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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与火之歌5 - 第四章 布兰(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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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到了吗?
  布兰没把话问出口,但这支可怜的小队在古橡树和高大的灰绿哨兵树林里穿行,步履蹒跚地越过阴森的士卒松与光秃秃的褐色栗子树时,他心中一直念叨着这个。我们快到了吗?每当阿多爬上一道石坡,或是下到某个昏暗的峡谷,踩得脚下肮脏的积雪嘎吱作响时,男孩都忍不住想问。还有多远啊?大麋鹿载他涉过好几条结冰的溪流,他心里纳闷。还要走多久呢?好冷。三眼乌鸦究竟在哪里啊?
  男孩在阿多背上的柳条筐里晃荡,不时躬身低头以防大个子马童不小心让他撞到橡树枝桠。雪又在下,潮湿厚重的雪。阿多的一只眼睛被雪冻住睁不开,浓密的褐色胡须冻成了一团纠缠的白霜,胡子末端还悬垂下根根冰凌。阿多用一只戴手套的手紧握住那把自临冬城墓窖带出来的生锈铁剑,有时他会用剑劈下一根枝条,震落一堆雪。“阿一阿一阿一阿多,”每当这时,马童便会透过打颤的牙齿轻声念道。
  这声音带来了一种奇特的安全感。从临冬城到长城途中,布兰一行人靠讲故事来消磨时光;然而长城之外有所不同,这点连阿多也感觉到了——他念“阿多”的次数比起在长城南边少了许多。这片森林里有种布兰从未体验过的寂寥。在大雪降下之前,北风围着他们打旋,卷起团团死去的褐色枯叶,发出轻微的瑟瑟声,令他想起碗柜里爬行的蟑螂;大雪之后,树叶又都被白色的厚毯子埋葬。时而有乌鸦掠过头顶,巨大的黑翅膀扇动冰冷的空气。除此之外,一片沉寂。
  麋鹿走在前方不远处,埋头在雪堆里穿行,巨大的分叉鹿角上也挂着冰霜。游骑兵坐在它宽阔的背上,神情严肃沉默。胖男孩山姆称这个游骑兵为“冷手”,因为他面孔苍白,双手漆黑,冷硬如铁。除了手和脸,他把自己包皮裹在层层羊毛、熟皮衣和环甲里,而拉起的兜帽斗篷和围住下半边脸的黑羊毛围巾又遮掩了他的面容。
  梅拉·黎德走在游骑兵后面,用胳膊环着弟弟,既是为他遮挡风雨,又是在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玖健的鼻涕在鼻子下面凝结成块,他时而剧烈地颤抖。他看起来好小哦,布兰在摇晃的篮子里边看边想,似乎比我还小、比我还弱——我可是个残废呢。
  夏天担任这支小队伍的后卫,拖着脚步尾随——他后腿上仍带着在后冠镇所受的箭伤——不时呼出结霜的森林空气。只要布兰进入冰原狼体内,就能感受到旧伤口的痛楚。近来,布兰进入夏天体内的次数越来越多。一身厚毛的狼虽然也冷,但看得更远、听得更真切、嗅觉更敏锐,比那个像襁褓里的婴儿一样无助的男孩要好得多。
  也有些时候,布兰厌倦了做狼,便进入阿多体内。温驯的巨人察觉到他的存在时,会呜呜哀叫,会摇晃毛发蓬乱的脑袋,但反应不若在后冠镇他第一次进入时那么激烈。他知道是我,男孩安慰自己,他习惯了我。不过,在阿多体内他待不舒服。大个子马童根本不理解身边发生的事,布兰能尝到他嘴里的恐惧。还是在夏天体内好。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他跟我心意相通。
  布兰偶尔能感应到冰原狼尾随在麋鹿后面嗅探,盘算如何将这头大动物扑倒。夏天在临冬城习惯了与马儿们和平共处,但这是麋鹿,麋鹿是猎物。冰原狼觉察到麋鹿蓬乱的毛皮下流淌的温暖血液,仅是这味道已足以让他齿间滴下唾液,连布兰想到丰润厚实的肉,也不禁会垂涎欲滴。
  从附近某棵橡树上,传来乌鸦的尖叫,接着布兰听见另一只大黑鸟拍拍翅膀停在同伴身边。白天只有六、七只乌鸦会紧跟他们,它们在树木之间飞来飞去,或停在麋鹿的角上,其他乌鸦都飞到了前面或是落在后头;但等太阳沉没,乌鸦们会统统飞回来,扇动漆黑如夜的翅膀自夜空中下降,直到周围每棵树、每根枝条都被它们站满。有的乌鸦会飞向游骑兵,朝他低声嘀咕,布兰觉得游骑兵能听懂鸟儿的聒噪。它们是他的耳目,它们在为他侦察,向他汇报前方后方可能的危险……
  比如现在。麋鹿突然停住,游骑兵从它背上一跃而下,落在及膝深的雪中。夏天冲他咆哮,毛发直竖。冰原狼一直不喜欢冷手的味道。死肉,干血,一丝腐败。还有冷,包皮裹一切的寒冷。
  “怎么了?”梅拉问。
  “后面有情况,”冷手宣布,他的声音隔着围住鼻子嘴巴的黑羊毛围巾听来有些闷。
  “是狼吗?”布兰问。狼群已跟踪了他们好多天,每晚都能听见狼群的哀嚎,每晚狼群都离他们更近。它们是饥俄的猎人,能闻出我们有多虚弱。布兰常在黎明前的几个小时颤抖着醒来,听着风中传递的遥远狼嗥声,不安地等待太阳升起。有狼的地方就有猎物,这是常识,接着他惊恐地发现他们自己就是猎物。
  游骑兵摇摇头,“是人。狼群仍跟我们保持着距离。但这些人没那么多顾忌。”
  梅拉·黎德掀开兜帽,覆盖兜帽的湿雪掉在地上,发出松软的“啪嗒”声,“有多少?是什么人?”
  “敌人。我去解决。”
  “我跟你一起去。”
  “你留下,保护男孩。前面有个湖,冻得很硬,你们到达湖边就向北转,沿湖岸前进,最后会找到一个渔村。你们在村里等我回来。”
  梅拉还待再辩,但她弟弟劝阻道:“照他说的做。他很熟悉这片土地。”玖健的眼睛是深绿色,青苔的颜色,然而眼神中带着布兰之前从未见过的深深倦意。小个子祖父。在长城南边,泽地男孩似乎拥有超越年龄的智慧;但在这里,他跟其他人一样迷茫恐惧。
  即便如此,梅拉也总是听他的话。

  冷手沿来路走进树林,四只乌鸦拍着翅膀跟在他后面。梅拉眼看着他离开,她的双颊冻得通红,鼻孔里喷出朦胧雾气。她又拉起兜帽,用手肘推了推麋鹿,带领大家继续前进。没走出二十码,她回头瞧去,“是人,他说是人。什么人?野人吗?他为什么不解释清楚?”
  “他说他会去解决掉他们啦。”布兰道。
  “是啊,他说。他还说会带我们去见三眼乌鸦呢。我敢打赌,今早上我们过的那条河就是四天前过的那条。我们在原地转圈。”
  “河总是扭来扭去的,”布兰不确定地说,“而且遇到湖泊或山丘,有时候不得不绕开嘛。”
  “那也绕得太多了,”梅拉坚持,“而他的秘密也太多了。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他,更没法信任他。他的手已经够恐怖,他还总蒙着脸,并不愿报上姓名。他究竟是谁?或者,他究竟是什么东西?谁都可以披上黑袍。不是人的东西也可以。他不吃不喝,貌似也感觉不到寒冷。”
  她说得没错。布兰害怕谈论这些事,但心里一直为此惴惴不宁。夜里宿营时,他、阿多还有黎德姐弟会偎依在一起互相取暖,游骑兵却总是离得远远的。有时冷手也会闭上眼睛,但布兰不认为他在睡觉。还有……
  “围巾。”布兰边说边不安地打量周围,幸好没乌鸦。大黑鸟都随游骑兵去了,没有一只留下来窃听。即便如此,他仍旧压低了声音,“他用围巾包皮住嘴巴,但围巾从没像阿多的胡子那样结冰。甚至在他说话的时候都没有。”
  梅拉锐利地回望他,“你也发现了。我们从没见过他呼吸,对吧?”
  “对。”阿多的每句“阿多”都伴随着一大团白雾,玖健和他姐姐说话时也是如此,连麋鹿的呼吸也能在空中形成一片暖云。
  “假如他根本不用呼吸……”
  布兰不由得回想起婴儿时代老奶妈讲的故事。怪物居住在长城之外,包皮括巨人、食尸鬼、鬼祟潜行的幽灵和会走路的死人,老奶妈一边用蜇人的羊毛毯裹住他一边给他讲述,但只要长城还在、守夜人军团还在,它们就永远过不来。所以你好好睡吧,我的小布兰登,我亲爱的宝贝,做个甜美的好梦,梦里没有怪物。游骑兵虽穿着守夜人的黑衣,但万一他根本不是人怎么办?万一他就是怪物,正把我们领去给其他怪物吃掉呢?
  “游骑兵从尸鬼手中拯救了山姆和那个女孩,”布兰犹犹豫豫地说,“他还要带我去找三眼乌鸦。”
  “三眼乌鸦为什么不来找我们?为什么不跟我们在长城碰头?乌鸦是有翅膀的啊。我弟弟正一天比一天虚弱,照这样下去,我们还能走多远?”
  玖健咳嗽道:“走到为止。”
  他们没走多久就到了游骑兵说的那个湖,然后遵照先前的指示转向北行。事情到这里还算容易。
  由于雪下了许多天——多得布兰数不清日子——湖水结了冻,成为一片广袤的白色荒原。在冰面平整、湖岸起伏的地方,行路还算容易,但某些地方风将雪推高,分不清哪里是湖面哪里是湖岸。用树做路标的办法被证明不可靠,因为湖中有若干林木丛生的小岛,而岸边某些广阔的区域里一棵树也没有。
  麋鹿总是哪边好走就走哪边,丝毫不管骑在它背上的梅拉和玖健的想法。它大致跟着树走,但每当湖岸向西弯去,它就会直接穿越湖面,蹄子踏在坚冰上,身体从比布兰还高的雪堆中挤过。风刮得更猛了,那是呼啸卷过湖面的冰冷北风,像刀子一样刺穿了层层羊毛衣和皮衣,冻得大家浑身发抖。风打在人脸上,雪吹进眼睛里,什么也看不清。
  他们默默跋涉了几个钟头。前方树下的阴影渐长,犹如伸展的长指头。在极北之地,天黑得很早,这也令布兰感到害怕。’随着白昼越来越短,天气越来越冷,夜晚越来越残酷。
  梅拉再次停下大家,“我们应该能见到村子了。”她的声音听起来陌生而怪异。
  “不是走过了吧?”布兰问。
  “希望没有。我们必须在入夜前找到合适的地方。”
  她说得没错。玖健的嘴唇已成了蓝色,梅拉的脸冻成紫色,布兰感觉不到自己的脸,阿多的胡子冻硬了。大个子马童的脚自膝下几乎全被雪覆盖,布兰感觉到他有二、三次差点踉跄摔倒。没人比阿多更强壮。没有人。如果连最强壮的他也挺不住……
  “夏天可以帮我们找村子,”布兰灵机一动,他的话在雾里结霜。他没有等待梅拉的反应,就闭上眼睛,离开了残破的身躯。
  当他进入夏天体内,死寂的森林忽然变得鲜活起来。之前他觉得周围寂寞无声,现在他听见了林间的风声、阿多的呼吸声、还有麋鹿用蹄子找草料的刨地声。他鼻腔里充盈着各种熟悉的气味:潮湿树叶和枯死的草、灌木丛中腐烂的松鼠、酸臭的人汗以及麋鹿的奇妙体香。食物。肉。麋鹿察觉到冰原狼的兴趣,便警觉地将头转向冰原狼,俯低了硕大的鹿角。
  它不是猎物,男孩对与他共享身躯的野兽说,别管它,快走。
  于是夏天开始奔跑。他跑过湖面,爪子在身后扬起片片雪尘。那些树并肩而立,好似成群结队的人类士兵,只是都披着雪白斗篷。冰原狼跳过树根和岩石,越过陈旧的积雪,雪被他的体重压碎。他的爪子已经又湿又冷。迎面而来的下一个山丘上长满了松树,松针的刺激味道充斥他的鼻孔。他跑到山顶,兜了一圈嗅闻空气,接着昂头嗥叫。
  有味道。人味。
  是灰烬,布兰心想,淡淡的陈旧的灰烬。燃尽的木头、烟尘和焦炭。一个早已熄灭的火堆。
  他抖落口鼻上的雪。风吹起来了,很难追寻气味,狼不时停下来嗅探。四周是堆堆积雪和高大的白色树木。冰原狼从齿间伸出舌头,品了品酷寒的空气,呼吸结成雪花状的结晶,融化在舌头上。当他终于找准方向,阿多立刻跟上,麋鹿却犹豫不决,布兰只好回到自己体内解释,“是这条路,跟着夏天就好。我闻到了。”

  当新月的第一道银光洒下云层,他们终于抵达了湖畔小村。他们差点直接走过村子,因为被冰雪覆盖的它,看起来不过是湖边十来个突出的土包皮。大雪掩埋下的圆形石屋很容易被看成是大石头、小山丘乃至倒下的树木。昨天玖健刚把一堆交错倒塌的树木当成建筑物,他们挖了半天,结果只找到断裂的枝条和腐烂的圆木。
  村子是空的,早已被野人抛弃,跟他们路过的其他村子一样。途中有的村子甚至被烧掉了,似乎表明了村民们破釜沉舟的决心,然而这个村子还很完好。他们一行在雪堆下找到十几栋小屋和一个长厅,长厅有草铺屋顶和粗糙原木堆起的厚墙。
  “至少有个地方避风了,”布兰说。
  “阿多,”阿多赞同。
  梅拉从麋鹿背上滑下,和她弟弟一起把布兰抬出柳条筐。“或许野人留下些食物,”她道。
  这是不切实际的指望。他们在长厅里只找到火堆的灰烬,压实了的硬泥地透出深入骨髓的寒意。但至少头顶又有了遮蔽,身边也有了阻挡寒风的原木墙。村旁有条小溪,溪上覆了层薄冰,麋鹿得用蹄子踢破它才喝得到水。等把布兰、玖健和阿多安置好,梅拉跑去取来许多碎冰块,让他们含着补充水分。融化的雪水如此冰冷,足以令布兰颤抖。
  夏天没跟他们一起进长厅,布兰能感觉到冰原狼的饥饿,狼就是他的影子。“去打猎吧,”他告诉狼,“但不准你骚扰麋鹿。”他体内的一部分也想去打猎。或许,他过一会儿就跟着去。
  晚餐是一把橡子,压碎之后捣成糊,苦得布兰几乎没法吞咽,而玖健根本连碰都没碰。他比她姐姐脆弱得多,现下的状况一天比一天糟。
  “玖健,你必须吃东西,”梅拉告诉弟弟。
  “待会吧,我现在只想休息。”玖健淡然一笑。“今天并非我的死期,姐姐,我向你保证。”
  “你差点从麋鹿背上摔下来。”
  “差点。我又冷又饿,如此而已。”
  “这说明你需要吃东西。”
  “吃这些捣碎的橡子吗?我的肚子是很饿,但这些东西吃下去也不会让它变好。别逼我了,姐姐,我梦到自己吃上了烤鸡。”
  “做梦有什么用?况且那并非绿色之梦。”
  “梦是我们现在唯一拥有的东西。”
  唯一拥有的东西。十天前,他们吃光了从南方带来的食物,饥饿就此日夜伴随。在这些林子里,连夏天也找不到猎物。他们只能靠捣碎的橡子和生鱼维生。森林里布满结冰的溪流和冻硬的黑色湖泊,而操三叉捕蛙矛的梅拉就跟熟悉渔网绳索的渔民一样善于捕鱼。她每每带着还在矛尖扭动的鱼获跋涉回来,嘴唇冻成蓝色。不过,梅拉已有三天没抓到鱼了。布兰的肚子空空如也,感觉像是饿了三年。
  吞下这顿难以下咽的晚餐后,梅拉背靠墙壁坐下,用磨石打磨匕首。阿多在门边蹲下,耸起肩膀前后摇晃,一边念叨:“阿多,阿多,阿多。”
  布兰闭上眼睛。太冷了,他不想说话,而他们又不敢生火,因为冷手曾严厉地警告过:森林不像你们以为的那么空旷,你们无法想象光明会从黑暗中引来什么东西。想起这番话他仍会发抖,尽管身边有阿多的温暖。
  他不想入睡,也无法入睡。他只听见风声,感受到刺骨的寒冷,看到雪地里映射的月光,还有火。于是他又回到夏天体内,去往若干里格外的远方。夜晚满是血腥气,很浓的血腥气。不远处有杀戮发生,肉还是热的。饥肠辘辘的他齿间滴下口水。不是麋鹿,不是鹿,这个不是。
  冰原狼循肉而去,他是林间穿梭的憔悴灰影,经过月光遍洒的空地和积雪堆成的小丘。寒风在他身边盘旋、打旋。他一度跟丢了血腥气,接着又再次捕捉到,然后再丢失。当他努力嗅探时,远处传来的声音让他竖起了耳朵。
  是狼,他立刻意识到。夏天满心警戒地朝声音的来源跑去。很快血腥气又回来了,他发现里面还混有别的气味:尿、死皮、鸟屎、羽毛,还有狼、狼、狼。有一群狼。要吃到肉,他必须战斗。
  它们也闻到了他。当他从黑暗的树林冲进血淋淋的林间空地时,这群狼都注视着他。母狼正在撕咬一只连着半条腿的皮靴,见他过来,便把靴子扔了。狼群头领是一匹灰白嘴巴的独眼老狼,此刻正朝他龇牙咆哮。老狼身后一匹年轻的公狼也露出了獠牙。
  冰原狼用淡黄色眼睛冷冷地打量周围。灌木丛中缠着一堆内脏,挂在枝条上。有个人类被咬开的肚子里冒出腾腾热气,充斥着丰富的血味和肉味。有颗人头无神地凝望着天上那轮弯月,脸颊被撕开,露出血红的骨头和空洞的眼窝,脖子末端被咬得参差不齐。尸体下面是一汪凝血,闪着红色和黑色的光。
  人。人味充斥了整个世界。这里的人曾有一只人爪子上的指头那么多,但现在一个活着的都没有。他们都死了,完蛋了,成了肉。这些人曾披着兜帽斗篷,但凶暴的狼群为吃到肉把他们的衣服撕成了碎片。那些脸颊没被吃掉的人胡须里都结了冰,鼻涕也冻住了。落雪正在掩埋他们,苍白的雪,映衬着褴褛的黑斗篷、黑马裤。黑。
  几里格外的男孩不安地扭动身子。
  黑衣服。守夜人。他们是守夜人。

  但冰原狼不在乎这个。只晓得他们是肉。而他饿了。
  三匹野狼的眼睛里闪烁着黄光。冰原狼左右摇晃脑袋,鼻孔大张,然后咆哮着露出利齿。这个动作吓退了年轻的公狼,冰原狼能闻到它的恐惧。它是狼群中的尾狼,他知道。但那只独眼狼报之以咆哮,冲上前来挡住去路。它是狼群的头脑。尽管我体型是它的两倍,它也不怕我。
  他们目光交汇。
  它是狼灵!
  接着两匹狼便撞到了一起,狼和冰原狼开始了厮杀,再没有思考余地。世界缩小成尖牙与利爪,他们在地上翻滚旋转,搅起片片雪,其他的狼在一旁嗥叫助阵。他的牙咬到一块被霜雪弄得湿漉漉的暗淡毛皮,毛皮包皮裹下的腿瘦得像根干柴,然而独眼狼抓向他的肚子,挣脱开来,滚了一圈,又扑杀而至。它黄色的利齿咬到了他的喉咙,但他像甩老鼠一样甩开了灰色的远亲,接着再冲上去把它撞翻。他们滚啊、抓啊、踢啊,直到两匹狼都毛皮蓬乱,地面被鲜血染红。最终独眼狼躺在地上亮出了肚皮。冰原狼咬了它两口,嗅了嗅它的屁股,然后松开了踩在它身上的一条腿。
  一声恐吓的咆哮和几下轻咬,母狼和尾狼便乖乖臣服。现在狼群是他的了。
  猎物也是他的。他从一个人类闻到另一个人类,最后决定享用没脸的那个。那家伙个头最大,但只有一只手,手里握着黑铁,另一边是齐腕切断的断肢,用皮革包皮住。那家伙的咽喉被割开,浓浓的血从里面缓缓流出。冰原狼用舌头舔舔血,又舔舔空眼窝,舔舔鼻子与脸颊的残余,随后才把嘴巴伸进那家伙的脖子里,咬下满满一口鲜美的肉。没有肉有这肉一半鲜美。
  他享受完后,又转向下一个人类,依旧是吃掉了最鲜美的部分。树上的乌鸦们眯起黑眼睛瞅着他,但没发出一点声音。雪花又从天空落下,其他的狼捡他吃剩的东西吃。老狼先开动,然后是母狼,最后才是尾狼。它们现在属于他了。它们是他的族群。
  不,男孩低声说,我们另有族群。淑女已死,灰风可能也死了,但毛毛狗、娜梅莉亚和白灵还在。你记得白灵的吧?
  落雪和大快朵颐的狼群慢慢淡去,暖风拂过他的脸颊,犹如母亲的吻。火,他心想,烟。抽动的鼻子闻到了烤肉的香味。接着森林不见了,他又回到长厅里,回到残破的身躯中,盯着火堆。梅拉·黎德正在火堆上翻动一大块血红的生肉,烤焦的肉滴下油脂。“醒得正是时候,”她说。布兰用手背揉揉眼睛,向后扭动身子靠墙坐起来。“你几乎睡过晚餐了呢。游骑兵找到一只猪。”
  阿多在她身后急切地撕咬着一大块热腾腾、烤得焦黑的肉,血和油脂滴进他的胡子里,他指缝间的肉还冒着丝丝清烟。“阿多,”他边咬边满意地说,“阿多,阿多。”他把剑放在身边的泥地上。玖健·黎德小口咬着一块肘子,每口都要嚼上十来下才吞下去。
  游骑兵杀了一只猪。冷手就站在门边,一只乌鸦停在他肩上,人和鸟都凝视着火堆,摇曳的火焰倒映在四只黑眼珠里。他不用吃东西,布兰忽然想到,而且他怕火。
  “你叫我们不要生火,”他提醒游骑兵。
  “这里的墙能遮挡光线,况且黎明己近,我们就要上路了。”
  “那些人呢?我们身后的敌人呢?”
  “他们不会再来打搅我们了。”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野人吗?”
  梅拉把肉翻了面烤。阿多仍在欢快地狼吞虎咽,一边低声念叨。只有玖健注意到冷手转过头、瞪着布兰,“他们是敌人。”
  他们是守夜人。“你杀了他们,你和你那些乌鸦干的。他们的脸都被撕掉,眼珠都被叼走了。”冷手对此并未否认。“他们可是你的兄弟啊。我亲眼看见的。狼群撕破了他们的衣服,但我还是知道。他们的斗篷是黑色,跟你手的颜色一样。”冷手什么也没说。
  “你究竟是谁?你的手为什么那么黑?”
  游骑兵审视着自己的手,好像之前从未见过它们一般。“一旦心脏停止跳动,血液便会流向四肢,并在那里淤积凝固。”他喉头发出的咯咯话音,跟他本人一样细薄憔悴。“然后他的手和脚会膨胀,变得像布丁一样黑,身体的其余部分则会如牛奶那么白。”
  梅拉·黎德站了起来,手握捕蛙矛,矛尖上还叉着一大块冒烟的烤肉。“把你的脸露出来。”
  游骑兵置若罔闻。
  “他是个死人。”布兰尝到喉头胆汁的苦味。“梅拉,他死了。老奶妈常说,只要长城还在、守夜人军团还在,怪物就永远过不来。他到长城来找我们,但他过不来,于是派了山姆和那个野人女孩。”
  梅拉戴手套的手握紧了捕蛙矛的矛柄。“谁派你来的?三眼乌鸦是谁?”
  “一个朋友。一个梦行者。一个巫师。叫他什么都可以。他是最后的绿先知。”长厅的木门被轰然吹开。门外夜风呼啸,漆黑的夜景里有种凄惨的氛围。树上站满了尖叫的乌鸦,冷手一动不动。
  “他是个怪物,”布兰说。
  游骑兵盯着布兰,仿佛当周围其他人都不存在。“他是你的怪物,布兰登·史塔克。”
  “你的,”他肩上的乌鸦应和道,门外的乌鸦也纷纷叫喊,直到夜空被这凄惨的乐章所霸占。“你的,你的,你的。”
  “玖健,你梦见这事了吗?”梅拉询问弟弟,“他到底是谁?或者他是什么东西?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们跟着游骑兵继续走。”玖健道,“我们走得太远,不能回头了,梅拉。我们已不可能活着走回长城,要不跟着布兰的怪物,要不只有死路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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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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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乔治·戈登·拜伦(1788-1824)是苏格兰贵族。1788年1月23日出生于伦敦。他天生跛一足,并对此很敏感。十岁时,拜伦家族的世袭爵位及产业(纽斯泰德寺院是其府邸)落到他身上,成为拜伦第六世勋爵。1805-1808年在剑桥大学学文学及历史,他是个不正规的学生,很少听课,却广泛阅读了欧洲和英国的文学、哲学和历史著作,同时也从事射击、赌博、饮酒、打猎、游泳等各种活动。 [点击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