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海边的卡夫卡 - 第45章 遇见十五岁的佐伯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的确,从“入口”往前的路变得极难辨认,或者不如干脆说路已不再成为路。森林愈发深邃和庞大,脚下的坡路也陡峭得多,灌木和杂草整个遮蔽地面。天空几乎无处可觅,四下暗如黄昏。蜘蛛网厚墩墩的,草木释放的气息也浓郁起来。岑寂越来越有重量,森林顽强抗拒着人的入侵。但两个士兵斜挎着步枪毫不费力地在树隙间穿行,脚步快得惊人。他们钻过低垂的树枝,爬上岩石,跳过沟壑,巧妙地拨开带刺的灌木挤过身去。
  为了不看丢两人的背影,我在后面拼命追赶。两人根本不确认我是否跟在后面,就好像存心在考验我的体力,看我能坚持到什么地步,或者正为我气恼也未可知——不知为什么,我甚至有这样的感觉,他们一言不发,不光对我,两人之间也不交谈,只管目视前方专心致志地行走,位置或前或后互相轮换(这也不是由哪一方提出的)。两个士兵背部步枪的黑色枪管在我眼前很有规则地左右摇摆,俨然一对节拍器。盯着这东西行走,渐渐觉得像被施了催眠术,意识如在冰上滑行一般移往别的场所。但不管怎么样,我仍不顾流汗默默尾随其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被他们拉下。
  “走得是不是过快了?”壮个儿士兵终于回头问我,声音里听不到气喘吁吁。
  “不快,”我说,“没关系,跟得上。”
  “你年轻,身体也像结实。”高个儿士兵冲着前面说。
  “这条路平时我们走习惯了,不知不觉就快了起来。”壮个儿辩解似的说,“所以,如果太快就只管说太快,用不着客气,说出来可以慢一点儿走。只是,作为我们是不想走得过于慢的。明白吧?”
  “跟不上的时候我会那么说的。”我回答。我勉强调整呼吸,不让对方觉察到自己的疲劳。“还有很远的路吗?”
  “没多远了。”高个儿说。
  “一点点。”另一个接道。
  但我觉得他们的说法很难靠得住。如两人自己所说,时间在这里不是什么关键因素。
  我们又默默走了一程,但速度已不那么迅猛了。看来考验已经过去。
  “这森林里没有毒蛇什么的?”我把放心不下的事提了出来。
  “毒蛇么,”高个儿戴眼镜的士兵依然背对我说——他说话总是目视前方,感觉上就像眼前不知何时会有什么宝物蹿出,“这个还从没考虑过。”
  “有也不一定。”壮个儿回头说,“记忆中没看见过,未必没有。就算有,也跟我们无关。”
  “我们想说的是,”高个儿以不无悠闲的语调说,“这座森林没有伤害你的意思。”
  “所以毒蛇什么的不必当一回事。”壮个儿士兵说,“这回好受些了?”
  “是的。”我说。
  “毒蛇也好毒蜘蛛也好毒虫也好毒蘑菇也好,任何他者都不会加害于你。”高个儿士兵仍目视前方。
  “他者?”我反问道。也许是累的关系,话语无法在脑海中构成图像。
  “他者,其他任何东西。”他说,“任何他者都不会在这里加害于你。毕竟这里是森林最里头的部分。任何人、或者你本身都不会加害于你。”
  我努力去理解他的话,但由于疲劳、出汗再加上反复所带来的催眠效果,思维能力已大幅下降,连贯性问题一概思考不成。
  “当兵的时候,一再训练我们用刺刀刺对方的腹部,练得好苦。”壮个儿士兵说,“知道刺刀的刺法,你?”
  “不知道。”我说。
  “首先要‘咕哧’一下捅进对方的肚子,然后往两边搅动,把肠子搅得零零碎碎。那一来对方只有痛苦地直接死掉。那种死法花时间,痛苦也非同一般,可是如果光捅不搅,对方就会当即跳起来,反而把你的肠子搅断。我们所处的就是那样一个世界。”
  肠子,我想,大岛告诉我那是迷宫的隐喻。我脑袋里各种东西纵横交错,如一团乱麻,无法分清是什么和不是什么。
  “为什么人对人非那么残忍不可,你知道么?”高个儿士兵问我。
  “不知道。”我说。
  “我也不怎么知道。”高个儿说,“对方是中国兵也好俄国兵也好美国兵也好,肯定都不想被搅断肠子死去。总而言之我们就住在那样的世界。所以我们逃了出来。但你别误会了,其实我们决不贪生怕死,作为士兵莫如说是出色的,只不过对那种含有暴力性意志的东西忍受不了。你这人也不贪生怕死吧?”
  “自己也不大清楚。”我实言相告,“不过我一直想多少变得坚强些。”
  “这很重要。”壮个儿士兵回头看着我说,“非常重要,具有想变得坚强的意志这点。”
  “你不说你坚强我也看得出来。”高个儿说,“这么小的年纪一般人来不了这里。”
  “非常有主见。”壮个儿表示佩服。
  两人这时总算止住了脚步。高个儿士兵摘下眼镜,指尖在鼻侧搓了几下,又戴回眼镜。他们没喘粗气,汗也没出。
  “渴了?”高个儿问我。
  “有点儿。”我说。说实话,喉咙渴得厉害。因为装水筒的尼龙袋早已扔了。
  他拿起腰间的铝水壶递给我,我喝了几口温吞水。水滋润着我身体的每一部位。我揩了下水壶嘴还给他:“谢谢!”高个儿士兵默默接过。
  “这里是山脊。”壮个儿士兵说。

  “一口气下山,别摔倒。”高个儿说。
  我们开始小心翼翼地沿着不好放脚的陡坡路下山。
  长长的陡坡路走完一半拐个大弯穿过森林的时候,那个世界突然闪现在我们面前。
  两个士兵止步回头看我。他们什么也不说,但他们眼睛在无声地告诉我:这就是那个场所,你要进入这里。我也停住脚步,打量这个世界。
  这是巧妙利用自然地形开出来的平坦的盆地。有多少人生活在这里我不知道,从规模来看,人数应该不会很多。有几条路,沿路零星排列着几座房子。路窄,房小。路上空无人影。建筑物一律表情呆板,与其说是以外观美丽为基准、莫如说是以遮风挡雨为基准而建造的。其大小不足以称为镇,没有店铺,没有较大的公共设施,没有招牌没有告示板,无非大小大同小异、样式大同小异的简易建筑物兴之所至地凑在一起而已。哪座房子都没有院落,路旁一棵树也见不到,就好像在说植物之类周围森林里已绰绰有余了。
  风微微吹来。风吹过森林,在我四周此起彼伏地摇颤树叶。那窸窸窣窣的匿名声音在我的心壁留下风纹。我手扶树干闭起眼睛。风纹看上去未尝不像某种暗号,但我还不能读取其含义,如我一无所知的外语。我重新睁开眼睛再次打量这个新世界。站在半山坡上同士兵们一起细细打量起来,我感觉心中的风纹进一步移向前去。暗号随之重组,隐喻随之转换。我觉得自己正远远地飘离自身。我变成蝴蝶在世界周边翩然飞舞,周边的外围有空白与实体完全合为一体的空间,过去与未来构成无隙无限的圆圈,里面徘徊着不曾被任何人解读的符号、不曾被任何人听取的和音。
  我调整呼吸。我的心尚未彻底合而为一。但是,那里已没有畏惧。
  士兵们重新默默启步,我也默默尾随其后。越沿坡下行,镇离得越近。带有石堤的小河沿着路边流淌,水一清见底,琤琤有声,令人心旷神怡。所有东西在这里都那么简洁那么小,到处竖有细细的电线杆,有电线拉在上面。这就是说,电是通来这里的。电?这让我产生一种乖离感。
  这个场所四面围着高耸的绿色山脊。天空灰云密布。在路上行走的时间里,我和两个士兵谁也没有碰上。四下悄然,无声无息,大概人们都在房子里屏息敛气地等我们走过。
  两人把我领进一座房子。房子同大岛的山间小屋无论大小还是样式都惊人相似,活像是一个以另一个为样板建造的。正面有檐廊,廊里放一把椅子。平房,房顶竖一根烟囱。不同的是卧室同客厅分开,卫生间在中间,而且可以用电。厨房里有电冰箱,不很大的老型号。天花板垂有电灯,还有电视。电视?
  卧室里放着一张无任何装饰的简单的床,床上卧具齐全。
  “暂且在这里安顿下来,”壮个儿士兵说,“时间恐怕不会很长。暂且。”
  “刚才也说了,时间在这里不是什么关键问题。”高个儿说。
  “压根儿不是关键问题。”壮个儿点头道。
  电从哪里来的呢?
  两人面面相觑。
  “有个小型风力发电站,在森林里边发电。那里总刮风。”高个儿解释说,“没电不方便吧?”
  “没电用不了电冰箱,没电冰箱保存不了食品。”壮个儿说。
  “真的没有也能想法应付……”高个儿说,“有还是方便的。”
  “肚子饿了,冰箱里的东西随便你吃什么。倒是没有了不得的东西。”壮个儿接道。
  “这里没有肉,没有鱼,没有咖啡没有酒。”高个儿说,“一开始也许不太好受,很快会习惯的。”
  “有鸡蛋、奶酪和牛奶。”壮个儿士兵说,“因为动物蛋白质在某种程度上是需要的。”
  高个儿说:“那些东西这里生产不了,要到外面去弄——物物交换。”
  外面?
  高个儿点头:“是的。这里并非与世隔绝。外面也是有的。你也会逐步了解各种情况的。”
  “傍晚应该有人准备饭菜。”壮个儿士兵说,“饭前无聊就看电视好了。”
  电视可有什么节目?
  “这——,什么节目呢?”高个儿神情困惑,歪起脖子看壮个儿士兵。
  壮个儿士兵也歪起脖子,满脸窘色。“说实话不大了解电视那玩意儿,一次也没看过。”
  “考虑到对刚来的人或许有些用处,就放一台在那里。”高个儿说。
  “不过理应能够看见什么。”壮个儿接着道。
  “反正先在这儿休息吧,”高个儿说,“我们必须返回岗位。”
  承蒙领来这里,谢谢了。
  “哪里,小事一桩。”壮个儿说道,“你比其他人腿脚壮实得多。很多很多人跟不到这里,有的甚至要背来。领你真是轻松。”
  “这里有你想见的人吧?大概。”高个儿士兵说。
  是的。
  “我想很快就能见到。”说着,高个儿点了几下头,“这里终究是狭小的世界。”
  “但愿快些适应。”壮个儿士兵说。
  “一旦适应,往下快活着咧。”高个儿说。
  多谢!
  两人立正敬礼。然后仍把步枪斜挎在肩上,走到外面,步履匆匆地上路重返岗位。他们想必是昼夜在入口站岗。
  我去厨房窥看电冰箱,里面有西红柿和一堆奶酪,有鸡蛋,有芜菁,有胡萝卜。大瓷瓶里装有牛奶。也有黄油。餐橱里有面包皮,切一片尝了尝,有点儿硬,但味道不坏。

  厨房里有烹调台,有水龙头。水龙头一拧有水。又清又凉的水。因为有电,大约是用泵从井里抽上来的,可以接在杯里饮用。
  我去窗边往外张望。天空灰濛濛一片,但不像要下雨。我望了很久,还是一个人也没见到。镇给人以彻底死掉之感。也可能人们出于某种缘由而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离开窗子,坐在椅子上。靠背笔直的硬木椅。椅子共有三把,椅前是餐桌,正方形桌面,清漆好像涂了几遍。四面石灰墙上没有画没有照片没有日历。仅仅是白墙。天花板上吊一个电灯泡,电灯泡带一个简单的玻璃伞罩,伞罩已烤得泛黄。
  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用手指试了试,无论桌面还是窗台都一尘不染,窗玻璃也明净得很。锅、餐具、烹调用具虽然哪个都不是新的,但用得很细心,干干净净。烹调台旁边放有两个老式电炉,我试着按下开关,线圈很快发红变热。
  除了餐桌和椅子,带大木架的老型号彩色电视机是这个房间唯一的家具,制造出来怕有十五年或二十年了,没有遥控器,看起来像是捡来的扔货(小屋中每一件电器都像是从大件垃圾场拿回来的,并非不干净,也可以用,但无不型号老且褪色)。打开开关,电视上正在放老影片。《音乐之声》。上小学时由老师带着在电影院宽银幕上看的,是我儿时看过的为数不多的电影之一(因为身边没有肯带我去看电影的大人)。家庭教师玛利亚趁严厉刻板的父亲——特拉普上校去维也纳出差之机带孩子们上山野游,坐在草地上弹着吉他唱了几首绝对健康的歌曲。有名的镜头。我坐在电视机前看得非常投入。假如在我的少年时代身边有玛利亚那样的人,我的人生想必大为不同(最初看这电影时也是这样想的)。但不用说,那样的人不曾出现在我眼前。
  然后倏然返回现实。为什么现在我必须在这样的地方认真地看《音乐之声》?不说别的,为什么偏偏是《音乐之声》呢?这里的人们莫非使用卫星电视天线接收哪个电视台的电波不成?还是另外一个地方播放的录像带什么的呢?有可能是录像带,我猜想。因为怎么换频道都只有《音乐之声》。除这个频道,别的全是沙尘暴。那白花花粗拉拉的图像和无机质杂音的的确确让我联想起沙尘暴。
  《雪绒花》歌声响起的时候我关掉电视,原来的寂静返回房间。喉咙渴了,去厨房从电冰箱里拿出大瓶牛奶喝着。新鲜的浓牛奶,味道和在小超市买的大不相同。我倒进杯里一连喝了好几杯。喝着喝着,我想起弗朗索瓦·特吕福的电影《大人不理解》。电影有这样一个场面:名叫安特瓦努的少年离家出走后肚子饿了,于是偷了清早刚刚送到一户人家的牛奶,边喝边悄悄溜走。喝掉一大瓶牛奶需要相当长时间。镜头哀婉感人。吃喝场面能那般哀婉感人真有些难以置信。那也是小时候看过的为数不多的影片之一。那是小学生五年级的时候,在片名吸引下一个人去名画座影院看的。乘电车到池袋,看完电影又乘电车返回。走出电影院立即买牛奶喝了,不能不喝。
  喝罢牛奶,发觉自己困得不行。困意劈头压来,几乎让人心里难受。脑袋的运转慢慢放缓速度,像列车进站一样停下,很快就什么都考虑不成了,体芯仿佛迅速变硬。我走进卧室,以不连贯的动作脱去裤子和鞋,一头栽倒在床上,脸埋进枕头,闭上眼睛。枕头散发出太阳味儿。令人亲切的气味儿。我静静吸入、吐出,转眼睡了过去。
  醒来时,周围漆黑漆黑。我睁开眼睛,在陌生的黑暗中思考自己位于何处。我在两个士兵带领下穿过森林来到有小河的小镇。记忆一点点返回,情景开始聚焦,耳畔响起熟悉的旋律。《雪绒花》。厨房那边的锅子咯哒咯哒发出低微亲切的声响。卧室门缝有电灯光泻进,在地板上曵出一条笔直的黄色光线。光线古老而温馨,含着粉尘。
  我准备起床,无奈四肢麻木。麻木得十分均匀。我深深吸一口气,盯视天花板。餐具和餐具相碰的声音传来,传来什么人在地板上匆匆走动的声音。大概是为我做饭吧?我好歹翻身下床,站在地板上,慢慢穿上裤子,穿袜穿鞋,然后悄声拧开球形拉手,推开门。
  厨房里,一个少女正在做饭,背对这边,弯腰在锅上用勺子尝味儿。我开门时她扬脸转向这边。原来是甲村图书馆每晚来我房间凝视墙上绘画的少女。是的,是十五岁时的佐伯。她身穿和那时一样的衣服——淡蓝色长袖连衣裙,不同的只是头发用发卡拢起了。看见我,少女淡淡地暖暖地一笑,笑得让我感觉周围世界在剧烈摇颤,仿佛被悄然置换成另一世界。有形的东西一度分崩离析,又重新恢复原形。但这里的她不是幻影,不是幽灵。她作为真正有血有肉可触可碰的少女位于这里,就在这黄昏时分,站在现实的厨房里为我准备现实的饭菜。她胸部微微隆起,脖颈如刚出窑的瓷器一样荧白。
  “起来了?”她说。
  我发不出声。我还处于将自己归拢一处的过程中。
  “像是睡得很香很香。”说完,她又回过身品尝咸淡,“你若是一直不起床,我想把饭留下回去了呢。”

  “没打算睡这么沉。”我终于找回了声音。
  “毕竟是穿过森林来这儿的。”她说,“饿了吧?”
  “说不清楚,我想应该饿了。”
  我想碰她的手,看能不能真正碰到。可是我做不到。我只是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她,倾听她身体动作发出的声响。
  少女把锅里加热的炖菜倒进纯白的瓷盘,端到桌上。还有装在深底玻璃碗里的西红柿蔬菜色拉,有大面包皮。炖菜里有马铃薯和胡萝卜。一股令人怀念的香味儿。我把香味儿吸入肺腑,这才觉出肚子真是饿了。不管怎么说得先填饱肚子。我拿起满是伤痕的旧叉旧汤匙连吃带喝的时间里,她坐在稍离开些的椅子上看我,神情极为认真,就好像看也是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一样。
  “听说你十五岁了?”少女问。
  “嗯,”我边往面包皮上抹黄油边说,“最近刚十五岁。”
  “我也十五岁。”
  我点头,差点儿没说出“知道”。说出口来还为时太早。我闷头进食。
  “一段时间里我在这里做饭。”少女说,“也打扫房间和洗衣服。替换衣服在卧室床头柜里,随便穿好了。要洗的衣服放在篓里,我来处理。”
  “谁分配你做这些事的?”
  她凝眸看我的脸,并不回答。我的问话就像弄错了线路似的,被吞入哪里一方无名的空间,就此消失不见。
  “你的名字?”我问起别的来。
  她轻轻摇头:“没有名字。在这里我们都没名字。”
  “没有名字,叫你的时候怕不方便。”
  “没必要叫的,”她说,“需要的时候我自然出现。”
  “在这里我的名字大概也用不着了。”
  她点头:“你终究是你,不是别的什么人。你是你吧?”
  “我想是的。”我说。但我没有多大把握。我果然是我吗?
  她目不转睛看我的脸。
  “图书馆的事记得?”我一咬牙问道。
  “图书馆?”她摇头,“不,不记得。图书馆在远处,离这里相当远。这里没有。”
  “有图书馆的?”
  “有。可图书馆没放书。”
  “图书馆不放书,那放什么呢?”
  她不回答,只略微偏一下头。问话又被错误的线路吞没。
  “你去过那里?”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回答。
  往下我默默吃了一阵子,吃炖菜,吃色拉,吃面包皮。她一言不发,只管用认真的眼神看我吃饭的样子。
  “饭菜怎么样?”我一扫而光后她问。
  “好吃,好极了。”
  “没有肉也没有鱼?”
  我指着空空的盘子:“喏,不是什么都没剩?”
  “我做的。”
  “好吃极了。”我重复道。的确好吃。
  面对少女,我感到一阵胸痛,就像被冰冷的刀尖剜下去一般。痛得很剧烈,但我反倒感谢这剧痛。我可以把自己这一存在和冰冷冷的痛贴在一起。痛成为船锚,将我固定在这里。她起身去烧水沏热茶。我在餐桌上喝茶的时间里,她把用过的餐具拿去厨房用自来水冲洗。我从后面静静望着她的身影。我想说句什么,但我发觉在她面前,所有话语都已失去了作为话语的固有功能,或者说将话语与话语连接起来的意思之类的东西从那儿消失了。我盯视着自己的双手,想着窗外月光下的山茱萸。剜进我胸口的冻刀就在那里。
  “还会见到你么?”我问。
  “当然。”少女回答,“刚才已经说了,只要你需要我,我就出现。”
  “你不会一忽儿去了哪里?”
  她一声不响,只是以似乎费解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说我又能去哪里呢?
  “在哪里见过你一次。”我断然说道,“在别的地方,别的图书馆。”
  “既然你那么说的话。”少女手摸头发,确认发卡仍在那里。她的语声几乎不含感情,似乎向我表示她对这个话题没什么兴趣。
  “并且为再次见你而来到这里,为了见你和另外一位女性。”
  她抬起脸一本正经地点头:“穿过茂密的森林。”
  “是的,我无论如何都要见你和另一位女性。”
  “结果你在这里见到了我。”
  我点头。
  “所以我不是说了么,”少女对我说,“只要你需要,我就会出现。”
  洗完东西,她把装食品的容器放进帆布袋,挎在肩上。
  “明天早上见。”她对我说,“希望你快些适应这里。”
  我站在门口,守望着少女的身影在稍前一点的夜色中消失。我又一个人剩在小屋里。我置身于闭塞的圆圈中。时间在这里并非重要因素。在这里谁都没有名字。只要我需要她就会出现。在这里她十五岁,想必永远十五。而我将如何呢?难道我也要在这里永远十五么?还是说在这里年龄也不是重要因素呢?
  少女身影不见之后,我仍然一个人站在门口半看不看地看着外面。天空星月皆无。几座房子亮着灯光。光从窗口溢出。和照亮这个房间的灯光一样,都是黄色的,都那么古老温馨。但人影还是没有,看见的惟独灯光。其外侧横陈着漆黑漆黑的夜色。我知道,夜色深处矗立着更黑的房脊,深邃的森林成为围墙把这镇子圈在中间。
或许您还会喜欢:
涨潮时节
作者:佚名
章节:36 人气:0
摘要:每个俱乐部都有个烦人的家伙,“加冕俱乐部”也不例外。尽管外面正有敌机来袭击,俱乐部里的气氛却一如既往。曾经远渡重洋到过印度的波特少校扯扯手上的报纸,清清喉咙。大家都赶快躲开他的眼光,可是没有用。“《泰晤士报》上登了戈登-柯罗穗的讣闻,”他说,“当然说得很含蓄——‘十月五日死于空袭’。连地址都没写。老实说吧,那地方就在寒舍转角,坎普顿山丘上那些大宅子之一。 [点击阅读]
清洁女工之死
作者:佚名
章节:27 人气:0
摘要:赫尔克里-波洛从维拉饭店出来,迈步朝索霍区走去。他竖起大衣领护住他的脖子,他这样做,与其说是一种需要,不如说是处于谨慎,因为这时的夜晚并不太冷。“不过,在我这种年龄,一个人还是别冒什么风险的好。”波洛习惯这样说。他心情愉快,两眼睡意朦胧。维拉饭店的蜗牛实在是美味极了,真是一个好地方,这个地道的小餐馆,这次总算是找对了。 [点击阅读]
游思集
作者:佚名
章节:10 人气:0
摘要:1你无影无踪地向前奔涌,永恒的游思,哪里有你无形的冲击,哪里死水般的空间便会荡起粼粼的波光。是不是你的心儿神往着那在不可估量的寂寞里向你呼唤的爱人?你缠结的发辫散落,飘扬成暴风雨般的纷乱;你前行的路上火珠滚滚,犹如碎裂的项链落下串串火星,这是不是就因为你心情急迫,步履匆促?你疾行的步履把世界的尘土吻得甜美芬芳,把腐朽之物扫荡殆尽;你舞蹈的四肢是暴风雨的中心,把死亡的圣霖哗哗地摇落到生命之上, [点击阅读]
漂亮朋友
作者:佚名
章节:24 人气:0
摘要:莫泊桑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短篇小说大师,他在长篇小说创作上的成就往往因此而被湮没。其实,他在长篇小说创作上颇有建树:他继承了巴尔扎克、司汤达、福楼拜的现实主义传统,在心理描写上又开拓出新路。《漂亮朋友》就是前者的一部代表性*作品。莫泊桑从事长篇创作是在写作短篇小说之后,其时他并不满足于短篇小说所取得的成就。随着他声誉鹊起,他经常涉足上流社会,开阔了眼界,便想到从更广阔的背景上去反映社会现实。 [点击阅读]
演讲与访谈
作者:佚名
章节:6 人气:0
摘要: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在北大附中讲演(全文)人民网日本版9月11日讯:应中国社会科学院邀请访中的日本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中国社会科学院名誉研究员大江健三郎,10日上午来到北大附中作了题为“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的讲演。其演讲全文如下:我是一个已经步入老境的日本小说家,我从内心里感到欣慰,能够有机会面对北大附中的同学们发表讲话。 [点击阅读]
火花
作者:佚名
章节:5 人气:0
摘要:“你这个白痴!”他老婆说着就把她的牌甩了下去。我急忙扭过头去,避免看见海利·德莱恩的脸;不过为什么我想避免看见那张脸,我可不能告诉你,就更不可能告诉你为什么我竟然会料想到(如果我真的料想到的话)像他这样年纪的一个显要人物会注意到我这样一个完全无足轻重的小青年遇到的事了。 [点击阅读]
灿烂千阳
作者:佚名
章节:30 人气:0
摘要:五岁那年,玛丽雅姆第一次听到“哈拉米”这个词。那天是星期四。肯定是的,因为玛丽雅姆记得那天她坐立不安、心不在焉;她只有在星期四才会这样,星期四是扎里勒到泥屋来看望她的日子。等到终于见到扎里勒的时候,玛丽雅姆将会挥舞着手臂,跑过空地上那片齐膝高的杂草;而这一刻到来之前,为了消磨时间,她爬上一张椅子,搬下她母亲的中国茶具。玛丽雅姆的母亲叫娜娜,娜娜的母亲在她两岁的时候便去世了,只给她留下这么一套茶具。 [点击阅读]
点与线
作者:佚名
章节:13 人气:0
摘要:一安田辰郎一月十三日在东京赤坂区的“小雪饭庄”宴请一位客人。客人的身份是政府某部的司长。安田辰郎经营着安田公司,买卖机械工具。这家公司这几年颇有发展。据说,生意蓬勃的原因是官家方面的订货多。所以,他时常在“小雪饭庄”招待这类身份的客人。安田时常光顾这家饭庄。在附近来说,它虽然称不上是第一流,却正因为如此,客人到了这里才不会挤得肩碰肩的,吃得心里踏实。 [点击阅读]
烟囱大厦的秘密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0
摘要:“君子-周!”“啊,那木是吉米-麦克格拉吗?”佳色游览团的团员是七位面色抑郁的女士和三位汗流泱背的男士。现在,他们都相当注意地从旁观望。他们的导游凯德先生显然碰到一个老朋友了。他们都非常赞美凯德先生。他那瘦高的个儿,晒得黑黑的面孔和轻松愉快的态度,都很令人欣赏。团员当中若有争论,他总能轻轻地为他们排解,并且能够把他们哄得心平气和。现在,他遇见的这个朋友的确是一个样子很奇特的人。 [点击阅读]
烽火岛
作者:佚名
章节:15 人气:0
摘要:1827年10月18日,下午5点左右,一艘来自地中海东海岸的船正乘风前进,看来它是想赶在天黑前进入科龙海湾的维地罗港。这就是在古代荷马书中提到的奥地罗斯港口。它坐落在爱奥尼亚海和爱琴海三个锯齿状缺口中的一个里。这三个踞齿缺口把希腊南部踞成了一片法国梧桐叶的形状。古代的伯罗奔尼撒就是在这片叶状的土地上发展起来的。现代地理称其为摩里亚。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