么诀窍,做了这女孩的老大。这是一个灼热的谜团。保润解不开这个谜团。有一天柳生跑到男病区的楼外,高声大嗓地把保润喊下了楼。他告诉保润,承诺可以兑现了,看电影的事,都安排好了。仙女答应跟他去看一场电影,只不过有几个附加条件,必须在井亭医院以西三百米的汽车站接她,必须去工人文化宫,必须看进口的爱情片,看完电影必须带她去滑一场旱冰。
  保润对这些附加条件有点反感,嘀咕道,去看一场电影,又不是去结婚,哪来这么多麻烦?柳生皱起了眉头,这怎么是麻烦?人家这是给你机会,她贪玩你就陪她玩,玩得越多,你的机会不是越多吗?保润认真地问,有什么机会?柳生发出一声怪笑,拍拍保润的肩膀,你跟我装傻呢?你想要什么机会?你想要什么机会,就去创造什么机会么!
  剩下的一个细节让保润有点担心。是滑旱冰的花销。以前他去过文化宫的旱冰场,有人偷旱冰鞋,文化宫方面严防顾客的偷窃行为,旱冰鞋的押金贵得离谱。保润手头拮据,所以他问柳生,你知道旱冰鞋现在押金多少钱?柳生看出他的尴尬,你是没有钱吧?没有魄力是大事,没有钱是小事,要不,我先借你点?保润爱面子,涨红了脸说,谁说我没钱?钱算个屁,我妈的小盒子里最近很多钱,她不给我钱,我就自己拿。

  那天的天气不好,天空阴沉,郊区公路上小雨霏霏。他看见仙女头上戴着一个手帕迭成的帽子,站在公共汽车的站台上。她穿一件白底小红花的衬衣,蓝色牛仔短裙,背着个硕大的书包皮,远远地看过去,是一个候车上学的女学生,打扮寻常,但仍然美丽。他还是头一次在医院之外看见仙女,莫名其妙地胆怯了,自行车在公路中央打了几个圈,终于滑向汽车站台,去工人文化宫?他说,上来吧。
  他记得很清楚,仙女给了他一个下马威。
  她毫不掩饰对一辆半旧自行车的嫌弃。骑个破自行车去工人文化宫?开国际玩笑,屁股都要颠碎的。她用一种受骗的眼神瞪着保润,闹了半天,你没有摩托车的?你没有白头盔的?
  保润愕然,什么摩托车?什么白头盔?
  你不是罗医生的儿子?你到底是不是?你家的摩托车哪儿去了?还有头盔,早就说好的,我要戴白色的头盔!
  原来还有更多的稀奇古怪的条件。保润知道柳生玩了鬼,她不是受了骗,就是认错人了。保润又羞又恼,赌气宣称他不是罗医生的儿子,是罗医生他爹。保润说,我没有摩托,只有自行车!你到底去不去工人文化宫?我数到三,你不去就算。一,二,听好,听好没有?马上就到三啦。
  她看上去有点犹豫,手指含在嘴里咬着指甲,目光忽明忽暗的,很快作出了一个建议,你笨死了,没有摩托不会去借一辆?跑一趟井亭医院么,摩托又不稀奇的,女病区就好几辆!九床的弟弟有摩托,三十六床的丈夫也有摩托,医生的摩托就更多了,罗医生的那一辆最漂亮最威风,白色雅马哈,进口的,就停在花园里,你认识罗医生吧?去找罗医生借一下。
  那让罗医生带你去吧。保润狠狠地蹬了几下自行车,离开公共汽车站台。骑出去好远了,他忽然听见身后刮来一阵异样的风声,一回头,发现仙女追上来了,仙女在追他。她跑得很急很快,呼呼地喘气,书包皮里不知什么东西琅琅作响,那张狭小精致的脸孔被细雨淋湿了,闪烁着一圈愤怒的白光。她的表情以及奔跑的姿势,像是要奋勇缉拿一个可恶的罪犯。保润被追得心慌,放慢了速度,以为她会说等一等,等我一下,但是她偏偏不说话,保润只好主动停下了自行车,你还要干什么?话音未落,眼前闪过一道黑影,那只硕大的书包皮琅琅作响,朝保润的脑袋飞过来了。
  她不知在书包皮里塞了什么东西,保润虽然及时闪避了,但左侧肩膀还是被砸得发麻了,哐当一下,自行车应声卧倒在公路上。他从来没有遭遇过一只书包皮的袭击,谈不上危险,羞辱感却很强烈。书包皮里滚出一只可口可乐的瓶子,瓶子里装的是水。他从地上爬起来,捡起瓶子朝她抡过去。仙女的身手很灵巧,跳一跳,躲过保润的还击,再一跳,跳过了自行车,自行车被她用作一道天然的防线,她站在防线那一端,叉着腰怒视保润,怎么样?你敢打我?谁让你拿我瓶子的?给我放回去!
  她一向懂得先发制人,脸上有一种夸大的复仇的表情。因为剧烈的运动,她幼小而结实的乳房在衬衣下逸出动荡的曲线,那曲线上也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也许是被她的愤怒所感染,他竟然顺从地把瓶子塞回了书包皮,但是,她不依不饶了,你来,骗子,来打我呀!她指着他的鼻子叫喊着,告诉你,敢打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她的眼角边挂着一朵泪花,泪花很小,但是很晶莹。保润愣在那里,看那个少女的脸上风云变幻,眼泪稀释了她的愤怒,多了一点委屈,多了一点怨恨,因此那张湿润的面孔显得新鲜,别致,甚至有一点性感。他说,你嚷嚷什么?是你打我的,我没打到你。她说,没打到不代表没打,那是你笨,你活该!事情至此显示了初步的公平。保润骑上了自行车,说,好,算我活该,我找柳生算账去。
  对于保润来说,这条公路暂时失去了公路的意义,公路现在通往荒凉,通往隔绝。他被柳生蒙骗了,或许她也是受骗者。保润骑车骑得很慢,脑子里考虑着下一个目的地,是去井亭医院,还是去电影院,或者干脆回香椿树街找柳生算账?他没有主意,无论去哪儿,都不是他的计划,一个好日子突然崩溃,他不知道这一天自己应该干些什么了。
  他看着公路,觉得这条公路显示出从所未有的寂寞。路边的春色被尘土覆盖,一场两场雨水下来,春色洗不干净,反而显得有点脏。九公里路碑处有一棵老榆树,春天以来乌鸦频频造访,它们栖息在老榆树的枝头,用一种刺耳的噪音来宣传春天的美妙。春天其实不一定是美妙的。他记得去年第一次搭车来看望祖父,恰好也是四月阳春,回家时他步行经过九公里路碑,看见一群人围在路碑四周吵吵嚷嚷的。有个男人躺在老榆树下,死了。他至今还记得那截被绞断的麻绳,大约有一米长,蟒蛇般地爬过死者的蓝白条病员裤,蛇首垂向草地,蛇尾拖曳在死者的小腹上,那个男人两只赤裸的脚掌朝向公路,灰黑色的,沾满了泥浆,远看像两朵野生的大蘑菇。
  他的心里空空荡荡,几乎忘了被甩在路边的少女。他放弃了,事情却忽然有了转机,他先是听见那只书包皮琅琅的震颤声,然后仙女急促的呼吸声又追上来了。这一次,他没有回头,嘴里发出了必要的警告,再敢耍泼,我对你不客气!她依然不言不语,只是呼哧呼哧地追逐他的自行车。自行车后部猛地一震,车龙头晃了起来,他知道她上车了。他冷笑一声,自行车你也要坐了?谁允许你上来的?给我下去!她不理睬他,用一根手指在他后背上狠狠地捅了一下,得了便宜还卖乖?我是给你个面子,好好骑你的车吧。
  他余怒未消,并没有接受她的恩赐。下去,下去。他努力地稳住龙头,嘴里说,我不要你给我面子,你坐罗医生家的摩托车去。后面的人说,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算罚你,行不行?罚你把我带到工人文化宫去。他说,你幽默啊,凭什么罚我?她说,凭什么?你们串通一气来骗我,我那么好骗的?谁敢骗我,就要谁付出代价!
  他其实分不清这惩罚与恩赐的界线,出于自尊,两者都不宜轻易接受。他正在犹豫怎么办,公路上的天空陡然暗了一大片,要下大雨了。他看着天空说,要下雨了,看在老天的面子上,算了,就算我骗了你吧。
  这样,他人生的自行车上,终于有了第一个女孩,是仙女。野地里的一群蜻蜓有感于气压的变化,以及他紊乱的心情,横穿公路向自行车致意,翅膀掠过了他们的头顶。她惊喜地叫起来,有蜻蜓啊。他瓮声瓮气地模仿她,有蜻蜓啊。这样的模仿即刻受到了报复,她推了他一下,你幽默啊,学女孩子说话算幽默吗?娘娘腔,恶心!他不说话了。沉默有时候代表保润的忍让,有时候代表他内心秘密的喜悦。风从原野上吹过来,湿润而沉重,一股清冽的花香环绕着他,若有若无的。他不知道那是茉莉还是栀子花香。是你身上的香味吗?那是什么香味?他几次想开口问,终究不好意思。隔着两个厘米,也许只有一厘米,他能够感受到女孩子湿润的身体放射着某种温暖的射线,尤其是肩膀,偶然的一个触碰,她的体温无意中传递给他的后背,他身体内的某条秘密通道忽然亮了,一股温情犹如小河涨水,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

  他很后悔,那么长的路途,那么难得的谈话机会,都被他随意挥霍了。开始交流还算融洽,他说摩托车有什么稀奇的,为什么你非要坐摩托车呢?她的回答令人啼笑皆非,坐摩托车可以戴头盔,我喜欢戴头盔,白色头盔很漂亮。他问她怎么认识柳生的,仙女说,我挣他们家的钱,我给他姐姐送牛奶。他问她送一瓶牛奶挣多少钱,她不肯透露了,敷衍道,我给很多病人送牛奶,我要攒钱买一只录音机。他问她为什么要攒钱买录音机,她说,学唱歌啊。又刻薄地补上一句,难道你不喜欢录音机?你不是不喜欢,是买不起。他很想告诉她,你别瞧不起我,我家里的房子马上要租出去了,以后我们家会成为先富起来的人,别说录音机,电视机都买得起了,但是,他并不擅长向女孩子炫耀财富,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他说,好,算我穷,我买不起录音机。他知道男孩与女孩在一起的基本常识,应该顺着她的逻辑说话,但是,有个愚蠢的问题盘踞在他脑子里,像一簇火苗,扑了几次扑不住,终于还是烧起来了,你为什么那么听柳生的话呢?保润说,他让你跟谁看电影,你就跟谁看电影?仙女说,他骗我,说你是罗医生的儿子么,我见过罗医生的儿子骑摩托车,戴白头盔,穿黑皮裤,很帅!也许注意到了保润的身体突然变得僵硬,她迟疑了一下,说,你虽然不是罗医生的儿子,不过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也好,至少不是坏人么。这个态度保润不满意,舌头突然就不听话了,你懂个屁,坏人脸上写字的?他说,柳生让你去吃屎,你也去吃屎?
  只是一秒钟的寂静,然后是啪的一声,仙女从后面打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他的脸上火辣辣的。解释已经来不及了,况且他没有解释妒忌的能力。仙女跳下了自行车,对着他的后背啐了一口。谁跟你这种人去看电影,谁才是吃屎的!她甩着书包皮往井亭医院的方向跑,这样骂几句不解气,又站定了,用手指戳着自己的脑门,尖声对保润叫喊,赶紧去井亭医院,让医生给你做个开颅手术,你脑子里长满了细菌,要打开来,要用消毒水,要用钢丝刷子刷一刷!
  保润很后悔,这次是他的错了。他心里想道歉,就是开不了口,别人都习惯说对不起,保润从来没有养成这个习惯。他骑车追过去,绕着仙女转了一圈,怎么也说不出对不起那三个字,又转一圈,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撕下了一张给她,你的票啊,去不去,随便你。女孩子手一甩,十三点,你以为我买不起一张电影票啊?滚开!他拿着那张电影票不知所措,忽然注意到仙女正站在九公里路碑旁边,那棵老榆树的一根枝条,不知什么时候被风折断了,半枯半青的,恰恰垂在她的头上。他忽发奇想,将电影票折了几下,卷在老榆树的断枝上,拿不拿随便你,他说,不过我要奉劝你,不要站在这里,这棵树上吊死过人的。
  他独自飞车离去,越骑越快,他要尽快从这条公路上消失。人生的第一次约会,就这么失败了。机会。什么机会?什么机会都不存在了。他觉得羞耻。车进北城门,他把自行车停在城墙下,稍稍地歇了口气,心里依然悻悻的。雨下大了。啪嗒。啪嗒。城墙周围的空气里弥漫着尘土的微腥。他失去了目的地。还要不要去看电影?这是一个问题。他看电影,只看两类,如果不打仗,就必须抓特务。那部墨西哥电影不打仗,也没有特务,是两个外国人谈情说爱,迎合的是仙女的口味,他对此毫无兴趣。啪嗒。啪嗒。啪嗒。雨水开始从古老的城墙上溅下来,溅到他的身上,碎冰一样地寒冷。这个地方,适合两个恋人躲雨,并不适合他。保润骑到自行车上茫然四望,因为下雨,因为无处可去,他的自行车在十字路口兜了几个圈,最后还是拐向了工人文化宫的方向。
  雨天的电影院里散发着一股霉烂潮湿的怪味,地上黏糊糊的,观众寥寥,黑暗中可见一些闪烁的人脸,大多成对成双,但他觉得视线里一片荒凉。对号入座,他翻下旁边的座椅,随手抹一下,有几颗葵花子壳钻在棉布椅套里,他把瓜子壳一颗一颗地挖出来了,椅坐自动地弹回去,跟谁赌气似的,他也跟椅座赌气,跨出一条腿,压住了那张椅子,一个身体占下了两个座位。
  他看见了墨西哥人。屏幕上的墨西哥女郎浓妆艳抹,泼辣野性,细腰丰乳,浑身散发着一种美艳成熟的光芒,那个风流倜傥的墨西哥军人留着胡子,看上去很帅,帅得有点流里流气。他们总在水边斗嘴,保润起初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斗嘴,慢慢就看懂了,那对男女,要谈一场纯真无邪的恋爱,对于演员的年龄来说,似乎有点虚假,保润对虚假的电影并不反感,只是觉得墨西哥的男女以及他们的爱情故事,离他太遥远了,因为遥远,所有爱情的细节都让他觉得莫名其妙。莫名其妙。保润就在这样的抱怨中打起了瞌睡,隐隐闻见一股栀子花的香味在黑暗中沉浮。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被某种声浪惊醒了。电影似乎进入了高潮,银幕上的墨西哥女郎用石块打晕了那个多情的军人,电影院里响起一片啧啧之声,观众骚动起来,有的观众惋惜男主角,啊呀不好,出血了。有的观众反感女主角,说,要死了,她怎么这么凶?这样的女人,娶她要倒霉的。只有一个女孩子发出咯咯的笑声,为墨西哥女郎大声叫好,打得好,打得好!
  他一下辨认出了那个幸灾乐祸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仙女溜进了电影院,她选了一个僻静的座位,离保润的座位隔了五六排远。保润看不清她的脸,只看见放映机投射的白光恰好掠过她的头发,那一束马尾摇晃着,仿佛一束白色的火焰。保润站了起来,一下挡住别人的视线,后排的一个妇女对他很反感,问他,小伙子,你会不会看电影的?他被推了一下,只好坐下,嘴里顺势发出了一声叹息,谁要看电影?我是不会看电影的。
  电影散场了,外面仍然大雨滂沱。保润率先冲到了门边,占据了最有利的地形。这是一次失而复得的机会,他再也不愿意与她失散了。人们从电影院里出来,一时无处可去,都挤在门厅躲雨。他阻挡了通道,被人推来搡去的,并不介意。他和仙女在混乱的人丛中偶尔对视,他这里是柳暗花明的心情,她那边却是一副冤家路窄的样子。保润手里抓着一件塑料雨披,只要仙女的目光撇过来,他就抖动一下雨披,手语是:我有雨披,你过来?仙女鄙夷地转过脸去,答复是:滚开。谁稀罕你的雨披?
  必须承认,电影对观众是有教化作用的,即使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墨西哥爱情,也是一味兴奋剂,它让保润沉浸在某种虚幻而甜蜜的情感里。机会。他迎来了最后一次机会,他看见仙女把书包皮顶在头上,向旱冰场的方向跑去,一瞬间他热血奔涌,打开了塑料雨披追上去,凌空一兜,把自己和仙女一起兜在雨披里了。仙女惊叫道,干什么?自作多情啊,谁要跟你披一件雨披?他试探着说,这雨披很大的,可以兜两个人,不过你要是嫌挤我就出去,我淋点雨没关系。她抓着雨披一角,一边用胳膊肘拱他,这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坚持了一会儿,坚持不住了,正要从雨披里钻出去,听见她又说,算了算了,雨太大,你还是呆在里面吧。

  他们在一件雨披下走了五六十米的路。这段路不长,但来之不易,保润不知道如何表达他的珍惜之情。亲密来得有些突然,反而成了相互的忌讳,他们避免交谈,注意力都集中在各自的脚步上。他们走得越来越默契。雨点噼啪有声地打在蓝色塑料布上,衬托出雨披下沉默的世界。这个世界处于半封闭状态,小巧而含蓄,散发着无名的香味。因为脑袋靠着脑袋,保润不敢看她,他屏住呼吸,听见她微微的鼻息,还有咀嚼口香糖的声音,一股看不见的暖流恣意流淌,保润的身体竟然打了个寒战,他说,有点冷,你冷吗?那是他在雨披下想到的唯一的话题,可惜交流不成功,仙女视其为试探性的冒犯,她很敏感地往外移动了几厘米,瞪了保润一眼,有点冷?有点冷是什么意思?
  旱冰场的场馆门外也站满了躲雨的人,大多是高中生模样的少男少女,有人似乎认识仙女,看着蓝色雨披下钻出来的两个人,不知是揶揄还是羡慕,他们用手指含在嘴里,打出一片响亮的唿哨,一个女孩高声起哄:浪漫,好浪漫!仙女羞红了脸,用手挤着马尾辫上的雨珠,低下头朝里面冲,嘴里嚷嚷着,让开,让开。他们让出一条路放走仙女,留下了保润。保润站在台阶上,抖落干净雨披上的水珠,不慌不忙地把雨披折好了,他问旁边的一个男孩,涨价了没有?现在旱冰鞋的押金是多少钱?
  是仙女自己挑选的旱冰鞋。三十七码,鲜艳的粉绿色。她抢到一张长凳,坐上去换鞋,手忙脚乱的。保润替她提着旅游鞋。她的旅游鞋向他开放着,热乎乎的,白色鞋垫上有一圈汗渍,她的脚,也出脚汗的。之后,她的脚踝引起了保润的兴趣,他注意到她的脚踝上有圆珠笔画的一个花环,花环上还站了一只鸽子。保润说,和平鸽啊?她一把捂住自己的脚踝,画着玩的,不准看!她抬起头,莞尔一笑,那笑容稍显刻意,他从未见过她有这样温暖的眼神,罕见的善意,带着一点娇嗔。保润看得出来,她太喜欢滑旱冰了,他知道不是自己征服了她,是那双旱冰鞋替他征服了她。
  工人文化宫的旱冰场罕有工人的身影,一直以来,这地方都是时尚的少男少女最推崇的聚会圣地,保润才十八岁,在人群里发现自己竟然老了,过时了。他穿豆绿色卡其布的裤子,别人穿蓝色牛仔裤,他穿宽大的深色外套,别人穿浅色的紧身夹克,除了穿着,他发现别人的表情神态也与他格格不入。他们快乐,他紧张。他们放肆,他拘谨。他们明朗,他却有点阴郁。他不清楚,那些少男少女是否在恋爱,只知道自己离恋爱还远,这地方并不属于他,他不过是一个闯入者,他不过是一个陪伴者罢了。
  保润会滑一点旱冰,勉强有资格指导仙女,但是与那些会玩花样的男孩相比,那点水平就显得平庸了。他殷勤地示范了几个动作,不想让仙女发现自己的破绽,索性像一个职业教练一样,靠在栏杆上,看着仙女,嘴里吆喝着,保持平衡,保持平衡。仙女的粉绿色旱冰鞋鲜艳夺目,她的面颊上有两朵红晕,瞳孔发亮,有点紧张,有点享受,表情类似一名探险家。她的滑行时而莽撞,时而犹豫,保润对她喊,注意姿势,别像一只虾米一样。她停下来,拉着栏杆喘气,你才像一只虾米呢,也不看看你自己什么水平。她嘴里回敬着保润,目光却从保润脸上草草地掠过。她还不会掩饰自己,那目光投向一个穿白色连帽球衫的男孩,眼神里充满了敬仰或者崇拜。
  是一个瘦高个的男孩,有一双漂亮而空洞的眼睛,多数时候他站在场地的角落里旁观,高手出现了,他才有兴趣上场,一上场就技惊四座。保润心里也承认,那男孩才是旱冰场上的王子,他只是没有留意,仙女与男孩之间隐秘的交流,发生在什么时候?是谁采取了主动?保润记得他弯腰紧了紧鞋带,等他直起身子,看见那个男孩已经牵着仙女的手了。他们开始练习S形的滑行,滑行区域慢慢地扩张,很快,男孩带着仙女,如同两艘快艇并排飞驰起来。旱冰场上的人群纷纷为其让道。不是男伴太高明,就是女伴太聪明,保润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仙女的进步如此神速,她大胆地张开一条胳膊,像一只飞鸟亮出翅膀,那翅膀坠下一条廉价的仿绿松石手链,沿途闪烁着一圈绿光。因为庆祝在旱冰场上获得新生,仙女的嘴里发出了一种奇特的欢呼声,呜,哇,呜,哇。
  保润很窘,觉得四周的人都在偷偷观察他的反应。作为一个香椿树街的青年,他没有假充绅士的习惯。男孩冒犯了他,女孩背叛了他,他必须以牙还牙。不过,此处毕竟不是香椿树街,使用武力不文明,首先应该口头警告。保润有点急躁,横着身体走,像一个障碍物似的,挡住他们的S形路线,嘴里高喊着,你们搞什么?停住,快停住!他的路障设置不成功,口头警告被完全忽略,那男孩炫耀他的避人技巧,带着仙女轻巧地绕过去了。保润与男孩有过匆匆的对视,一眼认定对方来自城中优裕的家庭,有钱,没有胆。男孩唇边刚刚长出一圈胡须,鼻翼上沁了几滴汗珠,眼神无辜,神情忽而腼腆忽而自豪,这样一个稚嫩的男孩,自然不懂香椿树街的规矩,更不懂得什么是男人的挑衅。保润有点扫兴,无奈一股妒火烧到了脑门上,他不顾一切地追上去,在那男孩头顶上拍了一巴掌,从哪儿冒出来的?J8毛还没长全,就敢出来钓女孩了?
  这次警告奏效了,男孩意识到什么,松开仙女的手,知趣地退到一边。保润知道自己惹祸了。果然又惹祸了。旱冰场上的沙沙声忽然沉寂,所有人都在朝这边张望,仙女汗涔涔的脸蛋已经涨得通红,她冲过来推保润,推不动,就低下头用脑袋来撞他,十三点啊?你在干什么?她的声音听起来不是愤怒,是歇斯底里了,丢死人了,快滚开,我不认识你!
  他好像一个宴会的主人,还没有举杯,便被宾客们驱逐了。保润怏怏地脱下旱冰鞋,坐在场地外的一个角落里,先是假装百无聊赖,靠着墙闭上眼睛,装睡。过了一会儿他醒悟过来,仙女根本就不会注意他,装睡没有任何意义。他又站起来,拎着鞋子走到栏杆边,默默地看着仙女他们滑行。既然已经沦为观众,他试着保持风度,为他们鼓掌。但是风度一样没有引起仙女的重视,她和那个男孩重新牵起手来,还示威似的朝他瞄了一眼,他们滑行的身影像一对标准的搭档,像一对初恋的情侣,更像一支箭,射穿了保润的心。保润承认自己是愚蠢的,他苦心经营的一点欢乐,一眨眼已经沦为羞耻,不是她的罪,便是他自己的错。此后,保润去上了一趟厕所,还去饮水机旁边喝了几杯水。两件事情打了岔,心情稍微有所好转。他决定放弃,结束这错误的一天。他用旱冰鞋敲着栏杆,对着仙女大声喊道,押金,记得把押金拿回来!仙女也许是故意的,她没理睬他。保润从她的书包皮里拿出可口可乐的瓶子,飞起一脚,瓶子朝场地中央飞了过去,你他妈的聋了?押金,八十块,记得拿回来!那塑料瓶子在旱冰场上滚动,几乎破坏了所有人的滑行,受害者纷纷用谴责的目光注视保润。仙女站在场地中央怒视着保润,大约过了两秒钟,她的手突然指向保润,大家别理他,她用尖锐的声音告知众人,别理他,他是井亭医院逃出来的疯子,头脑有病的!
  保润苦笑了一下,没有反驳。这次他必须作出体面的选择了,他选择扬长而去。
或许您还会喜欢:
309暗室
作者:佚名
章节:4 人气:0
摘要:◇第一章◇皮皮鲁和鲁西西的家原先住在一栋老式楼房里。连他们的爸爸妈妈也说不清这栋楼房是哪个年代建造的。楼房的墙壁很厚,非常坚固,而且冬暖夏凉。一天下午,皮皮鲁和鲁西西放学以后在家里做作业。鲁西西写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儿冷,她打开壁柜的门,钻进去找毛衣。鲁西西家的壁柜很大,可以站进去好几个人。鲁西西和皮皮鲁小时候经常在里边捉迷藏。 [点击阅读]
三毛《哭泣的骆驼》
作者:三毛
章节:14 人气:0
摘要:尘缘——重新的父亲节(代序)二度从奈及利亚风尘仆仆的独自飞回加纳利群岛,邮局通知有两大麻袋邮件等着。第一日着人顺便送了一袋来,第二袋是自己过了一日才去扛回来的。小镇邮局说,他们是为我一个人开行服务的。说的人有理,听的人心花怒放。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请来大批邻居小儿们,代拆小山也似的邮件,代价就是那些花花绿绿的中国邮票,拆好的丢给跪在一边的我。 [点击阅读]
乡关何处
作者:佚名
章节:91 人气:0
摘要:章诒和2008年的年初,我和一个从事出版业的朋友相约在建国门友谊商店里的星巴克咖啡店碰面。寒暄几句,朋友说:“愚姐,建议你看看野夫的散文,看几篇就行,你肯定喜欢。”我们各自喝完饮料,聊了几句,随即分手。翌日下午,我打去电话,说:“你推荐的文章,让我一夜无睡,让我痛哭流涕……我要认识那个叫野夫的人。”五月中旬,四川发生大地震。下旬,我在北京见到了野夫。 [点击阅读]
余华《第七天》
作者:余华
章节:44 人气:0
摘要:varcpro_id='u179742';varcpro_id='u179742';【1】浓雾弥漫之时,我走出了出租屋,在空虚混沌的城市里孑孓而行。我要去的地方名叫殡仪馆,这是它现在的名字,它过去的名字叫火葬场。我得到一个通知,让我早晨九点之前赶到殡仪馆,我的火化时间预约在九点半。昨夜响了一宵倒塌的声音,轰然声连接着轰然声,仿佛一幢一幢房屋疲惫不堪之后躺下了。 [点击阅读]
余震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0
摘要:2006年1月6日多伦多圣麦克医院沃尔佛医生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看见秘书凯西的眉毛挑了一挑。“急诊外科转过来的,等你有一会儿了。”凯西朝一号诊疗室努了努嘴。沃尔佛医生挂牌行医已经将近二十年了。在还没有出现一个叫亨利?沃尔佛的心理医生的时候,早已存在着一个叫凯西?史密斯的医务秘书了。凯西在医院里已经工作了三十三年,可谓阅人无数。 [点击阅读]
你在高原
作者:佚名
章节:427 人气:0
摘要:《你在高原》包皮罗万象、精彩纷呈,是一部足踏大地之书,一部行走之书,一部“时代的伟大记录”。各种人物和传奇、各种隐秘的艺术与生命的密码悉数囊括其中。它的辽阔旷远与缜密精致得到了完美的结合;它的强大的思想的力量和令人尊敬的“疯狂的激情”,给人以巨大的冲击力。 [点击阅读]
傅雷家书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0
摘要:傅雷(!”908~!”966),我国著名文学翻译家、文艺评论家,一代翻译巨匠。幼年丧父,在寡母严教下,养成严谨、认真、一丝不苟的性格。早年留学法国,学习艺术理论,得以观摩世界级艺术大师的作品,大大地提高了他的艺术修养。回国后曾任教于上海美专,因不愿从流俗而闭门译书,几乎译遍法国重要作家如伏尔泰、巴尔扎克、罗曼·罗兰的重要作品。 [点击阅读]
冬天里的春天
作者:佚名
章节:36 人气:0
摘要:第一章第一节沉沉的大雾,似乎永远也不会消散地弥漫着,笼罩在石湖上空。迷迷蒙蒙,混混沌沌,任什么都看不出来,若不是咿咿呀呀的桨声,船头逆浪的水声,和远处湖村稀疏的、不甚响亮的鞭炮声,真会以为是一个死去的世界。那劈脸而来的浓雾,有时凝聚成团,有时飘洒如雨,有时稠得使人感到窒息难受,有时丝丝缕缕地游动着,似乎松散开了,眼前留出一点可以回旋的空际。但是,未容喘息工夫,顷刻间,更浓更密的雾团又将人紧紧裹住。 [点击阅读]
出梁庄记
作者:佚名
章节:77 人气:0
摘要:阎连科:说《出梁庄记》是《中国在梁庄》的延续,不如直言它是《中国在梁庄》更为深刻的扩展和掘进。一个村庄遍布在一个国家,其足迹是一个民族命运的当代画影,其诉说的眼泪,是今日中国澎湃的浊浪。李敬泽:《出梁庄记》具有“人间”气象。众生离家,大军般、大战般向“人间”而去,迁徙、流散、悲欢离合,构成了中国经验的浩大画卷。在小说力竭的边界之外,这部非虚构作品展现了“史诗”般的精神品质。 [点击阅读]
刻下来的幸福时光
作者:佚名
章节:9 人气:0
摘要:第一章上海最近的天气变化得很厉害,昨天我还穿着短袖的白色T恤,今天我就又裹起黑色的长风衣了。我骑着单车穿行在人迹稀少的上大校园里,上大里面90%的学生都是上海人,一到放假的时候走得人去楼空,每次我在周末的时候都会觉得没有比这里更适合拍鬼片的地方了。今天在下雨,雨从头顶上笼罩下来,不是很大,却让人觉得伤感。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