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y)(7)
用你喜欢的方式阅读你喜欢的小说
采桑子 - 曲罢一声长叹 三
繁体
恢复默认
返回目录【键盘操作】左右光标键:上下章节;回车键:目录;双击鼠标:停止/启动自动滚动;滚动时上下光标键调节滚动速度。
  三
  约好是上午十点钟去王府饭店,七点半钟,青青的大舅、二舅和老姨就来了。
  她的大舅开了一辆黑色“皇冠”,说是今日上午他们局长不用车。
  丽英从吃过早点就跟老姨在屋里试衣服,试了半天也没见出来。
  舜铨在西间专心地描他那幅“樱花鹪鹩”,两位舅爷则品着花茶在客厅喷烟。他们说,明年这片地界便要拆迁了,花厅房屋虽老,可内里这些雕花的硬木隔扇却是难得的精美工艺品,需提前拆了卖掉,免得毁坏了;又说这桐油浸过的方砖地在京城亦不多见,砖也得先处理了……
  他们的谈话口气令我不快,显然这二位全然没有把坐在一边的我放在眼里。我看着他们,产生了一种被侵犯的愠怒和屈辱。倘若他们知道,他们身后那斜放的蛛网尘封的大字是出自道光皇帝之手,倘若他们知道院里那口堆放杂物的六尺“茶叶末大缸”是当年圆明园勤政亲贤殿前的旧物,不知在惊喜之中又要作何打算,大约会有更为宏大的经济策划出台吧。老哥哥在里间埋头作画,苍白的头颅与粉艳的樱花小鸟相映,细眯的双眼分明已为笔下那三只亲呢的雀儿攫住,那安详、超尘脱俗的神态,让我羡慕,也让我悲哀。
  丽英终于穿着一身褐色套装走出房门,脖子上多了一条亮闪闪的金链。她走过去让舜铨看,舜铨认真地看了半天,最后说好。我很是不解,凭他的审美情趣和对色彩的严格选择,他应该看出其中不当,黑黄的皮肤配以褐色的服装以及那条俗不可耐的链子,使人愈发显得黯淡苍老,站在那里连光线也暗了一截儿。可舜铨却说好,或许他对人生的感悟又比我高了一筹,即便两位舅爷提出“卖大缸”之类言辞,他也会淡然一笑,说,随他去!
  是啊,他经的事比我多多了。
  九点三十分,一群人打狼似的出了门,见到门口的“皇冠”,舜铨无论如何不肯上去,说不可以借来之物为自己壮行色。依他的本意是要乘公共汽车去赴约,说这样才与他的身份相符。最后在众人的劝说下他终于让步,答应拦截一辆黄色“面的”。
  “面的”停下,司机瞅着站在路边的一干人等说坐不下,大舅说后头还有“皇冠”。舜铨听了吃惊地问:都去吗?丽英说,都是亲戚,自然应该都见见,大爷又不是经常回来的人。舜铨指着丽英的几个弟妹说,他们去干什么呢?丽英说,怕你有什么顾及不到的啊……丽英的妹妹说,要是姐夫不愿意,我们不去也行,我……我就不去啦……

  那二位舅爷则抱着胳膊毫无退缩之势。
  我明白亲家兄弟姐妹的心劲儿,深切感觉到了随着时代变化越变越复杂的社会关系。这个复杂不是人员的复杂,是人物心理的复杂,是付出与得到的权衡,是有利可图的钻营,是厚颜无耻的追逐。在舜铨的坚持下,众“随员”暂作鸟兽散,最后到达王府饭店的只有我和舜铨夫妇。
  舜铻并没有在大厅里等候,我打电话与房间联系,一女性冷冷地说,上来吧。我特别注意到她连“请”也没用,这种“报门而入”的做法颇带下马威味道。我想,这要真是那个柳四咪,也未免太绝情,舜铨毕竟是她的“恩师”啊!
  在电梯上,我没有把自己的感觉告诉舜铨,不愿让他再为情感伤神,况且还有一个丽英站在那里。
  开门的是个很富态、很有风度的妇人,从她那没有表情的面孔上,我见到了显而易见的傲慢与骄矜,便料定她唱不出细腻缠绵的“叹宵光何限”,舜铨更不会与她去“共倚”什么“雕阑”。——她不是柳四咪。
  我看舜铨,舜铨的表情比她更冷,更傲。
  我该呼之为大哥的人坐在沙发里,他欠了欠身子,或许是站不起来,或许是不想站,只给人一个点到为止的礼貌。我想,这大概不是金家的礼数。
  舜铨叫了大哥,我也叫了大哥。
  任何人也听得出其中没有任何感晴色彩,就像在街上问路,将对方呼之为“大哥”一样,泛泛的一种称呼罢了。舜铨将我和丽英作了介绍,舜铻说没想到家中这个叫舜铭的小妹妹已经这样大了,问我是哪年开始读书的,我说解放那年。他问什么解放?是不是四五年的光复?我说不是,是新中国成立,蒋介石逃到台湾的那一年。他说,你们大陆都把那一年叫“解放”?我说,叫解放。舜铻说,我们不叫“解放”,我们叫“沦陷”。他又问我是不是“中共”,我说是。他说中共造出来的人都是一个模式,他见得多了,不用谈话。拿眼一看就知道。我说,当然,你也有几十年的经验了。舜铻说,你的脾气很倔,不愧是金家的人;这个家里还有一个更倔的,叫舜钰,你听说过吗?我说,那是三姐。舜铻说,你的气质很像她……又说,她那个中共可称得上是你的先辈,你得好好向她学习。我说,那是自然。舜铻停了一下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信守不渝固然可嘉,却是连命也不要了,细想也是有些划不来。我说,不是她不要命,是你们不给她命。舜铻说,舜钰赍志而殁,虽为遗憾,但她在大陆却是流芳百世的大忠臣,你们的八宝山有她的位置,北京的忠臣簿里不是也有她的一笔吗?我说,依您所言,三姐的英烈名分乃是国民党所赠,这实在是该替三姐和被害的百万无辜谢谢您了。

  并非如报上经常所载,海峡两岸亲属相见,抱头痛哭,倾诉离别之苦,使观者也为之泪下。我们家的亲属相见除了冷淡以外,更多的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尴尬。
  舜铻回身介绍那女人,说叫林乡远,他的夫人,台湾彰化人,国大代表、政治家。果然不是柳四咪,我松了一口气。舜铻又提及舜铨的好友溥心畲,说溥心畲到台湾后住在台北临涂街,小门小户,与旧时恭王府有天地之别,闲时常常思念北平故旧,想念舜铨和他泡的糖醋白菜。舜铨说现在北京恭王府花园已经修葺一新,他的老友如果有机会可以回来看看。舜铻说溥心畲在1964年便已故去了,舜铨听了很难过。舜铨讲述了兄弟姐妹们的先后情况,说到先后故去的老三、老四和六格格,竟因哽咽而一再停顿。我注意到,他在讲到舜钰时只是轻轻一带而过,为的是怕舜铻再度难堪,其用心之良苦,实让我惊叹。他的一生只用一个“儒”字便可以概括,对父母、对兄弟、对恋人、对朋友,一概是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讲的是中庸之道,做的是逆来顺受,知足安命,与世无争,唱了一辈子的《梦中缘》,今日却连柳四咪几个字也不敢提……
  我真是觉得老七窝囊极了,也可怜极了,在某种程度上,他连舜铻也不如。
  舜铨最后提到了楠木匣子。舜铻接过话茬儿说他对匣子和匣子里的内容不感兴趣,那里面无论是财宝还是训示,他都不接受。从离开家起,他便与这个家庭断绝了任何经济的、人情的往来,自然也包皮括这个封入夹墙的木匣子。舜铨又征求我的意见,我说由七哥全权处理吧。
  林姓大嫂取出一个信封,内装两万美元,交与舜铨,说这许多年我们为舜铻吃了不少苦,也不是什么补偿,权当是当哥哥的一点心意……
  这一回,舜铨十分不快,他将信封置于桌上,起身说,我虽不富,然凭一技之长足以养家糊口,大哥这钱还是收回去吧。金家“舜”字辈,你我兄弟十四人,除早殇者外,成人者十又有三,十三人所走道路不同,结局亦各相异,如今,在世者也就你、我、她三人了,十三个兄弟姐妹,虽山水相阻,幽明相隔,但亲情永存,血脉永连,这情谊决不是两万块钱所连结的!

  一席话,将舜铻说得尴尬至极又无言以对,他猛地站起来,带着军人的风度,脊背也训练有素地挺着,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难以克制的不快。我不怀疑,时光若倒退几十年,他会大喊一声:来人,给我拉出去毙了!这样的事他不是没干过。
  此时此刻,我对舜铨简直是敬佩极了,这才是中国真正的儒!大儒!
  但是,舜铻并没有说出什么激烈的话语,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看茶。
  在老北京的规矩中,主人说“看茶”,内涵就是“送客”的意思,明白的客人便知道“该告辞了”。偏偏这时丽英出来打圆场,让舜铻不要生气,说舜铨在“文革”中因大哥也是受了不少苦,整日游斗,还被剃了头,他心里有委屈,希望大哥能理解,现在侄女还小,将来难免还有仰仗大哥、大嫂的时候……舜铨打住丽英的话头,回身对我说,咱们走吧。我说,走吧。就站起身,紧紧地跟在舜铨后面,毫不犹豫地朝外走去。久别弟兄的相见,竟是这样简单、短暂。
  我们走出门的时候,舜铻低低地叫了一声“老七——”那声音已分明有了缓和。
  舜铨止住脚步,却并不回头。
  舜铻说,我现在是代别人求你。舜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地转过身来,见舜铻手里捧着那个大红双耳瓶,正定定地立在那里。
  舜铨一愣,紧接着跌跌撞撞向那瓶子奔去,那失态的急切,为我所少见。舜铨从舜铻手里接过瓶子,颤抖着,抚摸着,长久地凝视着,两行清冷的老泪潸然而下。
  我明白,这就是那个很有名的均瓷双耳瓶了,本来在柳四咪手中,如今又完璧归赵,只是不见“还君明珠双泪垂”的柳四咪。瓶口用黄蜡封着,沉甸甸的有些分量。舜铻说,四咪托我把这个瓶子和她带给你,她朝思暮想的就是回到花厅的书案前,看你画画,听你吹箫,如今是如愿以偿了。当舜铨得知瓶子里装的是因不堪思乡之苦而去世的柳四昧的骨灰时,他紧紧地将瓶子抱在怀里。
  我被家族中这个陈旧的爱情故事深深打动,从心底为这对情人唱道:
  ……空对着影珊珊,月映琅歼。惨凄凄树咽秋蝉,冷飕飕落叶声残,泪眼孜孜相看。离愁两地今日接幽欢。
或许您还会喜欢:
等一个人咖啡
作者:佚名
章节:14 人气:0
摘要:现在的我,手里的汤匙正胡乱搅拌着浮在咖啡上的奶晕。金属与马克杯的瓷缘合奏出没有章法的敲击声。叮叮叮当,当叮当叮。就好像我现在的心情,没有节奏,却很想表达些什么。明明就像经年累月的拼图游戏,不管散落在地上的碎片有多少,持之以恒,总是能逐一捡拾回来,砌成原来完整的样貌。总会到那一刻的。然而我还是很激动。因为我发现,记忆的拼图不是死的。记忆是逐渐累加,越来越多,越来越复杂,于是碎片一直拼凑不完。 [点击阅读]
筑草为城
作者:佚名
章节:31 人气:0
摘要:《筑草为城》是一部学者化的艺术长卷,一部茶叶世家的兴衰史。王旭烽是十年心血一杯茶,果然是杯龙井极品。《筑草为城》为《茶之三部曲》第三部。故事从20世纪五六十年代写至世纪末,描述杭家人在经历了抗日战争的血雨腥风之后又迎来了文化大革命这一动荡的历史时期,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杭家人经历各种考验,体现出前所未有的顽强生命力和追求自由的独立人格精神。小说飘散出浓郁的茶文化浸润的气息。 [点击阅读]
纸醉金迷
作者:佚名
章节:72 人气:0
摘要:民国三十四年春季,黔南反攻成功。接着盟军在菲律宾的逐步进展,大家都相信"最后胜利必属于我"这句话,百分之百可以兑现。本来这张支票,已是在七年前所开的,反正是认为一张画饼,于今兑现有期了,那份儿乐观,比初接这张支票时候的忧疑心情,不知道相距几千万里,大后方是充满了一番喜气。但人心不同,各如其面,也有人在报上看到胜利消息频来,反是增加几分不快的。最显明的例子,就是游击商人。 [点击阅读]
罗兰小语
作者:佚名
章节:74 人气:0
摘要:我流着泪写这些故事,为那把母“鸡”当做妈妈的孩子,为那被老师误解,被父母否定的孩子,为我们这一代失去了的天伦之乐。什么时候不再看到被亏待而流泪的孩子呢?什么时候重拾我们的天伦之乐呢? [点击阅读]
花田半亩
作者:佚名
章节:46 人气:0
摘要:我们教的中文,是主张从良好情怀的心里发芽的中文。这样的一颗心,田维无疑是有的。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她目光里那一种超乎她年龄的沉静,对于我们都意味着些什么了。经常与死神波澜不惊地对视的人,是了不起的人。田维作为中文女学子,之所以对汉字心怀庄重,我以为也许还是基于这样的想法——要写,就认认真真地写。而且,当成一次宝贵的机会来对待。这令我不但愀然,亦以肃然,遂起敬。 [点击阅读]
莎菲女士的日记
作者:佚名
章节:33 人气:0
摘要:十二月二十四今天又刮风!天还没亮,就被风刮醒了。伙计又跑进来生火炉。我知道,这是怎样都不能再睡得着了的,我也知道,不起来,便会头昏,睡在被窝里是太爱想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上去。医生说顶好能多睡,多吃,莫看书,莫想事,偏这就不能,夜晚总得到两三点才能睡着,天不亮又醒了。象这样刮风天,真不能不令人想到许多使人焦躁的事。 [点击阅读]
莫言《会唱歌的墙》
作者:莫言
章节:31 人气:0
摘要:第一次去青岛之前,实际上我已经对青岛很熟悉。距今三十年前,正是人民公社的鼎盛时期。全村人分成了几个小队,集中在一起劳动,虽然穷,但的确很欢乐。其中一个女的,名字叫做方兰花的,其夫在青岛当兵,开小吉普的,据说是海军的陆战队,穿灰色的军装,很是神气。青岛离我们家不远,这个当兵的经常开着小吉普回来,把方兰花拉去住。方兰花回来,与我们一起干活时,就把她在青岛见到的好光景、吃到的好东西说给我们听。 [点击阅读]
莫言《天堂蒜薹之歌》
作者:莫言
章节:24 人气:0
摘要:莫言十九年前,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一件极具爆炸性的事件——数千农民因为切身利益受到了严重的侵害,自发地聚集起来,包皮皮围了县政府,砸了办公设备,酿成了震惊全国的蒜薹事件——促使我放下正在创作着的家族小说,用了三十五天的时间,写出了这部义愤填膺的长篇小说。在初版的卷首,我曾经杜撰了一段斯大林语录:小说家总是想远离政治,小说却自己逼十近了政治。 [点击阅读]
莫言《檀香刑》
作者:莫言
章节:20 人气:0
摘要:一那天早晨,俺公爹赵甲做梦也想不到再过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里;死得胜过一条忠于职守的老狗。俺也想不到,一个女流之辈俺竟然能够手持利刃杀了自己的公爹。俺更想不到,这个半年前仿佛从天而降的公爹,竟然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俺公爹头戴着红缨子瓜皮小帽、穿着长袍马褂、手捻着佛珠在院子里晃来晃去时,八成似一个告老还乡的员外郎,九成似一个子孙满堂的老太爷。 [点击阅读]
莫言《红蝗》
作者:莫言
章节:10 人气:0
摘要:第二天凌晨太阳出土前约有十至十五分钟光景,我行走在一片尚未开垦的荒地上。初夏老春,残冬和初春的记忆淡漠。荒地上杂草丛生,草黑绿、结实、枯瘦。轻盈的薄雾迅速消逝着。尽管有雾,但空气还是异常干燥。当一只穿着牛皮凉鞋和另一只穿着羊皮凉鞋的脚无情地践踏着生命力极端顽强的野草时,我在心里思念着一个刚刚打过我两个耳光的女人。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