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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中美人 - 第二十章 断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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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章 断梳
  翌日一早,飞鸾竟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央求着轻凤为自己梳了一个精致的发型,又在妆扮一新之后,小心地将一枚白玉梳□了自己乌油油的发髻里——那枚白玉梳有着简单而精致的卷草涡纹,原本是一对,而如今就只剩下了一只。
  轻凤看着头一次对自己的外表开始上心的飞鸾,心中就忍不住生出了一点“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感慨,斜着眼戏谑她道:“嘻嘻嘻,看美得你!别再照啦,那个傻小子一定满意!”
  黄澄澄的铜镜里,飞鸾看着妆成后的自己螓首蛾眉,有着像所有狐族姑娘那样毋庸置疑的美丽。这使她经不住羞红了脸颊,就在镜中望着自己身后的轻凤喃喃道:“我,我今天出去找李公子,宫里的事……”
  “宫里的事就全交给我吧!”轻凤不待飞鸾说完,便笑嘻嘻抢过了她的话,“你就放心去吧,一切都有我呢!”
  假使飞鸾能够心有所属,接下来她只需要搞定李涵一个人就好,真是求之不得!
  四月暮春、天气晴好,于是这一天飞鸾戴了个藕荷色的轻纱帷帽,再一次悄悄隐了身子,溜出了曲江离宫。此时柳絮满城飘飞,她的鼻子很快就在风中捕捉到了李玉溪的气味——这一次他的人依旧不在华阳观里,而是在城西的某一个角落。
  飞鸾只好又变回原型,在街头巷尾拼命奔跑,一路从长安城东南跑到了城西北的颁政坊。这时坊间的许多店面正往外散发着腾腾的白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早餐的香气。飞鸾悄悄在街角现出身形,她拨开帷帽上的轻纱,紧张地掠了掠微蓬的鬓发,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谨慎而又满怀着期待。
  不大一会儿,果然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从某家店铺的旗幌下闪了出来,那穿着一身庶民的白衣,身姿却又玉树般俊秀挺拔的人,除了李玉溪还能是谁呢?飞鸾的心立刻拎了起来,她张开粉嫣嫣的小嘴,还没待喊出声来,下一刻李玉溪就已经隔着人群看见了她。
  “胡姑娘!胡姑娘”霎时间李玉溪开心地笑起来,粉雕玉琢的脸上仿佛有阳光潋滟流淌,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显得是那样地夺目。只见他快步穿过人群跑到飞鸾跟前,一双黑琉璃一样的眼睛晶晶亮亮,目光中含着满满的喜悦。
  “李,李公子……”飞鸾缩着肩膀,眼巴巴地望着李玉溪,脑中情不自禁就窜过《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里的词句:
  “男已羁冠,女当笄年,温柔之容似玉,娇羞之貌如仙……”
  这说的,说的不就是他们吗?
  飞鸾的脸在刹那间羞得通红,四月的朝阳照在她金黄色的竹篾帷帽上,让她藏在帽阴下的娇容就像一枚吹弹可破的樱桃。李玉溪不觉看得呆了一呆,下一刻惊觉失态,于是讪笑着与飞鸾寒暄道:“嗯,我,我是来吃馄饨的,颁政坊的萧家馄饨,久负盛名,你吃过吗?”
  飞鸾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你特意一大早就赶来吃的吗?你可真会吃。”
  “嘿嘿,哎,你既然没吃过,今天我就请你吃呀,走!”李玉溪说着便捉过飞鸾的手,迭声道,“这一家有二十四气馄饨,花形馅料各个不同,正好能盛上一碗,可好吃了……”
  李玉溪话还没有说完,不料跟在他身后的飞鸾就已悄然一挣,一瞬间她的小手就像鱼一样滑脱,从他的掌心溜走。李玉溪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不禁也脸红起来:“哎,对不起胡姑娘,是我冒犯了……”

  为什么会这样呢?李玉溪双颊燥热地反省——似乎今天的胡姑娘和从前不一样,似乎他自己也有些不一样,嗯,也许是今天没有下雨的原因,他的手无需再撑着伞,所以才会觉得空?
  “不……”飞鸾想告诉李玉溪他并没有冒犯自己,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害了羞,于是舌尖绕啊绕就改成了一句,“不吃馄饨。”
  “哎?不吃馄饨吗?那我带你去长兴坊吃毕罗好不好?韩家的樱桃毕罗,做出来颜色就和新摘的一样,我正好也要去吃。”李玉溪生怕飞鸾不愿意同自己去,因此说话的时候很有点忐忑。
  飞鸾看着李玉溪紧张的样子,忍不住便笑了起来,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李玉溪顿时大喜过望,小心翼翼地陪着飞鸾往长兴坊走,这顺道也是回华阳观的路。一路上两人说说笑笑,李玉溪本就是个白玉般玲珑剔透的人,渐渐地自然也感觉到了飞鸾语气中的紧张。
  是不是自己刚才的举动吓着她了?李玉溪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于是默默在心里留了个神,想着一定要把胡姑娘再逗笑才好。
  也许人一紧张就容易走得快,各怀心事的两个人很快就走到了长兴坊的韩家毕罗铺。
  所谓的毕罗也就是一种长梭形的馅饼,香酥可口,上面还浇着酪。当樱桃毕罗被端上桌时,飞鸾的眼睛也不自觉被吸引了过去,这时候李玉溪便伸手摘下装饰在毕罗上的一枚鲜樱桃,含进嘴里吮去表面沾的奶酪,学着他俩第一次吃蒸糕时那样,对飞鸾笑道:“看,像你。”
  此时飞鸾腮上两团红晕未消,看上去可不就像一颗樱桃?!于是飞鸾愣了片刻,终于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不再拎着一颗心瞎紧张;只是想着李玉溪方才吮樱桃的动作,她脸上的红晕却更加深了。
  接下来二人就在铺子里面对面坐着,簌簌啃着樱桃毕罗,飞鸾对毕罗的滋味赞不绝口,因而不得不又笑着问李玉溪道:“你怎么那么会吃呀?是不是来长安的工夫,全都花在吃上了?”
  李玉溪听着这话不由得一愣,不禁抬起头来望着飞鸾,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认真地回答她:“嗯,怎么说呢,我的确爱吃,也只有长安才能吃到这些好东西。不过长安可不光有好吃的,有道是‘生作长安草,胜为边地花。’我自从第一次来到长安,就爱上这里啦!这也是为什么我一定要考中进士,留在这里的原因。”
  飞鸾呆呆地看着李玉溪的脸,又转头望了望店铺外车水马龙的街道,隐隐对李玉溪的想法有了种懵懂地了悟——是啊,繁华的长安城,谁能不爱呢?就连她从骊山出来这短短几年,似乎近来都不想……不想再回去了呢!
  ******
  飞鸾与李玉溪吃完毕罗,便一直沿着启夏门街往南走,慢慢晃悠着回永崇坊的华阳观。一路上飞鸾不停揉捏着裙带,心不在焉地问李玉溪道:“李公子你的家乡在哪里呢?”
  “哦,我在荥阳出生,家族郡望在怀州河内。对了,我在族中排行十六,你呢?”李玉溪笑着问飞鸾道。
  “我?我排两百三十七。”飞鸾因为心不在焉,竟然顺口将真相说了出来。
  李玉溪被飞鸾的话吓得呛咳了两声,干笑着感慨道:“啊,胡姑娘你的家族,真是人丁兴旺哪……”

  飞鸾一怔,立刻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没办法,他们骊山狐族的确是个很庞大的家族呀!于是她只好红着脸支支吾吾道:“嗯,是,是啊……对了,李公子你每天都会在华阳观里过夜吗?”
  她鼓起勇气,终于问出了一直盘桓在她心口的话。
  “是啊,”李玉溪信口回答她,没走两步又笑着问,“怎么了?”
  “哎,没事呀,我只是在想,有空可以去……去找你呀。”飞鸾说这话时,只觉得双颊像被火烧似的滚烫,整个人晕晕乎乎,根本不敢抬头去看李玉溪的反应。
  她在迷迷糊糊中隐约听见了李玉溪的声音这样回应自己:“啊,胡姑娘,你似乎很容易从宫中出来?你是宫女吗?”
  飞鸾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李玉溪——如果她告诉他,自己是有封号的胡婕妤,会不会吓着他呢?如果他因此而不敢再与自己往来,她又该怎么办呢?
  单纯的小脑瓜第一次尝试患得患失,滋味可真难受!难受得飞鸾恨不得自己从没进过宫,也从没做过什么胡婕妤才好,如果现实真能这样,眼前的一切又是多么简单啊!
  飞鸾低着头一径地犹豫,还没有顾得上回答李玉溪,这时候在她耳畔已传来了华阳观悠扬的钟磬声。
  “啊,我到了。”这时只听李玉溪忽然嚷了一声,语气里透着许多依依不舍,令飞鸾顿时也惆怅起来。她抬起头望了望华阳观气派的屋宇飞檐,刚想说一声“没关系我晚上来找你”的时候,却意外地看见观中袅袅娜娜地走出一个人来。
  那正是穿着一身青纱戒衣,却照样艳光逼人的全臻颖!她刚一踏出观门就发现了李玉溪,当然也就看见了伴在他身边的飞鸾,于是一双横波凤目顿时就射出冷冷的光来,艳红的朱唇却先轻佻地笑了笑。
  “唷,冤家,今天你回来得倒早,又去哪里淘气了呀?”全臻颖手持拂尘姗姗走下台阶,在看见李玉溪身边的姑娘面露惊怯时,口气越发地娇媚,“咦?这位姑娘是谁?莫不是你近日常跟我提起的,在平康坊认识的柳姑娘?柳姑娘,你可是来我们观里求签的?不过我们华阳观里呀,可是问不了姻缘的唷!”
  李玉溪顿时尴尬得面红耳赤,简直要在全臻颖面前跳脚。不知为何,他心里不大愿意让全臻颖与胡姑娘碰面,也更加不愿意让胡姑娘误会自己四处留情,于是他极力辩白道:“姐姐你不要捉弄我呀!这位是我常跟你提起的胡姑娘……我几曾在平康坊认识过什么柳姑娘呢?!”
  说完他就心虚起来,害怕全臻颖会生自己的气,因为她似乎一直都不喜欢自己和胡姑娘来往的。
  李玉溪越描越黑的话,到这时才真真刺痛了飞鸾——不论怎么说,看来李公子的确曾将自己的行踪告知过眼前的美人,可这位美人和他又是什么关系呢?他叫她姐姐,而她竟叫他冤家,这些称呼……都比胡姑娘李公子之类要亲密得多。
  飞鸾蓦然觉得有些灰心,沮丧得根本无法说出话来,只能静静地望着全臻颖。
  “哦,不是柳姑娘,是胡姑娘,”这时全臻颖笑着招呼道,故意绕着飞鸾打量了一番,“我的确记得,十六郎有好几次都在临睡前提起过你,今日一见,果然是个花容月貌、天仙一样的美人儿啊!”

  十六郎、临睡前……飞鸾又是一阵恍惚,她抬起头看着全臻颖,苍白的小脸想尽力对她挤出一丝笑,不料目光一晃却移上了她的发髻,眼中顿时就觉得一阵刺痛。
  “这玉梳子,我也有一只。”飞鸾白着脸喃喃道,径自摘下脑袋上的帷帽,将那莹润的白玉梳从发髻上拔下来,递到了全臻颖的眼前。
  “哟,这可真是巧了,”全臻颖瞄了眼飞鸾手里的玉梳,撇撇唇笑道,“我这枚是十六郎特意从玉市上买给我的,胡姑娘这枚是哪里得来的呀?”
  这时一旁的李玉溪终于按捺不住,冲到全臻颖跟前搂住她道:“好姐姐,你快把梳子还给胡姑娘吧,改天我再给你买一只。你现在这样,也太为难小弟我了!”
  “哦,原来还是要还给她吗?我还以为是一物换一物呢,”全臻颖丝毫不理会李玉溪发青的脸色,径自眼波一转,笑嘻嘻地朝飞鸾伸出一只手,“我听十六郎说,早先是你拿了他要送我的玉佩,不知可是真的?我以为你是想用这玉梳跟我作交换呢,既然不是,那你先把玉佩拿来吧?”
  飞鸾闻言立刻浑身一震,不禁后退了半步,攥了半天的拳头这时终于松了松,探入袖中摸出了那枚一直被自己珍藏的白莲花玉佩。在宫中闲来无事的时候,她曾求宫女给这枚玉佩穿上了鲜红色的穗子,现在取出来一看,在阳光下真是灼灼刺目。
  “原来是这样……”飞鸾指尖微颤着,将玉佩轻轻交进全臻颖的掌心,苍白的脸色一刹那又涨得通红,“哎,这个还你,梳子我也不要了……”
  “唉,别,梳子我一定要换你,免得被人说我贪便宜,那可就不好了。”全臻颖冷笑一声攥紧了玉佩,跟着手指从发髻上拈住玉梳狠狠一拔,将它随着话音一起掷在了地上,“还你。”
  价值连城的白玉梳霎时落在地上,叮一声断成了两半。李玉溪一看就急了,青着脸扬声责备全臻颖道:“你这又是在闹什么?好没道理!”
  “是她自己没接好,休怪我。”全臻颖白了他一眼,径自挑衅地斜睨着飞鸾,等着看她如何反应。
  然而这一刻飞鸾并没有作声,她只是复又后退了一步,盯着地上的两片断梳静静出了一会儿神。紧跟着下一刻,她竟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在呐呐告了声罪后转身落荒而逃,倒仿佛那枚玉梳是她自己摔断的一般。
  李玉溪盯着飞鸾匆匆离去的背影,只觉得原本内疚的心猛然被狠狠揪痛,令他忍不住拔脚追下了台阶。阶上全臻颖立刻柳眉踢竖,冲着李玉溪扬声叫道:“冤家!你的魂被勾了么?还不给我回来!”
  李玉溪听见了全臻颖的呼唤,停下脚步回过头,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倔强的表情:“这事是你不对!”
  “我不对,你粘粘糊糊就对了?”全臻颖被他倔强的神色惹得更加恼怒,于是索性冷笑道,“你今天要是弃我就她,往后你也别再来缠我,你我一拍两散。公主那里要我递上的‘行卷’,也麻烦你带回去!”
  她的话字字尖利如刺,瞬间便将李玉溪钉在了地上,使他竟再也迈不开半步,就仿佛他腿脚四周的泥地里,竟猛然间生满了看不见的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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