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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无战事 - 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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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中石下意识地微微低下了头。
  方步亭望他时便察不着他的眼神了。
  方步亭还是端起了茶杯:“铁英兄,你可别把我的属下都宠坏了。不过说到忠诚,有时候自己一手带出的下级比儿子还靠得住啊!小崔,端杯子吧。”
  崔中石心里飞快地将方步亭这几句话琢磨了一遍,神情却还是以往那个小崔,虽然端起了杯子,却说道:“行长,徐局长是客气,您可不应该这样批评我。我干的那点事,当不起行长这个评价。”
  “我这是批评吗?”方步亭望着徐铁英,“看到了吧,做上级的有时候说什么话都不对。下级不相信你呀!”
  “还不快喝了。”徐铁英装出责怪的样子,“真要让行长觉得你不相信他?”
  崔中石举起杯子慢慢喝了。
  徐铁英笑了,等着方步亭,同时将茶喝了。
  三只杯子搁下时,突然出现了一阵沉默。
  客套周旋一过,言归正传前,经常会出现这样的短暂沉默。
  青年航空服务队军营营房。
  方孟敖大队一向纪律严明,平时,冬天都是晚上九点,夏天都是晚上十点吹就寝号。可今天大队长有命令,每天晚睡两个小时,学算盘。
  因此营房里灯火通明,有些是一对一,有些是一对二,在各自的床边或蹲或坐,会打的教不会打的。
  算盘声一片。
  突然,靠营房门边的算盘声停了。
  接着,所有的算盘声都停了。
  队员们的目光都望向了营房门口,都有些诧异,有些队员站起来,然后大家都站了起来。
  方孟韦取下了帽子,带着尴尬笑着,望向离自己最近的陈长武:“打搅你们了。大队长在吗?”
  陈长武没有回言,只是向顶端的单间点了下头。
  方孟韦:“你们接着打。”迎着那些目光一边点着头,一边向方孟敖的单间走去。
  背后又响起了刺耳的算盘声。
  营房方孟敖房间。
  “爹叫你来的,还是徐局长叫你来的?”方孟敖一边拿着暖瓶给方孟韦冲咖啡,一边问着,“这咖啡不错。哪里弄的?”
  接连两问,方孟韦坐在办公桌边,当然是回答后面一问:“央行的人从美国带回来的。”
  方孟敖将咖啡递给方孟韦:“你还没有回答我。”

  方孟韦:“我自己来的。心烦,来看看哥。”
  方孟敖望着弟弟的眼睛:“‘七五’的事情还没有给学生一个交代,学生随时会上街抗议。你这个警察局副局长还有闲空来看我?”
  “哥,在你眼里我能不能不是警察局副局长?”方孟韦也望着大哥的眼睛。
  方孟敖突然感觉到弟弟还是那个弟弟,聪明、敏捷,但干任何事情都是先想别人,后想自己。这一点像自己,更准确地说是像妈妈。
  方孟敖很难得叹气,这时竟叹了一口气:“你是不是想说,在你们眼里我能不能不是稽查大队的大队长?”
  “是。”方孟韦立刻肯定地答道。
  方孟敖:“那我就可以不查北平银行的账?”
  方孟韦沉默了片刻,又抬起了头:“大哥,你真的一点儿也没有感到北平这本烂账你查不了,谁也查不了吗?”
  方孟敖:“说下去。”
  方孟韦:“铁血救国会那些人里面就有很多是学经济、学金融的,国防部预备干部局为什么不组织他们来查?倒叫你们这些空军来查?”
  方孟敖:“说下去。”
  方孟韦:“那就说明,他们是叫你来查爹。可爹早就看到了这个时局,一开始他就没管民食调配委员会的账,全是让崔叔在管。”
  方孟敖诧异了一下:“你管崔副主任叫崔叔?”
  方孟韦:“我一直叫他崔叔。”
  方孟敖:“嗯。接着说吧。”
  方孟韦:“那你就只有去查崔叔了。大哥,你觉得崔叔是什么样的人?”
  方孟敖两眼眯成了一条线:“什么意思?”
  方孟韦:“你能查崔叔吗?”
  方孟敖不接言了,也不再催问弟弟,从桌上拿起一支雪茄点着了,喷出好大一股烟雾。
  方孟韦不吸烟,立刻咳嗽起来。
  方孟敖连忙在烟缸里把雪茄按灭了。
  方邸洋楼二楼行长办公室。
  “国产、党产、私产,从来就没有分清楚过,从来也分不清楚。”徐铁英望着方步亭,然后望向崔中石,“上面都知道,中央银行的账不好管。北平这边太难为方行长了。”
  方步亭这时肯定不会接言。
  崔中石也不接言,只望着徐铁英。

  徐铁英有些不高兴了,拿起茶壶只给自己的杯子里续了水,却又不喝,转头望向窗外:“这个地方好,什么花,这么香?”
  崔中石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也望着崔中石。
  徐铁英的脸还是对着窗外,不再说话。
  方步亭必须问话了:“中石,你在南京答应过徐局长什么事,当着我说出来。北平分行说过的话要算数。”
  “是。”崔中石也必须说实话了。
  但这个实话实在难说。崔中石在南京答应将原来归侯俊堂空军们所有的20%股份给徐铁英。原本准备到了北平见机行事,万没想到徐铁英如此迫不及待,自己一下火车就被他的人看住了。现在竟不顾一切,亲自登门,要当着方步亭敲定这20%股份的转让。心里十分憎恶,也十分为难。答了这声“是”又沉默在那里。
  徐铁英竟然还不回头,兀自观赏着窗外的夜景。窗外有什么夜景好观?
  “徐局长。”崔中石不得已叫了他。
  “嗯?”徐铁英假装被崔中石唤醒的模样,慢慢把头转了过来。
  崔中石:“北平分行的很多事,我们行长都是交给我在管。有些事我必须请示行长,有些事我必须瞒着行长。不知道我这样说,徐局长体谅不体谅?”
  “你们银行办事还有这个规矩?”徐铁英假装诧异,“有些事下级还必须瞒着上级?这我倒要请教。”
  这就不只是逼着崔中石摊牌了,而且是逼着方步亭表态了。
  “请教不敢当。”崔中石突然显出了精明强干的一面,“比方说国产、党产如何管理,如何使用,我一分一厘都要向行长请示。牵涉到方方面面的私产,我能不告诉行长就不告诉行长。有些钱是拿不上台面的。哪天有谁倒了霉,上面要追查,那都是我的责任,与我们行长一概无关。徐局长,我说明白了没有?”
  徐铁英在崔中石手里拿钱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而崔中石以往与自己打交道都是春风和煦,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绵里藏针。
  徐铁英被他顶住了,慢慢望向方步亭。
  轮到方步亭看夜景了,他的头望着窗外,毫不理睬徐铁英这次投来的目光。
  徐铁英只得又望向崔中石。
  崔中石:“徐局长,刚才我们行长说了,我们北平分行说过的话要算数。你放心,我对你说的话一定算数。但请你不要让我为难,更不要让我们行长为难。”

  “没有什么事能让我为难。”方步亭眼望着窗外突然接言了,接着他站了起来,“这里的夜景不错。徐局长多坐坐,你们慢慢谈。我先回避一下。”
  方步亭竟然撂下二人,独自向门口走去。
  这是什么话?算怎么回事?徐铁英这个老中统被方步亭软软地刺了一枪,下意识地站起来,蒙在那里。
  崔中石快步走到门口,替方步亭开了门。
  方步亭走出门。
  崔中石轻轻关上门,独自返了回来:“徐局长,那20%股份的事,我这就给你交代。请坐!”
  方邸洋楼二楼谢培东房间。
  “不喝茶了,再喝茶今天晚上更睡不着了。”方步亭止住谢培东,然后在一把藤椅上坐下,习惯地望向条桌上那幅照片。
  照片上左边坐着的是比现在年轻得多的谢培东,右边坐着一个清秀端庄的女人,显然是谢培东的妻子,仔细看竟有几分神似方步亭。二人身前站着一个小女孩,就是现在已经长大的谢木兰。
  “十年零十一个月了吧?”方步亭突发感慨,“我总觉得步琼还在人世。可怎么就一点儿音讯都没有呢?”
  谢培东端着藤椅在那幅照片前放下,面对方步亭坐下的时候刚好挡住了那幅照片:“内兄,你我都老了,过去的事就让它都过去吧。把几个小的好好安排了,我们哪天去见她们时也算有个交代。”
  方步亭只有这时才觉得这个世上还有个人可以推心置腹:“记不记得当年步琼要嫁给你我不同意的情景?”
  谢培东苦笑了一下:“那时候我是个穷学生,方家可是世族,行长也只有这一个妹妹,当然想她嫁给你的同学。”
  方步亭:“还是我那个妹妹有眼光,嫁给你比嫁给谁都强。可惜她没这个福分,国难一来……不说了。木兰睡了吗?”
  谢培东:“傍晚跟孝钰走的,八点来电话,说是今晚在孝钰家不回了。”
  方步亭:“木兰这孩子呀,跟她妈一个性格。二十的人了,不能让她由着性子来,尤其当此时局,得给她考虑下一步了。”
  谢培东面呈忧色,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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