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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册封
轻凤当然知道寡妇在深夜寂寞时会往地上撒豆子,可是她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落个如此下场。此刻她撅着嘴抱着个金漆柳丝笸箩,老大不情愿地坐在地上捡珠子,不时回头偷瞄一眼批阅奏折的李涵。
就这样从傍晚偷瞄到入夜,殿中陆续点起了红蜡宫烛,初四的夜晚没有什么月光,轻凤一边蹲在昏暗的大殿角落里捡珠子,一边望着明烛下聚精会神读书的李涵,终于忍不住开口搭讪,希望好歹能诱他陪自己说说话:“陛下,您看书都看了好久啦,眼睛不累嘛?要不要贱妾给您倒杯茶?”
这时榻上李涵抬起眼,好笑地瞥了一眼轻凤谄媚的小脸,从容而闲适地又翻过一页书:“嗯,不用了,我也不累。做人君主的,若不能初更理政、二更读书,怎么能对得起这江山社稷呢?”
“陛下说的真是至理名言、至理名言……”轻凤讪笑着打了个哈哈,偷偷翻了个白眼,继续苦着脸捡珠子,靠着一股天生妖力,此刻她倒是不累不困,就是无聊得令她抓狂,“陛下啊,有道是春宵一刻值千金,您召人侍寝却还在寝殿里读书,那些起居郎会怎么记您一笔呀?”
“怎么记?当然是夸我,”李涵放下书册,看着轻凤蹲在地上忙来忙去,裙裾和披帛长长地拖在地上,活像一只觅食的红腹锦鸡,嘴角便情不自禁地挂起一丝笑,“你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我宣召侍寝的人不是你,你却能躲过旁人那么多双眼睛,看来今夜欺瞒我的人,不光是你一个啊?”
“呃?”轻凤哪敢说出自己变成飞鸾的模样,一路过关斩将地来见李涵的真相,慌忙又捏起嗓子娇滴滴求饶,“都是贱妾我欺上瞒下,一路用扇子掩着脸来见陛下,旁人都不知道真相的。求陛下您就饶过他们,啊不,饶过我们吧。”
李涵故意冷笑一声,对轻凤道:“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还替别人求情?我看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轻凤垮下脸还待说什么,这时候李涵忽然高声将王内侍宣进殿来,吓得轻凤赶紧低头装死。谁知李涵只是雷声大雨点小,召了王内侍入殿只是叫了些茶水和宵夜,王内侍在俯首听命时悄悄瞄了眼蹲在地上的“飞鸾”,昏暗中也没认出这只假凤虚凰,只当她哪里触怒了李涵,才会蹲在那里受罚。
真是个傻丫头,当天子是那么好侍奉的吗?
须臾后红绫饼和阳羡茶便被摆上了桌案,待内侍们退下后,李涵放下书对轻凤招招手道:“过来,你饿不饿?”
轻凤受宠若惊,连忙放下笸箩凑到李涵面前,十分诚恳地口是心非道:“贱妾不饿……不敢饿。”
实际上她为了这一身穿着打扮,今日整整一天都没顾得上好好吃顿饭。李涵听轻凤这样说,不禁笑了一声,令轻凤端着铜盆伺候自己洗过手,事后格外开恩地让她也洗手吃茶食。
“这红绫饼通常都是赏赐给进士吃的,你尝尝看呢?”李涵将一块用红绫包皮裹着的饼递给轻凤,肚子里坏笑着准备看轻凤出糗。
果然轻凤喜出望外地接过红绫饼,山呼万岁之后揭开饼上的红绫子,对准那白嫩嫩晶莹剔透的饼团大咬一口,结果一下没咬断那黏糊糊的红绫饼,反倒将饼拽出一尺多长都拉不断。李涵一下子撑不住猛地笑出声来,轻凤急了,咬不断就想往外吐,这才发现自己的牙齿和上颚都已经被饼黏住,她甩甩脑袋,眼睁睁看着饼被她越甩越长,紧张地鼻尖直冒汗。
原来这红绫饼是用糯米粉千锤百炼舂出来的糍饼,极黏,轻凤若是细心些,在揭开红绫时发现饼上敷的一层粉霜,也就不会害得现在手足无措。李涵笑了一会儿,看着在那儿一个劲嘟哝小嘴的轻凤,也不忍心再捉弄她了。他用筷子帮她将饼扯断,笑道:“这饼就是用来捉弄你们这些心急的人的,吃的时候应该先撒一点粉,像这样。”
说罢他拈起一根小银匙,从一旁的梅花碟中舀了些豆粉细细洒在自己的红绫饼上,又用筷子挟下大小适中的一块送进嘴里。此时轻凤嘴里的饼还黏在上颚上,她只好继续嘟哝着嘴巴跟米饼博斗,眼巴巴看着李涵斯文的吃相。
红绫饼沾了粉后仍旧很黏,李涵细嚼慢咽,有棱有角的嘴唇润过茶水,轻轻抿住动个不停,不经意的优雅充满了诱惑,看得轻凤心里直发痒,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
她赶紧低下头,假装正经地研究着梅花碟里的各色粉末,将那五格花瓣里的粉霜都研究了个遍。她尝出黄的是豆粉、黑的是芝麻粉、酱紫色的是酸梅粉、赭红色的是糖粉、绿的是茶粉,不禁高兴地问:“陛下您最喜欢蘸哪一种粉呢?”
“这种。”李涵的筷子点了点黄色的豆粉。
“啊?为什么?”轻凤觉得奇怪,她最喜欢的是酸梅粉和糖粉。
“因为没什么味道。”
轻凤被李涵的回答囧住,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与他默默对坐着吃饼喝茶。轻凤原以为吃宵夜会是她这一晚的转机,不料吃完宵夜后李涵竟然又拿起了手边的书,于是轻凤看了一眼大殿里满地亮闪闪的水晶珠子,只好继续哀怨地捡珠子玩。
王内侍在进殿收拾碗碟的时候,看见如此男耕女织的和谐一幕,索性又顺手给李涵煮了一壶茶。到了五更天时,轻凤终于忍不住将手中的水晶珠子往外一弹,在叮咚的轻响声里问李涵:“陛下,贱妾我捡完珠子以后该怎么办?”
“哦,捡完了以后就回去吧,不用再知会我。”这时李涵读书读得困了,终于放下书卷,就在芙蓉锦榻上阖眼入睡。
轻凤磨了磨牙,愤愤看着地上还没捡完的水晶珠子,继续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又轻声唤道:“陛下?陛下?”
李涵没有回答她,看来是睡得熟了。轻凤眼珠一转,在心中默念了一个聚字诀,就见满殿隐隐发亮的水晶珠子,立刻像荷叶上的露水般缓缓滚动起来,陆续聚拢在轻凤的面前。她狡黠一笑,将珠子全部捡进笸箩里,这才悄然起身掸了掸裙子。
“陛下?陛下?”轻凤蹑手蹑脚凑近了李涵,在烛光下细细看着这张让她朝思暮想了三年的脸。
他现在还不足二十,俊容中已经有了早熟的沉稳,两道眉斜飞入鬓,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层利落的阴影,配上刀削般俊挺的鼻准,让他的面庞和清醒时一样威严。唉,李涵李涵,她这不会怜香惜玉的陛下哟!
轻凤把脑袋悄悄凑过去,红着脸嘟嘴香了一下李涵,又大着胆子伸出小巧的舌尖,将李涵嘴唇上所有叫她心动的棱角和圆弧都描绘了一遍,这才做贼一般飞快地离开。
直到她轻盈的脚步声在春夜香暖的寝殿中消失,李涵才默默地睁开双眼,若有所思地一笑。
嗯,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他果然辜负了如此良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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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凤变作飞鸾的样貌,在内侍和宫女的陪同下回到自己住的寝殿时,已是夜阑将尽时分。飞鸾早在傍晚的时候就已经回来,此刻正窝在锦被中睡得香甜,轻凤爬上榻时她感觉到卧榻沉了沉,于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嗫嚅着跟轻凤打了个招呼:“你回来了?侍寝怎么样?”
轻凤脸上笑容一僵,她钻进被褥里懒懒松了下筋骨,仿佛筋疲力尽般长吁了一口气道:“很好啊……你呢?和那傻小子相处得怎么样?”
“嗯,说了几句话,还吃了糕……”飞鸾笑起来,因熟睡而显得红润的脸庞在昏暗中发出柔嫩的光。
轻凤转转眼珠子,心想看来这傻丫头进展和自己差不多,遂心情大好地凑到她身边,裹着被子吹嘘道:“我这一趟还真没白跑,从昨夜到现在,我掌握了很多有用的信息。”
“什么信息?”飞鸾听见这话稍稍清醒了一些,眨着眼睛问轻凤。
“唔,就是这皇帝如今很是勤政,不但夜夜读书,还饮食清淡不近女色,连起居郎都会夸奖他。看来我们要想让他做个沉溺于酒色的皇帝,还是任重道远哪,一定要多加把劲才行。”轻凤厚着脸皮回答道。
“哎呀,你可真厉害,我就不行了,”飞鸾仔细想了想,勉强搜到一条稍微有价值的情报告诉轻凤,“我只知道李公子目前住在华阳观,可是他不想做道士了。”
“嗯,这样就成了,”轻凤本就没打算让飞鸾做什么大事,因而只是打了个哈欠鼓舞她,“你好好谈情说爱就行了……”
翌日轻凤足足睡到午后才醒来,而飞鸾则早早起了床,不时对着菱镜发呆。她想了想骊山的姥姥,又想了想李公子,忽然便想再看一眼那枚白莲花玉佩。于是她从怀中掏出玉佩放在掌心,一边傻笑着一边摩挲了好久。直到轻凤睁开眼发现她的动作,懒懒笑了一声:“在想情郎哪?”
“啊?”飞鸾红着脸回过头,将掌心中的玉佩不自觉地攥紧了,羞赧答道,“没……我在想他请我吃的蒸糕,真好吃……”
轻凤噗嗤笑了一声,歪歪倒倒地下榻穿衣:“那也还是在想他,你要是不想他,会想念什么蒸糕吗?”
这一次飞鸾没有否认,而是怔怔出了一会儿神,从来不识愁滋味的脸庞第一次染上了惆怅:“姐姐,你说,要是我的任务完不成,我该怎么办?可要是我的任务完成了,我又该怎么办呢?”
轻凤一怔,乍一听觉得飞鸾这问题很无聊,细一想又觉得这问题很深奥,因此一时也不知该怎样回答她:“嗯……我觉得吧,无论怎样,我们先尽力再说……”
就在两只小妖各怀心事的时候,文宗李涵的圣旨到了。只见王内侍捧着圣旨走进殿宣读道:“宫人胡氏进退有礼、举止得宜,实为温良淑德之贤媛也。昨日侍奉寡人勤谨入微,特册封胡氏为胡婕妤,秩正三品;胡氏之姊黄氏平素侍奉婕妤有功,亦当嘉奖,特授以黄氏才人之号,秩正五品,钦此。胡婕妤、黄才人,赶紧谢恩吧!”
飞鸾和轻凤惊讶极了、目瞪口呆!当即跪地谢恩山呼万岁,直到王内侍离开后,才渐渐清醒过来。飞鸾再无知无识也知道婕妤这封号不小,于是结结巴巴地对着还在发呆的轻凤说道:“姐姐,皇帝封我做婕妤呢!他为什么要封我做婕妤啊?”
“因为你昨夜侍寝有功……”此刻脸比搽了胡粉还白的轻凤勉强笑了笑,垮着脸回答她,暗暗在心里自我安慰:不要紧,不要紧,才人也好歹是个名分,武则天当年还做过才人呢!
“可是……”飞鸾还是觉得不对——侍寝的明明应该是轻凤啊,难道皇帝竟认错了?她张张嘴还待说什么,这时殿中竟呼啦啦一下子冲进一大帮前来道喜的人,生生将她刚到嘴边的话打断。
“恭喜胡婕妤!婕妤您刚进宫时,我就看见您头顶有红云浮动,心里就知道您将来必定殊贵无匹,今日果然应验!”从大明宫紫兰殿一路跟来的宫女恬着脸向飞鸾贺喜,可飞鸾明明还记得她曾在背后说过自己和轻凤的坏话。
“恭喜胡婕妤!昨天傍晚您去侍奉圣上,是小人领的路,路上有颗石子,还是小人帮您踢开的!婕妤您还记得吧?”一名瘦瘦小小的宦官对着飞鸾谄笑,两只手像苍蝇一样上下直搓,可是飞鸾哪里能记得?
昨天根本不是她去侍寝的好不好!
飞鸾像溺水的人一样拼命勾头,目光越过簇拥着她不停拍马的人群寻找到轻凤,盈盈求救:“姐姐……”
轻凤远远看着被众人包皮围的飞鸾,心中先是五味杂陈,之后便涨满了浓浓的郁卒,只能背转了身子向隅而泣。这向隅而泣四个字用现在的话来说,就叫“蹲在墙角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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