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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分手的理由 - 第01章 寒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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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喧闹的大街拐弯之后,刹那间四周变得寂静无声,黑暗中一排路灯伫立在街头。放眼望去,只有一盏红绿灯在寒空中绽放着鲜红色的光芒。
  速见修平往前欠身,嘱咐计程车司机行驶至红绿灯时左转。
  这一带是世田谷的新兴社区,近年来开始兴建,大量的超级市场和公寓,修平目前住的房子也是三年前才盖好的。
  住宅用地有高度的限制,修平住的公寓只有三层楼,他本身住在二楼。以建坪来计算,房价虽然过高,但环境清幽,距离地铁车站也只有七分钟车程,修平遂毫不犹豫地买下了。
  车子一左转,左前方一栋镶着白色瓷砖的公寓便遥遥在望了。
  “在这里停。”
  修平吩咐司机停车,付了车钱走出车外,抬头仰望星空。
  在车内所看不到的一轮明月正挂在公寓对面的榉树上。
  刚才听到收音机播报气象,今年入冬以来最大的寒流即将来袭,那一轮明月因此显得益发冷清寂寥。
  修平缩起脖子,看着公寓的入口,叹了一口气。
  每当和其他女人幽会之后,他总是感到有些心虚。
  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正在屋里等待的妻子呢?
  他只需按一下门铃,妻子就会从屋里开门,但今天修平带着钥匙,可以自己开门。
  平常,他总是说句“我回来了。”便不再吭声,默默地走过妻子的身边。
  这种时候,气氛往往显得有些尴尬,因为家里只有修平和妻子两个人。他们的独生女儿住在某一著名高中女校的宿舍,只有周末才会回来。若是有小孩在的话,就可以跟孩子说说话,把事情瞒混过去,偏偏家里就只有他和妻子两个人,根本无法逃避。
  为了掩饰心虚,修平只得迅速地走进卧室更衣,再回到客厅看晚报。报纸摊开后把脸一遮,多少有种获救的感觉。
  或许芳子也已经看透了修平的心理。
  经过数次的重复之后,这种动作自然成为固定的模式。
  然而,芳子却从未直截了当地对修平抱怨过什么。
  她偶尔会说些“今天的领带花色不错哦!”或“自己的身体要当心哦!”之类的话,但其中并未含有任何批判的意味。
  修平经常窥视着妻子的脸庞,心想:她究竟发觉了没有?还是根本一无所知呢?
  单从表面的态度来判断,妻子似乎尚未发觉。
  如果她早已发觉,却能故作若无其事,那也未免太厉害了。
  不知是芳子原本就心胸宽大,还是早已觉悟,她很少干预修平的行动。自从结婚以来,除了带孩子的那五年时间,她始终从事机动性甚高的编辑工作,或许也是她无法对修平采取紧迫盯人的战术的原因之一吧!
  修平并非有意利用这个可乘之机,但的确从一年前就开始和一位名叫冈部叶子的女性交往。冈部叶子比芳子年轻六岁,已婚,但没有小孩。
  在麦町的共济医院担任整形外科主任的修平,是在两年前叶子参加医院学办的健康管理者演习会时,认识叶子的。叶子是合格的营养师,在赤坂的某一家饭店的健身中心工作,负责指导会员的健身之道,因此出席了该项讲习会。
  后来,修平经常出现在健身中心两人遂日益熟稔,一年前终于发生了肉体关系。
  叶子的名片上印有“饮食协会管理人”的头衔,她的身段果真玲珑有致恰如其份,据说她的丈夫在某石油公司工作,但单从外表来看,她实在像个未婚的小姐。
  健身中心的会员大部分都是一流企业的社长或高级干部,但她的头脑聪明反应灵敏,自然有办法把这些人打点得妥妥当当服服贴贴。
  今天和叶子见面,是三天前就已决定好的。所以今天早上修平临出门时,已事先告诉妻子今天会晚点回家。
  当时芳子站在门口,问道:“那么,你要不要回来吃晚饭?”
  “我会和厂商一起吃,顺便谈点事,所以不回来吃了。”
  由于职务上的关系,修平必须经常与医疗机械公司和药厂应酬。对妻子提起时,他将这些公司统称为厂商。
  修平事先准备了某个公司的名字,以便妻子追问“和哪家厂商吃饭”时,能够随时脱口而出,但芳子却只问了一句“你要不要回来吃晚饭?”
  芳子的个性不致如此执拗。
  “好走。”
  芳子在修平身后所发出来的声音,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既不特别冷淡也不特别温柔。
  芳子在神田某家出版社的妇女杂志部门担任编辑,通常都在十点过后才出门上班。
  因此,每天早上她都有足够的时间做早饭,并目送修平出门,而且除了截稿的日期之外,晚上至七点左右就能回到家。或许担任特约编辑时间比较自由的缘故,目前修平也已经非常习惯于这种生活方式,丝毫感觉不出夫妻共同工作会遭遇到什么障碍。
  “我走罗!”
  今天早上,修平在临出门时对妻子轻轻挥手道别。平常他总是一声不吭调头就走,今天之所以破例,也是因为晚上即将和其他女人幽会而感觉有些心虚的缘故。
  天气转凉之后医院变得十分忙碌。内科是不消说,就连修平隶属的整形外科,一些滑雪骨折或风湿关节炎老毛病又犯的商人也蜂拥而至。
  在工作时间内修平根本无暇想起叶子和妻子,但六点钟一到,他依然准时抵达皇宫附近的一家饭店大厅。
  叶子是一个很有时间观念的女人,六点过五分不到她就出现了。一碰面她劈头就说:“今天我一定要在九点钟以前回去。”
  修平只知道叶子的丈夫在石油公司做事,至于其他的事就不曾再深入追问。
  叶子的家住在中野,方向和修平的家相反,但平常只要在十一点钟以前回家就没有关系。
  “有什么事吗?”
  “这个……”
  看到叶子吞吞吐吐的,修平也就不想再继续追问。适可而止是一对各有家庭的男女在交往时应有的礼貌。
  “如果要在九点钟之前回家,我们非得在八点半出来不可。”
  按照过去的惯例,他们约会是先一起吃饭,再上旅馆。如果约会要在九点以前结束的话,他们势必得牺牲其中一项节目。
  “你还没吃饭吧!”
  “没有关系啦!”
  叶子的回答表示也希望早点进旅馆,于是他们径赴涩谷那家他们经常光顾的旅馆。
  走出旅馆和叶子道别之后,修平决定先去吃饭。只要能填饱肚皮,不论是中华料理或寿司,什么都无所谓。一个人吃饭挺寂寞的,但这么晚了,再回家叫妻子做饭给自己吃,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修平在道玄坂附近一家小料理店吃了一份寿司,然后拦了一辆计程车。
  亲炙了叶子柔软的肌肤,肚子也填得饱饱的,修平感到十分满足。
  但是,当计程车就快驶抵家门时,他发觉自己回来得太早了。
  每次和叶子见面,总是在十一点钟过后才回家,至于和厂商应酬吃饭,回到家更是十二点以后的事。他和妻子说的“今天会晚点回家”,就是表示将在这个时间回家的意思。
  然而,一看手表,居然才九点多一点。

  这个时候回家,而且又没有喝酒,妻子非但会很惊讶,搞不好还会看穿自己在外面打了野食。
  虽曾想到索性找个地方喝它一杯,但一个人实在提不起兴致,而且天气又这么冷。
  就在犹豫不定之际,计程车已经开到家门了。
  虽然九点才刚过,公寓附近已是万籁俱寂,管理员房间的小窗户,也拉上了窗帘。修平斜看了一眼,开始动脑筋为自己的早归找一个很好的理由。
  “厂商突然有急事。”
  乍听之下,这似乎是个好藉口,但做主人的突然有急事而结束应酬,多少有些不自然。
  “和我一起去的人有急事。”
  这个理由也行不通,万一妻子问起这个人的姓名和长相,那不就穿梆了吗?
  “明天一早我还有手术。”
  这个理由可能是最没有漏洞的。
  想着想着,修平已经到了二楼。究竟是按门铃,还是自己用钥匙开门呢?修平一面考虑,一面走到门口,却发现晚报依然摆在信箱里。
  修平心想妻子真是个糊涂婆,居然忘了把报纸拿进去,打开门一看,里面居然黑漆漆的。
  他立刻把电灯打开,环顾四周,家里整理得非常清洁,窗帘也依然是拉上的。
  “我居然比她早回来。”
  不必和妻子打照面,修平总算松了一口气。
  走到卧室,脱掉衬衫换上家居服,再坐回客厅的沙发上,修平看到桌上摆着一封女儿弘美写的信。
  信已拆封了,于是修平打开来看,原来是弘美写给妻子的生日卡片。
  上面写着:“祝妈妈永远健康快乐”旁边还附注:“下次我会带三十九朵玫瑰花回家。”
  看过这个卡片之后,修平才想到再过两天就是妻子三十九岁的生日。
  “这么说,再过一年她也要突破四十大关了?”
  修平今年四十六岁,比妻子大七岁,到了明年,他们就都是四十开外的人了。
  “日子过得真快碍…”
  修平喝着威士忌想道,突然觉得妻子满可怜的。
  从前,妻子一直在外做事,但似乎没有谈过一次像样的恋爱,勉强来算的话,只有她和修平订婚的那一段期间,但前前后后也还不满一年。
  紧接着就是生子和工作。虽然工作是她的兴趣,但眼看着她就快迈入四十大关,年华即将老去,修平实在替她感到可悲。
  修平之所以如此想,也是因为今天晚上他和叶子幽会的缘故。想到自己在外冶游,妻子却工作得这么晚,修平就觉得自己不可原谅。
  “假如她放荡一点多好呀……”
  修平看着生日卡片喃喃自语。
  妻子的身材十分苗条,个子也颇高,以中年女性的标准来看,整体的感觉不错,而且脸蛋也还过得去。两个月前,他们夫妻有事约在外头见面,妻子赴约时衣袂翩然的模样,使她看起来约莫只有三十五岁。
  芳子的缺点,与其说是外表,倒毋宁说是她那爽朗的个性。她的头脑聪明,工作能力也相当强,但这些优点也使她显得样样比男人强,让男人觉得缺乏情趣。
  总而言之,她不是男人喜欢的那一种类型的女人。
  就这么一面个着边际地想看妻子的事情,一面喝看威士忌,一晃眼居然已经十点半了。
  “难道是加班吗?”
  芳子每次晚回家都会事前交代。如果她说“十点钟回家”就一定会在十点钟准时到家,如果说十一点,十一点一到门口一定会有动静。她这个分秒不差的习惯也让人觉得有点乏味。
  修平又去倒一点威士忌,边喝边看电视,一下子又十一点多了。
  也许是做爱后饮酒的缘故,酒精很快就产生了效力。
  “怎么那么晚了还不回来呢?”
  回家时发现妻子不在,修平觉得松了一口气,现在却开始有点生气。
  “我先去睡算了。”
  修平嘟囔着,又随后拿起酒杯,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冬夜里电话铃声显得特别刺耳。修平有些蹒跚地站起来,拿起听筒后随即有一个男人的声浪涌入耳膜。
  “已经到家了吗?”
  “你说什么……”
  修平不加思索地反问,对方“啊!”了一声,立刻挂断电话。
  刹那间,修平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仍然歪着头拿着听筒。
  刚才打电话的是一个男人。
  听声音大概是三十五岁左右,或许还更年轻一点。也许是夜晚的关系,声音有点含混不清和偷偷摸摸的感觉。
  想到这里,修平才回过神来。
  “难道那通电话是打给芳子的吗?”
  修平又坐回沙发,看着餐具架上的时钟,已经十一点二十分了。
  修平把酒瓶里就快见底的酒又倒了一点在酒杯中,一口气喝完。
  酒就像一团火烧灼喉咙一般,呛得修平开始咳嗽。好不容易制止了之后,修平坐在沙发上再度思索着刚才那通电话。
  打电话的人是个男的没错。
  那个男的问了一句“已经到家了吗?”就立刻挂断电话。
  起初,修平还以为是对方打错电话,但果真如此的话,那个人只要说句“对不起”,不就结了?
  然而,那个人显得相当狼狈,叫了一声“啊!”就把电话挂断了。
  那个人如此慌张,显得事情非比寻常。
  如果那通电话既没有打错,却也不是打给自己,那么一定是打给妻子的。
  “但是,芳子为什么会有这种电话呢?……”
  从“已经到家了吗?”这句话来判断,在这之前妻子应该和打电话的人见面过,两人分手后对方又打电话来,却没想到接电话的人竟是修平,因此显得十分狼狈,惊惧之余赶紧挂断电话。
  修平叼起一根香烟,但旋即发觉竟然含错头了,立刻调整过来点上火。
  倘若这个推测正确无误,妻子今天晚上必定和其他的男人在一起了。
  难道这就是她到了十一点半也还没回家的原因吗?
  “不可能的……”
  修平摇头喃喃自语。
  他根本无法想象妻子居然会和自己以外的男人幽会。当然,由于从事编辑工作的关系,妻子曾和其他男人在外滞留到深夜才回家,但都是基于工作上的需要,不掺杂任何色彩。
  从前,修平曾针对这件事问过妻子一次。
  “编辑工作往往必须在晚上进行,但你不觉得孤男寡女的在一起,实在不妥当吗?”
  当时,芳子的脸色先是有些意外,随即变得气愤不已。
  “你把我当成那种放荡的女人了吗?”
  “我不是指你,我只是听说其他干编辑的都是这个样子。”
  “别人的事我不清楚。”
  妻子的行为的确光明磊落,修平甚至认为她太拘谨严肃了,每次问她要去哪里或者要和谁见面,她总是爽爽快快地回答,不会留下任何疑问。
  当时修平还曾想过,如果妻子也稍微放荡一点,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无论何时何地她始终正经八百的,出门上班也总是在预定时间准时回家,对工作的态度也是一丝不苟,这些优点却使得她愈来愈没有女人味。

  “如果有适当的对象,她在外面适度地和其他男人交往其实也无所谓……”
  最近,也许心存内疚的缘故,修平甚至如此想过。
  因此,现在修平虽然怀疑妻子红杏出墙,但却没有任何真实的感觉,倒像是在看小说似的。
  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妻子半夜不归以及接到一通陌生男子打来的电话,却是千真万确的,而且从该名男子慌慌张张的口气来看,此事绝对非比寻常。
  “难道做丈夫的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吗?”
  喃喃自语的同时,修平的脑海里浮现出妻子的身影。
  虽已年近不惑,妻子的乳这是房与腰肢依然柔软并富于弹性。年轻时她比现在更瘦一点,肤色也较黑,最近似乎长胖了一点,连带肤色也白皙了许多。
  也许她日益丰盈的肉体正和那名陌生男子的肉体重迭在一起,并把曾经奉献给自己的,也奉献给那个男人。
  想到这里,修平的情绪突然变得十分不稳定,再度倒了一杯威士忌,往嘴里猛灌。
  不可思议地,从怀疑妻子红杏出墙的那一刻开始,修平居然对妻子的肉体感到强烈的依恋。十多年下来,已经让修平看腻了,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致的妻子的肉体,竟然顷刻间变得新鲜可人。
  “真是神经……”
  修平咒骂了自己一句,打住无聊的妄想,一看时钟,已经快十二点十分了。
  妻子如果必须晚归,一定会在出门时就事先交代,最起码她也会打个电话回来说一声。结果,她连通电话也没有,搞不好是发生了什么事。
  修平立刻从一时的妄想中清醒过来,开始担心妻子的安危。
  会不会身体突然不舒服而昏倒?还是发生车祸了?
  倘若今天晚上妻子曾和那名陌生男子见面,对方必定算好了妻子到家的时间,才打电话过来,妻子却到现在还不见人影,该不会是和那名男子分手后遇到什么危险了吗!
  想着想着,修平对于那通没头没脑的电话,以及妻子究竟有没有偷人,都觉得不重要了。
  “无论如何,现在只希望她平安无事地回来,我就心满意足了……”
  修平又看一次时钟,又喝了一杯威士忌,突然间,门口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
  修平慌张地把酒杯摆回桌上,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大门口的方向,紧接着就听到咯嗒咯嗒用钥匙开门的声音。
  看样子妻子总算回来了。修平本想起身为她开门,但他记得大门好像没锁,于是又坐了回去。
  妻子也马上注意到了,立刻把门打开走了进来。
  然而,修平却背对着入口,继续抽他的烟。
  才不过是几分钟前,修平还在祈祷只要妻子平安无事,他什么都不在乎,如今妻子平安归来,他却又生起闷气。当妻子走进家门的那一刹那,修平本想立刻大发雷霆,但在这种情况下,保持沉默似乎更具震撼的效果。
  修平仍然拍着烟,突然间,他实在很想看看妻子究竟是以什么样的表情走进家门。
  于是,他把身体往后转,窥视了入口一眼,妻子正推开客厅与玄关之间的门,走了进来。
  “碍…”
  瞬间,妻子轻呼了一声,然后把披在浅咖啡色外套领子上的围巾拿下来,手里却依然拿着那个她上班时经常使用的黑色皮包皮。
  “你居然比我先回来。”
  “我九点就回来了。”
  “你不是说今天晚上要晚点回来吗?”
  芳子把皮包皮摆在电视机旁,开始脱外套。她里面穿着一件墨绿色的套装,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如果勉强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她戴了一串稍显华丽的珍珠项链。
  “你和厂商在一起吃饭的吗?”
  “本来预定是这样的……”
  修平对一开始就告诉妻子自己是九点钟回来的,感到懊悔不已。本是为了强调自己已等了很久才说的,没料到却为妻子制造了一个反扑的机会。
  “对方临时有急事,所以吃过饭之后我就回来了。”
  “你应该先跟我说的。”
  “可是,你不是不在公司里吗?”
  “那么,你要离开医院之前也可以打个电话通知我啊!”
  “对方临时有急事,我也没办法嘛!”
  平常妻子晚归修平绝不会生气,尤其他在外打野食回家之后,总是采取低姿态,甚至连茶水都不好意思麻烦妻子侍候。
  但是今天不同,修平接到了那通怪电话,于是便把不快毫无掩饰地表现出来。
  芳子似乎察觉到修平有些异样,却径自走入寝室,开始换衣服。
  客厅里剩下修平一个人,他反刍着妻子刚才的态度。
  老实说,妻子的表情看不出什么张惶失措的样子。
  然而,仔细一想,妻子打开大门的那一刹那开始,就应该发觉他已经回家了,因为修平的鞋子摆在玄关。从她打开大门一直到走进客厅为止,有好几分钟的时间足供她把情绪稳定下来,做好心理准备,究竟该以什么态度面对丈夫。这一阵子以来,修平每次和叶子幽会之后回家,也都是这个样子。
  尽管如此,一个人若是做了什么内疚的事,必定会有表现得不够自然的地方。即使连修平这种偷渡过不计其数的老手都会变得笨拙迟钝,何况是纪录一向良好的妻子,更不可能不泄露一些蛛丝马迹。
  思前想后,修平终于发现一个可疑点,就是妻子对于自己的晚归,居然没有道歉。
  若是平常,她一定会坦率地说句“对不起”,今天却一反常态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也许她的态度是表示:“你自己说要晚点回家,现在提早回来怎么能怪我呢?”
  提到这点,修平的确站不住脚。不管怎么说,自己在外风流是千真万确的事,不能倚仗自己早回家就逞威风摆架子。
  想着想着,妻子又走回客厅。已经十二点多了,本以为妻子会换上睡衣,没想到她竟然穿了一件藏青色的裙子和一件灰色的毛衣。
  “我泡茶给你喝,好吗?”
  芳子斜看了修平一眼,便往厨房走去。修平看着桌上的信,对着她的背影说道:
  “这封信是弘美……”
  “唉呀!不要说了……”
  她似乎对弘美说的那句“要带三十九朵玫瑰花回家”相当不满意。此时,瓦斯炉上的开水开了,发出“呜呜”的声音。当声音平息屋里又恢复宁静时,修平问道:
  “你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工作结束之后我又去喝了一点酒。”
  芳子背对着修平,站在厨房前的餐桌旁泡茶。
  “这么晚回来,害我担心死了。”
  “我又不是小孩,不会有事的。”
  芳子把茶杯摆在托盘上,拿了过来。
  “你说去喝酒,是同事大伙儿一起去的吗?”
  “是啊!怎么了?”
  芳子打开电视,和修平并肩坐在沙发上。画面上节目主持人正在和一个靠裸露起家的女明星交谈。芳子似乎并没有用心在看电视。修平凝视着她的侧面,说道:

  “刚才有一通电话。”
  “谁打来的?”
  “那个男人没有报姓名,只问了一句‘已经到家了吗?”’
  修平偷偷地看了一眼妻子的表情,妻子却依然紧盯着电视。
  “我一说话,他马上就把电话挂了。”
  “可能是打错了。”
  “可是,那人慌张地叫了一声‘啊/”
  “最近有很多电话都是故意恶作剧的。”
  “不过那个人的口气实在很慌张。”
  “想必是个冒失鬼。”
  芳子微笑道。如果单从这个笑容来看,修平绝不会怀疑妻子红杏出墙。
  “我累了……”
  “我去铺被!”
  妻子的身影再度消失在卧室里。
  修平始终不喜欢弹簧床,因此他们的卧房是日式的,就寝时必须先铺被。但是,像弘美那种年轻女孩,喜欢睡床的几乎占压倒性的多数。
  “现在这种时代,铺被子睡觉已经落伍啦!”
  弘美曾经取笑过修平。
  修平却认为弹簧床太占空间,而且睡起来不舒服。
  在工作时修平接触到的腰痛患者,大部分的病因往往都是长年睡弹簧不好的廉价弹簧床所致。弹簧若是不好腰部就易于凹陷,即使睡觉时背部的姿势仍然略微弯曲,这种姿势除了加重脊梁的负担,更将导致腰部及脊椎骨酸痛。当然,如果购买质纯坚硬品质优良的弹簧床,就不会有类似的问题发生,但若是长期使用,腰痛的毛病仍势所难免。
  睡在铺好棉被的榻榻米上,根本不必担心这些问题。
  毕竟棉被是日本人长期孕育而成的生活智慧之一。
  修平曾对病患如此说过,当初搬到这栋公寓时也没有买床。妻子了解修平的好恶,自然也没有加以反对。
  倒是女儿弘美曾提出抗议:“如果睡弹簧床的话,妈妈就不必每天那么辛苦帮你铺被子……”
  的确,若是睡弹簧床的话,就可免去早晚的迭被与铺被,也可节省处理这些事情的时间。铺被与迭被都是妻子份内的事,无怪乎女儿要为她抱不平。
  然而,日本的湿度过高,弹簧床容易发霉衍生细菌,而早晚各一次的铺被与迭被,不但能保持清洁,更能提醒自己又过了一天。
  “如果睡弹簧床,女人会愈来愈懒。”
  听修平这么说,弘美立即傲慢地顶嘴:
  “我偏偏要找一个喜欢睡弹簧床的人结婚。”
  当初结婚时修平也曾考虑过使用弹簧床。双人弹簧床虽然富于浪漫情调,但两个人睡得太靠近,反而不易人眠。有时候,只要想到必须每天晚上都和妻子肌肤相亲同榻而眠,修平就会变得有些抑郁寡欢。
  修平的朋友中,既有新婚不满半年就把双人床改换为两张单人床的例子。
  原因是即使感情笃深的夫妇,也有吵架闹别扭而想独自清静的时候,双人床就无法发挥隔离的效果,而对当事人产生一种压迫感。
  幸好修平从一开始就是铺棉被睡觉,不曾面对如此尴尬的状态。
  棉被的好处在于即使并列铺陈,却依然个别独立,感觉上和单人床颇为接近。换言之,棉被兼具了双人床的亲切感,以及单人床的独立感的双重功能。
  这就是棉被的优点,也是日本暧昧的民族性的一种象征。
  “被铺好了。”
  “哦!”
  妻子把桌上的茶杯端往厨房。
  今天晚上妻子似乎也非常疲倦。
  修平站起来走进卧室。
  卧房里摆着六块榻榻米,左边有一个窗户,衣橱和梳妆台则紧依着右边的墙壁并排在一起。两床棉被铺陈的方向和衣橱成平行状态,圆圆的床头台灯让室内产生了股温暖的感觉。
  如果注意看,卧房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
  然而,当修平躺进被窝时,他发现自己和妻子的棉被之间有一个小小的缝隙。
  正确测量的话大约有十公分左右。修平把脚摆人缝隙里,立即接触到冰凉的榻榻米。
  老实说,以前修平总是一进卧房倒头就睡,从不曾注意过两被之间的距离有多大,或者某些部分是否相互重迭。
  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今天注意到了呢?
  修平把伸出去的脚缩了回来,看着天花板,心想:
  这个缝隙绝非偶然,必定是妻子刻意制造的。
  为什么今天她要制造这个缝隙呢?
  如果真的是刻意制造的话,她的用意无非是今天晚上不愿意修平接近她。
  修平的耳际再度响起电话中那名男子的声音。
  妻子果真和那名男子幽会了,铺棉被时刻意制造缝隙就是她心虚的证明。
  想到这里,修平记起今天晚上他和叶子之间的对话。
  “如果今天晚上回家之后他向你求欢,你怎么办?”
  一度缠绵之后,修平露骨地问道。
  “我当然不可能会接受罗!”
  “假如他非要不可呢?”
  “我会拒绝。”
  “这样搞不好会吵架哦!”
  “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不就结了?譬如说身体不舒服啦!疲倦啦!都是很好的藉口。”
  “你先生会这样就算了吗?”
  “这种事用强迫的,那多无趣!”
  当时修平没有继续追问,但心里并不完全赞同叶子的说法。
  有时男人就是必须采取强硬的手段逼迫女人就范,才能得到快感。大多数的男人虽不致如此蛮横,但往往愈被拒绝斗志愈高昂。至少自己面临那种场面时,绝不会轻易打消念头。
  “这么说,你尝不到一个晚上和两个男人做爱的乐趣罗!”
  “住嘴!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
  叶子皱着眉骂道。
  “芳子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的。”
  修平安慰自己,然后把台灯的亮度转小一点,闭上眼睛。
  但是,真的想睡时反而愈清醒。
  照理说,和叶子见过面,之后又喝了不少威士忌,应该很快就进人梦乡,此刻修平却毫无睡意。
  无可奈何之余,只得对着隔壁客厅与卧室的那扇纸门,叫道:
  “喂……”
  没有回应,修平又叫了一次,芳子才应了一声:
  “什么事?”
  “我看你好像很累,赶快来睡嘛!”
  “哦!”
  芳子简短地应了一声,随即走到房门口,说道:
  “洗过澡之后我就睡。”
  年轻的时候,修平曾为了强拉妻子和他一起洗澡而发生口角,现在他已经没有这种兴致了,甚至连和妻子做爱的次数也都减少了很多。
  一个月顶多两至三次。
  尤其是这一年来,自从有了叶子这个地下情人之后,次数已经减少到一个月一次了。
  对于这件事,修平不了解芳子的想法,她从来不曾抱怨过什么。
  修平一直单纯地认为,妻子是因为工作忙碌,所以没有什么特殊的欲望。
  但是,如果妻子的生理欲望是靠其他男人来满足的话,那就糟了。
  “我怎么老是把事情想到这一方面呢?”
  修平暗骂自己一句,打了个呵欠,闭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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