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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日的蝉 -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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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七日
  昨天,我在不知自己置身何处的情况下跑向车道,拦下计程车,坐到大阪市内的繁华市区。我尽量朝人多的地方走,进入一间深夜仍在营业的速食连锁餐厅。薰紧贴着我环视店内。我窥探店内想确认自己人Angel Home穿出来的T恤和运动裤会不会太显眼,但客人都是些染发的年轻人和衣着华丽的女人,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香烟的烟雾熏得店内天花板一片白蒙蒙,四处响起傻笑的声音。
  我和薰合吃一份蛋包皮皮饭。薰看起很不安,但十二点过后,就累得睡着了。我喝着无限续杯的咖啡,在那里耗到清晨六点过后,才抱着睡眼惺忪的薰出门。看道路标志才知道,这个地方叫做十三。这个数字令我感到不祥,急忙移动。
  搭电车抵达新大阪时还不到七点,在站内的咖啡店给薰吃过早餐后,我根据卖票口的时刻表查阅怎么去小豆岛。我没搭新干线,搭普通电车前往冈山。薰可能是初次搭乘电车有点畏惧,一直把脸埋在我的衣服里,死都不肯看外面。
  我坐上计程车说要去渡轮码头,司机是个刚步入老境的中年男人。
  “小姐,你从东京来?”
  被他这么一问,我心头一跳。见我不答话,“我也在东京待过。”他说,“我一毕业,就开始在杉并区的工厂工作。你知道吗?杉并。东京的人好多。中野你知道吗?我常在那一带喝酒。”司机愉快地开始自说自话,我松了一口气。
  “你去冈山港,是要搭船去小豆岛?”
  “对,呃,有亲戚住在那边。”
  “是哦。冈山也参观过了吗?很大哦,一定要仔细参观。去仓敷走走,逛逛后乐园。还得去尝尝什锦寿司。什锦寿司很好吃哦,一定要介绍给东京人。”
  司机说着,快活地笑了。
  从餐厅偷来的袋子里,装了七万块出头。为了付款给业者会准备一笔不小的现金,这我老早就知道。另外就是这二年半来,靠工作存下的五万块。那是目前我的财产总额。
  “我说小妹妹,你在冈山吃过好吃的吗?”
  被司机这么一问,薰仰望我,用力握住我的手臂。打从薰懂事起便只见过女人,所以或许有点害怕男司机。
  “不好意思,她怕生Chapter_3
  。”我挤出笑容说。
  “我才不八生。”薰不解其意只是照着我的话模仿,我和司机都笑了。
  “不八生!”被我们笑得面红耳赤,薰气呼呼地说。
  这是个小港口。买了船票,我去小店买报纸和面包皮皮。薰对小店很感兴趣,像看珍禽异兽般躲得远远的,却又执拗地望着。我在候船室打开报纸。
  “所得税减税一兆七千亿元/今日干事长与书记长会谈”、“流行性感冒预防接种/自秋天起需‘监护人同意’”、“国会空转僵局打开/竹下氏静态’逐一拜访野党’”......
  没有。没有写到我。我把祖母移到报纸上半截,确认日期。一九八七年八月七日星期五。

  “妈妈,这个,帮我开。”
  薰把巧克力零食的盒子放到我膝上。“天哪,这是哪来的?”
  “啊哈哈--她忘记付钱了啦。”小店的大婶对着我笑说。
  我慌忙从薰手里拿起那盒零售,走向小店。我发现这孩子,连什么叫做买都不懂。
  “对不起,多少钱?”我照着大婶说的金额慌忙付款。
  “薰,像那样陈列的东西,不可以自己随便拿走哦。那都是在卖的,一定要拿钱才能买。懂吗?”
  薰坐在椅子上一边晃荡着脚,一边说“懂”,但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懂了的样子。她从盒中抓出巧克力零食,放进嘴里。
  “哇,妈妈,这个,好吃得吓死人。”她用老气横秋的语气说着,瞪圆了眼看我,“妈妈也吃一颗。来,给你。”她分给我一颗。一放进嘴里,便有一股怀念的甜味在口中扩散。
  要上船时薰吓哭了。上去后她还在哭。船上挤满了看似要去游玩的人。有年轻人结伴成行,也有情侣,阖家出游,老夫妇,旅行团。船内喧嚷着活泼的声音。我找个窗边的位子。
  “薰,你看,是海哦。”
  我让薰坐在我膝上,叫她看船开动后的窗外。薰虽然还在哭,却定睛注视窗外。她眼也不眨死盯着一望无垠的海水。她细声说:妈妈,我怕怕。
  “没什么好怕的。你不是在故事书上看过吗?你看,闪闪发光,很漂亮吧?”
  我一边安抚薰,一边再次打开昨晚从久美手中接过的纸片。昨天久美给的,是她娘家的住址。若有机会路过请转告我的家人我很平安。地址上面,如此潦草注明。
  无处可去的我,现在,只能指望这纸上写的地点。我要去见久美的家人,告诉他们久美很平安--我把希望全放在那上面了。
  船抵达小港口。我跟在大声喧哗的人们身后下了船。土产店的角落,有个卖乌龙面和荞麦面的吧台。我买了乌龙面和饭团,找个空位子和薰一起吃。薰一边大口嚼着饭团,一边好奇地环视店内。
  走同和港口反方向的出口,眼前是个圆环。有计程车招呼站,也有公车站。我把久美娘家的地址告诉坐在长椅上抽烟的公车司机,他指指开往“草壁港”的公车,告诉我该在哪一站下车。
  薰搭公车时也很害怕,双脚撑地死都不肯踩上去。我好不容易才安抚她,让她上了车。公车驶出后,她一直紧抓我,不停偷瞄窗外。那副模样令我心痛。是我令这孩子与世隔绝,对此我深怀罪恶感。
  久美的家,是位于公车站牌正前方的面线店。店面相当大,里面好像也让人参观面线的制造过程。玻璃门上贴满了纸张。有面线的海报,消防署的海报,征求兼职员工,署假的乡土课程......每一张都同样在阳光曝晒下褐色。
  我拉开玻璃门走进店内。
  “您好,欢迎光临。”头上包皮皮着三角巾的中年女人殷勤地说。

  “请问,这是泽田久美小姐的家吗?”我这么一问,她顿时瞪圆了眼看着我,“老板娘——”她回过神二话不说就匆匆消失在后方。店面一半排满了桌子,另一半是陈列面线和面线酱汁、味嘈及零食的货贺。
  “咦,咦,说是久美朋友,就是你吗?”一个富态的女人出现,身穿褪色的格子围裙,包皮皮着同样花色的三角头巾。眼睛好像和久美有点相像。薰倏地躲到我身后。
  “呃,突然一访不好意思。久美说,那个,她很平安叫我帮她说一声......”
  看似久美母亲的女人瞪大双眼,然后张开嘴巴。开开合合几次后,宛如扭开水龙头般突然滔滔不绝:
  “久美在哪里?现在在做什么?你跟她是什么关系?那孩子说她很平安吗?”
  久美的母亲靠过来等我回答。我心想提到Angel Home这个名称恐怕不妥,于是情急之下撒谎:
  “那个,我们在名古屋某家公司一起工作过。久美很照顾我。”
  “你知道怎么联络那孩子吗?”
  “这个嘛,”不用思考谎话便流利渗出,“公司破产了,我们本来一想住在公司宿舍,结果都被赶出来了。久美只说要留在名古屋,至于怎么联络倒是......不过,呃,她说一定会尽快跟我联络。”
  久美的母亲突然矮身一蹲。我以为她在哭,慌忙一看,原来是凑过来看着躲在我背后的薰。
  “哎呀,好可爱。几岁了?叫什么名字?”
  薰仰望我,大概是觉得女的不像男的那么可怕,于是缓缓走上前,竖起三根指头,小声说“我叫薰”,然后又补上一句“莉卡”。久美的母亲好像以为莉卡是指那种莉卡洋娃娃。
  “你叫小薰啊。你喜欢莉卡是吗?”说着眯起眼,“小姐,你是专程替久美来传话的?”她眼睛依然看着薰,如此问我。
  “对,呃,久美常提起这个岛上的事,所以我早就想来看看了。”
  “哦,这样啊。那孩子,有提到这里啊。”她一边摸着薰的头发一边自顾点头。
  贴在玻璃门上的褪色纸张在眼前闪过 。我鼓起勇气开口:
  “能不能让我在这儿工作?”
  蹲着的久美母亲仰起脸看我。
  “那个,公司才刚破产,我还没找到工作。所以,那个,我看门上贴了征人的字条——”
  久美的母亲站起来,两手插在围裙口袋看我。
  “那个啊,打从两年前就贴着没撕掉。”
  她困窘地笑着,倏地将视线扫过我全身上下打量我。我想也是,虽感失望但颇能理解。一个片面声称是女儿朋友的陌生女人,而且还带着小孩,她当然不可能轻易雇用。
  “说的也是。”我尽量保持自然地笑着,“冒昧提出这种要求真不好意思。因为对于今后的事什么都还没决定。幸好能帮久美带到话。那么,呃,我告辞了。”一边说着,我拼命思考接下来该去何处。要回冈山吗?或者,该前往来些途中见到的,那几个浮在海上的小岛呢?

  “很抱歉没帮上忙......”久美的母亲一脸尴尬看着我,“所以那个,久美她,那孩子应该过得很好吧?呃,有没有什么困难?......”
  “久美过得很好。我想她一定会很快跟您联络。”
  我打断久美母亲没说完的话,欠身行个礼就拉着薰的手走出面店。
  事情果然不可能那么顺利。我牵着薰一路走到公车站牌。艳阳高照,蝉鸣如注。除些之外别无声响。薰畏畏缩缩像要窥探什么似的仰望我。我虽然觉得应该跟她说句话安抚她,却以无瑕多顾。
  我也没确认公车往哪开就上了车,一路坐到和刚才抵达的港口不同的另一个渡轮码头。也许是观光景点,看似放暑假的全家福和团体游客笑声四起地漫步路上。在码头一查渡轮去向和时刻表,开往高松的船在傍晚五点过后出航。今晚要在些过夜吗?有地方可住吗?我沿着海边步道走去。
  夏天。我突兀地想。蝉鸣。大海。天空。阳光。晒得黝黑的年轻人。茂密的树林。那是充满力道的风景。啊,是夏天,夏天。虽然无处可去,也等于毫无前途可言,但映入眼中的光景,却令我本来如惊弓之鸟的沮丧心情,得以缓缓放松,甚至好像得到解脱。眼中所见的一切都灿烂辉煌。在我身旁,一家大小结 伴走过。小男生穿着泳裤,肚子上套着救生圈。戴圆点小帽的妈妈慵懒地走着,肩上挂着相机的爸爸遥指大海彼方。薰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小男生。
  现在围绕我的状况,似乎突然脱离了现实。既不必隐姓埋名,也不用躲躲藏藏。我正带着幼小的孩子,造访度假旺季的小岛。为了让这孩子见识夏天。我在心中试着这么说。心情顿时不可思议的轻快起来。
  “薰,很热吧,很舒服吧。”我对薰说。
  “妈妈,玛蓉现在不知道在干吗?”薰的太阳穴淌着汗水低声咕哝。
  纽约饭店,位于流向大海的小河上游。四周零星分布着民宿及酱油工厂、咖啡店和小门窄户的寿司店。饭店大概是刚盖好看起来还很新,却像园游会的布景那么廉价,屋顶上耸立着过胖的自由女神。“征求员工/清扫房间、柜台业务/提供住宿“的征人招贴,贴满环绕建筑的围墙。我和薰牵着手,从头到尾把招贴一一看遍。
  我认为住在宾馆对薰来说绝非好事。但我迷上了这个岛。我想跟薰住在这里——不,我想给薰看的东西,包皮皮括天空与大海,阳光与树林......那种东西,我觉得在这里应该可以让她充分看到。怕海也怕公车 ,动一动就用双手蒙住脸的薰,当她从手指缝隙间窥看世界时,至少在这里应该可以安心吧。而我想给她的一切,在这里薰应该能得到吧。虽然没有安身这处——不,正因为没有,我更想在这里待久一点。在这灿烂光辉的夏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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