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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锦 - 番外 谁会凭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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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 谁会凭栏意(补全)方琪总是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那时候她还是一个追求自由和光明的女学生,踌躇满志地参与学生游行示威,特意找了一辆人力车,站在上面大呼口号,慷慨激昂,系在颈上的纱巾随风飘飞,当时他正是驻扎在金州的十军区军长,专门被政府派来与游行队伍谈判,她一回头,正碰上他的目光笔直地射过来。
  方琪心中倏地一慌,脚下居然踩了一个空,竟从人力车座上掉了下来,亏得随行的同学将她接住了,周围人声鼎沸,她站住了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的方向,他竟也在遥遥地看着她,他戴着军帽,一双眸子遮在了阴影里,她自然看不清他眼底里都含了些什么,然而被他这样注意,她的一颗心却是控制不住地砰砰直跳,直到他被侍卫簇着进了政府大厅,那般前呼后拥的架势历历在目,她的心跳都没有平复下来。
  后来她对汪雨晴说到那一瞬宛如触电一般的感觉,汪雨晴还要笑她,“方琪,你这是‘投敌’你知道吗?”方琪忍不住吃吃地笑,汪雨晴却道:“你说的那个人我认识,叫秦兆煜,他经常到我大伯家里去呢,我大伯一直都说他是少年英雄,不到三十岁就当了军长。”
  汪雨晴的大伯是金州商会会长,向来都与政府里的人来往很密,方琪忙道:“那他什么时候还到你大伯家去呢?”汪雨晴笑眯眯地看着她,“你想干什么?难道这就是要发动攻势么?”方琪把脸一红,道:“胡说八道,又不是打仗,发动什么攻势。”汪雨晴就笑道:“好啦,看在你是我好朋友的份上,我大伯过几天在家里办芍药会,秦兆煜准来,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就行了。”
  没多久就有汪府的帖子亲自下到了方琪家里,方琪知道汪家是新式人家,便特意到百货公司买了一条西式裙子,裙子是淡淡的粉红色,外罩着一层薄纱,灯光打在薄纱上,裙面上漾着一层流光,好似一枝沐月的海棠,汪雨晴专门来找她,一瞧见她,便笑道:“秦兆煜来了,正在花厅里与我伯父说话呢。”
  方琪道:“我又不能到花厅里去。”
  汪雨晴笑道:“他们一会儿就得出来,等会儿要开舞曲,我让伯父帮你们引荐一下,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了。”方琪一一记在心上,正在低头思忖之间,汪雨晴忽地道:“我听说方琳与孟师长的儿子定了亲,是真的么?”
  方琳是方琪的双胞妹妹,也是方琪最不喜欢的一个人,自从方琳与孟建文定了亲,在与她说话的时候,总是要若有若无地表现出一点高人一等的优越性来,动不动就将嘴一抿,淡淡道:“算了,我不与你争,建文不喜欢我这样……”那貌似谦让的不可一世简直要把方琪气死了,最让人恼火的是,连父亲母亲都要哄着她。
  汪雨晴知道她的心思,便道:“秦兆煜不知要比那个孟建文强上多少,方琪,不要让方琳那样得意,从小到大,你样样都比她好,千万不要在这上面栽了跟头,否则我都替你抱不平。”
  她点点头,眸光里带着慷慨就义般的坚定不移。
  但开始跳舞的时候秦兆煜并没有出现,汪雨晴被人邀请下了场,方琪连着拒绝了好几个来邀请的人,汪雨晴也着急,跳完了一圈就绕到了汪伯父身边去,悄悄地说了几句话,没多久便回来,朝着方琪向露台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露台上只有一副座头,静悄悄的,并没有大厅里那样高朋满座,繁华热闹,只是稀稀寥廖地洒下来一些星月之光,他连落地灯都没有开,一个人坐在那里,她悄悄地朝前走了几步,他却已经听到了她的脚步声,慢慢地回过头来。
  她不知从哪来的勇气,脱口道:“你还认识我么?”
  秦兆煜微微一怔,略有点诧异地看着她,方琪忙道:“那天学生游行,人很多,我从黄包皮车座上掉下来,你……看了我好几眼……”她陡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挑了一个最糟糕的开场白,他看了她好几眼又能怎么样呢,爱她,关心她……开什么玩笑?!况且从黄包皮车座上掉下来……这是什么好听的话么?
  她正在懊恼之间,却不料他道:“哦,原来是你。”
  她忙道:“对,就是我,我叫方琪。”他看了看她,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火辣辣的直烧,他默了默,淡淡笑道:“我叫秦兆煜。”她小声道:“我知道。”秦兆煜道:“你怎么不去大厅里跳舞?”
  方琪心想都说到这里了,索性孤注一掷,抬起头来笑道:“你又为什么不去跳舞?”
  秦兆煜道:“我不喜欢。”
  方琪也微微一笑,“我也不喜欢跳舞,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坐一会儿。”他笑道:“那你请坐。”那露台上只有一副座头,她坐在了他的对面,白色的藤桌子上摆放着一个花瓶,瓶子里供者鲜艳的“胭脂点玉”,被风一吹,落了几片花瓣下来,她望着那花瓣,轻声道:“你喜欢芍药么?”
  秦兆煜淡淡道:“不太喜欢。”
  她亦笑道:“正巧,我也不喜欢芍药,我还是比较爱芙蓉。”他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方琪莞尔一笑,“金州有一片芙蓉园,里面的芙蓉花开得漂亮极了,你去看过没有?我上次去拍了好多照片。”
  他望了她片刻,笑道:“那片芙蓉园就是我的。”
  她立即做出惊讶的神气来,但是他神色平淡地看着她,好似不起波澜的水面,亦好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她的花招实在没法子施展下去,却先红了脸,把头低了一低,然而那样一个垂眸之间,眉梢却轻轻地向上扬起,月光映衬之下,她的眼睛在那一瞬像极了晕红的桃花瓣。
  他望着她,目光无声地一顿。
  那天晚上他送她回家,车拐进了她家的弄堂里,尖锐的车喇叭上划破了夜的岑寂,站在踏板上的护兵下车来给她开车门,他亦跟着下了车,她双手捏着手袋,笑道:“秦先生要进屋坐坐么?”
  秦兆煜微微一笑,“不了,你进屋去吧。”
  他回到车上的时候,副官吕之鸣笑道:“这位方小姐,倒好似对军长有几分意思。”
  他不置可否,只是笑笑。
  吕之鸣见他只是淡淡地,也就不便多言,那车便往秦邸开去,那车窗外是黑黝黝的夜色,远远近近的景物,也看得不甚清楚,秦兆煜看着窗外,忽然道:“你有没有觉得,她的眼睛像一个人?”

  吕之鸣一怔:“啊?”
  秦兆煜却又一笑,道:“是我想太多了。”
  吕之鸣却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半晌笑道:“这么一说,那眉眼……倒确实有几分相像。”
  秦兆煜望着窗外,没有再说话。
  方琪却再没机会见到秦兆煜,她时不时地便要到汪雨晴家里去,汪雨晴知道她的心思,给她主意道:“不然你就直接去找他。”
  方琪道:“那成什么样子呢。”
  汪雨晴却不在意:“怕什么,你一味这样扭捏下去,只怕一辈子都没有机会,一辈子都要低方琳一头,你甘心吗?”
  就在方琪犹豫不决的时候,却在汪雨晴的大伯家里,见到了秦兆煜的随身副官吕之鸣,因为从金陵来的特派员即将离开金州,秦兆煜特意安排了一场送行宴会,他是奉了秦兆煜之命,来给金州的商会会长汪锦鹏下帖子的。
  汪雨晴拉着方琪去找吕之鸣,直接道:“吕副官,秦军长最近在忙不忙?”
  吕之鸣与汪雨晴倒是十分相熟,这会儿笑道:“金陵特派员到了,军长整日里忙得连轴转,好容易送走了这帮大员,且得歇歇呢。”
  汪雨晴道:“那他最近要到什么地方去?”
  吕之鸣一怔,目光落在了站在汪雨晴身后的方琪身上,顿了片刻,方道:“军长这个礼拜,要到郊外的芙蓉园去。”他转向了方琪,彬彬有礼地道:“请恕之鸣冒昧,方小姐落落大方,脱俗清丽,若是穿上一身素色旗袍,再配上一对白玉耳坠,定然是十分美丽。”
  方琪心中一动,抬起头来望着吕之鸣,吕之鸣微微一笑。
  她已然明白,轻声道:“谢吕副官提点。”
  时至傍晚,园子里氤氲着沁人心脾的花香,大片大片的夕阳照下来,将这满园的芙蓉盛景镀上了一层金色,园中的池塘边上,种植着大片的芙蓉花,花枝临水,摇曳生姿,自有一番楚楚动人之态。
  他正在池边的小亭子里品茶,刚沏好的茉莉香片,茶香袅袅而起,就听得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那女孩却明显被他吓了一跳,一下子站在了那里,目光闪烁,竟是十分紧张的样子。
  她穿着一身淡粉色旗袍,柔软的下摆随风轻轻地漾着,耳垂下的白玉坠子无声地轻颤,身形袅婷如花影。
  秦兆煜怔了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见他不说话,更是羞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里的一条软软的长纱巾,那纱巾丝丝络络地滑过手心。
  他的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了她那一双眼睛上,她心中怦怦直跳,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眸,那如桃花瓣一般的眼睛,眉梢略往上挑,仿佛满含着无限的妩媚之情。
  方琪觉得自己从未这样扬眉吐气过,如今这样众星拱月的滋味,便仿佛是罂粟的香气,让她欲罢不能,如今在她周围,谁不知道她与秦兆煜的关系匪浅,而在家中,她自然也成了说一不二的角色,方琳总算比她矮了一头,至于方琳的男朋友,那个孟师长的儿子孟建文,方琳都不敢说出口来,不说别的,就连孟师长都还是秦兆煜的手下呢。
  只要一到周末,便有车到她家门外的胡同口等候,接她到秦兆煜之处,这一日她直等到傍晚,车还未到,她等得心焦,便自己去了芙蓉园,还未进门,就听得暖阁内一阵嘈杂之声,吕之鸣的声音尤其大,“军长,你不能再喝了。”
  她不明所以,将门一推,就听得“嘭”的一声,一个大酒坛砸到了门旁边的墙上,化为几片碎片,未干的酒液迸到了她的脸上,她吓得打了个激灵,却见房间内乱成一团,吕之鸣朝手下的侍从官喊道:“把剩下的酒搬走!”
  浑身酒气的秦兆煜跌坐在沙发上,如石雕木塑一般一动不动,吕之鸣回头就见她站在门口,竟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如蒙大赦,走上前来道:“方小姐,你总算来了。”
  她脸上的惊愕犹未退去,“他怎么了?”
  旁边一个侍从官道:“军长从修道院回来就……”侍从官的话未说完,吕之鸣却扫了侍从官一眼,目光很是严厉,侍从官立即闭上了嘴,再也不说什么了,方琪还不知明白,吕之鸣道:“军长这阵子公务繁忙,一时多喝了几杯,就麻烦方小姐留在这里,照顾一下军长。”
  卧室里依然摆放着一盆重瓣醉芙蓉,花香四溢,他歪倒在床上,她拿着打湿的毛巾轻轻地擦着他酒意醺醺的面孔,他一直望着她,她被他看的有些发慌,趁着换毛巾的当起身,他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低声道:“今天你过生日,我本来想好好给你庆祝。”
  方琪微微一笑,“你喝糊涂了吧,今天不是我的生日。”
  他却恍若未闻她的话,从床上起来,目光四处看着,终于看见了挂在衣架上的戎装外套,他拽着她,步伐微微踉跄着走了过去,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檀香木锦盒,他当着她的面打开盒子,盒子里面装的,是一个莹润的芙蓉冰花玉镯。
  他把镯子拿出来,望着她笑:“喜欢不喜欢?”
  她心中禁不住涌起无限的欢欣,点点头,他牵起她的手,将玉镯慢慢地戴到她的手臂上,芙蓉冰花玉泛出淡淡的粉色,衬着她白皙的肌肤,愈发的美不胜收,他一径盯着她,忽然轻声道 “我们结婚,好不好?”
  方琪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样大的惊喜居然来得这样快,快得让她觉得自己是在发梦,然而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就在她的眼前,向她求婚,她的心几乎要从胸口里蹦跃出来,瞬间沉浸在这样巨大的快乐之中,激动得简直说不出话来。
  她面容酡红,如小鸟一般靠在了兆煜的怀里,这已经是她的回答,那卧室里极静,重瓣芙蓉的香气,丝丝缕缕地漫入她的呼吸之中,芙蓉冰花玉镯贴伏着她手腕上的肌肤,隐隐有着一片温润的凉意。
  他将她抱在怀里,目光恍惚放空,声音亦如沉浸在了一个遥远的梦境里:“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让我结婚,我就结婚。”
  她嫁给秦兆煜那天,排场极其盛大,金州的政界、商界官员全都到齐,上花马车的时候,车门“嘭”地一关,她没来由一阵畅快,感觉像是狠狠地打了方琳一个大嘴巴。
  这一场姐妹之争,她方琪自然是大获全胜。
  婚礼的过程繁琐漫长,她忙了一整天,已经是筋疲力尽,但还是坐在新房里不敢睡,等着兆煜回来,但直等到后半夜,桌上点的双喜龙凤烛都燃了半根,才听得客室外传来一声门响,紧接着是踉踉跄跄的步伐之声,卧室的门又是一开,秦兆煜从外面走进来,酒意醺醺,身体亦是摇摇晃晃,一进了卧室,便倒在了床上,迷迷糊糊地要水。

  方琪赶紧倒了一杯水送过去,喂着他喝了,他真是喝了太多的酒,嘴唇都烧得起皮,她给他喂水,戴在手腕上的芙蓉冰花玉镯触到了他脸上滚烫的肌肤,他的目光忽然凝在了那块玉镯上,半晌也不动一下。
  方琪心中莫名地一阵发紧,心慌意乱地挪开,然而他却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臂,手掌上的温度热的烫人,她刹那间面红耳赤,双颊上的红云如飞霞一般,他目光恍惚放空,干裂的嘴唇无声地上下翕动一下,说出两个字来。
  她的名字也是两个字,但他说出的那两个字,却不是她的名字。
  方琪脸上的滚热刹那间消去,转过头来看着秦兆煜。
  酒醉的秦兆煜喃喃地念着那个名字,犹如沉浸在一个梦中一般迷蒙的目光里透出深邃的感情,她从未见到过他这样的眼神,那样的刻骨铭心,刻骨铭心到足以把她打入此生此世都万劫不复的地方,甚至连争取的机会都没有。
  她如堕冰窟,出嫁的满腔喜悦刹那间灰飞烟灭。
  窗边的桌子上还摆着一对双红龙凤画烛,她走过去,拿起花剪剪烛花,握剪子的手不停地抖,随着那烛花一剪,屋内便是一明一暗,便好似她原本认识自己那鲜亮幸福的人生,刹那间跌入深不见底的深渊中去。
  可是到了这一步,一切都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也回不去了。
  春节过后,母亲来看她,方琪正在家中看刚订做的旗袍,她身为秦兆煜的夫人,自然有许多应酬要参加,连与那些官太太打牌算在内,一礼拜倒有四五天不在家里吃晚饭,比方说今天,她就答应了晚上要去许太太家里玩牌。
  她留母亲吃中饭,又拿了几件新做的旗袍,那都是金州城内老字号制衣坊制作的旗袍,面料都是外国进口,绣花也是老师傅一针一线绣上去的,纯手工制作,方琪让母亲把这些旗袍给方琳带回去,当然,还送了几样首饰。
  吃饭的时候,母亲欲言又止,半晌才道:“这都有半年了,你们怎么还没个孩子?”
  她手中的小勺慢慢地掠过了碗中的莼菜汤,喝了一小口,拿起一旁的手帕擦了擦嘴,方才淡淡道:“妈你慢吃,一会儿让老张开车送你回去。”
  那天晚上她在许太太家里打麻将直打到了半夜,手气大好,赢了许多钱,其实也是许太太撺掇着另外两位太太合起来故意输给她,她兴致大起,明知是深夜也不肯回去,后来,还是秦兆煜来了。
  许太太笑着道:“呦,我们留阿琪太久,竟忘了军长还在家里等着呢,该死该死。”
  方琪却全神贯注继续看牌,头也不回一下,秦兆煜在她的肩头上轻轻地按了按,微笑着道,“回去吧。”
  坐车回秦邸的时候,车内一片冷寂,秦兆煜默了半晌,终于还是道:“年纪轻轻的,学什么不好,偏偏要打麻将。”
  方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我若不学这个,岂不是要闷死在秦邸里。”
  他看她一眼,最终还是移开了目光,再没说什么。
  她过生日那天,母亲和方琳都来了,然而他却没有回来,没有他,再多的热闹也不是热闹,她在席间喝了许多酒,连母亲都看出她的委屈来,与方琳一起扶她到卧室里休息的时候,握着她的手,低声问道:“他若是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你可不能一味地吞忍下去。”
  她冷笑,“那我还能如何?”
  母亲道:“你这傻子,在怎么样也不要忘了,那外面的女人再好,也见不得光,你是堂堂正正的秦夫人,难道还怕她,只要你拿得住,外面的女人,无非就是为了钱,你便拿些钱来打发打发也就算了。”
  方琳却冷冰冰地道:“凭什么要给那个女人钱,大姐你受了这么苦,都是那个女人的缘故,难道你还要忍着这口气去哄她,这要是我,非要去骂她一个狗血淋头,决不与她善罢甘休。”
  晚宴后家里人都走了,只留下她一个人在卧室里,那卧室很大,空得让人一阵阵发冷,她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眼眸里露出一片干涸的光芒来,内心好似有一千只虫儿在嘶咬,恨意犹如雨后的野草疯长起来,半年多,一百八十多天!
  他从新婚那一夜来过这个房间后,就再也没有踏进来过,屈辱好似一把淬了毒的利刃,疯狂地在她的胸口捣来捣去,她的眼中迸射出一股怨毒的光芒来,“我要让她滚,滚得越远越好。”
  她神经质一般地坐起身,随手披了一件睡袍在身上,赤着脚奔出了屋子,下了楼梯,秦邸里的丫头老妈子都被她吓了一跳,蜂拥着来拦她,她奔出房子,双脚踩在了凉凉的大理石砖面,砖面上的积雪在她的脚底融化开来,她不顾一切地大声喊着:“老张老张,出来开车,我要出去!”
  老张慌不迭地跑出来,身上的衣服还没有穿好,问道:“夫人要到哪里儿去?”
  她恶狠狠地道:“修道院!”
  下午两三点钟,下起了大雪,她一夜都没有睡好,又受了风寒,这会儿难受得厉害,丫鬟拿了药来给她吃,她吃了又全都吐出来,双颊烧得通红,却不肯躺下休息一会儿,只是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丫鬟来劝她休息,她摇摇头,只说,“你去把落地窗打开。”
  丫鬟道:“夫人,外面下着雪呢,天冷得很。”
  她浑身发抖,上牙与下牙不住地相碰,却还道:“我热,你去把窗户打开,我心跳得厉害。”
  丫鬟见她不住地发抖,不由地担心起来,“夫人,要不叫军长回来吧。”
  她却猛地拽住了丫鬟的手,双眸里迸射出惊恐的光芒来,“别叫他,千万别叫他,我不见他,不见他。”她的全身战栗的哆嗦,然而那一句才落,就听得客室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直奔卧室而来,她的脸色刹那惨白,抬头看去。
  卧室的门被一脚踢开,咣的一声弹到了一边去,秦兆煜如出了笼的狮子,浑身上下发出从未有过的戾气,他一眼就找到了坐在地板上的方琪,双目血红,几大步便走了过来,一把便将方琪揪了起来,方琪惊叫一声,战栗着抱住了头,嘴唇不是发白而是发紫。

  秦兆煜直接拔出了枪套里的手枪,这一举动让跟随在秦兆煜身后的吕之鸣等人大惊失色,慌地上来按住秦兆煜拿枪的手,慌张地大声道:“军长万万不可!”然而秦兆煜却凭空生出那么大的力气来,几个人也按他不住,震怒地道:“滚!”方琪吓的浑身哆嗦,从秦兆煜的手中挣脱开来,跌倒在地毯上,却连爬的力气都没有,眼泪哗哗地往下落。
  吕之鸣实在没法子,只好挡在了方琪身前,迫不得已地道:“军长,你这一枪若真是开了,又将贺兰小姐置于何地?!”
  秦兆煜的身体一顿,竟就呆在了那里,吕之鸣赶紧上来夺枪,方琪在地毯上蜷缩成小小的一团,长发胡乱地遮住了面庞,颤抖着回过头来看了秦兆煜一眼,秦兆煜绝情冷漠的目光射入她的眼底,她心中冰封一片,双眸无声一闭,便有两行泪滚落下来。
  她住进医院是在夜里,吕之鸣派人送去的,她手腕上的伤口触目惊心,血珠染红了一直戴在手腕上的芙蓉冰花玉镯,幸亏发现得早,这才算捡回她的一条命来,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病室的窗外下起了大雪,天地间一片白色,吕之鸣听说她醒了,进来探望,低声劝慰道:“少夫人,你又何必如此想不开。”
  她的嘴唇微颤,“既然他那么想让我死,我不如就自己结果了自己。”
  吕之鸣道:“军长也是一时震怒,少夫人可以做任何事,但绝对不能去碰修道院!”
  她转头看看吕之鸣,虚弱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嘲弄之意,“不就是个女人吗?”
  吕之鸣低下头,声音淡定:“若不是这个女人,军长的命,早就没有了。”
  雪越下越大,连车站的月台上也积了厚厚的一层,冒着蒸汽的火车已经进站,贺兰穿着一件锦蓝色棉斗篷,来车站的时候,修道院的老嬷嬷怕她不够暖,又在她的腿上加盖了一条毯子,她坐在轮椅上,目光温润安静,老嬷嬷在一旁道:“该上车了。”
  老嬷嬷推着轮椅朝前面的车厢走,便有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一把按住了轮椅的把手,那轮椅前行不得,贺兰连头都没有回,冷冷地道:“把你的手给我拿开!”
  秦兆煜望着她的背影,低声道:“你要到哪儿去?”
  贺兰道:“我自然有我去的地方!”
  秦兆煜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发堵,他走到她的面前,拦在了她的前面,默然道:“楚州的秦家没了,你的家也没了,这世上你除了我之外,再没有第二个可以依靠的人,你没有地方可去。”
  贺兰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雪花自他们周围飘落,落在了贺兰的锦蓝色斗篷之上,秦兆煜俯下身来,望着贺兰的眼睛,轻声道:“我求求你!贺兰!”
  贺兰忽然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跟我说话之前,好好想想你哥哥。二弟!”
  他的目光一凝,刹那间被打入冰底,她那决然的目光让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可笑的小丑,他朝后退了一步,他越界了,越过了那道鸿沟,她冷冷地看着他,一个眼神足可以将他推拒到千里之外。
  雪花在军帽的上沿积了薄薄的一层,他僵硬地站在那里,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火车即将发车,贺兰对老嬷嬷道:“嬷嬷,送我上车吧。”
  老嬷嬷推着轮椅从秦兆煜身边走过,到了车门口,她揭开了贺兰腿上的毛毯,伸手将贺兰从轮椅上搀了起来,贺兰双腿难以用力,要靠着老嬷嬷才站得住,她一手才扶住了车门的把手,秦兆煜忽然转过头来,声音暗哑,“嫂子。”
  她的手停在了那里。
  他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透出深深的沉郁与绝望的放弃,整个世界仿佛都模糊起来,“你哪儿也不用去,这一辈子,我不会再见你,直到死,我们——”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说出那一句话来,“不到黄泉不相见!”
  一阵风夹着雪花扑面而来,冷冷的风吹在脸上,好似小刀子一点点割过。
  雪花落在人脸上,瞬间化为水滴,冰得扎人。
  他走过去,望着她。
  她的手慢慢地从车把上松开,老嬷嬷便要扶着她坐在轮椅上,但他伸手便将她抱了起来,她那眼中顿时迸射出一股慌乱的怒意,他却什么都没有说,抱着她走向了一旁的汽车,司机已经打开了车门。
  秦兆煜微低下头,将她放入车内。
  车门关上的时候,发出“嘭”的声响,将他隔在了外面,他静静地伫立在车外,耳旁是呼呼的风声,大得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嘴唇是麻木的,麻木地疼。
  停了好一会儿,他说:“开车吧。”
  司机道:“是。”
  车子很快发动起来,从他的身边开过,雪花不停地吹拂在他的脸上、身上,他回过头,看着开出月台的汽车,这样的情景,好似在很久很久以前发生过,那时是在邯平,他第一次见到她,她不过是个天真的小姑娘,得意洋洋地对他道::“反正你救我一次,我帮你一回,咱们两不相欠,后会无期。”
  她那调皮一笑间,当真是眸光如水,明媚如花,隐约就有一股馥郁的香气,如兰似麝,恍若热烈盛放的千叶石榴花一般,漫到他的鼻息里,他心中莫名一动,直直地望着她,半晌无言,她却一转身就上了汽车,“嘭”地关上了车门,他方才如梦初醒,急忙低下头来拍了拍车玻璃,贺兰便隔着车窗朝他摆摆手,笑道:“再见。”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站了多久的时间,直到副官走上来,低声道:“军长,贺兰小姐已经走了。”
  他如梦初醒,恍惚道:“走了?”
  空荡荡的月台上,那辆车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冷风夹着雪花,无边无际地朝人身上扑来,走了,她的确是走了,他只觉得全身上下忽然没有半点力气,踉跄着朝前走了几步,竟一下子就跪倒在了月台的雪地之上,副官和侍卫赶紧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道:“军长,军长。”
  他跪在雪地里,只觉得好似有一块滚烫的热铁狠狠地烙在了他的心上,心疼得好似要裂开,连呼吸都变得难以为继,他伸手捂住胸口,难受的大口呼吸,冷冷的空气灌入咽喉,胸口的炙热却仿佛是越燃越烈,烈火般一路烧了上来。
  命运如此可怕与残忍,给了他美好的最初,却又给了他这样绝望的最后。
  不到黄泉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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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第一次去青岛之前,实际上我已经对青岛很熟悉。距今三十年前,正是人民公社的鼎盛时期。全村人分成了几个小队,集中在一起劳动,虽然穷,但的确很欢乐。其中一个女的,名字叫做方兰花的,其夫在青岛当兵,开小吉普的,据说是海军的陆战队,穿灰色的军装,很是神气。青岛离我们家不远,这个当兵的经常开着小吉普回来,把方兰花拉去住。方兰花回来,与我们一起干活时,就把她在青岛见到的好光景、吃到的好东西说给我们听。 [点击阅读]
莫言《天堂蒜薹之歌》
作者:莫言
章节:24 人气:0
摘要:莫言十九年前,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一件极具爆炸性的事件——数千农民因为切身利益受到了严重的侵害,自发地聚集起来,包皮皮围了县政府,砸了办公设备,酿成了震惊全国的蒜薹事件——促使我放下正在创作着的家族小说,用了三十五天的时间,写出了这部义愤填膺的长篇小说。在初版的卷首,我曾经杜撰了一段斯大林语录:小说家总是想远离政治,小说却自己逼十近了政治。 [点击阅读]
莫言《檀香刑》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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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一那天早晨,俺公爹赵甲做梦也想不到再过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里;死得胜过一条忠于职守的老狗。俺也想不到,一个女流之辈俺竟然能够手持利刃杀了自己的公爹。俺更想不到,这个半年前仿佛从天而降的公爹,竟然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俺公爹头戴着红缨子瓜皮小帽、穿着长袍马褂、手捻着佛珠在院子里晃来晃去时,八成似一个告老还乡的员外郎,九成似一个子孙满堂的老太爷。 [点击阅读]
莫言《红蝗》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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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第二天凌晨太阳出土前约有十至十五分钟光景,我行走在一片尚未开垦的荒地上。初夏老春,残冬和初春的记忆淡漠。荒地上杂草丛生,草黑绿、结实、枯瘦。轻盈的薄雾迅速消逝着。尽管有雾,但空气还是异常干燥。当一只穿着牛皮凉鞋和另一只穿着羊皮凉鞋的脚无情地践踏着生命力极端顽强的野草时,我在心里思念着一个刚刚打过我两个耳光的女人。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