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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与狗 - 第一部 第二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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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妈妈呢?”阿尔贝托问,“她好吗?”
  “还好。”巴亚诺说,“你要觉得合适,就告诉我。”
  “奴隶”刚刚坐下,伸手去拿面包皮,阿罗斯毕德就在他手上打了一巴掌。面包皮在桌上跳了一下,滚到地下去了。阿罗斯毕德哈哈大笑,弯腰去捡。这时众人的笑声停住了。他重新坐正的时候,脸色变了,立刻站起来,伸出胳膊,一把揪住巴亚诺的衣领。“我说,光天化日之下,要看清各种东西的颜色,不能装傻,否则算你生不逢时,命运不济。我说,要想偷东西,就得手疾眼快,哪怕是一根鞋带,一针一线。”“假若阿罗斯毕德把他打出脑浆来,那会怎么样?白人跟黑人打架,结果会怎么样?”“我根本没想到我是黑人。”巴亚诺说着,从靴子上解下一根鞋带。阿罗斯毕德接过来,方才息怒。他说:“要是你不给我,我就揍扁了你,黑鬼。”大家扯着喉咙,使劲而热烈地嚎着:“哎呀呀呀。”巴亚诺想:“呸!我发誓,毕业之前我一定把你的衣橱掏光。”他说:“现在我需要一根鞋带。卡瓦,你卖给我一根。你总是有存货的。喂,你没看见我是在对你说话吗?臭跳蚤,你是怎么回事?”卡瓦猛然从空碗上抬起头来,害怕地望望巴亚诺,忙问:“什么?什么?”阿尔贝托低声问“奴隶”:“昨天晚上你肯定看到卡瓦了吗?”
  “对,肯定是他。”“奴隶”说。
  “最好别对任何人说你看见他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美洲豹’说,他们没弄到考卷。你看那山里人的脸色。”
  大家一听见哨子响,立刻起身向草地跑去。甘博亚正在那里等候他们,他双臂抱在胸前,口中叼着哨子。大批人群涌进草地的时候,那只小羊驼吓得撒腿就跑。“我会对她说,‘金脚’,你没看见由于你的缘故,我化学不及格了?你没看见我为你得了相思病吗?你没看见吗?拿着这二十索尔吧。这是‘奴隶’借给我的。你如果愿意,我可以给你写信。但是你别捣乱,别吓唬我,别让我化学不及格。你没看见‘美洲豹’连一分都不愿意卖给我吗?你没看见我比那个玛尔巴贝阿达母狗还要穷吗?”各班班长又查过人数,报告给准尉,准尉报告给甘博亚。天上开始下起毛毛雨来。阿尔贝托用脚碰碰巴亚诺的腿,后者斜视了他一眼。
  “黑人,三封信。”
  “四封。”
  “好吧,四封。”
  巴亚诺点点头,伸出舌头舔舔嘴边的面包皮屑。
  一班的教室位于新楼的第二层。这座教学楼由于潮湿已经污染褪色了。它的旁边矗立着影剧厅,这是新楼的附属建筑,里面有些粗制的板凳,每周给士官生放映一次电影。蒙蒙细雨把检阅场变成一面无底的镜子。靴子踏在那闪亮发光的路面上,伴着哨声,落下又弹回。队伍一上楼梯,齐步走换成小步跑,靴子飞快地移动着,准尉们高声叫骂着。从教室里向下望去,有片水泥铺的院子。三、四年级的士官生向自己所属的楼房走去时,随时都可能受到五年级投掷的东西或唾液的袭击。有一次,黑人巴亚诺扔下一块木头。立刻传来一声尖叫。接着,三年级一个狗崽子双手捂住耳朵,一路呻吟着穿过院子,一缕鲜血从指缝间汩汩地流出,把军装染红了一片。全班被处罚两周不准离校外出,但是肇事者却没有被发现。两周过去后,可以外出的第一天,巴亚诺给三十个士官生带来两包皮香烟。黑人不高兴地说:“好家伙,代价太高了。为那个脑壳,一包皮烟就够了。”“美洲豹”和他手下的人立刻警告说:“两包皮。否则‘圈子’开会。”

  “只给二十分。一分也不多给。我可不想为了几封信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巴亚诺说。
  阿尔贝托回答说:“不行。至少三十分。题目我来点。另外,不要口述,给我看考卷。”
  “我给你口述。”
  一张书桌坐两个人。阿尔贝托和巴亚诺坐在最后一排。他俩前面是博阿和卡瓦。这两个人的宽大的后背是躲避监视的良好屏障。
  “难道像上次那样?那一回恰恰很糟。”
  巴亚诺放声笑了。
  他说:“四封信。每封两页纸。”
  准尉佩索阿端着高高一迭考卷出现在门口。他眨动着不怀好意的小眼睛,环顾着众人,不时地舔着那唇边稀疏的胡须。
  他说:“凡是抄书或偷看同桌的人,考试无效。另外,还要在惩戒簿里记上六分。班长,分发考卷。”
  “老鼠。”
  准尉生气地猛一转身,脸色通红,眼睛上好像有两块伤疤;他那孩子般的小手紧紧地揪住衬衫。
  阿尔贝托说:“协定作废。我没想到是老鼠来监考。我想抄书。”
  阿罗斯毕德在分发考卷。准尉看看手表,说:
  “八点整。考四十分钟。”
  “老鼠。”
  佩索阿吼道:“这不是一个人在喊。我想看看这位一直在叫老鼠的勇敢分子。”
  座位上开始活跃起来。书桌离开地面几厘米,然后落下来,起初劈里啪啦毫无节奏,随后便谐调起来,与此同时大家还齐声喊着:“老——鼠,老——鼠。”
  “肃静,鬼东西们!”准尉怒喝一声。
  甘博亚中尉和化学教师出现在教室门口。化学教师是个消瘦猥琐的矮个子。他与那个高大健壮的甘博亚站在一道,加上又穿着一套过于肥大的服装,就更加显得无足轻重。
  “佩索阿,发生什么事情了?”
  准尉敬罢礼,说:“报告中尉,他们在起哄。”
  全班纹丝不动,室内静得出奇。
  “啊,是吗?”甘博亚说,“佩索阿,你到二班去,我来照看这些年轻人。”
  佩索阿又敬了个礼,就走开了。化学老师跟在他后面也走了,好像害怕待在这一大群穿军装的人们中间。

  阿尔贝托低声说:“巴亚诺,协定有效。”
  黑人摇摇头,并不看着他,只用手指在脖子上抹了一下,仿佛上了断头台一样。阿罗斯毕德这时已经把考卷分发完毕。士官生们都赶忙埋头看起试题来。“十五加五,加三,加五,空位,加三,空位,哎呀,空位,加三,不对,空位,一共多少?三十一。到气管里面去了。但愿他能中途走开。希望有人来找他。要么出点什么事情,他就得走开。‘金脚’女人呀!”阿尔贝托用印刷体慢慢地在答题。甘博亚的鞋后跟敲击着瓷砖地。当某个士官生从考卷上抬起头时,总会遇到中尉那嘲讽的眼色,并且听到他在说:“你想让我提示你?低下头去!只有我的老婆和女仆才能看我。”
  阿尔贝托把会做的试题解答完毕之后,望了巴亚诺一眼:黑人正咬着下唇刷刷地写着。他极其小心地环视一圈教室:一些人拿笔在离开纸面几毫米的空中晃动着,假装在答题。他把考卷重新看了一遍,又答了两道题,那答案是似是而非的。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一点声音。士官生们在座位上不安地动起来。空气变得紧张了。有个肉眼看不见的东西,飘浮在这些埋头答题的脑袋里,似乎是一团温暖而不可捉摸的东西、一片乌云、一个无影无形的怪物、一阵露水在洒过。怎样才能使中尉的警惕性放松一点呢?怎样才能躲开他的监视呢?
  甘博亚笑了。他停住脚步,站在教室中央,双臂交叉;奶油色的衬衣里,显出发达的胸肌。他的目光扫视着全班,仿佛在野战演习中指挥他的连队穿越沼泽和草地、攀登岩峰那样,只需一个简单的手势、一下短促的哨声就够了。
  他手下的士官生看到其他连队的官兵最后被包皮围、被伏击、被歼灭时那副激怒恼火的神情,感到十分得意。面对那占据山头和峡谷以及控制着滩头悬崖的无形敌人,甘博亚异常镇定而无畏;在早晨的阳光下,他戴着闪闪发亮的钢盔;当他指着一段高墙,下令“小鸟们,飞过去!”的时候,一连的士官生便像流星般地冲出去。他们高举着明晃晃的刺刀,心头充满了无限的勇气,朝一片农田冲去。当他们脚下无情地践踏着禾苗的时候,“啊,假如这是智利人或厄瓜多尔人的脑袋,那该多好啊!若是靴底下能溅出鲜血来,入侵者都死掉,那该多好啊!”他们跑到高墙脚下,气喘吁吁,喊声不迭;接着,把步枪往身后一背,伸出发胀的双手抓住砖缝,身体贴住墙壁笔直向上爬去,两眼紧盯着渐渐接近的墙头,随后便曲腿弓腰纵身而下。落地后,只听到一片叫骂声和胸口与太阳穴里热血沸腾激荡的声音。这时甘博亚却已经站在他们前方一块几乎难以立足的岩石上,呼吸着海风,又在计划着什么了。士官生们有的蹲着,有的卧倒,大家全都注视着甘博亚,似乎生死都取决于他那两片嘴唇。突然,他目光一扫,生气地发现小鸟已变成了昆虫。“散开!怎么能像臭虫那样挤在一块。”昆虫们急忙爬起来,向四面散开。那千疮百孔的野战军服随风飘荡,一块块补丁好像伤疤一样地外露着。他们回到泥沼中,混杂在草丛里。但是眼睛依然顺从而哀求地望着甘博亚,就像在那个可诅咒的黑夜,中尉扼杀“圈子”时那样。

  “圈子”的诞生是随着士官生的生活一道开始的。他们脱掉便服,一个个被校内的理发师推成光头,穿上了卡其军装。然后,在哨子和吆喝声中,全体崭新发亮地首次集合在操场上。四十八小时以后,就发生了那件事。那是夏季的最后一天。海滩被炭火般的阳光暴晒了三个月之后,利马的天空蒙上了白云,城市进入了昏昏欲睡的时期。他们来自秘鲁各地,以往素不相识,现在集合在一起,站在那陌生的水泥建筑物的门前。加里多上尉高声宣布说,他们已经结束了老百姓的生活;他们要过三年军队生活;在这里他们要成长为真正的人;军人的生活是由三个要素组成的:服从、勤劳和勇敢。但是不久以后,就发生了那件事。那是吃罢学校的第一顿午饭后,当他们终于摆脱了军官和准尉们的监护走出饭厅的时候发生的。那时他们正混杂在四年级和五年级的士官生中间,略带恐惧、好奇甚至有些好感地望着那些高年级的学生。
  那时“奴隶”独自一人正从饭厅的楼梯下来,向草地走去。突然,两只铁钳似的大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一个声音在他耳旁说:“跟我们走!狗崽子。”他露出一丝微笑,顺从地跟他们走了。在他周围,很多早晨刚刚认识的同学也被拦截,随即带过草地,向四年级的寝室走去。那一天没有上课。从中午到吃晚饭,三年级的狗崽子在四年级学生手中待了八个多小时。“奴隶”不记得是哪个班什么人把他带走的。只记得那个房间里烟气腾腾,站满了穿军装的人;只听到阵阵笑声和喊声。起初进门的时候,他嘴边还挂着微笑。突然,他的背上重重地挨了一击,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他一个翻身,脸朝上躺在地上。他想坐起来,但是不行,有只脚踏在他的胸口上。十张陌生的面孔像欣赏小虫似的望着他。他们的身影挡住了天花板。有个人说:
  “先用墨西哥民歌的调子唱一百遍‘我是一个狗崽子’。”
  他已经吓呆了,唱不出来。两只眼睛好像要夺眶而出,喉咙里干渴得要烧起来。胸口上那只脚在逐渐加大压力。
  “他不想唱。这狗崽子不想唱。”那个声音说。
  于是,那些面孔便张开嘴巴,朝他啐起来。不是啐一次,而是许多次,使他不得不紧闭双眼。唾啐一停,那个像轴承一样滚动的无名声音又一次响起来:“用墨西哥民歌的调子,唱一百遍‘我是一个狗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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