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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雷家书 - 《傅雷家书》全文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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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敏尚在京等待分配。……大概在北京当中学教员,单位尚未定。他心情波动……我们当然去信劝慰。青年初出校门,未经锻炼,经不起挫折。过去的思想训练,未受实际生活陶冶,仍是空的。从小的家庭环境使他重是非,处处认真,倒是害苦了他。在这个年纪上还不懂现实与理想的距离,即使理性上认识到,也未能心甘情愿的接受。只好等社会教育慢慢的再磨练他。
  本月初弥拉信中谈到理想主义者不会快乐,艺术家看事情与一般人大大不同等等,足见她对人生有了更深的了解。我们很高兴。可见结婚两年,她进步了不少,人总要到婚后才成熟。
  一九六二年十一月二十五日(译自英文)亲爱的弥拉:你在上封信中提到有关艺术家的孤寂的一番话很有道理,人类有史以来,理想主义者永远属于少数,也永远不会真正快乐,艺术家固然可怜,但是没有他们的努力与痛苦,人类也许会变得更渺小更可悲。你一旦了解这种无可避免的命运,就会发觉生活,尤其是婚姻生活更易忍受,看来你们两人对生活有了进一步了解,这对处理物质生活大有帮助。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二日
  敏于十一月底分配到北京第一女中教英文。校舍是民房,屋少人多,三四个人住一间。青年人应当受锻炼,已尽量写信去给他打气。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五日①
  宿舍的情形令我想起一九三六年冬天在洛阳住的房子,虽是正式瓦房,厕所也是露天的,严寒之夜,大小便确是冷得可以。洛阳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割。去龙门调查石刻,睡的是土墙砌的小屋,窗子只有几条木栅,糊一些七穿八洞的纸,房门也没有,临时借了一扇竹篱门靠上,人在床上可以望见天上的星,原来屋瓦也没盖严。白天三顿吃的面条像柴草,实在不容易咽下去。那样的日子也过了好几天,而每十天就得去一次龙门尝尝这种生活。我国社会南北发展太不平衡,一般都是过的苦日子,不是短时期所能扭转。你从小家庭生活过得比较好,害你今天不耳惯清苦的环境。若是棚户出身或是五六个人挤在一间阁楼上长大的,就不会对你眼前的情形叫苦了。我们决非埋怨你,你也是被过去的环境,教育,生活习惯养娇了的。可是你该知道现代的青年吃不了苦是最大的缺点(除了思想不正确之外),同学,同事,各级领导首先要注意到这一点。这是一个大关,每个年轻人都要过。闯得过的比闯不过的人多了几分力量,多了一重武装。以我来说,也是犯了大娇的毛病,朋友中如裘伯怕(复生),仑布怕伯都比我能吃苦,在这方面不知比我强多少。如今到了中年以上,身体又不好,谈不到吃苦的锻炼,但若这几年得不到上级照顾,拿不到稿费,没有你哥哥的接济,过去存的稿费用完了,不是也得生活逐渐下降,说不定有朝一日也得住阁楼或亭于间吗?那个时候我难道就不沽了吗?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提醒你万一家庭经济有了问题,连我也得过从来未有的艰苦生活,更说不上照顾儿女了。物质的苦,在知识分子眼中,究竟不比精神的苦那样刻骨铭心。我对此深有体会,不过一向不和你提罢了。总而言之,新中国的青年决不会被物质的困难压倒,决不会因此而丧气。你几年来受的思想教育不谓不深,此刻正应该应用到实际生活中去。你也看过不少共|产|党员艰苦斗争和壮烈牺牲的故事,也可以拿来鼓励自己。要是能熬上两三年,你一定会坚强得多。而我相信你是的确有此勇气的。千万不能认为目前的艰苦是永久的,那不是对前途,对国家,对党失去了信心吗?这便是严重的思想错误,不能不深自警惕!解决思想固是根本,但也得用实际生活来配合,才能巩固你的思想觉悟,增加你的勇气和信心。目前你芦先要做好教学工作,勤勤谨谨老老实实。其次是尽量充实学识,有计划有步骤的提高业务,养成一种工作纪律。假如宿舍四周不安静,是否有图书阅览室可利用?……还有北京图书馆也离校不远,是否其中的阅览室可以利用?不妨去摸摸情况。总而言之,要千方百计克服自修的困难。等你安排定当,再和我谈谈你进修的计划,最好先结合你担任的科目,作为第一步。
  身体也得注意,关节炎有否复发?肠胃如何?睡眠如何?健康情况不好是事实,无需瞒人,必要时领导上自会照顾。夜晚上厕所,衣服宜多穿,防受凉!切切切切。
  千句并一句:无论如何要咬紧牙关挺下去,堂堂好男儿岂可为了这些生活上的不方便而消沉,泄气!抗战期间黄宾虹老先生在北京住的房子也是破烂不堪,仅仅比较清静而已。你想这样一代艺人也不过居于陋巷,墙壁还不是乌黑一片,桌椅还不是东倒西歪,这都是我和你妈妈目睹的。
  为周扬着想,你也得自己振作,做一个榜样。否则她更要多一重思想和感情的负担。一朝开始上课,自修课·排定,慢慢习惯以后,相信你会平定下来的。最要紧的是提高业务,一切烦恼都该为了这一点而尽量驱除。
  ……你该想像得到父母对儿女的牵挂,可是时代不同,环境不同,父母也有父母的苦衷,并非不想帮你改善生活。可是大家都在吃苦,国家还有困难,一切不能操之过急。年轻时受过的锻炼,一辈子受用不荆将来你应付物质生活的伸缩性一定比我强得多,这就是你占便宜的地方。一切多望远处想,大处想,多想大众,少顾到自己,自然容易满足。一个人不一定付了代价有报酬,可是不忖代价的报酬是永远不会有的。即使有,也是不可靠的。
  望多想多考虑,多拿比你更苦的人作比,不久就会想通,心情开朗愉快,做起工作来成绩也更好。千万保重!保重!
  ①给傅敏的信。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三十日
  来信提到音乐批评,看了很感慨。一个人只能求一个问心无愧。世界大局,文化趋势,都很不妙。看到一些所谓抽象派的绘画、雕塑的图片,简直可怕。我认为这种“艺术家”大概可以分为二种,一种是极少数的病态的人,真正以为自己在创造一种反映时代的新艺术,以为抽象也是现实;一种——绝大多数,则完全利用少数腐烂的贤产阶级为时髦的snobbish[附庸风雅,假充内行],卖野人头,欺哄人,当做生意经。总而言之,是二十世纪愈来愈没落的病象。另一方面,不学无术的批评界也泯灭了良心,甘心做资产阶级的清客,真是无耻之尤。
  最近十天我们都在忙黄宾虹先生的事。人家编的《宾虹年谱》、《宾虹书简》,稿子叫送在我处(今年已是第二次了)校订。陈叔通先生坚持要我过目,作最后润色及订正。工作很不简单。另外京津皖沪四处所藏黄老作品近方集中此间,于二十五至二十八日内部观摩,并于二十八日举行初选,以便于明春(一九六三)三四月间会合浙江藏品在沪办一全国性的黄老作品展览。我家的六十余件(连裱本册页共一百五十余页)全部送去。我也参加了预选工作。将来全国性展览会还有港、澳藏的作品带回国加入。再从展览会中精选百余幅印一大型画册。
  我近来身体不能说坏,就是精力不行。除了每天日课(七八小时)之外,晚上再想看书,就眼力不济,籁落落的直掉眼泪,有时还会莫名其妙的头痛几小时。应看想看的东西一大堆,只苦无力应付。打杂的事也不少,自己译稿,出版社寄来要校对,校对也不止一次;各方函件酬答,朋友上门谈天,都是费时费力的。五八年以后译的三种巴尔扎克,最近出了一种(《搅水女人》);本拟明后天即寄你,不过月内恐不易收到。另外给刘抗伯伯的一本,也得你转去。直寄新加坡的中文书,往往被没收;只好转一个大弯了。其余两种大概明年三月左右也可先后寄出。《艺术哲学》二月中可出。
  手头的《幻灭》——三部曲已译完二部,共三十四万字,连准备工作足足花了一年半。最后一部十四万字,大概四五月底可完成。再加修改,誊清,预计要秋天方可全部交稿。
  林风眠先生于十二月中开过画展,作品七十余件,十分之九均精,为近年少见。尚须移至北京展出。
  一九六三年三月三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弥拉,得知聪与你父亲一月底合作演出,非常成功,使我深感快慰,尤其高兴的是聪在预演及演奏中,得到很多启发,可以促进他自己的音乐见解。聪时时都对自己批评甚严,这一点使我们非常欣慰。
  一九六三年三月十七
  聪,亲爱的孩子,两个多月没给你提笔了,知道你行踪无定,东奔西走,我们的信未必收到,收到也无心细看。去纽约途中以及在新墨西哥发的信均先后接读;你那股理想主义的热情实可惊,相形之下,我真是老朽了。一年来心如死水,只有对自己的工作还是一个劲儿死干;对文学艺术的热爱并未稍减,只是常有一种“废然而返”、“丧然若失”的心情。也许是中国人气质太重,尤其是所谓“洒脱”与“超然物外”的消极精神影响了我,也许是童年的阴影与家庭历史的惨痛经验无形中在我心坎里扎了根,年纪越大越容易人格分化,好像不时会置身于另外一个星球来看尘世,也好像自己随时随地会失去知觉,化为物质的原素。天文与地质的宇宙观常常盘踞在我脑子里,像服尔德某些短篇所写的那种境界,使我对现实多多少少带着detached[超然]的态度。可是在工作上,日常生活上,斤斤较量的认真还是老样子,正好和上述的心情相反,——可以说人格分化;说不定习惯成了天性,而自己的天性又本来和我理智冲突。intellectually[理智上]我是纯粹东方人,emotionally&instinctively[感情上及天性方面]又是极像西方人。其实也仍然是我们固有的两种人生观:一种是四大皆空的看法,一种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或许人从青少年到壮年到老年,基本上就是从积极到消极的一个过程,只是有的人表现得明显一些,有的人不明显一些。自然界的生物也逃不出这个规律。你将近三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好比暮春时节,自应蓬蓬勃勃望发荣滋长的路上越奔。最近两信的乐观与积极气息,多少也给我一些刺激,接信当天着实兴奋了一下。你的中国人的自豪感使我为你自豪,你善于赏识别的民族与广大人民的优点使我感到宽慰。唯有民族自豪与赏识别人两者结合起来,才不致沦为狭窄的沙文主义,在个人也不致陷于自大狂自溺狂;而且这是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真正的交融。我们的领导对国际形势是看得很清楚的,从未说过美国有爆发国内革命的可能性的话,你前信所云或许是外国记者的揣测和不正确的引申。我们的问题,我觉得主要在于如何建设社会主义,如何在生产关系改变之后发挥个人的积极性,如何从实践上物质成就上显示我们制度的优越性,如何使口头上“红”化为事业上的“红”,如何防止集体主义不被官僚主义拖后腿,如何提高上上下下干部的领导水平,如何做到实事求是,如何普及文化而不是降低,如何培养与爱护下一代……我的工作愈来愈吃力。初译稿每天译千字上下,第二次修改(初稿誊清后),一天也只能改三千余字,几等重译。而改来改去还是不满意(线条太硬,棱角凸出,色彩太单调等等)。改稿誊清后(即第三稿)还得改一次。等到书印出了,看看仍有不少毛玻这些情形大致和你对待灌唱片差不多。可是我已到了日暮途穷的阶段,能力只有衰退,不可能再进步;不比你尽管对自己不满,始终在提高。想到这点,我真艳羡你不置。近来我情绪不高,大概与我对工作不满有关。前五年译的书正在陆续出版。不久即寄《都尔的本堂神甫——比哀兰德》。还有《赛查·皮罗多》,约四五月出版。此书于五八年春天完成,偏偏最后出世。《艺术哲学》已先寄你了。巴尔扎克各书,我特意寄平装的,怕你要出门时带在身边,平装较方便。高老头——贝姨——邦斯——欧也妮囚种都在重印,你若需要补哪一种,望速告知。(书一出来,十天八天即销完。)你把cynic[玩世不恭]写成scinic;naiveness,没有这个字,应作naivety[天真]。

  一九六三年四月二十六日
  ……你在外跑了近两月,疲劳过度,也该安排一下,到乡间去住个三五天。几年来为这件事我不知和你说过多少回,你总不肯接受我们的意见。人生是多方面的,艺术也得从多方面培养,劳逸调剂得恰当,对艺术只有好处。三天不弹琴,决不损害你的技术;你应该有这点儿自信。况且所谓relax[放松]也不能仅仅在technique[技巧]上求,也不能单独的抽象的追求心情的relax[放松,宽舒]。长年不离琴决不可能有真正的relax[松弛];唯有经常与大自然亲接,放下一切,才能有relax[舒畅]的心情,有了这心情,艺术上的relax[舒畅自如]可不求而自得。我也犯了过于紧张的毛病,可是近二年来总还春秋二季抽空出门几天。回来后精神的确感到新鲜,工作效率反而可以提高。Kabos[卡波斯]太太批评你不能竭尽可能的relax[放松],我认为基本原因就在于生活太紧张。平时老是提足精神,能张不能弛!你又很固执,多少爱你的人连弥拉和我们在内,都没法说服你每年抽空出去一下,至少自己放三五天假。这是我们常常想起了要喟然长叹的,觉得你始终不体谅我们爱护你的热忱,尤其我们,你岳父,弥拉都是深切领会艺术的人,劝你休息的话决不会妨碍你的艺术!
  你太片面强调艺术,对艺术也是危险的:你要不听从我们的忠告,三五年七八年之后定会后悔。孩子,你就是不够wise[明智],还有,弥拉身体并不十分强壮,你也得为她着想,不能把人生百分之百的献给艺术。勃龙斯丹太太也没有为了艺术疏忽了家庭。你能一年往外散心一二次,哪怕每次三天,对弥拉也有好处,对艺术也没有害处,为什么你不肯试验一下看看结果呢?
  扬州是五代六朝隋唐以来的古城,可惜屡经战祸,甲于天下的园林大半荡然,可是最近也修复了一部分。瘦西湖风景大有江南境界。我们玩了五天,半休息半游玩,住的是招待所,一切供应都很好。慢慢寄照片给你。
  一九六三年六月二日晚
  既然批评界敌意持续至一年之久,还是多分析分析自己,再多问问客观、中立、有高度音乐水平的人的意见。我知道你自我批评很强,但外界的敌意仍应当使我们对自己提高警惕:也许有些不自觉的毛病,自己和相熟的朋友们不曾看出。多探讨一下没有害处。若真正是批评界存心作对,当然不必介意。历史上受莫名其妙的指摘的人不知有多少,连迹利略、服尔德、巴尔扎克辈都不免,何况区区我辈!主要还是以君子之心度人,作为借鉴之助,对自己只有好处。老话说得好:是非自有公论,日子久了自然会黑白分明!
  一九六三年七月二十二日
  亲爱的孩子,五十多天不写信了。千言万语,无从下笔;老不写信又心神不安;真是矛盾百出。我和妈妈常常梦见你们,声音笑貌都逼十真。梦后总想写信,也写过好几次没写成。我知道你的心情也波动得很。有理想就有苦闷,不随波逐流就到处龃龉,可是能想到易地则皆然,或许会平静一些。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此二语可为你我写照。两个多月没有你们消息,但愿身心健康,勿过紧张。你俩体格都不很强壮,平时总要善自保养。劳逸调剂得好,才是久长之计。我们别的不担心,只怕你工作过度,连带弥拉也吃不消。任何耽溺都有流弊,为了耽溺艺术而牺牲人生也不是明智的!
  六月下旬起我的许多老毛病次第平复,目前仅过敏性鼻炎纠缠不休。关节炎根本是治不好的,气候一变或劳顿过度即会复发。也只能过一天算一天,只要发作时不太剧烈,妨碍工作,就是上上大吉。
  一九六三年七月二十二日(译自法文)
  亲爱的孩子:快三个月了,虽然我一直在想念你,却一个字都没有写给你,对我来说这是绝无仅有的事。也许你可以猜出我久无音讯的原因,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困恼,可能跟聪不愿提笔的理由差不多。人在饱经现实打击,而仍能不受影响去幻想时,理想主义的确可以予人快乐;但是更多时候理想主义会令人忧郁失望,不满现实。我自忖也许庸人多福,我国的古人曾经辛酸地羡慕过无知庸人,但是实际上,我却不相信他们会比别人更无牵无挂,他们难道不会为自私自利的兴趣及家务琐事而饱受折磨吗?总的来说,我的身体还不错,但除了日常工作外,很少提笔,希望你不要见怪才好。
  一九六三年九月一日
  亲爱的孩子,很高兴知道你终于彻底休息了一下。瑞士确是避暑最好的地方。三十四年前我在日内瓦的西端,一个小小的法国村子里住过三个月,天天看到白峰(MontBlanc)上的皑皑积雪,使人在盛暑也感到一股凉意。可惜没有去过瑞士北部的几口湖,听说比日内瓦湖更美更幽。你从南非来的信上本说要去希腊,那儿天气太热,不该在夏季去。你们改变游程倒是聪明的。威尼斯去了没有?其实意大利北部几口湖也风景秀丽,值得小住几天。相信这次旅行定能使你感觉新鲜,精神上洗个痛快的澡。弥拉想来特别快乐。她到底身体怎样?在Zurich[苏黎士]疗养院检查结果又怎么样?除了此次的明信片以外,她从五月十日起没有来过信,不知中间有没有遗失?我写到Gstaad①的信,你们收到没有?下次写信来,最好提一笔我信上的编号,别笼笼统统只说“来信都收到”。最好也提一笔你们上一封信的日期,否则丢了信也不知道。七月下旬勃隆斯丹夫人有信来,报告你们二月中会面的情形,简直是排日描写,不仅详细,而且事隔五月,字里行间的感情还是那么强烈,看了真感动。世界上这样真诚,感情这样深的人是不多的!
  巴尔扎克的长篇小说《幻灭》(LostIllusions)部曲,从六一年起动手,最近才译完初稿。第一二部已改过,第三部还要改,便是第一二部也得再修饰一遍,预计改完誊清总在明年四五月间。总共五十万字,前前后后要花到我三年半时间。文学研究所有意把《高老头》收入“文学名著丛书”,要重排一遍,所以这几天我又在从头至尾修改,也得花一二十天。翻译工作要做得好,必须一改再改三改四改。《高老头》还是在抗战期译的,五二年已重译一过,这次是第三次大修改了。此外也得写一篇序。第二次战后,法国学术界对巴尔扎克的研究大有发展,那种热情和渊博(erudition)令人钦佩不置。
  敏在家住了一月,又已回京。他教书颇有兴趣,也很热心负责,拼命在课外找补充材料。校长很重视他,学生也喜欢他,虽然辛苦些,只要能踏踏实实为人民做点工作,总是值得的。
  一九六三年九月一日(译自法文)
  亲爱的孩子:一九二九年夏,我在日内瓦湖的西端,Villeneuve[维勒纳夫]对面,半属法国半属瑞士的小村落St.Gingolphe[圣·欣高尔夫]住过三个月。天天看到白峰(MontBlanc)上的皑皑积雪。谁会想到三十四年之后,一个中国人至爱的子女竟会涉足同一地区,甚至遍游更远更壮丽的地方?这岂非巧合?聪在寄来的明信片中说,你准备自己驾车直达意大利,甚至远至威尼斯;但是以一个业余驾车者在山区,尤其是在阿尔卑斯山上驾驶,实在是有点“冒险”,这样你也不能在路上流览沿途景色了。不过,现在已经游览完毕,你们也已平安返抵伦敦了。假如可能的话,又假如你有点时间,我很愿意读到你对旅途的详尽描述,我没法子靠阿聪,他写起信来总是只有三言两语。
  一九六三年十月十四日
  亲爱的孩子,你赫辛斯基来信和弥拉伦敦来信都收到。原来她瑞士写过一信,遗失了。她写起长信来可真有意思:报告意大利之行又详细又生动。从此想你对意大利绘画,尤其威尼斯派,领会得一定更深切。瑞士和意大利的湖泊都在高原上,真正是山高水深,非他处所及。再加人工修饰,古迹林立,令人缅怀以往,更加徘徊不忍去。我们的名胜最吃亏的是建筑:先是砖木结构,抵抗不了天灾人祸、风雨侵蚀;其次,建筑也是中国艺术中比较落后的一门。
  接弥拉信后,我大查字典,大翻地图和旅行指南。一九三一年去罗马时曾买了一本《蓝色导游》(《GuideBleu》)中的《意大利》,厚厚一小册,五百多面,好比一部字典。这是法国最完全最详细的指南,包皮括各国各大城市(每国都是一厚册),竟是一部旅行丛书。你们去过的几口湖,Maggiore,Lugarno,Como,Iseo,Garda[马焦雷湖,卢加诺湖,科莫湖,伊塞奥湖,加尔达湖],你们歇宿的streSa[斯特雷萨]和Bellagio[贝拉焦]。都在图上找到了,并且每个湖各有详图。我们翻了一遍,好比跟着你们“神游”了一次。弥拉一路驾驶,到底是险峻的山路,又常常摸黑,真是多亏她了,不知驾的是不是你们自己的车,还是租的?

  此刻江南也已转入暮秋,桂花已谢,菊花即将开放。想不到伦敦已是风啊雨啊雾啊,如此沉闷!我很想下月。初去天目山(浙西)赏玩秋色,届时能否如愿,不得而知。四八年十一月曾和仑布伯伯同去东西天目,秋色斑斓,江山如锦绣,十余年来常在梦寐中。
  《高老头》已改讫,译序也写好寄出①。如今写序要有批判,极难下笔。我写了一星期,几乎弄得废寝忘食,紧张得不得了。至于译文,改来改去,总觉得能力已经到了顶,多数不满意的地方明知还可修改,却都无法胜任,受了我个人文笔的限制。这四五年来愈来愈清楚的感觉到自己的limit[局限],仿佛一道不可超越的鸿沟。
  一九六三年十月十四日(译自法文)
  亲爱的弥拉:收到你在九月二十三日与月底之间所写、在十月一日自伦敦发出的长信,真是十分欣慰,得知你们的近况,是我们最大的快乐,而每次收到你们的信,总是家中一件大事。信是看了一遍又一遍,不停的谈论直到收到下一封信为止。这一次,我们亦步亦趋跟着你们神游意大利:我查阅二十世纪的《拉罗斯大字典》里的地图,也不断的翻阅《蓝色导游》(你们旅游时手上是否有这本《导游》?),以便查看意大利北部,你们去过的几口湖,例如Maggiore,Lugarno,Como,Iseo,Garda[马焦雷湖,卢加诺湖,科莫湖,伊塞奥湖,加尔达湖]等。你们歇宿的Siresa[斯特雷萨]和Bellagio[贝拉焦],都在图上找到了。我们还念了Bergamo城的描绘(也在《蓝色导游》中找到)。这城里有一个高镇,一个低镇,还有中古的教堂,你现在该知道我们怎样为你们的快乐而欢欣了!人不是会在不知不觉中,生活在至爱的亲人身上吗?我们这儿没有假期,可是你使我们分享你们所有的乐趣而不必分担你们的疲劳,更令我们为之精神大振!
  你俩真幸福,得以遍游优美的国度如瑞士,意大利。我当学生的时候,只于一九二九年在日内瓦湖畔,villeneuve[维勒纳夫]对面一个小小的村子里度过三个月。此外,我只在一九三一年五月去过罗马、那不勒斯、西西里岛,没能去佛罗伦萨及威尼斯。当时我很年轻,而学生的口袋,你们不难理解,时常是很拮据的。相反的,我反而有机会结识罗马的杰出人士,意大利的作家与教授,尤其是当时的汉学家,还有当地的贵族,其中尤以巴索里尼伯爵夫人(一位七十开外的夫人),以及她那位风度绰约的媳妇Borghese[博尔盖塞]公主,对我特别亲切。由于她们的引荐,我得以在六月份应邀于意大利皇家地理学会及罗马扶轮社演讲,谈论有关现代中国的问题。我那时候才二十三岁,居然在一群不仅杰出,而且渊博的听众面前演讲,其中不乏部长将军辈,实在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想起三十年之后,我的儿子,另一个年轻人,以优秀音乐家的身份,而不至于像乃父一般多少有点冒充内行,在意大利同样杰出的听众面前演奏,岂不像一场梦!
  看到你描绘参观罗浮宫的片段,我为之激动不已,我曾经在这座伟大的博物馆中,为学习与欣赏而消磨过无数时光。得知往日熏黑蒙尘的蒙娜丽莎像,如今经过科学的清理,已经焕然一新,真是一大喜讯,我多么喜爱从香榭丽舍大道一端的协和广场直达凯旋门的这段全景!我也永远不能忘记桥上的夜色,尤其是电灯与煤气灯光相互交织,在塞纳河上形成瑰丽的倒影,水中波光粼粼,白色与瑰色相间(电灯光与煤气灯光),我每次坐公共汽车经过桥上,绝不会不尽情流览。告诉我,孩子,当地是否风光依旧?
  ①六三年修改《高老头》译文,写了一篇序文,在十年浩劫中失散。
  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三日
  亲爱的孩子,最近一信使我看了多么兴奋,不知你是否想像得到?真诚而努力的艺术家每隔几年必然会经过一次脱胎换骨,达到一个新的高峰。能够从纯粹的感觉(sensation)转化到观念(idea)当然是迈进一大步,这一步也不是每个艺术家所能办到的,因为同各人的性情气质有关。不过到了观念世界也该提防一个pitfall[陷阶]:在精神上能跟踪你的人越来越少的时候,难免钻牛角尖,走上太抽象的路,和群众脱离。哗众取宠(就是一味用新奇唬人)和取媚庸俗固然都要不得,太沉醉于自己理想也有它的危险。我这话不大说得清楚,只是具体的例子也可以作为我们的警戒。李克忒某些演奏某些理解很能说明问题。归根结蒂,仍然是“出”和“入”的老话。高远绝俗而不失人间性人情味,才不会叫人感到cold[冷漠]。像你说的“一切都远了,同时一切也都近了”,正是莫扎特晚年和舒伯特的作品达到的境界。古往今来的最优秀的中国人多半是这个气息,尽管sublime[崇高],可不是mysiic[神秘](西方式的);尽管超脱,仍是warm,imtimate,human[温馨,亲切,有人情味]到极点!你不但深切了解这些,你的性格也有这种倾向,那就是你的艺术的safeguard[保障]。基本上我对你的信心始终如一,以上有些话不过是随便提到,作为“闻者足戒”的提示罢了。
  我和妈妈特别高兴的是你身体居然不摇摆了:这不仅是给听众的印象问题,也是一个对待艺术的态度,掌握自己的感情,控制表现,能入能出的问题,也具体证明你能化为一个idea[意念],而超过了被音乐带着跑,变得不由自主的阶段。只有感情净化,人格升华,从dramatic[起伏激越:进到contemplative[凝神沉思]的时候,才能做到。可见这样一个细节也不是单靠注意所能解决的,修养到家了,自会迎刃而解,(胸中的感受不能完全在手上表达出来,自然会身体摇摆,好像无意识的要“手舞足蹈”的帮助表达。我这个分析你说对不对?)相形之下,我却是愈来愈不行了。也说不出是退步呢,还是本来能力有限,以前对自己的缺点不像现在这样感觉清楚。越是对原作体会深刻,越是欣赏原文的美妙,越觉得心长力绌,越觉得译文远远的传达不出原作的神韵。返工的次数愈来愈多,时间也花得愈来愈多,结果却总是不满意。时时刻刻看到自己的limit[局限],运用脑子的limit[局限],措辞造句的limit[局限],先天的limit[局限]——例如句子的转弯抹角太生硬,色彩单调,说理强而描绘弱,处处都和我性格的缺陷与偏差有关。自然,我并不因此灰心,照样“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过要心情愉快也很难了。工作有成绩才是最大的快乐:这一点你我都一样。
  另外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西方人的思想方式同我们距离太大了。不做翻译工作的人恐怕不会体会到这么深切。他们刻画心理和描写感情的时候,有些曲折和细腻的地方,复杂繁琐,简直与我们格格不入。我们对人生琐事往往有许多是认为不值一提而省略的,有许多只是罗列事实而不加分析的;如果要写情就用诗人的态度来写;西方作家却多半用科学家的态度,历史学家的态度(特别巴尔扎克),像解剖昆虫一般。译的人固然懂得了,也感觉到它的特色,妙处,可是要叫思想方式完全不一样的读者领会就难了。思想方式反映整个的人生观,宇宙观,和几千年文化的发展,怎能一下子就能和另一民族的思想沟通呢?你很幸运,音乐不像语言的局限性那么大,你还是用音符表达前人的音符,不是用另一种语言文字,另一种逻辑。
  真了解西方的东方人,真了解东方人的西方人,不是没有,只是稀如星凤。对自己的文化遗产彻底消化的人,文化遗产决不会变成包皮袱,反而养成一种无所不包皮的胸襟,既明白本民族的长处短处,也明白别的民族的长处短处,进一步会截长补短,吸收新鲜的养料。任何孤独都不怕,只怕文化的孤独,精神思想的孤独。你前信所谓孤独,大概也是指这一点吧?
  尽管我们隔得这么远,彼此的心始终在一起,我从来不觉得和你有什么精神上的隔阂。父子两代之间能如此也不容易:我为此很快慰。
  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三日(译自英文)
  亲爱的孩子:聪上次的巡回演奏使他在音乐事业中向前迈了一大步,你一定跟我们一样高兴。并非每一个音乐家,甚至杰出的音乐家,都能进入这样一个理想的精神境界,这样浑然忘我,感到与现实世界既遥远又接近。这不仅要靠高尚的品格,对艺术的热爱,对人类的无限同情,也有赖于艺术家的个性与气质,这种“心灵的境界”绝不神秘,再没有什么比西方的神秘主义与中国的心理状态更格格不入了(我说中国是指中国的优秀分子)。这无非是一种启蒙人文思想的升华,我很高兴聪在道德演变的过程中从未停止进步。人在某一段时间内滞留不进,就表示活力已经耗尽,而假如人自溺于此,那么他的艺术生命也就日暮途穷了。
  另一个好消息是现在聪演奏起来身体不摇摆了!这不仅是一个演奏家应有的良好风度,也表示一个人对艺术的态度截然不同了,十年前我就想纠正他身体的摆动,此后又在信中再三提醒他,但是要他在音乐方面更加成熟,更加稳定以求身体的平稳,是需要时间的。你看,我忍不住要跟你讨论这些事,因为你深知其重要,而且这种快乐也应该是阖家分享的。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十一日
  ……这一年多开始做了些研究巴尔扎克的工作,发见从一九四○年以后,尤其在战后,法国人在这方面着实有贡献。几十年来一共出版了四千多种关于巴尔扎克的传记、书评、作品研究:其中绝大多数是法国人的著作。我不能不挑出几十种最有份量的,托巴黎友人代买。法国书印数还是不多,好多书一时都脱销,要等重印,或托旧书商物色。
  一九六四年一月十二日
  莫扎特的FantasyinBMin[B小调幻想曲]记得五三年前就跟你提过。罗曼罗兰极推崇此作,认为他的痛苦的经历都在这作品中流露了,流露的深度便是韦白与贝多芬也未必超过。罗曼罗兰的两本名著:(1)MusciansofthePast[《古代音乐家》],(2)MusciansofToday[《今代音乐家》]英文中均有译本,不妨买来细读。其中论莫扎特、贝辽士、特皮西各篇非常精彩。名家的音乐论著,可以帮助我们更准确的了解以往的大师,也可以纠正我们大主观的看法。我觉得艺术家不但需要在本门艺术中勤修苦练,也得博览群书,也得常常作meditation[冥思默想],防止自己的偏向和钻牛角尖。感情强烈的人不怕别的,就怕不够客观;防止之道在于多多借鉴,从别人的镜子里检验自己的看法和感受。其次磁带录音机为你学习的必需品,一一也是另一面自己的镜子。我过去常常提醒你理财之道,就是要你能有购买此种必需品的财力,Kabos[卡波斯]太太那儿是否还去?十二月轮空,有没有利用机会去请教她?学问上艺术上的师友必须经常接触,交流。只顾关着门练琴也有流弊。

  近来除日课外,每天抓紧时间看一些书。国外研究巴尔扎克的有份量的书,二次战前战后出了不少,只嫌没时间,来不及补课。好些研究虽不以马列主义自命,实际做的就是马列主义工作:比如搜罗十九世纪前五十年的报刊著作,回忆录,去跟《人间喜剧》中写的政治、经济、法律、文化对证,看看巴尔扎克的现实主义究竟有多少真实性。好些书店重印巴尔扎克的作品,或全集,或零本,都请专家作详尽的考据注释。老实说,从最近一年起,我才开始从翻译巴尔扎克,进一步作了些研究,不过仅仅开了头,五年十年以后是否做得出一些成绩来也不敢说。
  ……知道你准备花几年苦功对付巴哈,真是高兴,这一点(还有贝多芬)非过不可。五三年曾为你从伦敦订购一部AibertSchweitzer:Bach——translatedbyErnestNewman——2vols[艾伯特·施韦泽著:《巴哈》一由欧内斯特-纽曼翻译,共上、下两册],放在家里无用,已于一月四日寄给你了。原作者是当代巴哈权威,英译者又是有名的音乐学者兼批评者。想必对你有帮助。此等书最好先从头至尾看一遍,以后再细看。——一切古典著作都不是一遍所能吸收的。
  今天看了十二月份《音乐与音乐家》上登的Dorat:AnAnatonyConducting[多拉,《指挥的剖析》]们有两句话妙极:——“Increasingeconomyofmeans,employedtobettereffect,isasignofincreasingmaturityineveryformofart.”[不论哪一种形式的艺术,艺术家为了得到更佳效果,采取的手法越精简,越表示他炉火纯青,渐趋成熟。”]——这个道理应用到弹琴,从身体的平稳不摇摆,一直到interpretation[演绎]的朴素、含蓄,都说得通。他提到艺术时又说:……callsforgreatprideandextremehumilityatthesametime[……既需越高的自尊,又需极大的屈辱]。全篇文字都值得一读。
  一九六四年三月一日
  “理财”,若作为“生财”解,固是一件难事,作为“不亏空而略有储蓄”解,却也容易做到。只要有意志,有决心,不跟自己妥协,有狠心压制自己的fancy[一时的爱好]!老话说得好:开源不如节流。我们的欲望无穷,所谓“欲壑难填”,若一手来一手去,有多少用多少,即使日进斗金也不会觉得宽裕的。既然要保持清白,保持人格独立,又要养家活口,防旦夕祸福,更只有自己紧缩,将“出口”的关口牢牢把祝“人口”操在人家手中,你不能也不愿奴颜婢膝的乞求;“出口”却完全操诸我手,由我作主。你该记得中国古代的所谓清流,有做骨的人,都是自甘澹泊的清贫之士。清贫二字为何连在一起,值得我们深思。我的理解是,清则贫,亦维贫而后能清!我不是要你“贫”,仅仅是约制自己的欲望,做到量人为出,不能说要求大高吧!这些道理你全明白,毋须我咯嘟,问题是在于实践。你在艺术上想得到,做得到,所以成功;倘在人生大小事务上也能说能行,只要及到你艺术方面的一半,你的生活烦虑也就十分中去了八分。古往今来,艺术家多半不会生活,这不是他们的光荣,而是他们的失败。失败的原因并非真的对现实生活太笨拙,而是不去注意,不下决心。因为我所谓“会生活”不是指发财、剥削人或是啬刻,做守财奴,而是指生活有条理,收支相抵而略有剩余。要做到这两点,只消把对付艺术的注意力和决心拿出一小部分来应用一下就绰乎有余了!
  ……像我们这种人,从来不以恋爱为至上,不以家庭为至上,而是把艺术,学问放在第一位,作为人生目标的人,对物质方面的烦恼还是容易摆脱的,可是为了免得后顾之忧,更好的从事艺术与学问,也不能不好好的安排物质生活;光是瞧不起金钱,一切取消极态度,早晚要影响你的人生最高目标——艺术的!希望克口下决心,在这方面采取行动!一切保重!
  “战战兢兢”勿写作“竞竟”,“非同小可”勿写作“岂同小可”。
  一九六四年四月十二日
  亲爱的孩子,你从北美回来后还没来过信,不知心情如何?写信的确要有适当的心情,我也常有此感。弥拉去弥阿弥后,你一日三餐如何解决?生怕你练琴出了神,又怕出门麻烦,只吃咖啡面包皮了事,那可不是日常生活之道。尤其你工作消耗多,切勿饮食太随便,营养(有规律进食)毕竟是要紧的。你行踪无定,即使在伦敦,琴声不断;房间又隔音,挂号信送上门,打铃很可能听不见,故此信由你岳父家转,免得第三次退回。瑞士的tour[游历]想必满意,地方既好,气候也好,乐队又是老搭档,瑞士人也喜爱莫扎特,效果一定不坏吧?六月南美之行,必有巴西在内;近来那边时局突变,是否有问题,出发前务须考虑周到,多问问新闻界的朋友,同伦敦的代理人多商量商量,不要临时找麻烦,切记切记!三月十五日前后欧美大风雪,我们看到新闻也代你担忧,幸而那时不是你飞渡大西洋的时候。此间连续几星期春寒春雨,从早到晚,阴沉沉的,我老眼昏花,只能常在灯下工作,天气如此,人也特别闷塞,别说郊外踏青,便是跑跑书店古董店也不成。即使风和日暖,也舍不得离开书桌。要做的事,要读的书实在太多了,不能怪我吝惜光阴。从二十五岁至四十岁,我浪费了多少宝贵的时日!
  近几月老是研究巴尔扎克,他的一部分哲学味特别浓的小说,在西方公认为极重要,我却花了很大的劲才勉强读完,也花了很大的耐性读了几部研究这些作品的论著。总觉得神秘气息玄学气息不容易接受,至多是了解而已,谈不上欣赏和共鸣。中国人不是不讲形而上学,但不象西方人抽象,而往往用诗化的意境把形而上学的理论说得很空灵,真正的意义固然不易捉摸,却不至于橡西方形而上学那么枯燥,也没那种刻舟求剑的宗教味儿叫人厌烦。西方人对万有的本原,无论如何要归结到一个神,所谓God[神,上帝],似乎除了God[神,上帝],不能解释宇宙,不能说明人生,所以非肯定一个造物主不可。好在谁也提不出证明God[神,上帝]是没有的,只好由他们去说;可是他们的正面论证也牵强得很,没有说服力。他们首先肯定人生必有意义,灵魂必然不死,从此推论下去,就归纳出一个有计划有意志的神!可是为什么人生必有意义呢?灵魂必然不死呢?他们认为这是不辩自明之理,我认为欧洲人比我们更骄傲,更狂妄,更ambitious[野心勃勃],把人这个生物看做天下第一,所以千方百计要造出一套哲学和形而上学来,证明这个“人为万物之灵”的看法,访佛我们真是负有神的使命,执行神的意志一般。在我个人看来,这都是vanity[虚荣心]作祟。东方的哲学家玄学家要比他们谦虚得多。除了程朱一派理学家dogmatic[武断]很厉害之外,别人就是讲什么阴阳太极,也不像西方人讲God[神]那么绝对,凿凿有据,咄咄逼十人,也许骨子里我们多少是怀疑派,接受不了大强的insist[坚持],太过分的certainty[肯定]。
  前天偶尔想起,你们要是生女孩于的话,外文名字不妨叫Gracia[葛拉齐亚]①,此字来历想你一定记得。意大利字读音好听,grace[雅致]一字的意义也可爱。弥拉不喜欢名字太普通,大概可以合乎她的条件。阴历今年是甲辰,辰年出生的人肖龙,龙从云,风从虎,我们提议女孩子叫“凌云”(LinYunn),男孩子叫“凌霄”(LinSio)。你看如何?男孩的外文名没有inspiration[灵感],或者你们决定,或者我想到了以后再告。这些我都另外去信讲给弥拉听了。(凌云=totowerovertheclouds,凌霄=totoweroverthesky,我和Mira[弥拉]就是这样解释的。)①葛拉齐亚,系罗曼罗兰小说《约翰·克利斯朵夫》中之人物。
  一九六四年四月十二日*
  ……最近一个月来,陆陆续续打了几件毛线衣,另外买了一件小斗篷,小被头,作为做祖母的一番心意,不日就要去寄了,怕你们都不在,还是由你岳父转的。我也不知对你们合适否?衣服尺寸都是望主做的,好在穿绒线衣时要九十月才用得着,将来需要,不妨来信告知,我可以经常代你们打。孩子的名字,我们俩常在商量,因为今年是龙年,就根据龙的特性来想,前两星期去新城隍庙看看花草,有一种叫凌宵的花,据周朝帧先生说,此花开在初夏,色带火黄,非常艳丽,我们就买了一棵回来,后来我灵机一动,“凌霄”作为男孩子的名字不是很好么?声音也好听,意义有高翔的意思;传说龙在云中,那末女孩于叫“凌云”再贴切没有了,我们就这么决定了。再有我们姓傅的,三代都是单名(你祖父叫傅鹏,父雷,你聪),来一个双名也挺有意思,你觉得怎样?
  阿敏去冬年假没回来,工作非常紧张,他对教学相当认真,相当钻研,校方很重视他。他最近来信说:“我教了一年多书,深深体会到传授知识比教人容易,如果只教书而不教人的话,书绝对教不好,而要教好人,把学生教育好,必须注意身教和言教,更重要的是身教,处处要严格要求自己,以身作则。越是纪律不好的班,聪明的孩子越多,她们就更敏感,这就要求自己以身作则,否则很难把书教好。”他对教学的具体情况,有他的看法,也有他的一套,爸爸非常赞同。你看我多高兴,阿敏居然长成得走正路,这正是我俩教育孩子的目的,我们没有名利思想,只要做好本门工作就很好了,你做哥哥的知道弟弟有些成绩,一定也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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