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黄雀记 - 上阙 第3章 手电筒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第3章 手电筒
  四月的时候祖父还很健康,到了五月他就疯疯癫癫了。要成为一个疯子,有千万条不幸的道路,祖父的不幸之路,不仅偏僻,而且幽深,在我们看来,祖父也许算不上全世界最奇怪的疯子,但在我们香椿树街范围内,他的故事已足以世代流传了。
  祖父说,他的手电筒埋在一棵冬青树下。
  众所周知,香椿树街上根本没有什么香椿树,唯一的绿化便是冬青,工厂的大门口,街上的空地,房屋的墙根,到处可见高高低低的冬青,哪一棵冬青树下面埋着祖父的手电筒呢?这个关键的地点,祖父恰好记不清楚了。
  最初祖父把目标圈定在孟师傅家门口,央求儿子去挖,儿子不肯做这荒唐事,委托孙子去挖,保润也不肯,嫌丢人现眼。祖父只好把铁锹扛在肩上,亲自上阵了。
  孟师傅听见门外的动静,出来问祖父是不是要挖蚯蚓。祖父非常坦诚,说我这把年纪了,挖蚯蚓干什么?我在挖一只手电筒呢。孟师傅好奇起来,什么手电筒?怎么埋在我家门口啊?祖父说一言难尽啊,我当年从祖坟上捡了几根祖宗的尸骨,装在手电筒里,一时没地方埋,可能埋在这片冬青树下了。孟师傅一下跳了起来,说保润爷爷你欺人太甚了,怎么跑到我家门前来挖你家祖宗的尸骨?我要不是看你长辈的面子,三拳头把你打回家去!祖父不得不收起了铁锹,但他不甘心就此离去,弯着腰察看土坑,腆着老脸求情道,孟师傅你行行好,让我再挖几锹试试,我丢了魂,记性也丢光了,再多挖几锹,说不定什么都想起来了。孟师傅说原来你跑到我家门口搞科学试验啊,你家祖宗的尸骨,怎么可以埋到我家门口来?这不是骑在我头上拉屎么?你自己说,你骑我头上来拉屎,配不配?祖父羞愧地拖着铁锹,嗫嚅道,我是不配,不配。他后退了几步,借着一阵剧烈的咳嗽,酝酿了勇气,忽然向孟师傅抖出一个历史遗留问题,我也不是乱挖呀,孟师傅你一定忘了,你家的房子盖在谁家的土地上?这个地方,从前是我家的豆腐作坊,我埋东西,肯定埋在自家的地盘上啊。孟师傅有点懵,保润他爷爷,你说的是中国话还是外国话?我怎么听不懂了呢?祖父谄媚地赔着笑脸,说,你是听不懂,那会儿你还小呢,不记事,去问你老母亲,她老人家一定是清楚的。孟师傅怀疑祖父神志不清,将三根手指竖在他眼前,老东西,这是几?祖父说,三。孟师傅不罢休,又凑近了检查祖父的瞳孔,祖父的瞳孔闪闪发亮。孟师傅只好敲开了临街的窗户,妈妈你来,我家的房子盖在谁家的地皮上?是盖在保润家的豆腐作坊上吗?窗后传来一片嘁嘁喳喳的声音,很快响起一个老妇人苍老而尖厉的声音,谁在翻旧社会的老黄历?现在是新社会,地皮归谁房子归谁,谁说了都不算,毛主席说了算。孟师傅提醒老母亲说,妈妈,毛主席去世好多年了。老妇人沉默了一秒钟,很机警地给自己打了圆场,毛主席去世了还有政府在呢,怕什么?地皮房子都是政府的,政府给谁就归谁了!

  祖父后来移师王德基家门口的冬青林,汲取了深刻的教训。残存的智慧告诉他,为了让香椿树街的街坊邻居容忍他的探索,必须投其所好,适当地使用心计。王德基冲出门来收缴铁锹的时候,祖父顺势抓住王德基的手,在那只手背上悄悄地写了两个字:金子。王德基没有耐心辨析祖父的字迹,甩了甩手说,保润他爷爷,你怎么把我手背当黑板呢?听说你魂丢了,舌头没丢吧?你不会说话了?祖父只好凑着王德基的耳朵告诉他,事情不宜张扬,他当年埋藏的不是一只普通的手电筒,是一只装满黄金的手电筒。果然,王德基心有所动,摸着额头,眼睛眨巴了半天,我说呢,你这把年纪哪来这么大的劲头?原来是挖黄金!王德基的眼睛突然放射出一道锐利的光芒,压低声音问,一只手电筒装满黄金,起码有一斤吧?是金条,金元宝?还是金戒指什么的?祖父点点头,冷静地回答,都有,都有一些。
  这样,王家的老老小小都涌到门外来看祖父挖黄金了。王德基的小女儿秋红是个精明世故的女孩子,一边打着毛线一边及时提醒祖父,爷爷,这是我们家的地皮,要是挖到了黄金,我们一家一半,到时别赖皮啊。王德基性子急躁,看祖父的挖掘进展缓慢,便从家里拿了把铁锹,说爷爷你年纪大了,歇一会儿,我来挖,你别听小孩子乱说,我不贪心,要是真的挖出来黄金,我们四六开,你拿六,我拿四就行了。
  王德基一家人中,倒是小拐对祖父保留了必要的怀疑,他说爷爷你魂丢了,一定是犯糊涂了,黄金那么值钱的东西,你不埋在自己家里,怎么会埋到我家门口来呢?祖父放下了手里的铁锹,耐心地向小拐解释,爷爷的魂丢得奇怪啊,记不清这几十年的事,小时候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你们家,原先是我家商行堆煤的煤场啊,这儿宽敞,没人来,我兴许把手电筒埋这儿了。
  祖父挖掘手电筒的路线貌似紊乱,其实藏着逻辑,他无意中向香椿树街居民展现了祖宗的地产图。这在街上引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舆论反响,传说从孟师傅家到两百米开外的石码头,曾经都是祖父的家产。这几乎是半条香椿树街了,沿途不仅分布着七十多户居民,还有一家刀具厂,一间水泥仓库,白铁铺、煤球店、药店、糖果店、杂货铺,堪称香椿树街的心脏地带。人们在各自的屋檐下生活工作,早就淡忘了从前土地的历史,未料到祖父突然冒出来,以一把铁锹提醒他们,你们的房子盖在我的地皮上,你们吃喝拉撒,上班工作,都是在我的土地上。祖父扛着一把铁锹在半条香椿树街上走来走去,所经之处,历史灰暗的苔藓一路蔓延,他的脚步无论多么谨慎,对于沿途的居民或多或少是一种冒犯。居民们对于祖父的精神状态争议颇多,但是谁也无法否认,这年五月,祖父以一把铁锹领导了香椿树街的时尚,谁也无法否认,这年五月弥漫在香椿树街街头的掘金热,祖父是先驱,也是启蒙者。

  祖父的手电筒里到底藏着什么东西?香椿树街的居民出于理性的推测,或者出于浪漫的想象,基本上形成了两种派别:尸骨派和黄金派。毋庸讳言,改革开放了,经济要搞活,无论是尸骨派还是黄金派,大多数人都怀有一夜致富的梦想。有些人心里打起了发财的小算盘,考证祖父所言真伪,毕竟只要一把铁锹或者铁镐,无需投资或冒险,谁挖到尸骨算倒霉,谁挖到黄金谁走运。最早动手试挖的是王德基一家,连续两个早晨,邻居看见他家门前的冬青树都歪倒在墙上,四周一片泥泞,连水泥地面都似乎进行了一场夜耕。有人纳闷,说王德基不是尸骨派吗,他不是骂保润他爷爷满嘴谎话吗,怎么自己挖得这么起劲?有人一针见血,冷笑道,王德基这种人,嘴上一套背后一套,他算什么尸骨派?是两面派!
  一场疯狂的掘金运动席卷了香椿树街南侧,其后,渐渐扩散到北端,最后甚至蔓延到了河对岸的荷花弄。每天夜里都有人出动,宁静的夜空里响起了铁镐铁锹与泥土亲密接触的声音。五月的夜晚会有很多秘密,这个秘密的趣味多于罪恶,只须半遮半掩。很多持锹人在月光下对视一笑,有人坦然,有人腼腆,然后各挖各的。即使是白天的冤家,在这样的夜晚也成为了战友,或者同谋。掘金者劳作风格不一,属于黄金派的深耕细作,属于尸骨派的草草收兵,但是,俗话说众人拾柴火焰高,香椿树街唯一一条绿化带很快消失得干干净净,透过卧倒在地的冬青树枝的缝隙,可以清晰地看见一条路中之路,那路由污泥与混凝土的残渣组成,还散发着新鲜的土腥味,那路中之路,通往香椿树街居民的黄金美梦。
  负责街道卫生的居民委员会遭遇了一场噩梦,三个女主任结伴闯到保润家来讨伐罪魁祸首。祖父当时正蹲在地上,用木隼加固松脱的锹柄,他试探着问主任们,是不是保润在外面惹了什么事?看着祖父无辜的麻木的样子,两个女主任都气哭了,另一个性格特别泼辣,她一脚踢飞了地上的铁锹,撸起袖子,对祖父坦言相告,爷爷,我真想打你一个耳光,解解心里的气!

  那天中午保润从烹饪学校放学回家,觉得附近的街头弥漫着某种节日似的气氛。一群孩子聚集在他家门口拍烟纸,看起来都喜洋洋的。保润注意到家里的门没关好,王德基的儿子小拐钻在门缝里,正探头朝里面张望。保润过去揪住了小拐的耳朵,小拐被揪住耳朵,仍然用兴高采烈的声音,向他报告了那个消息,保润保润,你爷爷绑走了,绑到井亭医院的白汽车上去了!保润一惊,松开了小拐的耳朵,问,谁?谁绑了我爷爷?小拐说,两个白大褂,还有居委会的人,还有你爸爸妈妈!
  保润推开虚掩的家门,看见门后遗落着祖父的一只解放鞋,客堂里的四把椅子有三把翻到在地,一只茶壶在地上碎成两半,保润猜想那是祖父挣扎的记录。厨房里冲出一股热气,他过去察看,发现炉子上还煮着一壶沸水,快烧干了。祖父房间的门耷拉着,明显是被强行撞开的,他走进去,差点被一把铁镐绊了个跟斗。祖父不知怎么找到的铁镐,他把自己的房间挖成了一个工地。保润对祖父的举动充满疑惑,房间里没有冬青树,祖父为什么也要挖一遍呢?仔细观察地面和墙角,可以看见粉笔残留的痕迹,有问号,有感叹号,还有一些神秘的圆圈和三角。房间里充满了一股浓烈的腥湿味,地面的大青砖都不见了,它们被小心地起出来,整整齐齐堆在墙边,湿漉漉的三个土坑,分布在房间的三个角落,看起来像三个干涸的泥潭。保润相信,祖父疯了,祖父真的疯了。祖父的梦想在泥潭深处腐烂,发出它特有的腥气。墙上那个提前挂好的黑色相框,不知怎么落在一个土坑里,祖父从墙上移居到坑里,显得非常焦灼,他的目光大部分被泥浆所阻隔,剩余的一簇,是纤细的受难者的目光,它由下而上,虔敬地仰视保润,向保润呼救,保润,救救我,你来救救我!
  保润捡起了坑里的相框,重新挂在墙上,还用抹布把祖父脸上的泥浆擦干净了。他从坑里救起了祖父的遗照,仅此而已。祖父的事情是父母的事情,他管不了,也不知道怎么管。他不舍得祖父,但拯救祖父太麻烦,他怕麻烦。保润坐在祖父的大床上,环顾这个阴暗的房间,依稀想起祖父苍白枯瘪的脚掌,脚掌心的皱纹酷似一幅山水画,山势陡峭,水流平缓,他小时候与祖父睡一张床,总是看着祖父脚掌上的山水入睡的。现在他思念祖父,也是从祖父的脚掌心开始,为此,保润有点怅然,又觉得有点好笑。
或许您还会喜欢:
白门柳
作者:佚名
章节:79 人气:2
摘要:在幽深的山谷里,有一株被人遗忘的梅树。这株山南常见的红梅,是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之夜,被猝然暴发的山洪冲到谷底来的。同它一块冲下来的其他梅树,都压在坍塌的岩层底下了。只有这一株,因为长得特别粗大硕壮,侥幸地活了下来。不过,它受到的伤残是如此厉害,以至整个躯干像从当中挨了一斧头似的,可怕地劈裂开来。伤口的部位,结痂累累,永远无法重合了。 [点击阅读]
皮皮鲁和活车
作者:佚名
章节:11 人气:2
摘要:我不信。我不能不信。我的汽车活了。我的那辆牌照号M7562的金羊牌汽车是活车。国内开车族没有不知照金羊牌小轿车的。这种轿车外形美观,乘坐舒适。特别令驾驶员青睐的是它的操作系统几乎是完美已无缺的,灵活,可靠,值得信赖。难怪金羊牌轿车的广告是这样说的:金羊牌轿车。坐车的是老板。开车的也是老板。拥有一辆金羊牌轿车是我多年的夙愿。当然,它的价格对于我这样的靠工资吃饭的职员来说,令人望而却步。 [点击阅读]
穆斯林的葬礼
作者:佚名
章节:33 人气:2
摘要:冰心在给《穆斯林的葬礼》写国际版的序言时,她说在读这本书之前,几乎对穆斯林一无所知。看过之后,我深深赞同这点,我缺乏对其他民族和宗教的了解,哪怕是最基本的了解都没有。当然,穆斯林和回族仅仅是小说的故事背景,要想真正理解民族和宗教,还是要看一些专门的书。小说大概讲述了一个北京玉器家族两代人的故事,章节交错的方式,让故事有穿越时空的感觉。 [点击阅读]
第一次的亲密接触
作者:佚名
章节:32 人气:2
摘要:研究生痞子蔡一直渴望能拥有一份真诚的爱情,但事与愿违,他与女孩的交往屡屡失败,令他颇不自信。一次偶然的机会,痞子蔡在BBS上的留言引起了女孩轻舞飞扬的注意,她给痞子蔡发来的E-mail中称痞子蔡是个有趣的人。痞子蔡大大感到意外,他开始好奇地关注起轻舞飞扬,并逐渐被她的聪慧所吸引。此时,阿泰却奉劝痞子蔡对网络恋情切勿沉溺过深,因为虚幻的网络不会让情感永恒持久。 [点击阅读]
红顶商人胡雪岩
作者:佚名
章节:83 人气:2
摘要:在清朝咸丰七年,英商麦加利银行设分行于上海以前,全国金融事业,为两个集团所掌握,商业上的术语称为“帮”,北方是山西帮,南方地宁绍帮,所业虽同,其名则异,大致前者称为“票号”,后者称是“钱庄”。山西帮又分为祁、太,平三帮,祁县、太谷、平遥,而始创票号者,为平遥人雷履泰。他最初受雇于同县李姓,在天津主持一定颜料铺,招牌叫做“日升昌”,其时大约在乾隆末年。 [点击阅读]
舒婷的诗
作者:佚名
章节:106 人气:2
摘要:那一夜我仿佛只有八岁我不知道我的任性要求着什么你拨开湿漉漉的树丛引我走向沙滩在那里温柔的风抚摸着毛边的月晕潮有节奏地沉没在黑暗里发红的烟头在你眼中投下两瓣光焰你嘲弄地用手指捺灭那躲闪的火星突然你背转身掩饰地以不稳定的声音问我海怎么啦什么也看不见你瞧我们走到了边缘那么恢复起你所有的骄傲与尊严吧回到冰冷的底座上献给时代和历史以你全部石头般沉重的信念把属于你自己的忧伤交给我带回远远的南方让海鸥和归帆你的 [点击阅读]
莫言《四十一炮》
作者:莫言
章节:41 人气:2
摘要:十年前,一个冬日的早晨;十年前一个冬日的早晨——那是什么岁月?你几岁?云游四方、行踪不定、暂时寓居这废弃小庙的兰大和尚睁开眼睛,用一种听起来仿佛是从幽暗的地洞里传上来的声音,问我。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在农历七月的闷热天气里。那是1990年,大和尚,那时我十岁。我低声嘟哝着,用另外一种腔调,回答他的问题。这是两个繁华小城之间的一座五通神庙,据说是我们村的村长老兰的祖上出资修建。 [点击阅读]
莫言《红树林》
作者:莫言
章节:10 人气:2
摘要:那天深夜里,她开车来到海边的秘密别墅。刚刚被暴雨冲洗过的路面泛着一片水光,路上空无一人,远处传来海水的咆哮声。她习惯赤着脚开快车,红色凌志好像一条发疯的鲨鱼向前冲刺,车轮溅起了一片片水花。她这样开车让我感到胆战心惊。林岚,其实你不必这样;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其实不必这样。我低声地劝告着她。轿车猛拐弯,如同卡通片里一匹莽撞的兽,夸张地急刹在别墅大门前。 [点击阅读]
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作者:佚名
章节:47 人气:2
摘要:第一章雾茫茫一在冬季里,偏僻的葫芦坝上的庄稼人,当黎明还没有到来的时候,一天的日子就开始了先是坝子上这儿那儿黑黝黝的竹林里,响起一阵吱吱嘎嘎的开门的声音,一个一个小青年跑出门来。他们肩上挂着书包,手里提着饭袋;有的女孩子一边走还一边梳头,男娃子大声打着饱嗝。他们轻快地走着,很快就在柳溪河上小桥那儿聚齐了。 [点击阅读]
鲁西西传
作者:佚名
章节:8 人气:2
摘要:在一座房子的墙角里,居住着老鼠六兄弟。老鼠六兄弟的生活过得还不错,可近来他们很苦恼。这是因为有一天鼠三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本画报,上面几乎都是骂老鼠的内容。有一页上写着:老鼠过街,人人喊打。还画着一只狼狈逃窜的老鼠。还有一页上画着一群老鼠在粮仓偷吃粮食的情景。旁边写着:警惕老鼠盗窃粮食。老鼠六兄弟边看边皱眉头。鼠大说:“咱们不能背着这么个坏名声过日子!”老鼠兄弟们一致同意。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